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天刀同人)多情自古伤离别   作者:休桀 文案 尤离第一次到秦川,以为他拥有了世间最美好的一个人。 然而老天爷从来不怜悯他,他求之不得,得之又失。他极端,他疯癫,他沉迷自伤,最后他都忘了。却还是得到了他要的。 长篇,涉及游戏大部分主线和角色。 内容标签: 江湖恩怨 虐恋情深 游戏网游 搜索关键字:主角:尤离(五毒),江熙来(太白),傅红雪,燕南飞,萧四无 ┃ 配角:唐青玹(唐门),冷霖风(神威),叶知秋,明月心,离玉堂,合欢,燕南飞,傅红雪, ┃ 其它:耽美,天涯明月刀OL   1.人在天涯   人人都道江南好,离人正该江南老。   他从云滇到了杭州,又从杭州去到江南,辗转开封,踏过九华,领过一纸暗杀令,最后到了秦川。   泼墨岭之上雪山叠叠,几乎冻住刀锋。   对面的盗剑客甩手扔了剑鞘,沾染的蜃气暗色还在掌心翻涌。云滇来的杀手脚下不稳,剑光在他眼前闪掠,左腹突生灼烫痛感,蔓延黑衣难见。   寒风迅速吹散鲜血的温度。   他未再有犹豫,已知此单难成。索命诀横生,收刀屏息,百鬼潜行,向着下方逃走。衣裳被血染了一片,不过一瞬就好像凝在了伤口上,又被下一股热血融开,冰烫交叠。   无比奇妙诡异。   连翻带滚地落在泼墨岭山下,后脑贴着秦川冰雪,左手压着伤口,感受着风雪殷勤,和鲜血一起,同心同德,拼命地带走他的体温。   他突然回光返照一般,越发地想笑。   死了,   死了罢,死了好啊。   他毕竟是云滇长大的人,不适应这里低劣的天气,自从步入杀手这个行当,受伤是寻常小事,失手却还是第一次。   视线里只有白茫一片,说明那人至少没有追来。他的双刀已经脱手,不知落在哪里了,颈间白光即隐,那银坠被风吹的冷了,脱离常温,无辜地歪下去。   他想抬手,毫无力气。   忽有月白色晃进他视线边界,看不清人颜,听不见脚步声,最后全都归结黑暗。   梦里无光,隐现曼珠沙华的血红色,无一点美好的东西,那花不见叶,叶不见花的伤情之物,即使是暖色也冰冷得要命。   伤口好像在跳动,浑身都被灼人的温度包裹了。他不知有人握着他肩膀,不知有浓浓的汤药滑进咽喉,他的双刀在桌上,被床边的火炉浸染生温。   刀上嵌着暗红盈玉,映出床边人的侧影。   床上的人陷在温暖里,睫毛一直颤,忽而呓语两句。   江熙来凑近去听。   那声音沙哑,算不得悦耳,有莫名厌恨——   “别碰我……”   门外有人喊道:“师弟,师父在论剑坪等你呢!”   江熙来提剑起身,朗声回道:“我这就来。”   门外风声呼啸,和屋里的沉静温暖迥异。   尤离在噩梦里挣扎许久,终被惊醒,急促的呼吸带动伤口,立刻疼得倒吸一口气。   屋里暖得不真实,炉子里正殷勤燃烧,红光映在他琥珀色的眸子里,呆滞中也添了暖色。他望见桌上双刀,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拿,然手腕脱力,四肢酸疼,头一阵一阵泛晕。   他很快明白自己的身体情况,放弃无谓的动作,靠在枕上喘气。   房门忽地一开,冷风立刻灌进来,来人背后有光,眸子澄净含雪,肩头的雪花轻盈盈地落下去,月白长袍加身,像从雪山里出来的妖精。   胸前捧着托盘,十指修长,把着盘沿,另手握着长剑,一眼看到他半靠在床,声悦道——   “你醒了?刚好,吃点东西罢。”   尤离看着他走进来,看着他关门,看着他倒茶,看着他坐到床前,才怔怔道:“你是谁?”   那人道:“在下江熙来,正巧路过泼墨岭,救了阁下。”   他一手握着茶杯,言未毕就去扶他肩。   尤离本就面无血色,被生人触碰的紧张感让他骤然绷紧双肩,挣扎微弱,已被扶起来。   茶杯递到他眼下,“先喝点水。”   这声音太温和,他直视江熙来眼睛,好像突然听不懂人言,下意识已往后缩,伤口的疼痛就把神智拉回来了。   茶水浸润,人就缓过一口气。   江熙来捧着清粥,“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尤离眸子一垂,淡淡答了,江熙来微笑点头,“吃点东西,尤少侠身体虚弱,在下喂你好了。”   尤离立刻拒绝,“不——”   然只吐出一个音,瓷勺已到唇边,融融的暖意,清香缭绕进鼻息里,是他从来没体会过的味道。   眼帘微落,很快掩住突来的泪意。   原是这种感觉——   比他无数次想象过的还要暖。   一碗粥减了不到三分之一,尤离终有力气侧了头,“我吃不下了。”   江熙来颇有些懊恼,“也罢,那喝药。”   尤离已抬手勉强接过药碗,语气疏离,手腕发颤,“我自己来就好。”   闷头一饮而尽,苦得皱眉。   江熙来正从怀里的袋子里掏了颗蜜饯吃,尤离很快喝完,他已又掏了一颗,轻然递过去。   脸上还是那种亲和的微笑。   甜得他心慌。   凝视江熙来手中的长剑,终道:“多谢少侠救命之恩。”   他话音一转,“只是在下乃五毒中人,你家掌门没有告诉过你,遇到五毒的人……”   江熙来一笑,“难道见死不救么?”   他伸手去探尤离额头,感觉到后者立刻浑身都轻颤,随即收了手道:“还有点烧,再睡一觉大概就好了。”   收拾了东西,往炉子里添了些炭,重又提剑,道:“我出去一趟,你好好休息。”   尤离已滑进被子里,背对着太白剑客,微睁着双眼空洞地看着前方,再不出声。   听得房门一毕,他才缓缓抬手,指尖移到额头,像不舍刚才那人掌心的温度,最后掩上了自己双目。   药效渐生,困意席卷,裹紧了被子,去迎接又一个噩梦。   江熙来晚归,看到他缩成一团,眉间依旧不展,睫毛时不时地颤。回看他桌上双刀,血迹干涸在锋口,暗红狰狞——   一夜听风雪。   次日清晨尤离已能自己坐起来,江熙来正要去煎药,被云滇少年叫住,声音尚哑,缓慢道:“你拿纸笔,我说药方,你记下来。你那药,好得太慢了。”   江熙来道:“少侠还通医术?”   尤离沉吟道:“不是有句话说,久病成良医……”   语中萧索,犹胜天寒。   他不能出门,能下地后也只能在屋里转悠,拘谨异常。江熙来大半日都在练剑,闻得门外他和师兄弟笑语告别,尤离手里的热茶就好像凉了三分。   屋里陈设极简单,大概正是一个少年剑客的风格。他坐在床边不敢随意动什么东西,只恍惚地看,掌下是柔软的被面,静候江熙来回来招呼他吃饭。   他深知此人乃过客而已,依旧时不时回忆那颗蜜饯的糖霜化在舌尖的味道,指节在唇上轻抚,痴痴地发怔。   江熙来回来多半只看到他睡着,团成一个球窝在被子里,梦语依旧——   滚开。   别碰我。   江熙来凝眉,看着他往被间瑟缩,整张脸都埋进去,忽觉他会被闷死,于是极轻地把棉被往下戳,露出少年秀丽的眉目。   每每递药给他,都见接碗的掌心里数点短小淤痕,想就是一夜五指紧握的后果,然那人本已经极度不安,如何言及这些徒增他烦恼。   晚间江熙来往桌上放了一盅热汤,肉香四溢,盛了满满一碗给他,“来,尤少侠,你太瘦了。”   尤离道:“五毒中人,门规第一条,不能吃胖。”   江熙来被他严肃的语气逗笑,一时无话。待到尤离喝完一碗,自觉地喝药后,迟疑半响,终问:“尤少侠,你常做噩梦么?”   尤离心跳顿错,强作随意地嗯了一声,“是我说了什么梦话还是——”   江熙来念及那几句略显古怪的呓语,还是选择了摇头,“没有,只是神色看起来很不好。”   尤离道:“让少侠见笑了,我一直这样。”   尖利的下巴一动,侧了头起身收拾碗筷,“再过几日就不用叨扰少侠了。”   终有一日江熙来回得异常晚,发丝颇乱,气息也急,尤离自然觉得有异,“怎么了?”   江熙来一面将剑放在桌上,“弃剑楼的人来沉剑池盗剑,好在剑追了回来。不过——”   尤离眉间一动,“怎么?”   江熙来道:“青龙会方在九华犯了血案,又四处勾结匪徒,不日我便要下山去杭州查孔雀翎图谱之事,又无这样的闲暇日子了。”   尤离面不改色道:“那江少侠万事小心,”他尾音似是一颤,“尤离今夜便告辞了。”   江熙来手下一滞,“你的伤——”   尤离道:“不碍事了,我毕竟是五毒中人,若被你同门发现,总是不好。”   他不去看对面人的眼睛,拱手道:“来日若有用的上尤离之处,一定赴汤蹈火。”   江熙来心知留不住人,只能道:“那你也万事小心。”   有缘再会罢。   最后这句未出口,尤离略微点头,幅度小得看不见。未免遭人看到,只推开了屋后小窗,百鬼夜行之中身形隐没,转瞬就消失在秦川夜里的风雪中,寒风立刻带走他留下的微弱气息,仿佛他从来没有来过。   他转身关窗,最后一次看到太白剑客的眼睛,背着烛光,并不明亮,窗户很快紧闭,隔住他视线。江熙来已看不见他,透着屋里的光线还能隐约看到江熙来的轮廓,随着尤离决然返身,一晃而过,如之未有。   他又被寒风包围,雪没有下,地上却还是积雪弥厚。他被火炉的温度包裹时就彻底忘记了外面有多冷,如人在美梦里遗忘了残酷。   现实现在重回现实,残酷得如此熟悉甚至亲切。   月亮在泼墨岭山头,俯瞰他的落寞,越看越清冷,逼他认清现实。   双刀在他手里,轻旋而起,单手接住。   他曾被暖过,暖了又凉。   依旧是那个冷血的尤离罢了。   剑意撩人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   杭州杨柳依依,尤离坐在陌生而熟悉的屋顶喝酒。   他不知屋下的人都是谁,却常在这个屋顶上打发人生。   孤寂如他,月亮也自叹不如。   杜枫是他的顶头上司,三四十岁的人了,只好酒不好女色,常年穿着一件很朴实的黑衣,还有几个补丁在上面,看着并不像个什么组织的老大。   见他风尘仆仆而来,半是欣慰地道:“我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尤离直言道:“我失手了,受伤耽搁了几日。”   杜枫窃笑,那意思仿佛是——   你也有今天呐。   但还是问:“伤都好了?”   尤离轻呼一口气,“还没有。”   于是被宽容地放了几天假。   所以他正坐在这屋顶喝酒。   这本不是他喜欢的东西,但是某情某景,除了喝酒还能干什么?   杭州暖风习习,酒也不算烈,醉不了他。   他喝两口就从手边的袋子里掏一颗蜜饯塞进嘴里。   酒配着蜜饯,甘甜辛辣,滋味其实不太好,但是他还是想这样。   唇上沾着糖霜的甜,喉间还有酒的烈。   杜枫不知何时落在他身边,一把拿过酒壶,“好小子,有酒竟不孝敬我。”   尤离不悦他的独处被打扰,然忽有问题要问他,“前辈,孔雀翎的图谱你有听说过么?”   杜枫直接道:“上篇放在九华孟家,你也该听说,孟家就为这死的,下篇一直存在财神密库的天星阁,怎么?”   他嗤笑,“你从不关心这些事的。青龙会虎视眈眈,你可别搞事儿。”   尤离道:“随口问的罢了。”   他旋身下楼,头也不回。   杜枫在上面唤他,“小子,哪儿去?”   尤离敷衍道:“去买酒孝敬你。”   然后就一去不回了。   他突然有疲倦的感觉,一向勤劳,从不休息的他突然放松了几日,立刻懈怠了起来,忘了鲜血的迷人气味,并且暂时丝毫不思念它们。   他在河边听着清风,掌心蜃气掠动。   大概五毒就是很适合当杀手罢。   什么狂蜂追命,什么索命诀……   若不用来杀人,简直都是糟蹋了。   他理所当然地去想:那太白呢——   江熙来的眼睛总在他眼前晃过,剑客的清丽风骨,十指修长,身姿挺拔,正配一把漂亮的剑。   蜜饯的味道还留在唇上,迷他心窍——   一把剑,   一把剑。   如果再见到他,送他一把剑罢。   他不愿意拿杀人的钱去买这把剑,那种钱好像染着血腥,会浊了秦川纯白风雪。于是他去了镖局,一切顺利,只在后来被杜枫逮住,声音严肃,像抓到他什么把柄。   “怎么,想改行?”   尤离摇头。   杜枫又猜,“很缺钱?”   尤离继续摇头,“我只干几天而已。”   辰光过处,烟柳依依,草长莺飞,陌上花开。   铺子的老板不知为何用刀的人要来买剑,然这客人一脸生人勿言的模样,也不敢去搭话,只看他将一把通体泛青,湛蓝玉石点嵌,鞘尾缀晶的长剑拿在手里看了半响,出鞘而视,很满意的样子。   少年好似是笑了,如春来西湖破冰后的第一波盈碧般清丽。   杜枫看到尤离提着剑也惊得不轻,“小子,你这是?”   尤离叹道:“前辈,你每天这么清闲——”   杜枫道:“青霖许久未见,曼珠也很久没回来,就你还在跟前晃悠。”   尤离知这两个代号的杀手都是杜枫颇为看好的同辈,却从未谋面,随意道:“杀手就是夜里来血里去的,岂会天天来跟你请安。”   他握着剑,总觉得做了一件很丢人的事情,更因不确定能否再见到江熙来,心头烦躁更甚,很快打发了杜枫,继续坐在城外一户屋顶上发呆。   万家灯火映在他眼睛里,给琥珀添亮,兜帽挡着他脸颊轮廓,紧致贴身的苍色勾勒曲线,腰后刀锋沉静无光。   他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消沉下去,拿着一把不属于自己的剑,呆在一个并不容纳自己的地方,一直到他死掉。   直到一道白影如天边的云色,马蹄惊花,从杭州城门出现——   尤离在城门上守了多日,突然心跳加速,他第一次领暗杀单时也没有这样紧张,遥遥一眼,就知来人。   江熙来勒马停在城外池边,走向正在眺望天际的紫裳男人——   正是九华那夜,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藏锋谷孟家因一张孔雀翎图谱被青龙会灭门,江熙来杀了一路,却什么也没有挽救,唯见到青龙血衣楼的毒娘子死在燕南飞脚下。   蔷薇魂绽,剑光夺人。   燕南飞正抱着蔷薇剑,与他亲和问好。   尤离听不见他们的寒暄,眼神却又冷了。   江熙来很快进城,辗转多处,四盟盟主皆在,然氛围不算很好,四盟本互相摩擦不断,真到了该同心同德的时候,盟主知大义,手下却有旁心。   尤离隐着身谨慎地跟了一路,看江熙来一路绷着脸,未有秦川时的微笑,风尘仆仆一刻不歇,又策马出了城。   尤离在城楼上窥视他背影,手心里都是汗,觉得那把剑烫人,想直接跳下去落在他眼前,尽量和气自然地跟他问个好。   他发现自己竟这样胆小,想了这么多天的事情却不敢去做,实在可悲可笑。   正纠结之中,忽听下面打斗声起,剑如雨落云飞惊梅,身轻飞燕逐月,衣角萧然起伏,眉目含光。   原是那卖兵器的小情报贩子金十八又被几个混混找了麻烦,这人天天嚷着自个儿的兵器遇到有缘人便白送,遇到讨厌鬼多少钱也不卖,嘴碎而聒噪,不很讨他喜。但想必正赶上江熙来有要事要问,自然要先清场。   尤离怔怔看着江熙来收剑,金十八跪地大呼——   “原来少侠就是我的有缘人!”   江熙来受宠若惊,拱手道:“阁下客气了。”   金十八感激涕零,然后送了江熙来一把剑。   尤离的自卑感突然翻倍激涌,看着手里的东西,再不敢下去见那人,下意识就开始否决自己——   他岂会看上你这把剑?   日光就在头顶,却是冷的。他原地站着,垂头许久,仍旧放心不下,苍衣掠动如鹰,往河对岸追去。   财神商会里激战不止,流沙门的人一波接一波,招过几轮,才有个头目样子的大汉落在楼顶,朗声大笑道:“兄弟们!这商会里多的是钱,都给我上!”   江熙来跃身而上,苍龙出水一剑将人挑下,两个轻翻缠斗便起,然对方无意拼命,似只为拖延,不知保留了几成功力,只最后狠狠一掌击在江熙来胸口,翻了几个滚招呼手下——   “撤!”   江熙来急追两步,终被心脉抽痛逼停,喉间一滞便跪倒在那里。   那人功力深厚,心脉恐伤,正要胡乱激荡的真气突然被人从身后探上双肩压住,江熙来自然惊得要回头,却听那人沉声严肃道:“我帮你疗伤,别动。”   江熙来骤然耳红心跳,又听见这清清冷冷的声音,恍如隔世。闭目归纳内息,抽痛很快消散,肩头一轻他便迫不及待回头笑道——   “尤少侠!”   尤离被他笑容惊得视线即转,淡淡道:“是我。”   他缓缓起身,江熙来已正正站在他眼前,微笑着问:“你的伤都好了吗?”   尤离垂眸点头,“都好了。”   江熙来笑道:“你瞧,我救你一次,你也救我一次,这可是扯平了。”   尤离怅然道:“是,扯平了,两不相欠。”   江熙来听出对方误解他的意思,正欲解释,然视线落在尤离手里那把剑上,不由得惊奇。   “怎么……五毒也用剑么?”   他由心发赞,“这剑好漂亮。”   尤离忍不住脱口道:“真的?你喜欢?”   江熙来还在笑,尤离却笑不出来,“你不是已从你的有缘人那里得了一把,还看得上我这把么……”   江熙来更惊奇,“你怎的知道——”   尤离总不能直言自己跟踪了他一路,只能选择沉默,完全不知该如何,最后将那剑往江熙来怀里一塞便要走。   江熙来急声唤住他,“且慢!尤少侠,无功不受禄,我怎好收?”   尤离心头更不好受,扭头道:“怎么?你不喜欢?”   他失落,“我要一把剑做什么,本就是——”   “本就是……”   江熙来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神色,忍不住想笑,“本就是拿来送我的?”   尤离僵硬地转头,毫无底气,颇为卑微的语态,“可你已经……”   江熙来笑得开心,“尤少侠,这剑我很喜欢,谢谢你。至于金十八送我的这一把,我可以一起放去城里仓库。”   尤离双肩一松,忽破冰浅笑,笑得这样浅,脸上的阴冷样子却被融开太多,柔和了无数弧度,金光投在眸子里化成春光乍泄——   江熙来呆了须臾,“尤少侠,你笑起来很好看。”   尤离的表情顿时僵住,又恢复了那副漠淡清冷的样子,似悲还忧道:“是么……”   他想试探着开口——   前路多难,不如我跟少侠搭个伴?   然他害怕得到拒绝的答案,怯懦着犹豫,江熙来却已自己问出来。   “尤少侠内功不浅,想来武艺也不凡,可愿意跟我同行吗?”   燕南飞站在右侧远端房檐下看着二人交谈,盈然一笑,悠悠离去。   尤离的笑意又回到眉梢眼角,瞥了那澄净的眸子一眼,安然道:“好啊。”   碎天星   财神阁的夫人金玉使声娇体柔,轻功好得不得了,依依向二人道谢,然愁眉还在,颇为急迫,“多谢二位少侠了,只是密库的钥匙被人盗走,现下必要重造一把才行。”   尤离盯着这美人看罢,江熙来已道:“在下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吗——”   金玉使道:“宝库密钥名叫坤宫反吟结,打造起来极复杂,一时之间想必只有后山淬剑谷的名匠孔雀先生能成。”   尤离眯眯眼睛,“孔雀性格古怪,很少见人,但坤宫反吟结这么精巧的东西,他想必会感兴趣的。”   江熙来道:“既如此,我二人去淬剑谷请孔雀先生重铸密钥,这边就请夫人万事小心。”   金玉使袅袅婷婷地又施一礼,“二位少侠也一路小心。”   尤离微一蹙眉,有说不出的反感,步出商会大门,只见满山青绿,江熙来与他并肩,那剑就在他手里,真的配极了。   江熙来也很欢喜的样子,抚着鞘上晶石,又出鞘看那锋光,笑容藏不住。   “我从小习剑,总觉这是世上最好看的东西。”   尤离道:“刀也不差。”   江熙来看着他腰后双刀,“是啊。”   他用余光去看尤离,心头还有许多问题想问,斟酌着道:“尤少侠为什么来杭州?”   尤离道:“有些琐事,逗留几天而已。”   江熙来脱口问:“那你家住哪里?”   尤离心头猛酸,知道对方只是问一个平常不过的问题,声音却止不住地哑下去,“家啊……”   他苦笑,“这个字好陌生,我也不知道。”   江熙来顿知说错了话,笑容一散,“抱歉,我——”   尤离哪看得下去他这歉疚神情,尽力轻松道:“一个人也是不错的,很自由。”   他不愿继续这个话题,转而正色道:“那个金玉使,我总看着不顺眼。”   江熙来道:“她说起话来是有些娇柔过了,可也是个标准的美人,你说是不是?”   尤离道:“长老曾说,中原的女子都太文弱,比不上云滇的姑娘泼辣可爱——”   江熙来笑道:“闻说云滇民风与中原不同,可从你身上倒看不出什么来。”   草色从二人身侧缓流,莺啼连连,尤离知他所言的是什么,只道:“我很早就出教,很久没有回去过,那里的风气我未染多少,中原的风气我也不熟。”   他愿意主动解释,“接近生人我就不自在,比如——”   江熙来道:“比如秦川的时候?”   他一笑,“现在可不算生人了。”   对尤离来说,笑都是一件生疏的事情,然心情终被江熙来安抚,解决着路上三三两两的拦路鹰犬,正好给江熙来展示他的刀意。   血染刀锋,是他太熟悉的事情,盈亮的眼睛里淡漠显而易见,青烟散尽,乃现五毒——   横刀缠起,黑雾掩凶,耀烈连舞,一挑身飞,二连穿风残影,三四身转锋翻,跃似飞雀夺怀,暗红蜃气周身沸腾,尽归狂蜂追魂索命。   尚温热的血从刀锋淌下来,抬眸见江熙来一记飞燕逐月的纷乱残影交叠,不过须臾人已收剑落回他身边。   尤离已抹点眼里的冷光,“太白剑法以快制人,果然。”   江熙来笑道:“所以,看真武的剑法我总嫌慢,五毒的身法倒真是迅捷极了。”   他不是没看见尤离取人性命驾轻就熟的样子,也联想着他周身的孤冷气息,料定这人身世颇惨,一个人拼杀江湖养成的性子,实在引人悲怜。   行过凤凰集,街边叫卖声不断,卖包子的小摊那边热气腾腾,看着也很勾人食欲,江熙来停步去买了几个,热乎乎的,递到尤离手里。   尤离盯着看,热度从掌心到心头,江熙来见他不动,忙问:“怎么了?”   尤离道:“没什么,想起还在教内时,受罚到深夜,后厨的老婆婆留了一个包子给我。”   江熙来长眉顿蹙,被他轻然的语气和话里的凄怆怔住,尤离却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似在讲一个很微小的事情,缓缓咬一口,咽下去道:“那真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了。”   江熙来不忍,“他们……是不是常欺负你?”   尤离轻蔑一笑,“后来他们打不过我了,就学会安分一些了。”   他似是艳羡,“江少侠的同门一定好极了,在你房里养伤时我也窥知一二。”   江熙来道:“师兄弟们的确……”   他拍拍尤离肩膀,“尤少侠只是运气不好,改日来我太白作客,公孙师兄最好客,定把他的好酒拿出来招待你。”   尤离心情陡然变差了些,径直往前走,“我不爱喝酒,也不喜欢那种冰天雪地的地方。”   江熙来未觉他微小的情绪变化,“那我邀你去襄州,真武的地方,云海重生,可是好景,笑道人师兄最风趣了。”   尤离埋头往前,终知江熙来和他如此的不同。他缺失了那么多东西,身后的江熙来却都有。   纯得像秦川的雪,有执着的剑意,有相亲相爱的同门,有那么澄净的笑,人与人会差得这样远,有人冷如他,有人暖如熙光。   于是叹道:“好啊,再说罢。”   淬剑谷四面环水,一路走得不算艰难,杭州势力纷杂,帝王州分舵旁就有青龙会门下的新月山庄,流沙门也在,打打杀杀必不可免,为省时间,绕点路也是必要的。   还好尤离算半个向导,领着江熙来从一小山头跃下,已能看到淬剑谷的清波。   江熙来道:“尤少侠对杭州很清楚。”   尤离低声道:“我虽辗转多处,杭州却算待得久的地方。”   孔雀本是孤傲性子,不愿与二人多说一句,但闻听坤宫反吟结之名态度就大变。如刀者求割鹿刀,铸将也最向往盛名已久的精巧东西,拿着密钥图纸看罢惊叹不已,立刻跑去炉室动手,倒省了二人口舌。   燕南飞自杭州北门而来,知道江熙来尤离一路上还有风波不断,却依旧来迟一步,流沙门鹰犬埋伏多时,只等密钥出炉,偷袭一击必杀,将孔雀毙命刀下,□□太快,江熙来眼中立燃——   “你们!”   尤离漠然看着那侍女扑在孔雀尸体边,江熙来已出剑,激怒之下剑气更盛,对面的人也本不是他对手,燕南飞盈盈一落,正看凶者倒地。   尤离盯着蔷薇剑,闻听人悲悔——   “我若早些来,孔雀先生便不会……”   真真实实的悲伤,毫不掺假,却也不能挽回已落地的鲜血。   江熙来眉间紧皱,不知求这稀世的铸将打造一把稀世的密钥就能害他丢了性命,悲怆骤袭。   天是如此晴朗,不因这里死了人而阴沉一分,冷漠如尤离眼光。   但他走去试着想安慰太白剑客,刚要开口却见几枚异色烟弹从天边窜起来,正是城门方向。   他几乎以为自己看错,然确是五毒中联络之用的东西,呆滞了片刻,不得不动身。   江熙来亦看到,疑惑道:“怎么,那是什么?”   尤离道:“对不起,我要回城一趟。你——”   江熙来见他严肃的样子,便道:“你去罢。我把密钥送去天星阁。”   尤离低头沉吟道:“那就此……”   就此别过?   他毫不想跟江熙来说再见,所以说不出口。   江熙来未听见,只问:“你何时回来?”   尤离道:“大概……不会耽误很久。”   江熙来道:“这边事了,我在西湖边等你。”   尤离仿佛不能相信这一句,从未有人跟他说过——   我等你。   这短短的一天里他收获太多从来没有过的体会,满足得快要炸开,不自觉地带了笑,温和道:“好。”   江熙来点头,目送他背影消失,燕南飞已到了他身边,“小友的这位朋友是五毒中人。”   并非问句,只作陈述,江熙来道:“是,燕大侠怎么知道?”   燕南飞道:“方才那烟弹,是他同门在寻人。”   江熙来突觉不妙,提剑踏前一步,燕南飞却已提醒他。   “密钥该送去给他们了。”   尤离早已走远。   奔进城门,果在城墙下看到数个同门,皆懒散地靠着墙,忽瞥见尤离过来,脸上都是一变,隔着老远招呼道:“可找到你了,还有几波人去了好几个地方,原你在杭州。”   尤离心生惊疑,他已多久没有回过教,怎突然有人寻他?   于是几步走过去,“有什么事?”   对面的人笑着道:“没什么大事。”   尤离方停下脚步,那人笑意突有了阴毒的意味,猝不及防地将抬手一掌,尤离抬臂挡时还有有暗红药尘从旁挥来,饶是躲得再快也不可能不沾分毫。   后背撞上城墙稳下脚步,听人道:“奉教主之命,带你回云滇罢了。”   尤离感觉到力量流失,“理由?”   对面的人皆摇头,“不知。”   尤离调整气息,“好,回去便回去,何以用这些破手段。”   那人道:“哼,没办法,你若铁了心要跑,我们怎么拦?”   尤离有些站立不稳,正色道:“我尚有急事,你宽限我两个时辰,我绝不逃——”   那人摇头,“什么急事都不要急了,立刻上路。”   药力很快麻痹他心脉,让他更心慌。   第一次有人说等他,他便要让那人空等?   他绝不要!   有人已去钳他手臂,尤离却还是抽了刀,从那人掌心划出一道长痕,蜃气窜上双刀,一招飞雀夺怀仍旧震得几人退步,背水一战的模样,正要转身间却还有人从暗处现身,一掌打在他后背,蜃气缠蛊入体,立刻封痹心脉。   尤离一个踉跄跪倒再也起不来。   身后传来同门的声音——   “周师兄!还是您厉害,果然这小子很棘手啊。”   周淮最陶醉于这种恭维,抓着尤离起来恶狠狠道:“尤离。”   尤离闭了眼睛不想看见这倒胃口的人,教中周长老的儿子,总自觉高人一等却次次打不过他,梁子早结下无数,事已至此,更不用给这人好脸色看。   周淮笑问:“这回你服气了罢——”   尤离回道:“你的卑鄙我一向是服气的。”   果不其然被狠力掼地,腹部挨上一踢,愤愤撂下一句——   “带他上路!”   尤离眸子微睁,悲戚遍生,再无言语。   噩梦   那个人,那个人的声音,刚一消失,就觉得之前的都是幻觉。   若非手里的剑光,江熙来真要以为这真的是一场梦而已。   不论尤离因什么原因而反感金玉使,他的直觉都是对的。   天星阁里嫣然笑语,金玉使拿到孔雀翎图谱下篇便怡然翻脸,莞尔一笑踏风起身,飞去找她的青龙主子了。   燕南飞纵身而起却也未追上。   江熙来衣角尚有被溅上的血迹,风过眼梢,天已黄昏。   傅红雪在燕南飞身后,江熙来怅然地跟二人道谢,漫不经心地准备起身。   “多谢二位前辈,在下……在下回杭州城向四盟回报一下。”   未知二人有没有听清他散在风里的声音,剑在手里紧握。   西湖边清波涟漪,荷塘月色,一草一木都美极了,然而没有那个少年的身影。   江熙来等到月亮升起,猜测尤离会否遇到什么脱不开的事情,又或不愿再会?   那样的人,会否就不愿无人深交?   萍水相逢,救命之恩也已报,何必纠缠——   月色西沉,凉气从湖面窜上来,侵袭他月白衣角。   终一转身,凛然不再回顾。   车行连轴,人影纷逝,一如江湖无疆,刀剑风雨皆以前尘作后。   云滇日月长,火山奇诡,密林深幽,虫花无数,暖而冷,暖是气候,冷是人。   尤离一路受尽折腾,迷药和寄生蛊未解,周淮因教主还要见他也不敢太过分,却也不会给尤离什么好果子吃。到了教门口,尤离已没什么力气说话,灰败着脸色任由几人拉扯。   像是出了什么重大的事情,进个门还要答暗号,周淮倒对答如流,门口几个师姐笑吟吟道:“好啦,这不是蜃月楼的坏人。”   蜃月楼同处云滇,却为敌对,不和许久,近日更有已投靠青龙会的端倪,越发嚣张。   然几人瞥到后面的尤离,语气骤变,“哟,这人终于回来了。”   尤离听到“蜃月楼”三字便低了头,眼眶突然发烫,紧咬了牙关闭上眼睛。   周淮把他的样子收入眼中,阴笑道:“他不就是百里师兄从蜃月楼捡回来的,我看多半是安插的奸细——”   尤离睁眼怒视,然说不出什么话,只听师姐道:“谁知道呢,教主要见他,师弟速速去罢。”   方玉蜂的内堂空无一人,养着一只雄壮的白虎,正在乖巧地舔着自己爪子。   尤离看着人都被教主挥退,撑了多日的身体忽得一软,跌在她眼前垂头。   方玉蜂像是料到他会是这个状态相见,直接给了他解药,起手运气驱退他体内蛊毒,淡然收手道:“一路辛苦。”   尤离道:“多谢教主。”   他有很久没有见过她,存留的印象也不多,低声问:“教主唤我回来所为何事……”   方玉蜂道:“前几日,帝王州叶盟主送来了青龙绝命散请我们帮他研究里头的成分,那东西的配方至密,为保不失能牺牲无数性命。”   尤离没有太多精力听她细讲,“弟子愚钝,不知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方玉蜂道:“里头有枫香圣露。”   尤离惊得抬首——   枫香圣露七年一产,融合药性的至佳之宝,天底下唯有五毒幸拥,历来视作圣物绝不会外传。   方玉蜂道:“这说明这里有叛徒。”   尤离看着她毫不严厉的神情,有愁在目,盯着自己逡巡,已然明白过来。   “教主觉得是我?”   他皱眉,“你觉得是我?”   方玉蜂道:“没有证据说到底是谁。”   “只——毕竟他们把你养大了。”   无父无母的孤儿,好歹被人养大了,虽然养得不怎么样,也是恩重如山?   尤离却笑,“他们是把我养大了,但是他们——”   他无法说下去,惊恨燃眸,“我以为五仙教不一样,现在看来倒是没有什么区别。”   方玉蜂转身道:“罢了,事情一定会查清楚,你——”   她似有莫名的愁绪,“暂时委屈一下。”   很快有人押着他往暗牢去,麻绳缠腕,收获一路喜闻乐见的目光,月色凄凉。   几个长老这才入内,百里研阳和蓝奉月走在最后,方玉蜂已坐下,撑着额头听几人絮絮叨叨。   周淮之父亦在里头,话倒有道理——   “教主,青龙绝命散害人无数,江湖人若知我教圣物也在里面,我教如何交代?”   “奸细必然有,”他瞥一眼方玉蜂神色,“也不一定是尤离,但现下若交个人出去,至少暂息风波。”   方玉蜂道:“那孩子是研阳亲手救回来的,周长老是要说,我教祭师亲自救了个奸细回来?”   她秀眉一凛——   “简直可笑!”   如此再无人敢言,百里研阳微松一口气,“教主,我和圣女已在细查,很快便有结果,事情未定前莫要冤枉了他。”   蓝奉月朝他略一点头,扬眸道:“尤师弟暂押也罢,谁也别趁机落井下石。”   落井下石也好,趁火打劫雪上加霜也罢,尤离其实都不在乎。   双臂被反绑的姿势让他无论如何都很难受,靠着墙脱力,却还在歉疚,还在想江熙来是否真的等了他——   若是没等也好。若真的去等了他,却空等无人,定会很失望。   他绝不是会失约之人,尤其对江熙来。   熙光一样暖的人,谁忍欺他。   他想他终究没有这种福气,或许要死在这里了,他常盼着他可以死,多少次领了暗杀令就想象自己倒在血泊里的样子,却都没有成真,唯一失手一次,还被江熙来救了回去。   不过好歹,他已送了他最喜欢的东西。   大概也就如此了。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正是周淮带着几个人乐呵呵地进来,脸上得意极了,和尤离半死不活的样子截然相反,拎着长鞭走过来笑道:“我想象过许多次你这样子——”   尤离本沉在安静的思绪里,看到他就恶心,侧了头沉默。   他当然知道周淮不会罢休,果然被攥着衣领提起来,厌极的气息在他面前,声声入耳——   “都是阶下囚了你还在得意什么?”   他恶毒道:“你爹娘都不要你,你以为你是什么?”   因他父亲的职位摆在那里,同辈弟子甚至师兄见了他都会笑脸相迎语气谄媚,只有尤离从来一副轻蔑样子,然论武艺论毒术他也都差尤离太多,积怨太久早就不能调和。   尤离突然又恨极那两个生了他又抛弃他的人,为人父母,却让他人用这个理由侮辱他们的儿子,岂非是世界上最失败的人!   然他连这二人的样子都不知道。   但他绝不因此显露悲伤,依旧轻蔑——   “你真让我恶心。”   周淮气不打一处来,手中一松,抖开长鞭劈头盖脸地朝他甩过去,脚下狠踹,一鞭正正抽在尤离眉骨上,皮裂血崩,霎时染红尤离半边视线。   他只静静卧在那里不动,感受长鞭肆虐,血腥扩散,很快有师弟拉着周淮道:“周师兄,差不多算了罢,要是教主知道了……”   一人立刻道:“怕什么,教主才不会管他呢——”   尤离微微抬眸,已不记得那几人名字,周淮突然提他起来,那人又道:“周师兄,这人是欠揍,对您一向无礼,我早看他不顺眼了。”   尤离眼睛里黯淡一片,后背忽地撞上墙去,震得他头晕,鲜血直直往下落,被周淮盯着看了半天,仿佛在欣赏自己的成就。   头发散乱,衣领微开,露着锁骨,消瘦的下巴弧度怡人,血红配着他眸子的琥珀颜色,分外凄诡。   周淮招呼先前说话那人,“小五,过来看看——”   尤离陡生不安,周淮已道:“这小子长得倒是很不错。”   小五附和道:“周师兄说的是,他娘虽不要他,却给了他个好皮相——”   尤离立刻挣扎,颓然而不自制地发抖,感觉到周淮一手搭在他衣带,胸口一阵猛烈的恶心感,眼前的血红蔓延如火,将他拉回那个夜夜折磨的噩梦里。   就是这种人,依旧是他的同门,那时他还无力自保,从此生有记忆开始就活在那个蜃月楼里,却从无什么一起长大的同门情义,三天两头的欺负也罢,孤立排挤也无所谓。   挨打他可以接受,受罚也可以遵命。   然那日被人围在山上林中,带头的人捏着他脖子,也是这样的语气——   “诶,这小子长得不错啊,哥几个来尝个鲜?”   那只手撕开他衣领,从他胸口探下去,嬉笑声满耳,不绝,嘈杂,逼出他回光返照般的力气。   山路曲折,奔逃得决绝而狼狈,后面的人仿佛料定他逃不走,放任他往山边扑。   那真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他还可以选择去死。   于是毫不迟疑地跳了下去。   落地几乎是瞬间的事情,翻滚不止,浑身都被山石和断枝照顾得周全,却还是捡回了一条命。   周淮已扯开他衣带,很快欺近他脖颈,尤离拼命挣扎,立刻想到咬舌自尽,只吐出一个满是憎恶的音,“不——”   果然!还是死了的好!   光明从不怜悯他,最该黑暗永夜,人生有什么必要活那么长?!   那种嬉笑声和当年一模一样,将他封在永远出不来的噩梦里,神智涣散里有惊喝骤降——   “你们在干什么!”   正是百里研阳怒视牢中,一把将他身上的人扯开,尤离已听不清人声,不知祭师劈头盖脸地骂了些什么,仰面瘫在地上,眼眶干涩酸疼,泪水已涌,终究忍着未落。   耳边真的安静下来,只有百里研阳扶起他重又靠回墙上,心有余悸五味杂陈,若自己今日未来这里看一眼,会发生些什么?   他伸手去合上尤离衣领,后者胸膛立刻起伏,战栗能见,让人悲怜难当,仍旧整理好他衣襟。   尤离面无表情,像个死人一样瘫在那里,手腕上都是刚才挣扎磨出的血,百里研阳把头一瞥,“抱歉,幸好我过来看一眼,是我们疏忽——你放心,我保证他再不会来找你麻烦。”   他查看尤离眉骨伤势,起身,“我很快叫人拿药过来。”   尤离呆滞地看着前方,手腕血热,指尖冰凉,半响才开口,声哑气弱。   “哦。”   他怔怔,“我无所谓的。”   求之常相思   江熙来已踏上江南的土地,温柔水乡,婀娜生情。   人说江南多烟雨,画船听眠,淡酒相醉。是谁撑着花伞行过渡口,佳人花衫,公子折扇,零落一江乱红。   每每出剑,尤离的清冷样子就在脑海里浮现出来,面无表情时冷得吓人,笑起来却好看极了。   尤其眸色在辰光下盈盈,能从他脸上看出他母亲一定很漂亮,父亲也不会差。   然江熙来知道这话只能在心里想,他从尤离的话中听出来孤儿的身世,又知他敏感阴沉,怎能戳人伤口——   可他想他大概也没有机会再跟他说话。   只能拿着这把剑,继续他的江湖。   江南是帝王州总舵所在地,盟主叶知秋是四个盟主里年纪最大的,说起来还和五毒颇有缘分。   叶知秋十余岁时家门被灭,只一人独活,曾有神算司空央断定其命格天煞孤星,兄弟死,挚爱亡,全家丧命,一一应验,那挚爱便是当时五毒圣女尤奴儿。   年少时一次偶遇就定终身,然叶知秋为寻灭门真相前往魔教天山,再回云滇时,有些事已不能挽救。   叶知秋手中佩剑在与尤奴儿第一次肌肤相亲之后,尤奴儿趁他睡着,偷偷用云滇特产之石在剑鞘内壁刻了“鸾凤和谐”四字,叶知秋其实已知晓,只做熟睡模样享受爱人间的小心思。   然而尤奴儿故去,未得叶知秋明媒正娶,未得情郎再回云滇,只有孤坟一座,从此手中佩剑便有了名字——   孤鸾。   因此方玉蜂从不给叶知秋好脸色,只想当年若自己打跑叶知秋骂醒尤奴儿,便不会有此厄运。   叶知秋为报上官金虹之恩,遵其遗愿照顾其女儿上官小仙,便与这年轻漂亮的小姐成了亲,然从无夫妻之实,每夜只抱着手中孤鸾之剑独慰夜色。   有种人,一辈子只有一个,即便她死了,也没有人能拿来替代。   江熙来生性重情重义,似乎太白弟子都是如此。剑挑连环坞,手刃数名青龙精锐,途中受人委托寻其兄弟,后者却命丧敌手,溃散之后叶知秋恰赶到,惊于少年英才,却听江熙来道——   “叶盟主,那两个人能否交由晚辈?我受人之托,却未救回人命,非要手刃凶者才行。”   叶知秋道:“好,既然少侠有此气性担当,就拜托少侠,算我帝王州欠你一个人情。”   他一笑,毫无盟主架子,“少侠性格对路,若不介意,可与叶某平辈相称。”   江熙来忙道:“这怎敢当!”   他终不敢冒犯,更因心头的莫名愁绪,总是心有旁骛,无心与人多言笑,依旧恭敬告辞。   一路唯杀而已。   江南人杰地灵,铸神谷也坐落此地,齐家世代钻研暗器神兵,声名远扬,如今的谷主齐落竹亦少年成才,更和水龙吟盟主唐青枫情谊深厚。   此番青龙进犯枫桥镇,齐家兄妹二人义不容辞,又得江熙来赶到相助,唐青枫果然也不会坐视不管,夺回枫桥还算顺利得很。   终又得片刻安宁,齐落梅笑吟吟地给他添茶,“此番多谢少侠,铸神谷款待少侠几日,千万别客气,就当犒劳你啦。”   江熙来握着茶杯心不在焉,齐落梅唤他一声:“江少侠?”   江熙来恍然回神,“怎么了?”   齐落梅年纪不大却活泼笑语,“少侠发什么呆?莫不是……在想心上人吧?”   齐落竹抬手敲她,“不许打趣人家。”   江熙来道:“心上人?何为心上人?”   齐落梅被问住了,哪里懂这个,喏喏道:“我也不晓得……”   齐落竹道:“在下以为,若想到那人心里就高兴,那人笑,自己也想笑,那人难过,自己也难过得要命。就是想天天看到他,那便是心上人了。”   江熙来怔怔,“他笑,我就想笑,他难过我也难过?”   “就是想看到他——”   齐落梅拍手笑道:“哥你看,你看!少侠可不就是在想心上人吗!”   江熙来却垂头,“可是,若他失约,若他似乎拒人千里之外,若我觉得他不想再见我——”   齐落竹未听得太懂,只能安慰他道:“少侠莫恼,也许他很重视与你约定,但真的有万分紧急之事呢?”   江熙来极不安——   尤离会否遇到危险?   尤离远在千里,倒真的遇到危险,刚刚经历了最让他憎恶的事情,若百里研阳晚一步来,恐怕他已自尽。   他忽有了求生意志,总想再看江熙来一眼。挨了一顿打,流了许多血,却催发他的狠心。既然同门如此,何需念情?   他缓慢地积攒力气,终等到有人推门而入,拿着衣物和伤药。夜色已深,牢中唯有一支蜡烛闪闪欲亡,那人将东西往墙边一扔,打量尤离道:“怎么?还要小爷伺候你?”   尤离微弱道:“烦请解了绳子,我自己来便是。”   那人听他要死不活的语气,再看人脸色苍白如纸,心无防备,便开始解他手腕麻绳,口中道:“快着点,我还有事儿呢。”   松垮垮的绳子收进尤离指间,未给那人一点反应时间,精准狠辣地缠上他脖颈,立刻收力,听着他喉间呜咽之声,尤离低头冷冷。   “这样快,你满意么?”   这一击几乎用尽他全部力气,靠着墙喘息许久,便换了衣服,拿过那人双刀,又狠力擦了擦脸上血迹,简单上药,步出牢房关门。   外间却是一阵喧闹,不知又出了什么鬼事情,尤离低着头避开路上灯火,却见百里研阳惊急而来,只当他是那个刚刚给尤离送药去的人,看也没看他,口中道:“快!去开门!”   尤离心头冷笑,心知百里研阳武功强他太多绝没有那么容易脱身,然他已经沐浴在月色之下,尤其期待朝阳,身后也根本毫无退路,一面转身一面抽了刀。   五毒一派身法诡谲,刀法利落,蜃意无双,毒蛊皆备。尤离方一隐身,影刺偷袭的疾风从百里研阳身后无声而来,已被这祭师横刀一架,惊了一跳,起手便要给对面一个寄生蛊。   尤离力道比平时虚弱不少,幸得百里研阳眸中一瞥,顿时收了手,打量尤离面色,已然明白过来。   “你想杀我?”   尤离坦然,“只是想逃。”   百里研阳一蹙眉,尤离又道:“我可以用龙鳞刺,师兄听过这一招么?”   百里研阳道:“暗杀组织的绝学——”   他了然,“你出教后成了个杀手?”   尤离身形微微一颤,“我总要养活自己。方才我若用那招,就算是现在的我,你也不能再站着跟我说话。”   百里研阳竟未生气,尤离闭目一叹,手中刀落,“好了,师兄要送我上路吗——”   百里研阳垂眸,摇头,“那个细作找到了。”   尤离抬首,“谁?”   百里研阳道:“是小五。”   尤离忆起那人在牢中之言语,冷笑更甚,“难怪不得。”   凶煞起身,“他人呢?”   百里研阳却悲然,“死在奉月刀下了。”   他悔愧,“奉月不慎吸入了青龙绝命散。”   尤离一惊,他虽淡漠,却也知百里研阳和圣女的情谊深厚,蓝奉月孤傲少语,唯会对百里研阳莞尔,青龙绝命然乃天下奇毒,他本以为圣女已香消玉殒。   百里研阳道:“教主已为她压制毒素,只可保十年活命。更甚,因此前尘皆忘。”   尤离眸子一动,他二人多年情谊,定有无数让尤离艳羡的过往,相伴这样久,却把那些美好的事情都忘了,只能叹一句命途多舛。   尤离道:“那你打算?”   百里研阳道:“我明日便下山,去寻求解药,十年之内定回来救她。”   他怅然一叹,“她这十年能安好便是了。”   尤离垂头间只见自己那双刀递到眼下,百里研阳正色而视,“你走罢。”   尤离抬手接过,眼睛直直盯着他,百里研阳盯着他眉骨伤口,“这里不适合你,我晓得你待着很难过。”   尤离道:“我十几年活得是很难过,但是也不后悔。若我和师兄弟相亲相爱,若我从未离开云滇去当个杀手,就不可能——”   就不可能遇见江熙来罢。   他停语,不说下去,百里研阳也不追问,“周长老已死在蜃月楼手里。”   尤离闻言,杀气立刻压不住,“周淮呢?”   百里研阳道:“他有勾结的小五的嫌疑,暂押后山,你——”   尤离回头道:“你告诉我这个就该知道结果。”   刀锋上的寒光跃跃欲试,“我一定要他死。”   他起步,再不回顾百里研阳的颓然之色。忽被注入了力气,杀意滔滔,有了精神去迎接血光。   他没有跟周淮再说一个字,狂蜂追命饮血一击,听到尸体倒地,笑得这样满意——   我是没爹没娘,但我可比你活得久。   他抬头向夜色作别,决意此生再也不回这里。他那时跳崖后被百里研阳救回来,以为日子会好起来,然而同门依旧,孤寥依旧,天涯依旧。   噩梦了这么多年,是不会该醒了?   江湖无疆,说是天涯路远,然人抬头,就在天涯。朦胧月色里仿佛看到太白剑客的月白长衣,横剑而立,笑得澄净夺目。   他非要再见到江熙来不可。   亲口告诉他——   你可知,我差点就再也见不到你。   等闲变却故人心   江熙来曾于杭州见过这姑娘一面——   寒江城的慕情。   充满年少的活泼,灵动秀丽的姑娘,和寒江城盟主曲无忆情同姐妹,曲无忆身材娇小然才智无双,四盟里唯一一位女儿身的盟主,通常与人冷淡,尤其对笑道人。   江熙来于东越重见慕情,言及此行要寻访万象门的钟不忘钟前辈,慕情笑道:“这可巧,不就是我师叔么?”   江熙来大喜,“原来如此。”   孔雀翎图谱青龙会已都到手,欲造神器还需天外三奇,天女花,九星盘,和曲无忆手里的玲珑醉。   纷纷扰扰不休。   他踏上九华藏锋谷后没有挽回什么,孟家尽死,他杭州失利,眼看金玉使逃之夭夭,忽生出许多忐忑来。   事已过多日,便是他多难忘怀,尤离也终未再见,除了好好开解自己莫要再想还能怎样?   江湖一向如此多变。   东越梯田之下,荷塘□□,曲无忆执着手中双环冷冷而视,以声止了江熙来和慕情的步子。   “钟不忘已入了青龙会。”   慕情自然不信,“不可能!师叔不会的——”   钟不忘握着判笔笑道:“有什么不可能的,我如今确实在为青龙会办事。”   语气仿佛天经地义。   “我会要重铸孔雀翎,曲无忆,把玲珑醉交出来罢。”   慕情一直敬他如父,闻听这种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往日的活泼嫣然骤成惊恸。   青龙会或许真有他的魅力,谁也不能否认它揽获精英无数,八荒四盟言它为邪,它眼中的四盟八荒或也都蠢得该死。   钟不忘阴沉而漠然,不为慕情的悲语所动,许是见惯江湖风雨才有的姿容,如江熙来慕情这般至情至性的少年自然不能理解那种淡然。   尤离大概会明白?   他以刀饮血不就是这样的神色——   曲无忆忧心忡忡,她未必很因钟不忘而悲伤,却担忧慕情至极,低声向江熙来道:“情儿最重情,这事对她打击不小,还请少侠一路开解她。”   江熙来苦笑,自己尚需开解,如何解人。然很快把这种妄自菲薄埋下去,所有的儿女平时都是自己的,大义在前江湖路远,再无时间给他伤怀。   慕情骤然失了笑语,却不想江熙来因此乱心,乖巧而沉静,淡紫色长裙绣花飞目,垂了眼帘再不去见东越春景。   二人已到倪庄探查天女花下落,鹰犬以逸待劳群拥而上,打斗声起,门外的慕情便待不住,然江熙来进门前一句——   “你在旁边我会分心,在外头等我。”   他自然有担当,不是刚出师门的孩子了,九华血雨交加一夜,回到师门后公孙剑和独孤若虚便发现这师弟话少了些。   浴过血的剑,就像沾了瘾,再也不能戒掉。没有浴过血的剑,终也只作个礼器,好看而已,没有意义。   对面的人已垂死,慕情已步入见江熙来收剑,正要微笑,却听那爪牙道:“好小子,我死了,你也活不成!”   江熙来才觉不妙,麻木窜着心脉,逼得心脏狂跳,捂着胸口瘫下去,被慕情惊恐扶住,“江少侠,你怎么样?”   毒发的恐惧骤袭,慕情大声他:“江少侠——”   江熙来眼前朦胧,心知苍天只会留给他这么一丁点时间,很快就要夺取他命。   这个时候他若只顾念儿女情长,也没有人可以责怪他了。人之将死,死前抛去大义撇开江湖,只想一个外冷内热,笑起来如雪后春来般惊艳的人,大概也无妨?   喂。   我可真再见不着你了。   西湖的月色,等过一夜,再也没有了。   慕情的呼声好像越来越远,他以为这一闭眼就是永夜,却不想还能再见辰光。   慕情的喜极而泣就在眼前,江熙来摸索上心口,环顾四周,惊疑交加——   “我?我没死?”   慕情道:“我……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但见你毒发的样子很像是中了以往万象门的毒,所以就拿那解药给你解毒了……”   她又是一叹,“师叔真的这样狠心——”   江熙来尚无暇顾及她的悲恸,压着心口感觉心跳,大难不死突然想开很多事情。他不想再见又如何,云滇路远,但去见他一面有何难?   人生其实这样短,一个不小心就溺死在江湖三千弱水里,想见他便去见,何苦想个闺阁女儿般幽怨?   他定神,“情儿姑娘,钟不忘既舍了你们,正邪不两立,事到临头已没有办法。”   慕情道:“我知道。”   “可我还是希望他可以回头。”   她忽地加重语气,“但我也不会让任何人伤害曲姐姐!”   江熙来怜悯不已,这样的姑娘,让她挚爱的二人对立相向,最后恐怕要逼得她只选一个,无论谁伤谁死谁赢,留给她的都除悲无他。   东越民居甚多,梯田阶阶,从山顶远望皆是淳淳乡景,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山间遍青,泥土的气息满腔。   这样的地方本不该被别的染指。   杭州西湖俏丽,九华四季常青,秦川寒山独立,荆湖夜星低垂——   巴蜀山林俊秀,徐海暖阳落叶,襄州云海叠影,江南蒙蒙烟雨——   都是就该自在逍遥的好地方,奈何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   江熙来拼杀一路已小有名声,太白剑客一马当先的风姿自然不会难看,师门盛名在外,弟子血汗无惧,大义在心,一剑履山河。   所以尤离并未太费力就打听到江熙来行踪,茶摊老板笑着给他添茶,“那位少侠几日前路过这里,带着寒江城的慕情姑娘。”   尤离手中一停,“然后呢?”   老板道:“少侠不知?寒江城的钟不忘判去了青龙会,江少侠还差点死在青龙会的人手里,现下天外三奇青龙会只得其一,还有得是事儿。”   尤离闻听江熙来差点死了,手中茶杯险些捏碎,但知他已无事,后怕虽在,也稍放心。   右侧桌边一道人笑道:“天外三奇曲盟主已有两个,就是不给他们,他们能如何?”   尤离侧目看过去,见那人笑容爽朗一身轻松的样子,目光炯炯打量自己,也不顾其他,拱手道:“阁下好像知道得很多。”   那人盯着他眉上伤口看罢,道:“当然了,天外三奇里的九星盘就是我给无忆的~”   尤离看出他师从真武,背上剑匣里双剑熠熠生光,洒脱而随性的模样,笑容一直在目,不似印象里真武的古板之风,于是问:“阁下是——”   他忽忆起江熙来曾说过的话,自行猜测道:“笑道人?”   笑道人诶了一声,“你怎么知道?”   尤离道:“听朋友提起过阁下,果然跟他说的一模一样。”   笑道人道:“我听你打听江师弟,不会就是他说的罢——”   尤离道:“正是,我正在找他。”   他有求于人,早收了冷样,“师兄可知他现在去了何处?”   笑道人一乐,转眸道:“无忆已准了我入寒江城,这是我会机密,怎能轻易告人?万一你是青龙会探子——”   尤离神色又冷,起身道:“阁下多虑,不知如何才能相告?”   他作势抽刀,“我们那里有个规矩,若道理讲不通就只能用刀来讲。”   笑道人看他双刀,笑道:“五毒的朋友——”   “无忆的总舵就在云滇,虽处中原之外,然人说心在八荒之中,看在你师门的份上,贫道暂且信你。”   尤离心中冷笑,“师兄这么轻易信人。”   笑道人道:“与人相交,若人人不信自然也人人不信你,再说,你若真是青龙探子,贫道也不怕你。”   他起身走近,低低道:“江师弟和情儿一道去了宁海镇,现下贫道要去万象门一遭,五毒的师弟要一起吗?”   尤离想也未想当即摇头,“不,我去找他。”   笑道人嘴一撇,“你这人!我告诉你消息,你也不感谢我,倒像个千里追夫的小媳妇,一心往江师弟那儿扑,莫不是他的小情人罢——”   尤离本已转身,闻听此言微一皱眉,随即坦然道:“嗯,正是。”   他低头一叹,“我很想他。”   笑道人一愣,尤离已飞身而起,前者惊于少年低头时一抹柔情,朗声道:“喂,一路青龙杀手众多,你可小心啊——”   尤离再如何急速也赶不上江熙来和慕情的脚步,到了宁海镇外只见村民惊惶之色,未见那月白人影,拦住一人厉色相问也打探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最后终在镇上客栈打听到曲无忆行踪。   江熙来从未如此恨自己学艺不精。   九华事变时是他去晚了,杭州失利时是他们认人不清,然从没有哪一次是他眼睁睁看着身边之人被掳走。   他是打不过钟不忘,慕情冲出来拦下钟不忘的夺命笔,“师叔,我留下,你放他走!”   江熙来惊于她又冲出来,“情儿姑娘——”   钟不忘一笑,“拿你去换九星盘和玲珑醉也好。”   他杀意毕现,“这小子就没有用了。”   慕情忙道:“不,师叔!我求你了,让他走罢。”   钟不忘思考片刻,看着慕情眼里泪光,“也罢,总要有个人去给曲无忆报信。”   江熙来抽剑,“钟不忘,我今天就算死——”   慕情却道:“江少侠,尤离是谁?”   江熙来眸子一颤,如一箭扎在胸口上,惊痛叠疑,脱口道:“你怎知——”   慕情道:“你中毒昏迷的时候在叫这名字,可死人是不会再相见的!”   她看钟不忘一眼,“你放心,师叔不会对我怎么样的,你去找曲姐姐罢。”   钟不忘轻蔑转头,“赶紧滚,趁我未反悔。让曲无忆亲自去拿着东西赎人!”   曲无忆闻听江熙来所言后未有愤然,冷如月霜,抚着手里的九星盘凝视江熙来,“少侠莫要再自责。”   她很快旋起手中双环,“我去便是。”   女声清冷,沉定纯粹。   “我绝不让情儿有事。”   初尝泪   海风和煦,暖阳遍地。   东越是四季如春的地方,人杰地灵,下有天香一派,天香谷万蝶坪不但是人间盛景,更是掌门梁知音前尘□□的纪念,花香馥郁,常年怡人。   西城清永坊民居自有特色,梯田好景;宁海镇坐落海边,渔村人家,常迎海风,上有名家桑楚山庄,绝世而立。   怎么看都是很美的地方。   然钟不忘笔锋抵在她颈上,毫无往日慈祥之态。儿时的慕情和曲无忆游山玩水,采了杜鹃花绕成花环带回去给他,言笑晏晏:“师叔,看情儿今天摘的花好看吗——”   无忧的岁月过得最快,钟不忘何时开始终日繁忙,何时开始行踪诡异,何时踏出那一步,都无人知道。   只有事实摆在面前。   身边的青龙暗卫接过曲无忆手里的东西打开一看,道:“东西没错。”   又望一眼钟不忘,赞曰:“龙首果然没有看错人。”   说罢带着天外三奇遁身。   钟不忘瞥着曲无忆,将其的面无表情囊括眼中。他算不上很喜欢曲无忆,百晓生一手创立寒江城,离身后这盟会却到了年纪轻轻还是个女子的曲无忆手里。   生不逢时,壮志难酬。   好在青龙会可以给他这样的机会。   曲无忆还未察觉什么,只道;“还不放人?”   江熙来忍怒直视,“东西已给你了,快放了慕姑娘——”   钟不忘冷笑,“放人,我把人放了,你们两个死人又能怎样?”   曲无忆察觉海风里隐约的药气,惊道:“极乐花?”   钟不忘笑道:“正是,念在以往还有点情谊,这药毒发后死得并未痛楚,此身向极乐,黄泉路上花——如何?”   慕情骤然崩溃,“不!师叔!你说了,只要东西不伤他们!”   钟不忘眼看曲无忆已闭目调息压毒,江熙来以指封穴,脸色泛白,狞笑道:“曲无忆天资聪颖,此时不除来日必成祸患!”   他似有哀悯,“至于这个太白的小子,八荒精英众多,杀一儆百,后人就知该站在什么立场。若得人才入我会,也是好极!”   慕情眼中含泪,“师叔!我求你了,你回头罢,把解药给曲姐姐,她会原谅你的,你回来罢——”   钟不忘提笔走向曲无忆,“慕情,我看在以往情分上给你一个机会,跟我一起入青龙会,绝不会亏待你。”   慕情手中短匕银光乍现,飞身拦在曲无忆身前,然则钟不忘警觉太快,只划出一道裂口在其衣袖,如恶鬼咧嘴惨笑的弧度,随即被钟不忘扼住咽喉,起手一掌,沙滩浅黄,染了喷涌的血花,都是暖色,无声地散在海风里。   钟不忘眉间更冷,“慕情,你既然执意,就休怪师叔无情了。”   慕情一掌抵着胸口,钟不忘背后有无限阳光投下,将他眉目拢在阴影里,判官笔凶光熠熠,慕情双腿瘫软间只见一道银光擦肩而过,逼得钟不忘挥笔格挡——   尤离已从灌木后纵身,盈绿残影一起,将慕情生生拉退数步,转瞬旋身动刀,慕情惊后晕眩,已瘫下昏迷。   钟不忘笔杆一架,口中道:“五毒的人?”   江熙来猛地睁眼,气息大乱,看到尤离墨绿色衣衫,自然也看到他手中双刀燃起的蜃气,喘息中已无心顾及其他,盯着失神。   他总是来得这么突然。   秦川泼墨岭之下,他初见这人时,血染纯白,双刀被雪蒙蒙而掩,少年体重太轻,抱起来轻而易举,手上就沾了他鲜血,心头骤动——   这人会死?   低头中只见尤离苍白的脸色,闭眼的弧度妖冶,手还按在自己伤口上,浑身都是冷的。   像具尸体。   然终被他救了回来。   人活着真是太好了。   此时的尤离险险退避一击,肩头被钟不忘笔锋一撩,血色乍现。知道江熙来目光如火般看着他,百忙中也必须要提醒他一句。   “不要分神!”   江熙来重又听见他声音,看到他肩上伤口的血,淌在墨绿衣色上其实并不显眼,然而揪心灼目,心头狂跳不止再难压制,一口血落在月白衣襟上,尤离回头眼见,只听钟不忘笑声在背后——   “多一个死人也无妨!”   江熙来看着他身后凶影,似在他漂亮的眸子看到了自己临死的样子,嘴角的血滴落。尤离听到身后的破风之声,眼睛里却只有太白剑客衣上艳血。   和他以往见过的血都不一样。   然意料之中的疼痛没有出现,只有笑道人双剑归玄的铿锵作响——   “贫道来会会你!”   钟不忘转身而迎,被离渊的玄光怔住,剑气驱影,和光同尘,黑影缭绕中尤离已又提刀而上,笑道人正划了个上善退开一步,闪到他身侧笑道:“料理了这个叛徒,我再请你喝酒!”   尤离杀心浓重,阴狠道:“好。”   真武一脉最善反打,以慢制快,阴阳双剑,道法天地无疆,充盈剑气亦咄咄逼人。笑道人余光中,曲无忆正盘坐运功,脸上依旧是冷色,然这总是不给他好脸色的冰山美人却是他心头至宝——   孤傲也好,少言也罢,就是不能被人欺负了去。   他曾问曲无忆为何习武,后者答曰,   想保护自己要保护的人。   笑道人知道说的多半是慕情,却还是死皮赖脸地笑,“好呀,那你保护我。”   然他是男儿,平时怎么嬉皮笑脸都好,此时此刻却恨死钟不忘,这心情和尤离如出一辙。   他心惊胆战地祈祷江熙来安好,终于再见到他了,却眼看他中毒吐血,罪魁祸首就在眼前——   如何不恨!   一蛊寄生,炸裂轰鸣,趁着麻痹心脉的一瞬,笑道人已几剑命中,绚烂剑气里血色立刻从钟不忘周身冒出来,蔓延灰白长衣。   笑道人看他一跪,剑锋未再起,只看到尤离蜃气的残影掠过,一刀封喉,追命饮血。   他不为四盟,更不为八荒,只为江熙来,非杀钟不忘不可。   笑道人因他最后的狠辣一刀心头一动,旋即奔到曲无忆身边,“无忆——”   尤离已扶住江熙来,拼命渡过真气给他,一把压上他手腕探脉,又喂了两颗药,口中急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江熙来微一点头,近距离之下清楚看到尤离眉骨的伤痕,开口却无力气说话,尤离按着他心口,“听我说!”   他第一次感受到悲急,“听我说,你试着运气,不要闭眼。”   江熙来胸口急促起伏,脸上却好像是笑了,尤离脱口唤他——   “江熙来!”   那人的体温太暖,他从未如此抱人在怀,感受他无力虚弱,行之将去。   曲无忆毕竟功力深厚,一番运功后已将毒逼得差不多,扶起慕情转头向尤离道:“多谢少侠大恩!”   笑道人忙去搭手,曲无忆道:“少侠,速速带他去我寒江城分舵疗伤。”   尤离飞快横抱着人起身,江熙来的呼吸在他胸前奄奄,海风过处,只有钟不忘的尸体躺在沙滩上,判官笔已滚落海水,随即被波浪卷进茫茫之中不见了。   好在寒江城分舵就在附近,慕情未醒,江熙来已昏厥过去,尤离终知自己精通□□是为了什么,握着药碗将浓浓的苦涩喂他喝下去,他第一次揽着人肩膀,料想秦川之时江熙来也是这样揽着自己——   笑道人不请自来,脸上少了几分笑意,“师弟怎么样?”   尤离道:“毒术上,我从未给五仙教丢人。”   笑道人的声音这才恢复正常,“少侠杀了钟不忘,名声很快就会有了,但万象门的余孽难保——”   尤离冷冷道:“我知道。”   笑道人道:“贫道有个法子,少侠何不趁势在四盟里择一而入,有此功劳必定不会有哪个盟会拒绝你。入了盟,你的安全也有保障,我寒江城……”   尤离道:“我没有兴趣。”   “我杀钟不忘也不为别的。”   他盯着床上的江熙来,“为他而已。”   笑道人吃了闭门羹,只好道:“好好好,随你好了罢。”   曲无忆疾步而入,一看便知笑道人又多话扰人,向着尤离道:“少侠,我看你脸色也不太好,肩上伤口还未处理,既然江少侠已无事了,你也——”   尤离似才惊觉肩头的血,摇头道:“不用了,皮外伤而已,血也早止住了。”   笑道人察言观色,一把拽起尤离,“师弟啊,他一时半会儿醒不来的。等他醒了你就该累昏了,何不趁现在先照顾照顾自己?”   曲无忆道:“少侠且去隔壁更衣,料理了伤口再回来等江少侠醒也不迟。”   笑道人捧着药箱送到隔壁屋里,尤离正解了上衣,从箱中取了伤药便往肩上撒,露出胸口后背多处鞭伤,引得笑道人蹙眉——   “这是怎么弄的?”   尤离沾着药粉往眉骨伤口轻点,随意道:“小伤而已。”   他深吸一口气,“今日若无师兄,我恐怕难以身退,更不用说江……江少侠。”   “多谢师兄。”   笑道人一笑,“今日若无你,我恐怕也救不了无忆。”   “所以彼此彼此,何足挂齿?”   江熙来沉静而睡,房中药气弥弥不散,尤离搭着他脉搏劝自己安心,凝视他闭紧的双目,似忧带喜,抚过他侧脸,俯身贴在他心口去听那心跳声。   长睫一垂,逼出泪来——   他原来也是会哭的人了。   黎明   江熙来做了此生最长的一个梦。   风雪里宁静的沉剑池,公孙师兄的云台三落,独孤师兄的无痕剑意,光影纷叠,最后落回杭州西湖月色。   好梦噩梦都无谓,总是该醒了。   尤离枕着自己手臂昏睡在床边,被江熙来醒后的动作惊醒,四目相对,微笑道:“你醒了——”   江熙来按住他手腕阻人起身,直视那伤痕,哑声未出,尤离抚上眉梢已回答他。   “小伤罢了。”   他问:“你感觉怎么样?”   江熙来不答,只问他:“谁打的?”   尤离道:“那人已经死了。”   江熙来手心微松,尤离已站起来去倒了水给他。   扶着他起身,江熙来就笑出声,缓缓握了茶杯道:“这场景好熟悉。”   “我救你一回,你救我两回了。”   尤离道:“毒我已解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熙来摇头,尤离却还是把上他手腕,细探后才安心,“嗯,是好多了。”   江熙来道:“好好好,尤神医,”他扒着尤离衣领,“你的伤呢?”   尤离道:“我那是皮外伤而已,都好了。”   江熙来不依,非要亲眼看看才行,见他肩上伤口确已愈合,长舒一口气道:“这便好。”   尤离已要合上衣领,然江熙来眼尖,见一条蔓延至后肩的红痕,立刻又来了力气,神色严肃道:“这怎么搞得?”   尤离按着衣领摇头,“没什么。”   江熙来岂会罢休,虽是刚刚解了毒,没有太多力气,然指尖触到尤离肩头,让他立刻心生压不住的抵触恐慌,生怕自己反应过激吓着他,抵着他手腕道:“你别乱动。”   江熙来停了动作,忧心地看着他,“谁打的?你教中出了什么事?”   尤离扶他靠好,一面拉着被子掩到他领下一面开始解释,只把自己最憎恶的事情略了过去。   语气平淡极了。   可江熙来果然气得想打人——   “这,太欺负人了!你们教主竟都不管!”   尤离道:“也不是,底下的人阴奉阳违不干她的事。”   他一笑,“现在已经没事了,以后也再也不会有事,难道不好?”   江熙来愁眉不展,抬首问他:“很疼是不是?”   尤离骤然眼眶一热,笑容变得颇为凄凉,怔怔道:“你……刚刚问我什么?”   江熙来皱着眉头,又问一遍,“很疼罢——”   尤离长睫连闪,每抖一下都带出泪意来,却还是在笑。江熙来眼睁睁看着他泪光蔓延,盈盈未落,那个笑非常艰难,像孩童蹒跚学步时的生涩,尤离仿佛是平生第一次作这个表情,自己都不知如何收住这个不知哭笑的样子。   他很快低头,狠狠一揉眼眶,“没有,一点也不疼。”   疼是疼,但是他也很能忍。只是长这么大,从未有人这样问他一句。   是不是很疼?   他第一次疼的时候没有人问,第二次也没有。   直到他习惯了,再也不需要人问,终于听到这话从别人嘴里问出来。   江熙来心头抽痛,眼前的少年竟连笑都如此生疏,对于表达自己的情绪更是陌生,能因自己一句话感动得要哭了。   笑道人却从门外探了个头进来,轻咳两声道:“师弟醒了呀。”   江熙来无奈回道:“师兄……”   笑道人进去拍拍尤离肩膀,“尤少侠,情儿找你。”   尤离道:“怎么?”   笑道人双手一摊,“不晓得。”   尤离道:“我毕竟,杀了她师叔……”   笑道人道:“情儿姑娘经此一事成长许多,尤师弟莫要多心,且快去罢。”   尤离又看江熙来一眼,以眼神示意他别担心,起身往外走。   笑道人坐在床边,从小几上拿过一个桔子慢慢剥着,取了一瓣递给江熙来,“小师弟——”   江熙来知道他憋了一肚子话,“笑师兄,有话就说。”   笑道人似在斟酌,“你这位五毒朋友……”   江熙来立刻道:“他是个好人,性子冷点而已。”   笑道人哭笑不得,“贫道又没说他是坏人。”   他自己喂自己一瓣桔子,“贫道是要说,他很喜欢你啊。”   江熙来脸上腾得一热。   笑道人又开口,“他奔波劳累,还一身是伤,若没有他,你这毒没有这么容易解,情儿也不会好得这么快。”   他一笑,“你该怎么报答人家……贫道帮你算算罢。”   说着作掐算状,最后乐呵呵道:“咳,算出来了,就以身相许罢。”   江熙来顿时嗔怪,“师兄可是修道之人!说话这般放肆……”   笑道人挑挑眉毛,“修道在结缘,贫道这是在作好事,会积德的——”   江熙来捏着桔子白他一眼。   脸色倒好了不少。   尤离在山坡上寻到慕情,后者正握着一把杜鹃怔怔地看,眼波所及都是沉静。   尤离在她身后道:“慕姑娘。”   慕情转身微笑,“尤少侠。”   她递过去那还带露水的娇嫩,“给你。”   尤离迟疑着接过去,略显拘束,“你……”   “你身体如何了?”   慕情道:“都已经好了,谢谢你。”   她望向天边,“我很敬爱师叔,但是更不能失去曲姐姐。出事前我一直不知道究竟如何面对那种局面,但是事到眼前,一切就很明了。”   尤离道:“纵然你怨怼于我,我也不后悔杀了他。”   慕情微微一愣,转而摇头,“若无你,我会死,曲姐姐也会死,现在我们都活得好好的。”   怅然一叹,衣袖如飞——   “我一直不知道曲姐姐当了盟主又有什么分别,也不知道师叔整天忙着些什么,大概一直像个孩子,以为自己离江湖很远。”   尤离道:“我不知钟不忘为何去青龙会,也不评价他对错,但我知道他死了你很难过,可我又算救了曲盟主,你心中该恨还是谢,只有你自己去想。”   慕情听他这样直白,“尤少侠,情儿真的很谢谢你。我更埋怨自己让曲姐姐处在那种险境里,我也会努力,再不让曲姐姐担心。”   她真情实意,“前路太长,你和江少侠要保重。”   尤离淡淡一应,慕情恢复一点俏皮之态,“对了,先前江少侠中了万象门的毒,昏迷之后喊着你的名字。”   尤离眼中突然亮起来,像骤然落进暖阳里,从心脉到血液都溺在纯美的甘甜里相融,期许在眸,似不可置信——   “真的?”   慕情笑着点头,“真的,他一定很喜欢你。”   尤离一步一步往回走,捂着心口发现心跳得如此欢愉,眼中辰光也变得美好了无数倍,暖流在心头来回,激得他快头晕。   他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   从来没有吃过糖的孩子根本无法抗拒这种甜腻。   江熙来正抱着药箱,看着他进门,脸上尚热,低着头等尤离坐在床边,听他问:“怎么了?”   江熙来道:“我帮你上药好不好?”   尤离僵硬了双肩,“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江熙来道:“可是背上那些……你自己碰不到罢,天气已暖,不好好处理很麻烦的。”   尤离垂着头沉默了许久,吞吞吐吐道:“我……我不太喜欢别人……碰我……”   江熙来道:“我知道,我看出来了,但是……”   他无奈而焦急,“你为我做这么多,我也想帮帮你……”   尤离道:“从来没有人对我这样。但是,江熙来,你不要可怜我,我不需要你施舍什么。”   江熙来忙道:“我没有!”   他坚定神色,“我很喜欢你,你受伤我很难过,仅此而已。”   尤离刚刚复起的冰冷神色转瞬即消,突然觉得自己听不清声音,江熙来已搭了两指在他领口,“我希望你的伤快些好,仅此而已。”   尤离猛地一闭眼,控制不住地抖,一把攥住他手腕,“我自己来。”   衣裳一解,很快露出条条狰狞的红痕,浑身都是青蓝色的刺青,胸口,后背,腰身,蜿蜒出道道繁丽。   腹部的剑伤早已痊愈,新痕在目,鞭伤在他后背叫嚣,江熙来手里捏着布团,有浓浓药气,冰凉带痒,点在伤口上小心翼翼,看不见尤离脸上突然滚落两行泪。   末了,江熙来将衣裳披回他肩,盯着他颈上的银光失神,然后试探着从背后拥抱他。   轻缓至极。   尤离感觉到他体温越来越近,掌心骤紧,然未再去抵抗,眼睛一睁,直到颤动被那个温度压下,弱声道:“第一次有人抱着我。”   江熙来埋头道:“多抱几次就习惯了。”   他指尖点在尤离颈上的东西,“秦川时我就瞧见了,但忙着你那剑伤不得细看,这是什么?”   尤离温和抬手解下那条银链放在他手心里,“是我出生后就戴着的。”   江熙来细细地瞅,典型的云滇手艺做出来的银饰,纯银吊坠,一把小刀的形状,光滑的刀面上刻着一端正的“尤”字,熠熠生辉,精致小巧极了。   他恍然,“所以你姓尤吗?”   尤离点头,“名字是我自己取的。”   江熙来皱眉,低低唤他名字,“尤离……”   尤离苦笑道:“所有人都已离开我,这名字不是很好吗——”   江熙来哀色瞬至,静静帮他戴回去,喃喃道:“尤离——”   “阿离,嗯,也不难听。”   尤离浑身一震,迟疑道:“你……你刚才说……”   “你方才是不是说过……你——”   江熙来知道尤离的性子绝不会先说出来,只能自己来,坦然道:“我说我很喜欢你啊。”   尤离失神,迷茫地望着前方,就这样享受着他求之不得的美梦,半响,握上他手腕回应他。   “我——”   “我大概——”   “也很喜欢你罢。”   江熙来被“大概”二字击得心酸,于是又给他一句好听极了的话:“我本打算这边事了就去云滇找你。”   尤离立刻如他所想,满心欢喜压不住,“我已自己来了。”   他终于如此温柔地唤他名字——   “江熙来……”   江熙来默默点头。   他接着改口,“熙来。”   他翻过无数个山头,经历过永夜的黑暗,然后光明突然就来了。   遍撒周身。   尽入一人眸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注1)   养伤的日子欢欣愉快,尤离脸上因那种若有若无的笑容而好了脸色,开始去接受他本毫不适应的许多事情。   那些他以往读过的生涩诗句突然了然通透,第一次发现人生也是有光彩的,万千风光都在江熙来眼睛里。   笑道人还是常常跑来打趣两人,不过更多时候还是去闹腾曲无忆。   长夜更深露重,江熙来发现尤离的睡眠太浅,常为一点风吹草动惊醒。他还是会做噩梦,总是紧握着掌心,将指甲陷在里面压出短痕。不过他终于学会靠进江熙来怀里,汲取他的体温,不因拥抱而僵硬全身。   东越草木繁多,更因以医术著称的天香谷而多奇药,给尤离很多好印象。   江熙来看他身上伤口好得很快心里更高兴,常拉着他到海边看夜景,听海风吟唱,给尤离演示一招漂亮的剑履山河。   最后坐回他身侧,繁星满天,尤离笑着道:“太白的剑法……真是漂亮。”   说着盯着海浪发怔,淡淡道:“我前几年来过这里。”   “那时这些风景都好难看。”   江熙来安抚地搭上他肩膀,“阿离去过很多地方罢。”   “现在喜欢东越么?”   尤离点点头,“喜欢。但是我,最喜欢——”   他笑,“最喜欢秦川。”   江熙来也笑,“那你为什么会去秦川?”   尤离笑容淡了两分,终究说了实话。   “去暗杀。”   江熙来未太惊讶,只道:“那么危险的行当……”   尤离心头很暖,笃定道:“你若不喜欢,我不干了就是。”   江熙来道:“暗杀组织会那么轻易放人吗——”   尤离温和道:“我并非什么高层人员,只消跟前辈说一声,挂名而已,不再接单。”   凝视江熙来眼睛,了然道:“你会继续为四盟八荒去跟青龙会周旋。”   江熙来少有悲怆之态,“青龙会能为一张图谱灭人满门,又扰我太白沉剑池,还险些害了曲盟主——”   “九华孟家满地的血,纵使那带头的血玲珑已死,也难消我恨!”   他闭目,“下山前,师父说:‘你的江湖,你的大义,去罢。’”   “我知这路很长——”   他持剑起身,望着尤离眸色,“你会陪我对不对?”   尤离试探着单臂揽上他,“嗯,我陪你。”   江熙来便继续道:“我想回杭州城一趟,该入四盟了。”   尤离对视,“哪一个?”   江熙来忽然迟疑,“我一直仰慕万里杀离盟主的风范,可我知道叶盟主和五毒颇有渊源,你若想去帝王州——”   尤离却摇头了,“我之前在云滇时有幸得见过叶盟主姿容。每年他都会回五仙教祭奠圣女。说实话,叶盟主风度甚好,但我不喜欢。”   “他得到了几乎一切,却失了挚爱,终究娶了别人。”   他仰头,“我知道上官金虹对他有恩,但圣女孤坟常年孤寂,谁知她在地下如何悲哭——”   江熙来怔怔地抚他脑后,目色凄然。   漫漫路远,总要继续上路,等过黑夜与黎明,曙光总会在。   曲无忆看二人准备动身离开,微笑道:“二位少侠有何打算吗?”   尤离道:“我二人回杭州一趟,四盟议堂在那里。”   曲无忆便知二人已要入盟,“二位少侠不若加入我寒江城?”   江熙来饱含歉意,拱手道:“万分抱歉,晚辈自小在秦川,常见万里杀揽月台分舵的弟子往来,也一直仰慕离盟主,心早已在万里杀。”   曲无忆点点头,“既然如此,那二位慢走,一路小心。”   江熙来道:“曲盟主保重。”   笑道人在一边终于出声:“你们小两口好好的啊——”   然后絮絮叨叨不止:“无忆,你怎么不邀贫道入寒江城?”   曲无忆道:“你不是早就入我寒江城了?”   笑道人一哼,“那是贫道自己说的,贫道也武功不凡,你怎么不邀我?”   曲无忆总能被他撩起小女儿的神态,无奈道:“你已是寒江城弟子,想我邀你,先退盟。”   笑道人立刻改口,“那算了,万一贫道退了盟,无忆也不邀我,可怎么办?”   曲无忆转头轻笑,淡淡道:“算你聪明。”   江熙来听得隐隐约约,还是忍不住被笑道人逗乐,尤离亦弯着嘴角摇头,“你这个真武的师兄很有意思。”   于是策马出发,向着杭州而去,一路山水婀娜美如画,尤离墨绿色的衣角依依地晃,徐徐不急。江熙来用余光一直瞅,嘴角忍不住笑,剑鞘的盈光似应和他的好心情,温润柔柔。   星夜如幕,熙光如泄,踏进西湖的光影里。   江熙来握着缰绳痴痴地盯着尤离,马儿轻轻嘶鸣,他忽而想问问——   你想不想跟我回一趟太白?   颇有一种带着心上人回家的感觉。   尤离未觉他目光,忽唤他一声——   “当心!”   江熙来忙一勒马,马前的人就哀怨出声:“小子,骑着马不看路,撞坏了我可怎么赔?”   江熙来下马道歉,“对不住,兄台可还好?”   那人暗紫色的长衣并未乱,手里折扇一开,翠竹山林作画,正是蜀中的好景。折扇铁骨精铸,风韵满身,眉目挺拔秀丽,自有种大家风范。   尤离盯着看罢,那人道:“还好,还好。”   他转眸看到尤离,四目相对隐有凶光,后者已道:“唐门的弟子。”   那人笑着道:“阁下聪慧。”   他看向江熙来,“算你运气好,撞到的是我,换做别人,躺着不起讹钱也说不定。”   他正色,“你别一直盯着人家看,好好看路!”   江熙来脸上一红,那人已旋身而起,一路星雨飞花潇洒离去。   尤离愣了半响,忍不住笑,“熙来——”   江熙来红着脸应他一声,“我刚才……”   尤离道:“走路小心点,你若想看,待会儿让你看个够。”   他笑得神采飞扬,江熙来陷在那眸子里出不来,定定神,轻声问他:“这里事了,跟我回一趟太白可好?”   尤离已上马,故作纠结道:“秦川那么冷,我可是云滇长大的人……”   江熙来看出他坏笑,双臂一抱,“我给你买件棉袄行不行?”   尤离笑出声,“哈,好,我要挑一件最贵的。”   江熙来便也带笑回到马上,继续向着城里去。   司空央乃天下神算,常年住在杭州城里,叶知秋的“天煞孤星”便出自他口,后来叶知秋坐拥帝王州,曾言——   若真孤星照命,叶某唯有以剑破之。   一句广传天下。   司空央未因此如何,依旧摆着小摊,为前来入盟的少侠们免费一算。   江熙来颇为不解,何以入个盟会还要先算卦。   司空央道:“此卦乃天意,许多少侠面对四盟都极矛盾,并不知该择哪一个入会,我便用天意帮他们选。更有些少侠性格不一样,算出来他偏偏不去,不过若卦象和少侠心中一样不是好极么——”   江熙来虽认定了离玉堂的万里杀,然头一次见这新奇玩意儿,于是道:“好,那麻烦先生。”   司空央手中动筹,做得极熟练,最后一开,二人也看不大懂那玄物,只闻他笑道:“肃肃如山,不拯其随,恭喜少侠,正是万里杀。”   江熙来果然高兴,尤离拍拍他肩头,就要拉着人走,司空央却已动手,“这位少侠也来一卦罢。”   尤离回头道:“不必了,我认定万里杀,不需要。”   话音一落,已带着江熙来走人,司空央抬头只看到他背影消失,手中开卦低头看罢,颇为遗憾道:“有缘无分,帝王州不是也很好?”   尤离和江熙来牵了马去乐天楼安置,正在城门背后,是尤离经常游荡的地方,从房间窗户望下去,正看见杜枫坐在城楼上喝酒。   江熙来顺着他目光看过去,“那是谁?你认识?”   尤离一笑,“前辈。”   他反身,“我去料理了杀手的事情。你在这里等我。”   杜枫正喝得起劲,看到尤离从楼梯上来,扔起一个空壶砸过去,“混小子!又去哪里鬼混了?”   尤离抬臂挥开,径直走去他面前,杜枫看清他脸色,莫名地醒了酒。   尤离何曾这样笑过?   他一向只会冷笑,蔑笑,和面无表情。   那双漂亮的眼睛从来无光,白费了他的好相貌。   尤离道:“前辈,我这回回来是——”   杜枫竟已猜出来,“不想干了是罢。”   尤离颇惊,“你怎知——”   杜枫冷哼一声,“我原指望过些年就是你接我的班在这里转悠了。”   “我当你喜欢夜里来血里去的日子。”   这种日子怎会有人喜欢,然尤离道:“不算讨厌。”   杜枫怅然道:“那为何不干了?”   他看着尤离眼中柔光,“罢了,我不问了。”   尤离道:“总之,你准么?”   杜枫一笑,“我准不准,你听?”   他伸个懒腰,又严肃道:“不过我手头有个大事啊,你要不要最后来一单?”   尤离刚要摇头,又听人道:“若成,万里杀也会记你一功。”   尤离即问:“什么事?”   杜枫道:“东平郡王赵允弼嚣张跋扈惹了众怒,万里杀今夜欲夜探郡王府,管我们借两个生脸杀手,其中一个已经有人了,你——”   尤离思考的时间极短,很快道:“地点?”   杜枫一拍他肩,“北门外墙下,自有人跟你碰头。”   他淡淡地转头,“接头暗语:云起龙沙暗,木落雁门秋。”   言罢已起步要走。   尤离轻笑道:“可是,事成了我又有什么好处?”   杜枫摆手,头也不回地甩他一句——   “放你八十年长假。”   ————————————————————————————————————————————————————注1:司马相如《凤求凰》   .血染红衣林   尤离未费太大力气说服江熙来,后者不是刚入江湖的孩子了,虽然担心,但是只能选择安心等他回去。   尤离换上一身黑衣,临出门前再一次安抚他。   “我很快回来,然后陪你回太白。”   万家灯火外,江湖风雨中,城墙之下立着同样黑衣的少年杀手,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扇子,盯着尤离道:“云起龙沙暗。”   尤离扶檐低头,“木落雁门秋。”   那人舒了一口气,“总算来了,等得无聊死了。”   尤离觉得这声音好像有点耳熟,四目相对后恍然道:“是你?”   那唐门的眉目被衣服的黑色衬得更清秀,也笑了起来,“哎哟,这不是白天撞我那人的小情人?”   “在下唐竭,幸会。”   尤离打量他两眼,“桀骜不驯的桀?”   唐竭道:“非也,力竭的竭。”   他挑眉,“杜前辈告诉我了,你叫尤离罢。”   尤离道:“他一向话很多。”   唐竭道:“在下暗杀代号是青霖。”   尤离当然听过,“久仰。”   唐竭摇头,“杀手排行上你排名比我还靠前,用不着客套,该是我久仰你才对。”   唐门一派长年钻研暗器,后又有了傀儡,暗器上的功夫虽不如之前下得多,也依旧是暗器大家。傀儡无影丝相牵,远近皆动,进爆开合,飞扇引偶,攻退皆宜。   五毒近战攻刀,蜃气百毒,残影如魅。云滇奇诡的山林练就了最利落的刀法,最迷人的毒物融成了蜃气,或暗红如火,或沉绿如灵,穿风瞬闪,刀刀追命。   刺杀是他们做得最熟悉的事情了,都是榜上有名的杀手。尤离全年无休,从不挑剔暗杀令。唐竭就稍微懒惰一点,报酬看得上眼才会去干,无利不起早。   不过这回是万里杀的事,离玉堂是四盟中最有侠气一人,如若常规手段不能惩恶,非常手段也在所不惜,只做他应该做的事情而已。   一心为民的人,总能获得很多同生共死的弟兄,你若愿意为他人犯险,自然也有人愿意把命给你。   然而即使是一盟之主,他也有要隐忍要周旋的地方。   黑纱掩面,只露他一双星眸,寒光冷绝。   万里杀的精英自然也是百里挑一,行动算是无比顺利,夜深人静星幕低垂中,三人在山腰相别。   离玉堂颇为欣慰,“此番多谢二位,唐少侠,还请代我向叶盟主问好。”   二人恭身送罢,尤离才道:“你是帝王州的人?”   唐竭打着扇子道:“正是,这回只是顺道给万里杀帮个忙。”   尤离心思已不在这里,早飘回了江熙来身上,望着深夜的天空,身上的血腥气已经散在风里。   唐竭突然笑道:“你这样子跟我家盟主好像。”   “叶盟主也常常站在月光下发呆,我们私下里都说,他是在思念他的爱人。”   尤离怔怔道:“爱人……?”   唐竭道:“就是你们五毒之前的那位圣女,尤奴儿。”   他又一笑,“说起来,你们同姓,五百年前是一家。”   尤离摇头道:“岂敢高攀——”   唐竭感叹道:“你瞧,叶盟主是一盟之主,可也不是事事都如他愿,他的夫人——上官盟主也是身份尊贵之人了,可她的丈夫不爱她。离盟主也一样,盟主做不了的事情,只能由蒙着黑纱的离玉堂来做。”   尤离道:“是,江湖中人都有身不由己的时候。”   唐竭埋头若有所思,凝神间却听见不远处传来厮杀声,尤离惊后立刻冷了神色,转瞬已是双刃在手,低声道:“过去看看。”   唐竭双眉紧锁,“是红衣林那边。”   二人飞身奔近,拦住一满身血迹的村民,“怎么了?”   “屠……屠村了!李……”   唐竭且惊且怒——   “李衙内!”   尤离皱眉道:“什么?”   唐竭气息发抖,“杭州城里高官家的少爷,李衙内。他看上了一位姑娘,想要强占于她,我已救了她两遭,奈何他身边有一刀客,武功非凡,我两次要取那厮性命都让他给挡下了,不想今日酿成大祸!”   那刀客的刀法极好,人也算不得坏,只因受过李衙内父亲大恩,非护他儿子不可。   待二人杀到屋前,已是处处横尸,血迹斑驳,杨父奄奄一息,犹拉着唐竭衣角哀求道:“救救小女……”   唐竭伸手去扶他,然未触到他手臂,人已失息倒下去,浑身血迹燎眸。   抬眼便看到李衙内整理着衣衫,嘴角还带着笑容款款而出,满足而放荡。   “啧啧啧,父女下去团聚了,你们也快了。我还特意给你请来了东瀛杀手陪你好好玩。”   唐竭气得整个人都开始发抖,尤离已动身突进,几刀料理了近身的几人,吓得李衙内一边退后一边大喊:“你们!给我上啊!”   唐竭指下一动,千机尽扫而过,一招乳燕归巢便直取李衙内胸膛,虽被赶来的刀不同勉强挡偏些许依旧扇过血落,痛得娇生惯养的李衙内一叠声的惊呼哀嚎不已——   “刀不同!还不给我杀了他们!!”   “你忘了我爹救过你的命了?!”   尤离只厌恶地盯着刀不同,“刀是好刀,却用在狗身上……”   刀不同面不改色,扫了捂着胸口发抖的李衙内一眼,提刀而起。   李衙内抬头,看到刀不同竟是冲着自己而来,惊恐万分,徒劳地往后蹭。   “你——”   刀光过后,再无生息。   刀不同转了身,沉沉道:“对不住。我会去给他爹一个交代。也给这些冤魂一个交代。”   唐竭冷笑,“人都死了你来动手了?你这混蛋,若非你助纣为虐——”   刀客依旧背对着他们,背影沉重而绝望。   尤离冷眼看着他,扶了一把怒火攻心的唐竭,微微摇摇头。   唐竭狠狠闭上眼睛,“放你走不是我不想杀你,是给你自己了断的机会。”   他深吸一口气,对刀不同,对尤离,也对自己道:“我只悔不该当初……”   刀不同已经走远,尤离埋葬了杨家父女,对唐竭道:“明日我会通知城里的官兵来料理。”   唐竭不敢去问杨姑娘的情状,尤离也不想告诉他。   二人在悲怆的林子里静立片刻,看着唐竭努力地克制着激烈情绪,尤离只能试探着开口道:“人人都有些遗憾,江湖就是这样。”   片刻后唐竭才勉强平静些许,脸上再没了之前那种貌似轻松的笑意。   叹道:“是,永远不能事事如我意。唐门养出来的人,总缺点血性,你不懂。”   尤离道:“我的确不懂,就此别过罢。”   唐竭道:“有缘再会,一路保重。”   尤离的心脏也在嗵嗵地乱跳,斑驳的血迹还在眼前闪现,扰得他心生疑惑——   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人死了,值得那么难过?   他走向城门,心情就越来越平静。   因为江熙来还在等他。   有人在等着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有了江熙来以后,尤离终于知道该如何去笑,知道有人在等他是什么样的感觉,知道如沐春风说的是什么,知道他活到现在是为了什么。   五毒的双刃也没有他手里的剑漂亮,蜃气的残影也没有他的剑光好看,再暖的春风也比不上他的笑容。   而那笑容的主人,此刻正站在城门下等他。   尤离且惊且喜,轻巧落在江熙来身边,又得了后者一个拥抱。   “一切顺利吗?”   尤离微微停顿,根本不会把红衣林的惨事讲给他听,如常道:“一切顺利。”   江熙来满意,笑着问:“那我们可以回太白了?”   尤离点头,道:“是。”   江熙来极高兴,一蹦一跳地拉起他往前走。   尤离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   江熙来瞅着天上的月亮,“阿离你瞧今晚月亮多好看——”   尤离稍有些恍惚,那手心的温暖缓缓化解了心里的沉郁,轻声道:“是啊……”   世间的人这样多,有人欢喜就有人愁。月色在尤离眼中算美景,在唐竭眼中就清冷凄凄,显得尸横遍野是如此悲凉。   他依旧站在红衣林里,身边立着他的傀儡,风是如此清冷,吹不散这里血腥,如何安慰亡灵?   他终于还是走进茅屋里,杨家姑娘□□地死在榻上,只看了一眼,就立刻让唐竭捂着胸口泛呕,腥甜在喉间涌动。   良久良久,他的傀儡还立在那里,他似是自言自语,万分疲倦地轻抚着那傀儡的精致发丝道,想从这没有生气的偶人身上得到一点慰藉。   又是良久良久,他似是自言自语:“明天我们回燕云罢……”   话音一落,就陷回了燕云的落日苍茫里。   燕云是神威的老家,黄沙漫天,怪石嶙峋的地方。   巴蜀却是山清水秀,好看得不得了的地方。   然而唐竭不想回家,他想回燕云。   有人□□在手,张弓引箭。   已跟唐竭分离了好几个月。   唐竭有一种少爷脾气,本不想拉下脸去找他,然而因自己心慈手软,或者是学艺不精,断送了几十条性命——   他不是尤离,他没那么淡漠。   他有很多承受不住的重压,难以独自负担。   11.番外,此心安处是吾乡   这是唐竭来到燕云的第五日。他留宿在一间简陋旅店,每天去百里营附近停留几个时辰。   听到几声马的嘶鸣,唐竭走出去,一言不发地盯着冷霖风。   冷霖风骑在马上,打量他几眼道:“有人说最近有个拿扇子的陌生人在军营附近出现,我就猜到是你了。”   唐竭道:“是我。”   冷霖风见他一脸倦容,关切道:“这是怎么了?既然来了,为什么……”   为什么不来找我?   唐竭当然知道他要问什么,只道:“这燕云风沙不养人,风吹也吹的脸色蜡黄蜡黄的了。”   冷霖风道:“那何不待在你山美水美的巴蜀,来这里做什么?”   唐竭垂眸,“对啊,我来做什么?”   冷霖风见他也不跟自己顶嘴,顿觉不妙,看他失落的样子,不像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上来。”冷霖风伸手道。   唐竭几乎是下意识就抬了手去,中途忽地一顿,已被冷霖风一把拉了上去落在怀里。   握起缰绳,冷霖云轻声道:“你瘦了很多……”   唐竭顿时湿了眼眶。   好在他看不见。唐竭低声道:“燕云这地方,想不瘦也难,真不是人呆的。”   冷霖风道:“这是在说我不是人了,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唐竭轻笑,“真是一点亏也不吃……”   漫天的风沙里,唐竭忍不住咳嗽两声,冷霖风便道:“辛苦你了。”   说着将他环得更紧些。   进了营帐,唐竭已昏昏欲睡,倒在榻上便不愿再动。   冷霖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帮他掩好被褥,想要拿走他手里的折扇。   精致而风雅的武器,精铁为骨,冷霖风拿在手里细看一眼,竟发现扇柄上刻了个“风”字。   心里一阵波澜,冷霖风看着闭目的俊郎少年,不自觉地伸手抚过他的眉心,目光眷恋而沉醉。   唐竭却忽然睁眼开口道:“永远不会事事如我意。上回是我不好,不该非要你跟我走。”   冷霖风被吓了一跳,“你……”   唐竭复又闭上眼睛,“我只是……有点累了。”   冷霖风道:“燕云不是适合修养的地方。”   唐竭依旧闭着眼睛,声音低沉却有力: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又小雪   踏入秦川的江熙来异常兴奋。策马奔腾在雪山之上,清冷的空气环绕四周,雪花纷纷而下,转目间犹见红梅点点,不知何时已被那静谧的幽香萦绕,深邃而清浅,好像能一直延伸到心底。   尤离缓缓地跟在江熙来后面,直到仿佛脱缰野狗般的江熙来饶了一圈又跑回来,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在尤离耳边喘着气问道:“阿离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尤离侧首对上他清澈的双眸,心跳慢了半拍,怔怔道:“什么?”   江熙来身子一起,轻盈落坐在尤离身后,笑嘻嘻地说:“就这样在雪中一直走,也算一起白了头。”   尤离低头一笑,“这话倒是很有意思。不过,想白头的话,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罢。”   江熙来笑而不语,双臂微微一收,调笑道:“阿离你的腰好细啊……”   尤离脸上一红,立刻挣扎。   “你你你给我放开!”   江熙来直笑:“我当初救你的时候就发现了——这位少侠真是轻得很,你是不是平常都不吃东西的?”   尤离道:“我说过了,五毒门规第一条:不能吃胖……”   江熙来笑得更厉害:“现在到了秦川,你可要多吃点,不然这么冷的地方,会吃不消的。”   尤离牵着缰绳,马儿缓缓前行,江熙来领口的绒毛软绵绵的,一路上人还是叽叽喳喳没有个消停。   (江熙来的马:你们俩是不是忘了啥?嗯?)   太白山门口,两个风姿绰约的少年并肩而立,风雪中更显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太白是八荒中最重狭义之派,门中有一沉剑池,但凡用剑之人通过沉剑之试,将佩剑沉于池底,便是宣告金盆洗手,再不干涉江湖事。   若有人因前事寻衅,太白会举全门之力相抗。   这样的门风之下,弟子几乎个个都有侠肝义胆的风姿,又是被满山风雪养出来的剑客,如何不英姿飒爽。   公孙剑扭着脖子眯了眯眼睛,“算算时间,今天该到了,怎么还没回来……”   独孤若虚笑道:“也不知道你在急什么。”   公孙剑转头瞥他一眼道:“咳,江师弟不是在信里说会带个人回来么,作为师兄,当然要来把把关,不知这小子讨了个什么媳妇。”   独孤若虚一愣——   “可我记得信里没说是媳妇啊。”   公孙剑双手一摊,道:“废话,不是媳妇还能是女婿吗?”   独孤若虚抬眸,看着前方骑在马上的两人,呆呆道:“如果真是女婿呢……”   公孙剑双臂一抱,不屑道:“呵,那我也给你当女婿。”   独孤若虚笑着指指前方——   “这可是你说的,公孙女婿……”   公孙剑转头——   “????!!!!”   尤离不知为何江熙来的这位师兄第一次见他却是一副吃了苍蝇般的表情,而另一位独孤师兄为何又是这一脸过分甜蜜温馨的笑容呢?   不过这两个师兄还是十分友好的,公孙剑很快调整了表情,插着腰埋怨自家师弟,“小子,师父那儿有热汤,还不快带你朋友去喝一碗,可要冻坏了罢——”   江熙来一应,当然极欢喜地拉着尤离去见风无痕,顿时让尤离很紧张。   这种新女婿上门的感觉是怎么回事?   风无痕是太白掌门,看起来的确是慈眉善目的老前辈,并不像会为难他人的样子,拍着江熙来肩膀道:“嗯,熙来下山一趟成熟了很多。”   他目光一转,看着尤离问:“这位是?”   没等江熙来开口,尤离已行了礼:“晚辈尤离见过风掌门。”   风无痕打量他的双刀,“素闻五毒刀法绝妙身形诡谲,想必少侠身手不错,改日可多与他们切磋切磋,必然都有所受益。”   尤离道:“晚辈也知道太白剑法天下第一,若能讨教,是晚辈之幸。”   江熙来听着两人客套,忙道:“师父,不如我先带阿离去安排一下住宿。”   风无痕看着江熙来在尤离身上徘徊的目光,“你先去找你师姐安排,我还有些话跟尤少侠说。”   江熙来顿觉不妙,然尤离淡定自然,冲他笑一笑,“熙来你去且去,我也有话跟风掌门讲。”   江熙来得到尤离一个安抚的眼神,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风无痕摇摇头,“熙来还是太年轻,一点心思也藏不住。”   尤离不知还有什么下文,只得静候。若是风无痕不喜欢他,或者是难以接受他二人,他又能怎么办?   可风无痕的语气还是很和蔼,“听闻少侠杀了钟不忘,救了熙来一命,也帮了寒江城大忙,现在已和熙来同入万里杀。”   尤离低头道:“是。”   风无痕道:“果然青年才俊,后生可畏。如今熙来一路过关斩将收获不小,小有名气却也有更大危险。”   他轻叹,“熙来是我看着长大的,他不是什么每天虚晃度日的孩子,既已踏进江湖,不和青龙会斗到底是不能完的。少侠也是,卷入是非,要想脱离可就不容易了。”   尤离凝眸道:“我没曾想要逃,熙来也没有,此番回来只是因为……”   风无痕道:“我知道,熙来这孩子恋家。”   尤离眉心微微一紧,还是说了出来。   “并不只是这样——”   风无痕目光如剑,“那是怎样?”   尤离如他所愿,直言道:“晚辈很喜欢熙来,希望掌门成全。”   风无痕走近他,声音突然高了些。   “少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尤离抬头对视,“晚辈很喜欢他。”   “刚才掌门所说之事,青龙会血腥残暴倒行逆施,身为八荒弟子自然应当尽力,晚辈自知武艺尚未纯熟,不敢妄言后事,但晚辈会尽己全力,至少不会让他受险。”   风无痕沉思片刻,从尤离的话里听出江熙来在他心里是何位置,只问:“那么少侠心里,是对付青龙会重要些,还是他一人的性命重要些?”   尤离道:“晚辈实不相瞒,我并非有远大抱负之人,若真将此事与熙来的性命相较,当然是他重要些。”   风无痕道:“有无数人嘴里说要为天下,为苍生,却做了些极其不耻的勾当,少侠既然肯对我说真心话,倒不惹我讨厌。这番话虽不能让我视你为武林栋梁,却能让我对熙来放下些心。你们二人,今后一定要万事小心。”   尤离的心脏咚咚直跳,“掌门的意思是……”   风无痕一笑,“有空的话多回来看看就是了。”   尤离一愣,“您……?”   风无痕笑道:“少侠也知道你们这样有些违背常理?但是这世上的人千千万万,我又怎能要求一个男子喜欢的就一定是个女子,又怎会因为你们两个同为男子就不同意?再说,即便我不同意,想来你们也不会妥协。那不如我这个老头子大度一些。”   尤离浑身一松,“多谢掌门!”   风无痕拍拍他的肩,“你们的事我基本已经知道,你和五毒的事我也有所了解,其实八荒弟子定期回门派打坐修行是很有裨益的,既然你不方便回五毒,在太白也是一样,天下武学万变不离其宗,这几天跟着熙来每日去剑坪打坐吧,看得出你近日内力有些紊乱,该调理一下。”   “五毒的前事跟你无关,无需太过忧心。”   尤离点头:“晚辈多谢掌门。”   风无痕又道:“你说,你会尽全力护他,我却也要告诉你,我太白的弟子不是站在别人身后,需要别人护他周全的人。你说你没有什么远大抱负,我却希望你们尽人事。青龙会的事,熙来不会罢休,前路漫长,希望你们二人也为武林尽力。”   尤离轻声一应,“晚辈知道。”   风无痕一笑,“我知道你呆不住,去找他罢。安顿好了,一起吃饭。”   尤离被最后四个字暖得头晕,不自觉地含了笑。   “好。”   他很快出门,在路口看见正在等他的江熙来,两步上前去主动拥抱他。   “等久了?”   江熙来摇头,“怎么样,师父说了什么?”   尤离道:“他说……待会儿一起吃饭,就这样。”   江熙来愣愣的,“那你跟他说了什么?”   尤离道:“我说我很喜欢你。”   江熙来还要细问,尤离已贴着他领口道:“熙来啊,这外面太冷了,我快冻死了。”   江熙来恍然,“我在屋里给你泡了热茶,走罢。”   房里暖和多了,尤离捧着热茶不撒手,感叹道:“你家掌门对你真好。”   江熙来道:“当然了,师父对我来说就像父亲,还是师兄师姐们对我也——”   他突然停口,看到尤离脸上落寞,悔之晚矣。   “对不起。”   “是不是勾起你不开心的事了……”   尤离摇头,“没有,听着让人很羡慕而已。”   江熙来道:“他们也会这样对你的,我说过,公孙师兄最好客,这会儿一定在搬酒,等着晚上招待你。”   尤离看着门外尚明的天色,热茶的温度在掌心里,一直蔓延到心头去。江熙来握上他手背,恳切道:“我知道阿离怕生,但是一回生二回熟,他们都很好相处,你别紧张,有我在。”   尤离笑出声来,“最后三个字,再说一次。”   江熙来亦低头笑——   “有我在。”   此计已决绝   尤离真的体会到和睦融洽的氛围,没有人因任何理由排挤他,更没有人来挑衅,更多的是想看看他刀法。   江熙来本颇为忧心。   唐林师叔本是唐门中人,多年前唐门也还用毒,跟同样用毒的五仙教自然要分个高下。然而毒术难以点到为止,双方损失都颇重。更甚当时年少的唐林被五毒的噬日蛊重伤,此生只能一直待在天寒地冻的地方,再不能回家。   只消离开秦川便会蛊发,浑身灼烫难忍,三日间就会毙命。   然而唐林师叔自见到尤离后提也未提此事,烹茶聊天,亲切和蔼。   同出身唐门,唐竭远在千里之外的燕云,紧紧捏着手里的信,眼中怒意燃烧。   身边的冷霖风一慌,“怎么了?”   唐竭深吸一口气,“唐门来信,告诉我,我和你们堡主的侄女韩秋盈婚期在即……”   虽知唐门数代都与神威堡通婚,冷霖风也惊得差点咬到舌头,沉默了半天才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   唐竭凌厉的目光逼视他,“你莫要劝我听命!”   冷霖风苦笑,“这由得你吗?”   唐竭冷哼一声,“自然,我誓死不从,他们奈我何?这婚事从我十二岁时就已知晓,我早已明言这事情绝不可能。不想这些迂腐老辈数年过去不罢休。”   冷霖风摇头,“可是……”   唐竭撕碎手中家书,细碎的纸片随风飘走,很快遥不可及。   少年笃定道:“大不了,就不当这个唐门中人了……”   冷霖风道:“这怎么行?你是唐门子嗣,怎可背离家族?”   唐竭反问道:“你要我娶她?”   唐竭眼中的寒意凛然,让冷霖风心中一痛,终究道:“这确实门当户对,是个……是个好婚事……没有理由拒绝……”   唐竭一把握住他的手腕,“你不知道我的理由?!”   冷霖风默然,漆黑的眸子里忧心尽显,唐竭手中一紧,“燕云我不能再待,唐门我也不会再回去!你可愿意跟我走?”   见冷霖风不说话,唐竭心中又惊痛交加,“那日我求你跟我走,你说要留在神威堡守卫疆土。虽然理由如此正当,但你可知我心里多难受?!这回他们随随便便一封信就要决定我终生大事,我决计不会妥协!如果我唐竭这辈子要和一个人厮守终生,那个人就是你——”   冷霖风怔怔望着他,唐竭的声音铿锵有力,“背离家族又怎样?为了心爱之人我可以背离天下!我只要你承认我,让我知道这一切都值得便好。所以,你可愿意跟我走?”   冷霖风压住眼中泪意,“唐公子轻言了,为了一个男人公然违抗婚约,背弃唐门,唐门怎么会放过你,天下人又该如何看待你,你如何在世间立足?为我一个人,并不值得。”   冷霖风挣脱开唐竭的手腕退开一步,“韩小姐是个好姑娘,唐公子与她成亲,以后定会琴瑟和谐,子孙满堂……”   唐竭气得浑身发抖,冷笑出声,“好,很好,冷霖风!为了你我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你不领情……我告诉你,就算不为了你,我也不会娶她!”   “我不愿意干的事情,绝对不干——”   冷霖风刚要开口,唐竭噬人的目光已然逼近,“你最好不要再刺激我,否则我现在就去杀了韩秋盈,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要我把一具尸体娶回唐门!”   唐竭步步逼上揪住他的衣领,冷霖风一个踉跄,后背撞上坚硬墙壁,却好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初见唐竭,那就是一个骄傲倔强的少年,不论跟他说什么他都会反对,任性无礼,却很可爱。   此刻唐竭眼里溢出泪光,拼命忍着泪意,终于松开手,扔掉那把精致的扇子,转身离去。   他上一次也在燕云问他,你愿意跟我走吗?   冷霖风已经拒绝了他一次。   神威铁血铮铮,燕云坐落边疆,内有青龙会之乱,外有西夏人虎视眈眈。青龙恶爪初现之时,就害死了神威堡少堡主。   那是如师如友的人,冷霖风被西夏乱箭围困时,韩振天横枪策马急援,最后与他说了一句话。   你回去禀告父亲,这里我守着。   然后再也没有回来。   冷霖风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唐青衫从暗处走出,捡起地上那把扇子递给他。   唐竭的堂哥,年长他两岁,从小待在燕云神威堡中,常年身体情况算不得太好,自从韩振天去世,他就更少再有笑容,然也很少会有这种阴沉的神色。   那扇柄上刻着冷霖风的名字,异常光滑,想来他的主人无数次轻抚着,思念着这名字的主人。   冷霖风呆呆地接过去,眼泪直直往下掉。   “你要保家卫国?”   唐青衫语气里满是嘲讽——   “你连那一个人都保不了。”   唐竭浑身麻木——   原来不值得。   原来都错了。   唐竭快马加鞭地奔驰,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地方。   燕云的风沙在四周环绕,荒漠里一点绿意都看不见。当烈风像刀子一样割过眼角,唐竭突然放心地哭泣起来——   是啊,只是这风沙太大,迷了眼睛罢了,我又怎么会哭?   唐竭抗婚出逃的消息迅速传开,很快传到远在太白的唐林耳中。   此时江熙来正和尤离一起跟着唐林讨论剑道,唐林接过弟子递来的信件,顿时面露愁色。   江熙来忙问:“师叔,怎么了?”   唐林也不好明言,只道:“家中晚辈出了点事。”   唐林苦笑,“这孩子从小性格倔强,也是我们管教不善,不久前他随离盟主夜探郡王府立下大功,家中还甚为高兴,近日又折腾起来……”   尤离和江熙来一愣:“夜探郡王府?”   唐林见他俩面色惊异,“怎么?”   尤离道:“不瞒前辈,那日在下也参与了……您说的那位少侠是否叫唐竭?”   唐林皱起眉头,很快笑道:“他说他叫唐竭?”   “呵,这孩子,出去闯荡江湖时不愿以唐门嫡系自居,说要取一个化名,原来是叫唐竭。他原名是唐青玹。”   尤离道:“原来如此。那这回出了什么事?”   唐林道:“本是家门私事,既然你们与他旧识,告诉你们也无妨。他违抗婚约,出逃了,家中人正是大怒。”   江熙来一头雾水,“抗婚?”   唐林道:“唐门世代与神威联姻,他儿时便有了婚约,虽然他总说他不愿意,然小时候都以为是孩子的气性话,这回却来真的。”   江熙来忙问,“那唐门要怎么做?”   唐林看他一眼,“自然是要先把他带回唐门。”   尤离道:“唐公子是另有心上人了么?”   唐林长叹一声,“是啊。”   “他写了一封决绝书给唐门,说必要时将此书公告天下也未尝不可。家中已抄写一份寄来给我,你们想看便看罢。”   尤离和江熙来紧皱着眉头接过一看,读了几行便知为何唐门会发怒——   巴山高阁,吾因存焉。朝来扇引,晚来偶牵。   教之武道,习以经典。生养授德,二八华年。   今有不从,恐无转圜。泣以强性,泣以专权。   凌云有壁,不测之渊。宁堕阿鼻,不改吾愿。   秦晋无望,龙阳以偏。逆世寻常,顺心周安。   上有悲训,下有杂言。但求一人,常乐连年。   来路未明,去路维艰。今朝不悔,来日俱担。   世间之御,人心至难。言尽求已,万不复全!   ————————唐门不肖弟子唐青玹顿首。(注1)   ————————————————————————————————————————————————————注1:这个决绝书是写到这里我现编的,由于每句四个字可能读起来不是很明白,还是写一下大意:巴蜀的高阁,是我赖以生存的地方。早晚练习飞扇和傀儡木偶的武艺,教给我武道和诗书经典。将我养育长大,教我仁德之义已经十六年。   今天我有无法遵从的事情,恐怕已经没有转圜余地,泣诉我强硬的性格,泣诉家中的独断专权。   巴蜀的凌云壁是万丈深渊,但我宁愿堕入阿鼻地狱,也不会改变我的心愿。   唐门神威的联谊在我这里已是无望,我爱的是一个男子。我知道这违逆世间常理,但却顺从我心中的安定周全。我也知这样一来上有长辈悲愤的训斥,下有他人的杂言,我只求那一个人,跟他年年常乐。   我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我并不知道,来日的路也是举步维艰。今日我不后悔,来日所有的苦痛我也一并承担。   控制世间的事物,数驾驭人心最难。说到这里祈求一切都可以就此停止,否则一切都无法保全。   牵心   尤离和江熙来读罢皆是心有戚戚,同样的情况,这位唐公子却比他们凄惨了无数倍。唐林更是愁容满面,唐竭从小被老夫人当宝贝一样宠大,有求必应百依百顺,才会有这样任性的样子。   然从未这样公然反抗过。   万不复全——   他奶奶看到这一句得气成什么样子?   正沉默间,一弟子敲门道:“江师兄,有人带来燕大侠的口信,说事关重大,你快去一趟吧!”   江熙来一惊,提剑起身道:“我这就过去!”   说着冲尤离和唐林道:“我去去便回。”   唐林点头目送他出去,看向尤离道:“我有一事相求少侠。”   尤离道:“前辈言重了!晚辈知道,您想让我帮忙找到唐竭……唐青玹?”   唐林点头,“少侠对他的行踪有没有什么猜测?”   尤离眉头一皱,唐林已看出他的心思。   “你若不愿意告诉我也无妨……”   尤离道:“我……我只觉得那句‘万不复全’听着甚是极端,恐怕若逼他,他会做出一些让前辈们后悔终身的事情。”   唐林仿佛也有此想,长长叹了口气。   尤离道:“不过晚辈会尽力找到他。前辈您和风掌门的风度实在让晚辈佩服,您受噬日蛊之困终生不能离开太白,见到罪魁祸首的门派弟子却只字不提,待我如此亲善,我又怎会拒绝您……”   唐林道:“你知道?”   尤离道:“晚辈听说过当年五毒和唐门斗毒一事,只知道唐门有一人受了此蛊而已。但是跟您相处时晚辈能感觉出您身上的蛊毒,实在让晚辈愧对。”   唐林摇摇头,“那是多年旧事,跟你无关。”   尤离道:“晚辈也对蛊术颇有研究,我一定想办法让您能回家一趟!”   尤离目光哀伤,“想必……您也很想家吧……”   唐林没有回答,只道:“熙来知道我身上的蛊毒,但他也只字未提,大约是不想让你有负担……”   唐林以手扶额,“你若找到青玹,还是尽力劝他。背弃唐门……呵,这孩子这样说让我很担心。前车之鉴,这是很惨烈的事情……”   尤离听的不甚明白,见唐林一脸疲惫便也没有追问,“那前辈好生休息,若有消息我一定及时通知您。”   出了房门,尤离正看见朝这里跑来的江熙来。   “慌慌张张的是怎么了?”   江熙来喘着气道:“燕大侠傅大侠和明月心姑娘前去阻止孔雀翎造出,意外得知要重铸孔雀翎的是孔雀山庄的庄主,秋水清。”   尤离疑惑,“孔雀翎本就是他孔雀山庄的东西,为何还要重铸?”   江熙来道:“据说真的孔雀翎已经遗失,秋家担心会有人趁机寻仇所以……”   尤离:“那么接下来?”   江熙来道:“他们已决定去找秋水清问个究竟,我明日便也动身前往九华。”   尤离的心猛地一空,远离了他们多日的孔雀翎一事又现在眼前,迷乱撩人,迟疑开口道:“我答应了唐前辈去查探唐竭下落,你既要这么快动身,那么我们在九华碰头。”   江熙来沉默片刻,眨眨眼睛,声音凄冷许多——   “那你又要和我又要分开?”   秦川的风雪在耳畔喧闹不停,尤离看着他寒星般的眸子,伸手拂去他肩上的雪花,轻声道:“你也不忍心看唐林前辈那般忧心对不对?”   他一叹,“熙来,我难得做些好事,只是几天而已。”   江熙来微微一笑,“我知道,不要弄得这么伤情。”   他握上他手心,转身往房里去。   晚饭二人都吃得心不在焉,尤离心头更有打算,恰到好处地掩了心事,便和江熙来一起收拾行装。   虽然嘴上那样说,可两人朝夕相处了这些日子,大大尝到了厮守的感觉。江熙来已习惯尤离抱着他入梦,也习惯去安抚因噩梦惊醒的尤离,白日里策马在泼墨岭重游,晚上点着一支蜡烛夜话,如果可以一直这样下去该多好?   可是一入江湖哪里有长久的平定,若非动荡如此,这种厮守的魅力也就大打折扣。   江熙来在他身后,盯着他背后的衣纹。倒蝠的图样,环外尤离腰间,扣带泛青,如深潭水色。   他问:“阿离……以后江湖平定了,我们就可以再也不分开?”   尤离正把一些常用的金疮药放进他的行囊,闻言停了动作,点点头,和缓道:“嗯,到时候你是不是想在秦川定居?”   江熙来却摇头,“秦川对你来说太冷了。不如我们在杭州置间小屋,杭州四通八达,想回太白也很方便,或者想去哪里都很方便。”   尤离转身轻轻抱住江熙来,“嗯,就在西湖边置间小屋,白天做些营生,晚上看着西湖月景聊天。”   江熙来笑着道:“整天待在一个地方也怪无趣,春来的时候去开封踏青,夏天游西湖看满目荷花,秋天的时候可以去徐海看落叶秋韵,冬天去东越瞧瞧可好?那里靠海,冬天的时候也一定很暖和。”   这都是尤离从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的眼泪无声淌进江熙来肩上的绒毛,驱散哭腔,深吸一口气道,“天香的花灯远近驰名,听说七夕去更好……中秋我带你回云滇,我们那里的风俗你肯定没有见过。”   江熙来好奇:“是什么?”   尤离轻笑,“叫跳月,男男女女可以在月亮下一起跳舞。”   江熙来笑起来,“你跳舞?倒是很让人期待啊……”   尤离已收了泪意,沉默间江熙来突觉脖子上一凉,原是尤离将那条银链挂上他颈间。   轻轻冷冷。   江熙来抬手,“这是干什么?”   尤离扣上银结,抚平他领口,正色道:“你此去不知会有什么艰险,这算是护身符。”   江熙来立刻反对,“那你呢?”   尤离笑道:“我?我不过是去查人下落,会有什么危险?”   江熙来不依,“不行不行,这是你娘留给你唯一的东西……”   尤离点头道:“是啊,我全身上下,就这个最宝贝了,等在九华碰头,你再还我。有这个做抵押,你该信我会尽快赶去的罢?”   江熙来终于笑起来,“你越来越能说会道了。好吧,不过,你要怎么找唐竭?”   尤离道:“虽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他总要有日常开销对不对?他本是杀手,领暗杀取赏银的可能性很大,我会托杀手组织的前辈帮我查探,相信很快会有线索。”   江熙来赞道:“是啊,这办法一定有用。”   尤离道:“所以不会很费时日,我很快会去和你碰面。”   江熙来弯起嘴角,“别说的我好像会很想你一样……”   尤离笑罢,转身拿给他一碗茶,“这茶安神静心,喝了它睡一觉,明天好好启程。”   江熙来不疑有他,仰头便喝了下去。   这夜入睡的江熙来睡得异常深沉,尤离坐在床边轻抚他的眉梢,眼神柔和如朦胧月色。   是啊,他又要离开江熙来,如何可以安心?   东越海边江熙来的一口鲜血太过灼目,他此生绝不让这种事情再次发生。   掌心一条异虫蠕动翻滚,妖艳的紫色异常醒目,尤离内力一动,异虫钻入掌心,留下一抹血痕,很快愈合消失。   又摊开江熙来的手心,从玉瓶里倒出另一抹诡色,无需内力催动,便已没入不见,血痕顷刻退散。   这是他到了秦川就开始着手的东西,亏得这里天寒,才能如愿。   一蛊牵心,舍生为死。   尤离的声音低沉恍惚——   “希望这东西永远不要派上用场……”   虚空   冷霖风这几日过得精神恍惚,仿佛魂魄已失,空留躯壳而已。   唐青衫趁着傍晚弟子换班时将他拉到一边,打量他落魄的神色,叹气道:“你不该继续留在这里。”   见冷霖风不吭声,唐青衫强忍怒意,扔给他一张纸。   “这是青玹的家书,你一字一句地看好了。”   冷霖风接过一看,唐青衫的话继续响在耳边——   “青玹他说,言尽求已,万不复全!你可知最后一句化用何处的句子?《孔雀东南飞》中,自尽之前的话便是——念与世间辞,千万不复全!我读罢心惊胆战,冷霖风,你读了心慌么?”   冷霖风脑中嗡得一响,突然觉得天旋地转——   那个骄傲倔强的人,会去寻死?   他若是死了……   他如果死了……   唐青衫见他终于有了激烈反应,便继续道:“唐门不是好瞒的,很快就会查到他跟你的关系。你是要等唐门来拿你,还是先一步去拯救那个万念俱灰的人,你自己决定罢!”   冷霖风看着他,思绪百转千回——   他并非害怕跟他一起走,只是更害怕要他承担和家族抗衡的后果。初见时,饮马绿洲上的一个回眸,冷霖风就再也不能忘记唐青玹。   唐青衫的话还在——   “九华有大事,江湖动荡,四盟八荒已经陆续派人赶去。你可也莫忘了振天死在什么人手里……”   回忆翻转,如潮如涌。   大漠黄沙,箭雨之中,韩振天一马当先,斩尽风沙,再未归来。   神威儿郎一向自诩血性,为何偏偏在这事上胆小退怯?   然而人间还是这个人间,江湖还是这个江湖,不因一人落寞而永夜。   杜枫已经连续五天看到唐竭去暗杀榜领单子,实在觉得很反常,终于忍不住叫住他。   “你这几天怎么如此勤快?”   刚一走近,便闻到一阵酒味,杜枫立刻心头火起——   “你喝了酒?还去暗杀?想送死我直接给你一刀,何必去败坏杀手的名声?!”   唐竭的声音哑哑的,“前辈多虑了,我接的都不是什么有难度的任务……哪有那么容易死……”   杜枫从他手里抽走了杀手令,道:“现在你还归我管,我说不能去就是不能去。”   唐竭失笑,“前辈啊,我不去暗杀怎么养活自己?”   杜枫眉头一皱,“你出了什么事?”   唐竭依然笑,怎会回答他?   “前辈既然不许我去暗杀,那我回客栈睡一天,明日不喝酒了,便可以了吧?”   唐竭的脚步轻飘飘的,却再没往日意气风发之态,一步一晃,很快消失在路口。   杜枫看着手里的杀手令,甚是担忧的样子。   他未必很挂怀唐竭,却知培养一个杀手多么不容易。   晚间只有一点空闲时间,杜枫本打算去看看唐竭,刚要动身,却被手下拦住。   “前辈,有人托我向您打听一个人。”   杜枫不甚在意:“打听谁?”   “名字叫唐竭,代号并不清楚,有人说最近要去执行一个重要任务,想找一个搭档,之前和唐竭合作过,所以这回也打算找他。”   杀手之间交流甚少用真名,一般成为杀手后就会随机抽取一个代号,自然也可以自己取个特别点的名字,不过比如尤离那样的人自然懒得动这个脑子。   杜枫心头一转,“是尤离吧……”   “属下不知道,只知道他代号是夜鹰,和他曾有一些交情。”   杜枫道:“你告诉他唐竭在杭州,让他来了先来见我。”   杜枫寻到乐天酒楼,果然看到唐竭在二楼喝酒,于是叫来老板。   “那人每日都这样?”   老板道:“那位少侠日日借酒消愁呢。”   杜枫给了他一些银两,“若是他从这里离开,请来杭州城门口告诉我。”   老板应了,杜枫转头欲走,想了想又道:“他要是还继续要酒,请给他掺点水进去……再做碗醒酒汤。”   唐竭正埋着头,一手按在酒壶上,喃喃细语——   “冷霖风……”   “混蛋。”   尤离从来无心贪恋路上景色,来得极快,和以往不一样,那些阴郁低沉的气质已经越来越少。脸色没有那么阴沉,戾气没有那么重,像被辰光净化过的人,眸子里盈盈不灭。   杜枫道:“你之前说不想当杀手了,现在又说有重要任务要找搭档?”   尤离诚实道:“我撒了个谎,只是想找个说辞来查唐竭在哪儿罢了。”   杜枫道:“你找他干什么?”   尤离如实相告:“他家中长辈拜托我来寻他。”   杜枫皱眉,“你们这一届,真是很不让人省心。”   尤离道:“前辈辛苦了,是我们不好……”   杜枫惊诧:“从前你可不会说这些好话。”   转而叹气道:“罢了,唐竭还在乐天酒楼里住着,你自己去找吧。”   说着拿出唐竭的杀手令,“顺便还他这个。”   漆黑的牌子上赫然刻着“青霖”二字,尤离拿着看了一眼,“这是他的……代号?”   杜枫道:“原本不叫这个,他自己改了。”   尤离又问:“那怎么在前辈这里?”   杜枫语气有些生气,“他一身酒气还要去接任务,被我没收了。”   尤离黯然,拿着东西告辞了。   唐竭坐在那里颇为显眼,他本就有种公子哥的气质,桌上摆了好几个空酒壶,依旧拎着一壶给自己倒酒,一眼没认出这个一下就坐在自己对面的人。   瞪着迷离的双眼看了半天才道:“郡王府的小毒哥……对不对!”   尤离抬手挥了挥浓重的酒气,点点头。   唐竭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对,叫什么来着……离!离玉堂!不对……梨……梨子!对吧!”   尤离抢过酒杯扔出窗外,“你喝多了,今天不适合谈事情。”   唐竭一愣,“谈什么事情?”   尤离道:“秦晋无望,龙阳以偏。”   唐竭似乎突然清醒了一点。   “你怎么知道这句的?”   尤离道:“唐林前辈托我找你。”   唐竭又清醒几分,“叔叔?你去过太白?啊……我想起来了,你跟你的小情人回太白了吧?”   尤离虽然不满意这个称呼,还是点头。   唐竭道:“那我求你了,可千万别告诉他们我在哪儿?否则我就死了……真的会死的……梨子兄弟。”   尤离皱眉,“唐林前辈很担心你,我只告诉他我找到你了,不会告诉他具体在哪儿。”   唐竭默许,在桌子上摸来摸去,“我的杯子呢……”   尤离道:“我该叫你唐竭,还是唐青玹?”   唐竭笑了,“你知道我的名字啊梨子兄弟,我这个名字,除了唐门的人,我只告诉了霖风!”   他说完这个名字,表情临近崩溃,狠力揉着眼睛,“是叔叔告诉你的吧……可惜恐怕再过几天,这世上就……就没有唐青玹这个人了……所以还是叫唐竭吧。”   霖风——   尤离想起“青霖”两个字来,想掏出杀手令给他,但是看了看他这个状态,微微摇头,还是又塞了回去。   然后直接扶唐竭回房,后者还算配合,只是嘴里一直嘟囔着“霖风,霖风……”,   末了再跟一句:“混蛋……”   尤离没有功夫跟他空耗日子,江熙来已往九华去了,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心。   床上的人带着一点哭腔,呢喃出声——   “霖风,”   “你在哪儿?”   尤离忽然感同身受,只在心里默问:   江熙来,   你在哪儿?   他抚着心口感受心脉的蛊虫游动,沉声一叹。   问君能有几多愁   次日唐竭一醒来就觉得头疼欲裂,□□了几声爬起来便看到坐在桌前一脸严肃的尤离。   “你……是梨子兄弟啊,你怎么在这里……”   尤离每每听到这个称呼就想打他,但是还是没有付诸行动。   只淡淡道:“过来吃东西,然后喝药。”   “喝药?”   唐竭皱眉,“喝药干什么?”   尤离瞄他一眼,“你这几天都没有好好吃东西,一直喝酒,我把了脉觉得你再这么下去恐怕命不久矣。”   唐竭挑眉——   “哎哟,梨子兄弟还是个大夫?”   尤离继续淡淡道:“毒者必善医,医者不尽毒。”   唐竭坐在床上,双手环抱,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不必劳你费心了,我本来也不想活了。”   尤离听罢,直接抽出双刀就往床边走。   唐竭一愣,“你做什么?”   尤离道:“成全你。”   唐竭认输,“只是开个玩笑……”   尤离收刀回座,依旧是淡淡的语气——   “吃饭,然后喝药。”   唐竭咬着包子,看一眼尤离的脸色,斟酌了一下,开口问:“你……好像很不高兴?”   尤离擦拭着自己的双刀,轻轻嗯了一声。   唐竭不解:“为什么?”   尤离道:“我急着去九华,但是你这个身体情况,今天是不能出发了。从今天起不要喝酒,就不会头疼。”   唐竭道:“我要跟你一起去九华?为什么?”   尤离道:“你若想被唐门捉回去,就可以继续待在这里。”   唐竭语塞,他也知道唐门很快就会找到他,在一个地方呆太久不是好事。   “那为什么是去九华……”   尤离道:“听说四盟八荒都派人往九华赶,唐门当然也是,所以会认为你绝不会往九华凑,这只是我的推测。”   唐竭点点头,“有道理……不过,是不是那个太白也在九华啊?”   尤离嘴角微扬,“嗯。”   唐竭将他一闪而过的笑容收入眼底,端起药碗尽数灌了下去,重重地搁回桌上。   尤离闻声抬眼,“别赌气,凡事都有解决的办法。说不定你的霖风正在找你的路上。”   唐竭的声音突然悲怆很多,苦笑道:“我真是羡慕你。”   尤离停下手里的动作,“羡慕我无父无母,一身轻松?”   唐竭闻言略惊,尤离迎上他的目光,   “你家人正在找你,你的叔叔一直很担心你。然而我从没有家,也没有家人。现在想来这的确也不全是坏事,至少在婚嫁上,我很自由。”   唐竭感觉自己触到他的伤心事,一时沉默了起来。   尤离倒神色如常,将两把短刀递给他。   “拿着这个,把你的扇子收起来,出了这个门,傀儡也不要用。”   唐竭道:“梨子兄弟你真是细心啊……”   尤离道:“两个人同行本就很打眼,你装成五毒弟子我觉得会好些。你可轻易别出手。”   唐竭道:“九华纷乱在即,你可担心的小情人?”   尤离点点头,“不过他现在还平安无事。”   唐竭疑惑,“这你也知道?”   尤离神色略显沉重,“我自有我的办法知道。”   九华算的上是世间佳园,郁郁青青,山水相依,水陆通八荒,古寺水榭尽风光。   江熙来是第二次来九华。   第一次并不是一段好回忆,阴雨连绵,血光四溅。   为了一张图谱,灭人满门。   “图谱,你来阎王殿拿吧!”   血玲珑的声音仿佛犹在耳边,依旧让人感到刺骨寒意。   江熙来根本无法思考太多,有时剑光闪动间,他总是想起尤离琥珀色的眼睛,安静低沉的他,浅笑温和的他,肃杀凌厉的他,温柔缱绻的他……   难道已经依恋到这个程度?被祝海伤了心脉的时候,东越海边千钧一发的时候,双双策马在泼墨岭嬉笑的时候……   简直像是毒瘾。   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专心点。   马蹄蹬踏,一路掠影飞花,唐竭看着尤离眉间的焦急,嘴里却说不出劝慰的话。   自己也是失意的人,如何去劝慰别人?   其实前日已有帝王州的弟子寻到他们,不过不是要帮着唐门捉唐竭回去的。   只恭敬道:“唐门向叶盟主说明了实情,盟主说他不知道唐门的规矩,但是帝王州没有把盟中弟子送回唐门的规矩。帝王州没有唐青玹,只有一个唐竭而已。”   一番话便把来人给堵了回去。   果然是那位孤星照命便以剑破之的盟主大人才会说的话。   唐竭愣神间,尤离已停下马,喘了喘气道,“天色已晚,看这样子要下雨了,先找地方停一晚。”   唐竭一路也甚是疲惫了,自然点头同意。   客栈简陋,却也是附近唯一的落脚之处,此时生意也是不错。   匆匆进了房门,唐竭拉过尤离道:“楼下有两个唐门的人。来抓我的。”   尤离顿时进入备战状态。   唐竭继续道:“他们不是要赶去九华的弟子。分明是唐门中人却隐藏武器和身份。便是暗中捉拿我的。说不定已经盯上我了。”   尤离道:“你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唐竭叹口气,往一边的椅子上一靠,“嘿,还能有什么办法?等着呗~”   尤离丢给他一个小瓶。   “吃下去。”   唐竭嗅着瓶里奇异的药香,用眼神问:“这是什么?”   尤离走到门边,“蛊的解药,待会儿若是打起来,难免误伤。”   唐竭眉心一簇,“你别……”   尤离一面往房门口撒下一些粉末一面道:“不是什么要命的蛊,最多就是四肢无力头晕目眩而已。”   唐竭虽然安安静静地坐着,却掩盖不了心里的忐忑,尤离看在眼里,只好开口道:“你先休息会儿。我下去叫些吃的。”   唐竭以沉默作答,心不在焉,思绪不宁,食不知味。   正是二人的真实写照。   尤离随时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精神紧绷了好几日,依旧没有放松一下的意思。   夜里大雨倾盆,雨水砸落的声音如此清晰,唐竭到了黎明时分才浅浅入睡,梦里冷霖风的□□一晃而过,仿佛在心脏划出一道长痕,梦醒仍有余悸。   尤离看起来精神不大好,却还是要一早上路。   朝阳映在地面的水坑里依旧灼目,空气里还有雨后的潮湿气息,连呼吸也被牵连而变得沉重。   一阵金属的爆裂声破空而来,甚是轻微,传到唐竭耳中却让心弦一震——   “爆天星!”   正是唐门绝技。   唐竭勒马转向。   尤离抽了一刀在手,“别慌,过去看看。”   树林掩映下只能瞥见傀儡飞身时的残影,两个唐门弟子双双星雨飞花,手下牵丝形动,铿锵之声凌厉沉重,口中道:“上头吩咐了,不可生擒便……”   唐竭与尤离步步逼近,终见那困于百骸中的人影——   唐竭觉得全身的血液仿佛沸腾起来,日思夜想的人就在眼前了,胸口的血迹几乎要灼伤双目,脑中尚未思考,傀儡已出,飞扇在手,惊得正要下手的两人双双停住。   “小少爷!”   冷霖风感觉到熟悉的气息环绕,开口却说不出话,腰间挂着唐竭那日丢下的折扇,已经沾染鲜血,滚烫化凉,红艳如火。   二人劝道:“小少爷,既然来了,跟我们回去罢!”   唐竭手上尽是冷霖风的血,怀里的人眼神涣散,只能听见沉重的气声。   他只想告诉他,对不起……   如此鲜艳的红色又不是第一回见,唐竭却抖得连扇子也握不住。勉强下手封穴止血,冷霖风痛得眼睛一闭便再未睁开。   唐竭本是生气的,从小到大他也没有被拒绝过,然手上滑腻的鲜血太耀眼,脑中被晃得成了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了。   尤离隐身而过,爆魂诀霹雳作响,二人丝毫未曾预料,自替身稍晚半步,蜃气便直窜入体,困百骸后蝙蝠掠夜,飞雀震得二人退开两步,再要上前时唐竭的傀儡已森然而至。   “少爷!老夫人吩咐我们——”   唐竭怒喝:“闭嘴!滚!!滚回去!!!”   言毕,眦目欲裂,“念你们同为唐门,滚!!!”   二人心知并非唐竭尤离二人的对手,然任务在身,脚下未动,紧接着便生生中了唐竭一招爆天星——   “滚!滚回去告诉唐门!!唐青玹死了!!”   手上鲜血已然冰冷,“他若有事,不共戴天!!!”   尤离横刀而待,两人见此只得抽身而去。   唐竭闭目运气,耳边都是自己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秦晋无望,龙阳已偏……   一气之下的决绝书将冷霖风推到如此危险的境地,都是他的错,都是他害的……   尤离掀开冷霖风的衣襟,看到伤口时心中一紧,扣上手腕脉搏,脸色更是难看。   看到眼泪从唐竭惊恐的双眼中淌下,尤离手下一个翻转,冷霖风身子一震,微小的崩裂之声惊得唐竭茫然而视。   尤离沉声安抚他:“先用蜃气麻痹他的心脉,否则血止不住。带他回客栈,我向你保证他不会死。”   夺命劫   冷霖风的情况不太乐观,尤离只有一些应急的药材,尽管勉强止血,却也远远不够,于是雇了马车向镇上奔袭而去。   唐竭策马,尤离在里面为冷霖风运功维护心脉。   临近小镇时天色已晚,唐竭忧急交加,脸色甚是难看,他可能马上就要失去他这辈子最爱的人了。   医馆药铺都已关门,唐竭挨个儿砸门,终于将一家药铺的人逼了出来。   将冷霖风安置在对面的客栈,一直折腾到午夜,尤离确实筋疲力尽,唐竭每看一次冷霖风的伤口便多一层怒火,浑身戾气萦绕,杀意蔓延整个屋子,惹得尤离不得不开口。   “长途奔袭,怒火攻心,你这样,万一倒下了,他怎么办?”   唐竭看了一眼脸色苍白的冷霖风,“他怎么样了……”   尤离道:“没有性命之碍,虽然内伤颇重,不过好在神威弟子体质甚好……”   唐竭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些,便顿感眼前一黑。   尤离长长地叹口气,将唐竭也扶上床,揉揉太阳穴,疲倦地扶着床边坐下来。   突然好累啊……   尤离想着江熙来,不自觉地抚上心口。   不知道他在干些什么……应该快到孔雀山庄了?   紧张感从未消退,迫不及待要去找他,这边偏偏事故不断,浑身无力,困意如潮水般袭来,终于闭上双眼昏昏睡了过去。   次日唐竭第一个醒过来,看到尤离双手环抱着睡在床边,眼下明显的两团乌青,心里泛起一阵愧疚感激,便将他扶上榻去。   为了撑下去,一定要打起精神吃点东西,硬塞也好,强咽也罢,最后唐竭坐在床边看着冷霖风。   他颤颤开口,“你听不听得见?都说神威的男儿耿直坦荡,不会故意装睡听我说话的吧……”   “唐门的人,从小就牵丝引线,驾驭傀儡久了,难免养成强烈的控制欲。或许,奶奶是最严重的一个。我第一次赌气离开就因为你不肯跟我走……想来其实太任性太幼稚。”   “不该妄图让一切都照着我的意思走。我保证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会改的。对不起……”   冷霖风突然开口,“这句话该我说才对。”   沙哑的声音轻柔低弱。   唐竭身子一震,对上他漆黑的眼睛,忍不住要哭出来——   “你你你……怎么样?有没有哪儿疼?”   冷霖风不答,“神威的男儿耿直坦荡,我却很胆小,该我来说对不起才是。”   唐竭激动得说不出话,连尤离已经走到这边来也没发现。   后者轻然道:“别哽咽了,去煎药。”   声音和往常一样平淡低沉。   唐竭哪能不从命,倒也不忘了告诉冷霖风——   “这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好好躺着,我去给你煎药。”   尤离看着唐竭嘴角微微的笑意,目送他出门,把了把脉,稍稍放心。   “还不知你贵姓……只听他霖风霖风地叫……”   冷霖风道:“恩人见笑了,我姓冷。”   尤离道:“别叫什么恩人不恩人的。在下尤离,师从五毒。”   冷霖风打量着眼前的人,披着一件墨绿衣袍,领口一抹消瘦的锁骨,眼光盈盈,像一汪晶莹琥珀,带着点印象中五毒弟子的妖娆,实在是个好看的人,只是脸色不太精神。   “五毒的弟子?听说过云滇异蛊的名声,看恩人这样就知道是个高手吧……”   尤离眼波一转——五毒给人的印象就是这个?   “云滇蛊毒确实奇妙,不信我帮你给唐少爷下一个,保证他对你百依百顺。”   冷霖风苍白的脸色使得红晕异常明显,尤离挑着嘴角,略微得意。   然而唐竭端着药回来时身后还跟了一个人。   尤离神色一凛,笑容完全消失,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然那人已道:“师弟,多日不见。”   尤离移开目光,“是啊,多日不见,百里师兄还好吧……”   唐竭不知以往的事情,看气氛如此尴尬,只好解释道:“叶盟主托百里师兄来寻我们的。”   百里研阳道:“前日你们那一战传回唐门,听说唐家老夫人震怒不止,加派人手定要拿你回去。盟主怕你们敌不住,又不方便派帝王州弟子来,于是让我接你们去帝王州分舵暂避。”   百里研阳看出尤离精神不济,继续道:“唐门还不至于打进帝王州分舵,你们三人在外实在太危险。五毒和唐门的关系本就不好……”   尤离知道孰轻孰重,“我知道,那日我本也不想多手……”   百里研阳道:“听说唐家少爷和一五毒弟子同行我就在猜会是谁,还好未出人命,否则只怕教主那里也要惊动了。”   唐竭忙道:“此事都由我而起,莫要怪梨子兄弟……”   百里研阳失笑:“梨子兄弟?哈,唐少爷很会取名字。”   尤离别过头,“事不宜迟,午后便出发。安顿好他们,我还要赶去九华。”   九华,九华,他究竟何时能到?   林间秋风阵阵,江熙来站在山巅,身边的白衣人似敌似友,神秘莫测。不过只要能进孔雀山庄便好。   山庄的管家拦着他不让进,好在遇到这白衣人,应他之求寻到了一坛美酒相赠后,就带江熙来到了山头。   “孔雀翎最善对付的就是从高而下的敌人。现在这东西已失,山庄里最薄弱的地方也就在此。”   这一路破费周折,江熙来自然好好道谢,而后看着脚下的山庄飞身一跃——   孔雀山庄的管家长相甚是凶恶,态度也异常讨厌。   不过江熙来并不在意。虽然一再安慰自己,还是忍不住担心尤离——他为什么还没来?   于是看到燕南飞等人时江熙来仍旧有些恍惚。   燕南飞冲他点点头,“你来啦。”   江熙来与几人见礼,秋水清缓缓步入,衣角带起一阵微风。   江熙来第一次见秋水清,这人的确清秀文雅,虽然也曾怀疑孔雀翎之事是他的手笔,然而今日见到其人,便把怀疑都打消了。   这样的人绝不会干出那些事的。   明月心越众上前,“我便直说了,孔雀翎之事牵连众多,惹得江湖腥风血雨,最后矛头却都指向孔雀山庄……”   秋水清皱眉道,“孔雀翎的确已经失传,但重铸孔雀翎之事绝非我孔雀山庄所为。”   “孔雀翎乃是机缘巧合,以正在燃烧的陨石中打造,如此机遇,千百年也难再见,所以重铸孔雀翎实在是空谈。”   公孙屠站在一边,看了看桌上的茶水道:“老奴去添些茶来。”   江熙来见堂内气氛沉重,说不定某些内情不便对自己多言,便趁机道:“公孙先生,在下陪你去吧。”   公孙屠背对着江熙来,眼中的凶恶一闪而过,并未回绝。   江熙来与公孙屠出了门,孔雀山庄清幽典雅,占地广袤,一草一木都可见历史沉韵,侍卫婢女各司其职,处处井井有条,听闻秋水清是雅致之人,这山庄的琐事若是没有管家操心,恐怕也是沉重的负担。虽然这管家长得吓人,却是对山庄很上心的样子,对秋水清说话时也恭敬无比。   而孔雀翎之事若非秋水清所为又会是谁?   这样的言论之下孔雀山庄若拿不出证明清白的证据可难辞其咎。   走在前面的公孙屠的脚步渐渐沉重,一抹决绝的神色浮上眉梢。   帝王州分舵内百里研阳安顿好冷霖风,叫住要启程的尤离,“师弟,你脸色不太好……”   说着便要给尤离把把脉,后者警惕地退开两步,神色疏离。   “只是这两天没休息好,不劳师兄费心,我要立刻启程。”   百里研阳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唐竭见状也出言劝道:“梨子你休息一天再走罢,四盟八荒都派了人去九华,傅大侠他们也在,不会出什么事的。”   尤离不言,转身便要下楼。   ——   公孙屠行至路中一石像边,抬手在隐秘处一按。   江熙来恍惚听得一声轻响,驻足向公孙屠道:“公孙先生,我好像听到……”   话未说完,数十黑影飞身跃下,纷纷手起刀落,院中瞬间就多了一地的尸体,江熙来大惊:“公孙先生!”   一股杀气贴近江熙来,身后利刃的寒意冰冷透骨。公孙屠终于回头,仿佛看着死人一般瞥了江熙来一眼。   ——   尤离站在马边解下缰绳,百里研阳和唐竭双双眼神无奈。后者以己度人,知道是劝不住尤离的。   ——   公孙屠的声音平静毫无波澜:“谁叫你偏偏要来这儿呢?”   龙鳞刺的刀锋狠辣异常,一刀而下间带出灼烧般的痛感。   江熙来双目一震,几乎疼得无法呼吸,鲜血染红后背一片。   ——   尤离头也未回,只道:“我先走了,改日再会。”   话音刚落,唐竭还未说出心怀已久的感谢之言,尤离心脏一阵剧痛,一把捂住胸口,踉跄一步,腥甜蔓延口腔奔涌而出。   唐竭惊呼他一声,百里研阳脱口惊唤:“师弟!”   ——   江熙来伤口流动的鲜血缓缓停止,虽然闭目倒地,呼吸却逐渐恢复平稳。   ——   “熙来……”   尤离闭目前最后吐出那两个字。   唐竭万分惊慌地扶住昏死过去的尤离,百里研阳焦急地搭住尤离手腕,立刻神色大惊。   “你——!”   九华事变   春来的时候去开封踏青,夏天游西湖看满目荷花,秋天的时候可以去徐海看落叶秋韵,冬天去东越瞧瞧可好?那里靠海,冬天的时候也一定很暖和。   天香的花灯远近驰名,听说七夕去更好……中秋我带你回云滇,我们那里的风俗你肯定没有见过。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就这样在雪地里一直走,也算一起白了头。   想白头的话,我们还有很长时间。   熙来我好喜欢你。   熙来……   江熙来猛地睁开眼,尤离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挥之不去。不知为何突然有种莫名的恐慌感,心跳得沉重而急躁。   “江少侠。”   江熙来一惊,这才看到叶知秋坐在自己面前。   “我赶到时便见你倒地。孔雀山庄已经……”   江熙来大惊失色:“出了什么事?”   叶知秋眉间哀痛,将公孙屠灭门孔雀山庄的事讲了一通。   多年前秋水清的父亲屠他全家,灭他满门,如今公孙屠忍辱负重隐忍多年,终也屠他全家,灭他满门。报应因果,周而复始。   “庄中无一活口,除了你。秋庄主也已经去世了……”   江熙来忆及昏迷前的情形,甚是困惑,忙抬手查看周身。   叶知秋道:“少侠身上,连皮外伤也没有。后背上却有一片鲜血,叶某以为伤得很严重,叫了大夫来,让人帮你换了衣服,却没有任何伤口。”   叶知秋也觉得很奇怪:“少侠可知这是怎么回事?”   江熙来摇摇头,“晚辈实在不清楚。昏倒前,杀手已在我身后,那一刀威力甚大,不该留下活口才对……虽然记忆有些模糊,但是那痛感还在我脑子里。”   叶知秋沉思片刻也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道:“总之少侠吉人自有天相,现下可觉得有何不适么?”   江熙来站起身走了几步,摇摇头,“没有,一切正常。”   叶知秋道:“秋家还有一点血脉在得意坊,烦劳少侠去一趟。血衣楼残暴至此帝王州不会袖手旁观,剑挑血衣势在必行,稍后我们在镇上会合。”   江熙来穿好衣服,一把抓过长剑道:“是,叶盟主一切小心。”   他恍惚地出门,辰光依旧,活动自如。   有人昏迷了,有人又醒了,有人死了,有人还活着。   尤离的气息低弱得几乎感受不到,百里研阳快要探不到他的脉搏跳动,唐竭紧张地看着他,又不敢出声打扰。   百里研阳焦虑极了,“不对,这不对,就算……也不该这样……”   唐竭按耐不住:“百里师兄,究竟怎么了?”   百里研阳起身,“你先帮他运功护住心脉,我要去信五毒。”   唐竭的余光中,百里研阳匆匆出了门。   沉心运功,感觉到尤离低低的体温,吓得背后发冷。   百里研阳很快回来,在尤离几个要穴轻点,又查看一番,对唐竭道:“先扶他躺下。”   冷霖风已经能下地,站在一边看着二人满面愁色,可惜却也帮不上什么忙。也不过须臾,原本谈笑风生的少年就在这里奄奄一息——   百里研阳的神色甚是难看,“他近日受过伤?”   唐竭摇头,“没有,只有那日和唐门动过手,但是也没有受什么伤。”   百里研阳道:“五毒有一异蛊名‘牵心’,炼制方法甚是困难,成蛊时需要低温,云滇火山坐落常年炎热所以极少有人用过。蛊皆为双,双生而出,生死相牵。其中一只炼成后埋入人体,自行入心脉,在那人受致命一击时会将伤害收入本体,自爆而亡。自爆后的碎尸仍有极强的愈合效果,可保那人安然无恙。”   唐竭忙道:“他前些日子去了太白!秦川严寒,不就——”   百里研阳恍然,点头道:“这就是了。两只蛊虫一只埋入他人那里,另一只需人自行运功吸入心脉,若非自愿,则不成效。那边自爆后这边会将那致命一击转嫁,立刻爆裂而死……”   冷霖风听得不甚明白,“那……尤少侠岂不是……会替那人死?”   百里研阳摇摇头,“他应该是用多种毒草调和抗衡过体内那一只,那致命一击转嫁到他这里虽然伤害仍然极重,却不至于死。”   唐竭刚要松一口气,百里研阳却又道:“但是他这分明是近日真气损耗太大,那蛊虫死后的毒性逼进心脉,加上那伤害虽有抵消但到底是致命一击,如此一来……”   唐竭茫然开口,仿佛听不到自己的声音了。   “他为了救霖风,一直耗费真气运功维持霖风心脉……”   冷霖风听罢,震惊之余自责缠心,只觉得快要站不稳。   百里研阳眉头紧锁,“原是这样……”   唐竭道:“所以现下该如何?解毒?!”   百里研阳摇头,“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毒草毒虫,贸然用药恐怕弄巧成拙……”   冷霖风道:“莫非就这么耗着?您是五毒的人,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百里研阳怆然道:“五毒的人终究更擅长下毒,要说治病救人……我已经写信给教主,她必然有法子的,但是他现在的情况……”   唐竭深吸一口气,“要说救人,还是天香更擅长。”   百里研阳摇头,“牵心畏暖,成蛊后虽然好些,但东越到底不能去。”   冷霖风看着唐竭越发复杂的神色,当下一惊,“你莫非?”   唐竭淡淡道:“东越不行,唐门总可以了。”   百里研阳这才想起曾经的“天香五秀”之一,如今的唐门太夫人,唐青玹的奶奶,王郅君。   “你不会是要……?”   唐竭叹息一声,“不然要看着梨子死么……”   百里研阳被他语中的无奈触动:“可是你现在……”   唐竭转头看着冷霖风,“你的命是他救的,现在我要救他的命,你一定没有意见对不对?”   冷霖风身子发抖,似是下了极大的努力才轻轻点头,“是。”   “我会回去认错,奶奶若是能救他,一定会提出一个我誓死都不想从命的条件……”   冷霖风垂下头,“我知道。”   唐竭道:“我这一去,再难出唐门。唐门也不会轻易放人进去。除非大婚那日——”   冷霖风看着唐竭期待的眼神,满腹悲怆化作嘴边一抹笃定的笑意。   “唐公子大婚当日,我定前去。一人一枪,从韩小姐那里把唐公子抢回来!”   唐竭大为所动,一把揽他入怀,于耳边低语道:“我等你。”   你我都相信,每一次的离别,都是为了永远在一起。   待那日嫁衣如火,秦晋将连,你若前来,我便抛下满堂金玉随你而去——   至死不悔。   相离为重和   江熙来赶到镇上时已聚集了八荒四盟的很多弟子,连同门江婉儿师姐也来了。   然而他没什么心思打招呼。   自醒来后他一直觉得心慌意乱,上一次这般还是尤离被带回五毒以后。   阿离,你怎么样了?   你在哪儿?   出了什么事?   江熙来下意识抚上颈间,却发现那条银链已不知所踪。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可以给他无限的恐怖想象空间。   顿时焦急万分,努力定下心神回想:是方才落在孔雀山庄了,还是被叶知秋救起后落在房里——   他扶住身旁围栏,眼神都空洞起来。   只能先回孔雀山庄看看罢。   江熙来轻功一起便凌空而去。   血衣楼内兵刃铿锵,唐青枫一招暗器抹杀血衣楼主薛无泪,叶知秋沉声道:“替自身,爆天星,好俊的功夫!”   然唐青枫捂住胸口,还是被先前的偷袭伤到筋脉,叶知秋忙扶住坐下,“唐少侠伤势不轻。”   双手搭肩运功,口中道:“该是四盟共商大计的时候了。”   唐青枫点点头,“多谢叶盟主。我们叫上离盟主和曲姑娘好好吃一顿罢。”   萧瑟秋风中缓步出楼,钟舒文连忙迎上,关切道:“盟主可还好?”   叶知秋点头,“薛无泪已死,我得速回镇上,有大事相商,你们留下善后。”   钟舒文低头应声,顿了顿突然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物递给叶知秋。   “这好像是刚才那位江少侠落下的,盟主顺道还给他吧。”   细细的银链泛着盈盈光泽,递到叶知秋眼前。   叶知秋抬手欲接,然而脸色骤变,一把夺了过去,拿在手里一看,心头震动□□。   “这——”   钟舒文从没见过叶知秋如此震惊的神情,“怎么了盟主?”   叶知秋的手在发抖,“这是江少侠落下的?”   钟舒文不知发生何事,如实回道:“是。”   小小的刀形挂坠精致轻巧,回忆骤然翻转——   那年年少,初心无复改,云滇岁月长。   他满门被灭,唯一的线索只是家中尸体须发皆白,只能从这诡异的□□入手,为寻毒经,叶知秋只身潜入云滇,偶遇那活泼灵动的少女。   他无意撞见沐浴山泉清澈中的尤奴儿,心惊不已,手忙脚乱语无伦次地说自己并非歹人,求她勿要告人。   尤奴儿被他的样子逗笑,“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你便该娶我的,我又怎会去告发你?”   少女的笑语把他满门被灭的愁苦驱了大半,后又带着他入了五毒藏书阁,取了毒经给他一观。虽仍旧毫无头绪,叶知秋却已陷在尤奴儿的笑容里再也出不去。   云滇的风气所成,姑娘或多或少地泼辣可爱,然尤奴儿宽和善意,正好抚平他丧亲后的至痛。   拥着她而卧,在高阁小屋里情意绵远,叶知秋眼光一转,见一细链在佳人颈间泛着银光。   “你这链子好轻小……”   叶知秋弯起嘴角,轻手拔下尤奴儿发间细簪,抬起中央那枚小小的银坠,小心翼翼地刻上一个“尤”字。   尤奴儿笑语嫣然,“这样小你也刻的上去,弄坏了我可不依。”   怀里的人眉眼温柔,声音暖得胜过云滇融融日光。   这东西叶知秋怎会认不出来?   他原地愣了半响,沉声回应钟舒文担忧的眼神道:“无碍,我先去了。”   江熙来四处找了一阵也一无所获,心不在焉地原路返回,碰见了身后跟着一堆人的唐青枫。   四盟里最年轻的盟主,生性闲雅随意,大敌当前,身上还有伤也依旧笑得平和。   “江少侠这是去哪儿?”   江熙来见礼道:“唐……唐师兄。我回镇上去。”   唐青枫微笑,“来来来,去我紫阳总舵坐坐,我有事要跟你说。”   江熙来只好点头跟上。   紫阳总舵环境清幽甚是雅致,唐青枫屏退众人,低声道:“小叔叔说江少侠的朋友去找青玹了,不知道进展如何?”   江熙来道:“我也不知道……还未联系上他们。”   唐青枫道:“我这个堂弟啊,从小性格倔强,这回胆子这么大,其实我也不意外。你若联系上他们可得叫他躲好了。万一被抓回去恐怕一辈子也出不来。”   唐青枫近日有种唇亡齿寒的感觉,他也是离开了唐门,接手他恩师子桑不寿的移花宫,当时的王郅君并未怒火滔天,然而唐青玹这般一闹搞得老夫人情绪非常不好,甚至来了一封信说当哥哥的没个榜样,弟弟也跟着学坏,看得唐青枫扶额叹息……   喝了口茶,唐盟主继续道:“青玹小时候非常聪明,性情刚直,奶奶一向很宠他的。估计也是因为这样,搞得这小子有时非常任性无礼,奶奶也一直宽容,结果这下好了,秦晋无望,龙阳以偏……好诗,好诗。”   江熙来的心思根本不在这里,眼睛里一点神采也没有,唐青枫看他一眼,正要开口询问,   外面的人已扣门道:“唐盟主,叶盟主来了。”   唐青枫起身开门,“哦,叶盟主来这儿?快请来。”   叶知秋一人一剑,风中的衣摆瑟瑟凛然,未等唐青枫寒暄,便注视着江熙来冲唐青枫道:“抱歉了唐盟主,叶某想跟江少侠单独说几句话。”   唐青枫微微一愣,转瞬已是和缓轻笑:“好的,叶盟主请,我先回避。”   江熙来闻声早已站起身来,叶知秋进屋关门,将微微颤抖的双手拢入袖口,转身打量着江熙来。   这少年身形挺拔眉清目秀,眼睛里带着秦川的冷光,却有温和之气盈身,浅蓝的衣袍量身而制,十指修长,轻扣鞘口,十足风华正茂的太白剑客。   江熙来见叶知秋不开口,迟疑着道:“叶盟主有何事?”   叶知秋将那链子递给他——   “此物可是江少侠遗落?”   江熙来笑容骤现,一把接了过去,激动道:“多谢叶盟主——这是我最宝贵的东西,刚才不知掉在了哪里,吓走了我半条命……”   叶知秋声音几乎要发抖:“这是少侠从何处得来的?”   江熙来坦言:“是我心爱之人所赠。他是个俊秀的五毒少侠,此物是他出生便戴着的,珍贵非凡。”   叶知秋浑身一震,猛地上前一步,追问道:“他叫什么名字?现在在哪里?!”   江熙来不知他为何如此激动,答道:“他叫尤离,现在……现在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八成和唐竭……不,是唐青玹在一起吧……”   叶知秋心底迸发出近乎疯狂的震惊和希望,“那位少侠是五毒弟子?那么父母是何人?”   江熙来一怔,哀哀道:“他是孤儿,没有父母的……”   叶知秋的声音已是按耐不住的激动:“多谢少侠告知。既是和唐竭在一起,现在应该就在帝王州分舵。少侠若是方便,就与我一同前去……”   江熙来听罢亦是兴奋异常:“叶盟主知道他在哪儿?!晚辈一刻都等不起,盟主若是可以,我们立刻启程!”   未来得及跟唐青枫打招呼,二人便匆匆离去,搞得唐青枫一头雾水——这火急火燎得是怎么了?   江湖人便是如此,常常见面也无时间言谈,更有甚者一次眼神惜别便再也看不到了。   此时的尤离已躺在马车内,仍旧昏迷不醒,唐竭接过百里研阳手里的木盒,认真听着他的话。   “这里的东西我都写明了服用时间和剂量,你别忘了每日为他运功。坚持到唐门是没问题的。我明日启程去九华找那位太白少侠把事情告诉他。”   唐竭点点头,转而看向沉默许久的冷霖风。   “我走了。”   冷霖风的笑容深邃坚毅,不带任何离别的悲伤,“路上小心。”   唐竭释然一笑,翻身上马。   我们曾经因为离别伤怀,害怕江湖的意外和阻碍,心中常常忐忑不安,多愁善感。然而终于知道无论如何都会在一起,再次面对短暂离别,心中只有对下次相见的期待,既然结局已定,中途的崎岖坎坷也只是相见时的锦上添花罢了。   百里研阳看着马车渐行渐远,“冷少侠快回去歇着吧,尽快复原,才好……才好去抢亲啊。”   唐竭听着耳边秋风呼啸而过,心系悬着一条命的尤离,扬鞭加速。   梨子兄弟,那位名叫熙来的太白少侠一定是个很美好的人,你得醒过来,带着他去喝我和霖风的喜酒。   人世多忧   叶知秋和江熙来在黎明时分赶到分舵,搅了百里研阳的好梦。   盟主突然驾到,分舵里也有点手忙脚乱。叶知秋和江熙来风尘仆仆,江熙来一进门便冲着百里研阳问——   “尤离呢?”   叶知秋让闲杂人等退下,百里研阳看了江熙来一眼,了然道:“你是那位太白的少侠。”   江熙来喘着气急急道:“尤离人呢?!”   叶知秋的声音更焦急:“研阳,那位五毒少侠在哪里?”   百里研阳心中一冷,简直不知如何开口。   “唐公子带着尤少侠回唐门了。此事说来话长,你们先别急……”   天已渐渐亮了,朝阳的柔光映在江熙来苍白的脸上添不出丝毫暖色。他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痛苦,比那日孔雀山庄的狠辣一刀还要痛苦千百倍。   一切都已经无法思考,江熙来猛地站起来,“我要去唐门!”   百里研阳一把拦住——   “少侠听我一言!唐公子要以答应成婚为代价求唐门老夫人救尤少侠之命,但大婚那日必有变故。尤少侠一人就已有很大可能成为那老夫人要挟唐公子的筹码,她不会轻易放走尤少侠的。少侠若是去了唐门想再离开恐怕不易,若又成了唐公子的负担……”   江熙来摇头,“我不管!我要见到他!他快死了!!我可能再也看不到他了!!!”   叶知秋按住情绪激动得江熙来,“江少侠你先冷静,研阳,那牵心蛊从他这里能否查探出什么?会否对解毒有所助益?”   百里研阳点头,“应是可行,至少可以作为解毒时的参考。江少侠请随我来。盟主请稍待片刻。”   江熙来稍稍冷静下来,脚步轻浮着随百里研阳进了房门。   百里研阳倒腾着药材器具,随后搭着江熙来脉搏细探,江熙来颤颤地开口——   “他,最后有说什么吗?”   百里研阳沉声道:“他最后只叫了你的名字。”   江熙来难受得眉头拧成一团,心脏每一次跳动都带出无限痛楚,指甲深深陷在掌心。   百里研阳道:“蛊的痕迹很浅淡了,我配些药你服下,观察一下有什么反应。放心,我会注意剂量,不会有什么危险。”   叶知秋独自站在外面,突然觉得这个清晨异常寒冷,若非残存一丝理智,他也要直接冲上唐门要人。   百里研阳过来许久才出来,掩好房门,微微松了一口气,冲叶知秋道:“还有待观察,我已稍稍安抚他,他也知道找出解药才是当前最重要的事。”   叶知秋点点头,百里研阳关切道:“叶盟主怎么也来了这里?有什么事吗?”   叶知秋不知该如何解释,“你随我下楼,莫扰了江少侠。”   二人行至庭院,叶知秋回眸道:“那位尤少侠你可了解?”   百里研阳道:“当时我带着几个五毒弟子巡山,在一山脚下救了他。那地方离蜃月楼很近,我们把他带回教内救醒。原是他在山崖边打坐被同门偷袭落了下去。”   叶知秋追问:“既是同门,为何下此毒手?”   百里研阳语气很是同情:“他未多言,后来我们暗中打探过,他天资甚好,蜃月楼的同门嫉妒他,又常因他无父无母对他多加欺凌。那日在山崖虽是主动寻衅,倒也不是要他的命,摔下山崖也属意外。教主似乎很是可怜他的身世,加上蜃月楼的人以此大做文章说他叛离蜃月楼要拿他问罪,为此我们还跟他们动了手,到底他们打不过五毒,只能罢了。教主便把他留在了五毒。”   叶知秋眼神一冷,“那么方教主对他如何?”   百里研阳道:“教主对他,倒算不上特别关照,但到底是救命之恩,他也一向很敬重教主,他武功小有所成后便出山历练,似乎许久未曾回来过……直到那日盟主送来青龙绝命散,我们发觉教中有叛徒,一长老的嫡子直言教中最可疑的就是尤离,叫了一帮弟子说了一通煽风点火的话,教主只能叫人先去把他带回来。”   叶知秋一惊:“后来呢?”   百里研阳叹了口气,“因教主怀疑他,他很是受打击的样子。诬陷他那人甚是得意,带着几人去打了他一顿,差点还……还……”   百里研阳仍有些后怕,突然觉得自己多言了,然而叶知秋不肯放过——   “还怎样?”   百里研阳眉头紧锁,“我赶到时,他浑身是血。那人正在扒他的衣服……”   叶知秋脸色一沉。   百里研阳再难启齿,转而略带疑惑道:“盟主问这些做什么?”   叶知秋未答,复又问一句:“那个诬陷他的人后来如何了?”   百里研阳道:“死在了他刀下。”   叶知秋心中仍有一堆疑问,但难以对他明言,摆手道:“好了,你去忙你的吧。”   百里研阳见他神色沉重,亦不好多问,回到房内,正在运功打坐的江熙来猛地睁眼,呼吸急促,百里研阳忙查看一番,道:“不是这一味药,辛苦少侠了,还得再试几回,再耽搁下去,牵心渐渐退散可就没办法找了。”   江熙来点头,“嗯,我们尽快。”   百里研阳和江熙来接下来的两天都几乎没有合眼,直到略有收获,江熙来终于累得昏睡过去,百里研阳也略心疼这位太白小师弟,盖好了被子,吹灭烛火轻声出门。   楼下大堂内却站着一个熟悉的人影,惊得百里研阳差点叫出声。   方玉蜂站在叶知秋对面,拍了拍袖口灰尘,叶知秋神色冰冷,并不想跟她说话的样子。   方玉蜂道:“叶盟主好大的架势,我奔波这么远急急赶来,这就是帝王州的待客之道?”   叶知秋森然道:“方教主大约恨叶某入骨,哪里需要什么待客之道!”   方玉蜂秀眉一簇,“你知道了……”   叶知秋冷笑而视,“看来叶某没猜错。方教主竟能欺瞒叶某这么多年,这就是女人报复的手段?”   方玉蜂放缓语气,“当年你离开云滇后奴儿便发觉有了身孕,可她谁也没说,连我也不晓得。她闭关几月后出来时一切如常,直到入百草谷战蛊王前夜她才告知我此事,说将那孩子寄养在山下一户人家那里。可我赶去时那户人家遭强盗洗劫,无一活命,我也未找见那孩子……”   叶知秋拍案怒道:“你后来也没有告诉我——”   方玉蜂道:“告诉你又能如何?!当时我以为那孩子凶多吉少,谁知道是被蜃月楼捡了去?后来奴儿战死,我简直想砍了你!再后来那孩子失而复得,可叶盟主早已经娶了如花似玉的娇妻,如何担得起这凭空多出来的一个儿子?”   叶知秋别了尤奴儿前往魔教天山寻查□□,定约他回来便求娶佳人。然若非尤奴儿带他这一外人进入五毒经阁,就不会惹来祸患,为证清白更因圣女身份,尤奴儿只能请战。   所以当叶知秋再回云滇,已经太晚了。   这是一辈子也难以弥补的错误。   叶知秋垂首,“好,这也罢了,冤枉他是五毒叛徒又是怎么回事?!”   方玉蜂轻哼一声,“周淮一直视他为眼中钉,若放任他在外游荡。万一让人杀人灭口搞成什么畏罪自杀怎么办?自然是把他带回来好好的放在我眼睛底下才好。”   叶知秋冷声,“放在你眼睛底下?你敢说好好放在你眼睛底下?!他差点——”   方玉蜂语气软了几分,颇带悔意道:“的确是我防范不周,险些出事。为了先稳住周淮那帮人,虽然把他关押起来,我还是暗中派人继续调查叛徒之事,说什么我故意冤枉他未免太过分!”   方玉蜂傲然侧首,“你以为我对他很不好?他那年末教内比试大会时被人弄坏了双刀,便是我暗中让研阳相助。他几次练功练出岔子也是我夜里给他下了迷药再暗中为他疗伤。他蛊术造诣非凡,偷偷跑去蛊经阁翻查我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叶知秋神色稍缓,“劳你费心了。”   方玉蜂道:“哼,就你家里那位夫人,要是知道你多了一个儿子,如何容得下他?他自小孤苦伶仃,性情孤僻,怕是也不会认你,既然对大家都无好处,我又何必说出来?”   叶知秋低眸沉默,楼上的百里研阳震惊得无以复加,一时难以接受这天大的秘密。   方玉蜂深吸一口气,“我来不是为了跟你吵架,研阳信中已经告诉我情况,我放心不下,便……”   方玉蜂将一小瓶放于桌上,“这是枫香圣露,若是查不出尤离用了什么毒,便直接用此中和毒性,再缓缓解之。”   叶知秋叹了口气,“唐竭带他回唐门医治了。”   方玉蜂一惊,“带五毒去唐门?!”   叶知秋简单解释了一下情况,方玉蜂无奈一笑,“这些孩子,听说让尤离下牵心蛊的人也是个男子……你怕是要绝后了。”   叶知秋抬眼,“你还有心思开玩笑……”   方玉蜂理理鬓角,“先派个可靠的人把枫香圣露送去唐门。总是可以派上用场的。”   休要红妆   御风堂内灯火通明,王郅君居高临下,显然唐竭在深夜突然回来了打扰到了老人家的睡眠。   明晃晃的烛火为唐竭留下挺拔剪影,他直直站立在下方,抬眼看了王郅君片刻,拂衣跪了下去。   王郅君不为所动,木杖触地之声沉闷压抑——   “你不是说,唐青玹死了么?”   唐竭昂首,“孩儿知错,求奶奶息怒。”   王郅君道:“你很好!叶知秋把你们护在帝王州里,你很有本事!要与我不共戴天?!”   唐竭再道:“孩儿知错,都是孩儿一意孤行任性妄为,奶奶息怒。”   王郅君慢步走下去,“好,你既然回来了,我可以不追究。我就当你是年少无知,好奇任性,既然回来了,想必你已想清楚了。”   唐竭沉声道:“孩儿有事相求奶奶,我一朋友身受重伤,望奶奶救他!”   王郅君骤然冷笑,“原是有求于我才回来!我倒高估了你。”   唐竭道:“奶奶,他性命垂危,求奶奶救他!”   王郅君低眸看到唐竭颓败的神色,“你怎的虚弱成这个样子?”   唐竭急道:“奶奶,他真的快撑到极限了!”   王郅君冰冷的神色似有松动,“是什么人?”   唐竭道:“五毒中人。”   王郅君道:“你带五毒来唐门?!”   唐竭道:“奶奶,都是因我他才重伤至此,莫非要我背信弃义任他自生自灭?!唐门弟子理应如此?!”   王郅君点头,“好!你还知道你是唐门弟子!但我有什么理由一定要救他?”   唐竭道:“孩儿早已认错,婚期在半月后,孩儿会好好准备。奶奶若是不救人……呵,我的性子奶奶清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血溅婚堂之事,奶奶猜我做不做得出来?!”   王郅君捕捉到他一掠而过的决绝之色,“你长大了,竟已能威胁我……”   唐竭冷然道:“奶奶既然认为是威胁那便是威胁!”   夜中的空气依旧带着金秋淡淡的桂香,风过清凄,摇曳满室残影。   王郅君缓步而出,“带他到客房去。”   尤离的体温低冷异常,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唇色泛着淡淡乌紫,看得唐竭心里一阵抽搐。   王郅君扫了他一眼,“你去休息吧。”   唐竭摇头,“他如何?还有救么?”   王郅君道:“你再不去休息多半我就得救两个人了。亏你送得及时,再耽搁两个时辰便无力回天。”   唐竭忙道:“那现在还有救?”   王郅君道:“你既说已经去信五毒,希望那边的消息能快些过来,我先着手救他,五毒的消息一来立刻告诉我。”   唐竭严肃点头,王郅君语气略微严厉——   “你回房休息,他就暂且无事。”   唐竭还欲反驳,王郅君已道:“你能威胁我,我就也能威胁你。你若不听我的话,他就会死。”   唐竭顿时无法多言,只能退了出去。   帝王州的来信在第二日傍晚便送上唐门,写明了可以尝试解毒的方子,还有一瓶枫香圣露。   王郅君看着手里的小瓶,“五毒教主真是大方……”   唐竭未来得及跑去探望尤离就被一队侍女拦住,“少爷,今日该为您量制婚服了,请您配合。”   唐竭勉强压住心中反感,“好,很好,我会好好配合。叫他们进来。”   伸展双臂,任人摆布,裁缝在唐竭身上比比划划半天,取出一本册子恭敬递上。   “启禀少爷,这是本店新出的几个婚服式样,您选一个吧。”   唐竭随手一番,修长的手指在纸页间流转,目光一定,轻声念道——   “抱情春风……”   老板面带喜色道:“少爷果然好眼光!这件婚服双袖之一系红色长绳,另一边是舒袖为口,虽不对称却很显洒脱,肩部略高,少爷穿上一定挺拔无比!再看这微立的领口最显身材,通身都有祥云如意纹饰,红光艳丽绝对喜庆啊!头上用红绳作结实乃也是月老系红线的好兆头!保证您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老板夸了一大堆,然唐竭只是因为瞅见一个“风”字……   “好,就这个了。退下吧。”   老板眉开眼笑,“少爷为少奶奶也定一个吧!”   唐竭皱眉,“她的衣服为什么要我选?”   老板一副“这有什么不应该的吗?”的表情,陪笑道:“这,少奶奶还在路上,她到了再选只怕来不及啊。再说这可是少爷的新娘子啊……”   唐竭忍气吞声,无奈地重又翻开册子,随手一指,“就这个。”   老板立刻夸口:“少爷好眼光啊,这件朱纱蝶衣可是……”   唐竭拍案怒喝:“行了!都给我滚!!”   而千里之外,亦有人同他一样——   韩秋盈坐在轿子里,脸上尽是难耐的神情,终于掀开帘子朗声道:“停下!”   婢女忙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挥开。   “这样慢吞吞的要走到什么时候?!我又不是半身不遂,你——下来!”   被叫住的人吓得一哆嗦,麻利地从马上滚了下去。   韩秋盈纵身上马,正要扬鞭,婢女怯怯出声道:“少夫人还是回轿子里去吧,骑马,万一伤着了如何是好?”   韩秋盈本是极秀丽的眉眼,此刻威势迫人,“什么少夫人!我还没嫁给那姓唐的呢!神威的女儿骑马本就是是天性,怎会受伤?”   那个姓唐的蠢货!既要抗婚就该抗到底!突然竟又跑回去了,真是……   唐青衫策马跟上,“秋盈,你着急个什么?想快点嫁人?”   韩秋盈白他一眼,“我的婚事怎么能让人一句话就做主?!叔叔既非要我嫁,我便听话去一趟唐门,我在神威堡说我不嫁没人同意,非要逼我到唐门公然毁婚,他们丢得起这个人我又怕什么?!”   唐青衫道:“青玹的情况我已经告诉你了。”   韩秋盈哼了一声,“原等着他毁婚,正好不用嫁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妥协,也罢,这事他不做便由我来做!我倒要看看那日宾客满堂,我扯掉凤冠霞帔毁婚而去,你们那个独断专行的奶奶会是什么表情!驾——!”   唐青衫看着那英气逼人的背影微微一笑,“一个不愿意娶,一个不愿意嫁,奶奶啊,到时候你可别气出什么好歹来……”   尤离在午后醒了过来,唐竭一得闻便火急火燎冲了过去,王郅君正递给尤离药碗,被唐竭响亮的推门声吓了一跳。   “梨子兄弟——”   王郅君听闻了唐竭对裁缝们的恶劣的态度,于是对唐竭态度也不怎么样。   “混小子,别把刚醒的人又给吓晕!”   唐竭咬牙切齿地低头道:“是,奶奶。”   王郅君把药碗往他手里一搁,“去喂他喝药,我要去休息。”   唐竭巴不得她快走,坐在床边,唐竭看着尤离昏沉沉的样子,声音又轻又缓,“梨子?感觉怎么样了?”   尤离只吐出三个字——   “熙来呢?”   唐竭无可奈何,“他没事!”   说着将药碗送到他嘴边,“来。先喝了。”   药很苦,然而尤离没有皱眉的力气,   艰难得咽了下去,缓缓道:“这是怎么回事?”   唐竭叹了口气,将他昏迷后的事情慢慢地讲了一遍。   “我终于知道你那些天情绪紧张,十万火急是为什么……”   唐竭似是感叹,“知道了你为他做的一切,再想想我对霖风任性的时候,我实在很惭愧……”   尤离的声音低哑沉重,“你已回来,想离开可难于登天。”   唐竭却摇头,“我想平心静气地拒绝这桩婚事却不能,奶奶既要一意孤行,我就只能到了大婚那日跟满堂宾客说清楚了。”   尤离道:“你帮我写封信给熙来……就说我已经没事了,让他安心,我会尽快去找他。”   唐竭道:“好好好,我立刻就写!你就会念叨你那熙来熙来……”   尤离苦笑,“你不也就会念叨你那霖风霖风的么……”   唐竭语塞,“你有精神跟我顶嘴,真是好兆头。”   说着起身取了纸笔,坐在桌前开始写。   尤离便又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看到的是王郅君,尤离与她对视片刻,转过头不再看她。   王郅君又是冷笑,“五毒的人就这么对待救命恩人?”   尤离道:“老夫人为何救我,你自己很清楚。我便不用言谢了。”   王郅君道:“年轻人火气不要这么大,你的命还在我手里。”   尤离一笑,“想必老夫人很怕我死,所以我不担心我的命。”   王郅君听罢,苍老的面容浮现出微微怒色,“你要知道,让你死是很容易的事情。”   尤离安然闭目,“我的命是唐青玹听命于你的唯一筹码,我倒很好奇我死了他会怎么样,老夫人又要如何收拾这一堆烂摊子,老夫人如果也好奇就不妨试一试。”   王郅君难以反驳,冷冷扫他一眼,拄着拐杖缓缓离去。   尤离听到关门声便睁开眼睛,想试着动一动却发现连抬手的力气也没有,   惆怅地叹息一声——   “嘴硬罢了,其实我很怕死啊……熙来……”   22.抱情负春风   帝王州分舵内,叶知秋抱剑而坐,暗红色的衣领染上窗口透进来的秋日阳光,那暖意一沾染上叶知秋仿佛立刻消散,只余一室萧然。   百里研阳看向一边的教主大人,希望她能打破一下屋里的沉闷。然教主自得其乐地护理着双刀,一举一动带着衣上的银饰晃动,在静谧之下异常清晰。   冷霖风和江熙来从楼上下来轻声步入,让百里研阳终于有了开口的机会。   “如何?唐公子的信上说了什么?”   江熙来道:“阿离已经脱离危险醒了过来。嘱咐我不要贸然去唐门,还附给我一张婚礼的请柬。”   冷霖风安抚道:“既然已经无事,江少侠可以稍稍放心。尤少侠现下大伤初愈也不适宜立刻离开唐门。”   叶知秋的脸色终于好了些,江熙来正好晃眼看到,忆起之前叶知秋的激动神情,那日自己一心系在尤离身上一时未曾多想,如今细细想来,不得不让人觉得有蹊跷。   百里研阳开口道:“冷少侠可以趁这几日调理好身子,江少侠也先安心待在这里吧。”   看到江熙来终于不再心慌意乱,百里研阳心里松了口气,便看到一帝王州弟子匆匆进来。   “盟主,唐门来函。”   叶知秋冷着脸接过去,弟子又递了一封给方玉蜂道:“这是方教主的。”   方玉蜂黛眉一扬,轻轻撕开封口,口中道:“我猜是请柬——果然……”   叶知秋道:“老夫人说万分感谢叶某对唐青玹的照顾,邀我前去观礼。”   方玉蜂一笑,“她说既然我来了中原不如顺便去看看,尽尽地主之宜。研阳,教中还有事情等着我,你代我去。”   百里研阳接过请柬道:“是。”   叶知秋看向冷霖风,“冷少侠也入我帝王州如何?那日随我等同行,唐门也不会拦人。”   冷霖风道:“晚辈正有此意,多谢叶盟主!”   唐门中人连起来无比忙碌,满目皆是红绸做结,十里红妆。和合二仙,鸳鸯双戏,观音送子一众吉祥喜庆的图样随处可见。王郅君操持上下,唐青容和唐青铃则打理新娘的一应物品,忙得不可开交。   唐竭的新服和饰品已经送来,穿戴起来甚是麻烦。   尤离将他夹在衣领的一缕头发抽出来,理平领口,低头整理着腰间红艳的绸带。   唐竭抬眼就能看到尤离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半响,恍惚道:“我总觉得你的眉眼看着很眼熟……”   尤离不甚在意道:“人总有相似。”   于是唐竭理理衣袖,转了一圈,问道:“怎么样?”   唐竭身形修长,这婚服更是将挺拔的身材凸显极致。   发上垂下两条红绳,尾端坠了几颗红光莹润的玛瑙珠,耳下便是挺立的衣领,白皙的脖颈下以一桃形红玉作扣,盈盈生光。双肩尾端精绣祥云纹,一手长袖舒展一手红绸飘然,腰间红缎层叠,垂下一枚如意扣,衣角亦是祥云连环,翩然生风。   尤离细看半响,由衷道:“这衣服很衬你,着实漂亮。”   唐竭略得意,扇子一开,手腕微动,带出秋风荡漾,“霖风看了一定会喜欢。”   尤离被这句话带走思绪,瞬间又想起江熙来。   唐竭看他又在发呆,正欲打趣他,然看着他怔怔的模样,骤然又想起叶知秋在月色下惆怅远望的神情,心下一惊。   沉默间尤离已经回过神,不知唐竭为何神色变得有些奇怪,只当他在想婚礼的事,便道:“婚期在即,你会不会紧张?”   唐竭压下心中的疑惑,回应道:“不会。我已经知道结局,不会为过程紧张。”   尤离道:“需不需要我从这里逃走?我不希望我成为你们的负担。”   唐竭忙道:“不要!你还很虚弱,巴蜀高山险恶,你也不熟悉路况,不要有这些打算。”   尤离道:“到了那日,冷霖风来抢人,哪有那么容易走得掉?”   唐竭道:“我早想过,那日宾客众多,奶奶为了唐门的名声,不会对他怎么样,待我道明心意,奶奶一定暴怒,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将我从唐门除名罢了。奶奶也给你家教主寄了请柬,有五毒的人在,她也不能扣着你不放。奶奶终究觉得我好奇贪玩才和霖风扯上关系,我势必向她证明。”   尤离道:“但韩姑娘岂不是很无辜?”   唐竭一笑,“青衫兄早告知过我,韩秋盈性格刚烈,对这婚事也是百般不愿,很支持我抗婚。这也是我当时决定出逃的一个理由。毕竟叛离家族这种事让一个女孩子来做有些过分。”   尤离微微有些恼怒,“你们一个不愿意娶一个不愿意嫁,却还是要举行婚礼?明明白白告诉他们你们不情愿却惹来对冷霖风的追杀,非要到了大婚一起毁约?原来家族是如此可笑。”   唐竭无奈,“奶奶他们是为了唐门为了神威,仿佛我们出生就是为了联姻的……有时候我觉得生在唐门甚是悲哀。就如你说的,我们两人抗拒这婚事许久却无果,这满堂红妆只为了那一日的决裂——当真可笑,辜负了这大好的风花雪月。不过我庆幸霖风出身神威,大婚之时奶奶不会杀了新娘的同门。”   尤离道:“可那日的两个人可是要对他下杀手的。”   唐竭忆起冷霖风的满身鲜血,依旧后怕,“那两个人隐藏唐门身份,若得手,谁有证据说是唐门所为?我原以为奶奶不过是要捉他回唐门要挟我……大约是我一纸决绝书把她气极了,若那日霖风有个三长两短,我会杀回唐门,死得轰轰烈烈。”   尤离感叹他的性情,好奇道:“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唐竭有些兴奋,道:“那日我去燕云执行暗杀任务,虽很快得手却惊了附近的西夏人,他一杆□□横冲而来,弓扬箭飞,好生威风。我肩上中了一镖,他一手拎我上马飞奔回军营疗伤,我任性,无理取闹他也顺着我……”   尤离难得一笑,“真是巧,我去秦川暗杀失了手,差点死了,便是熙来救了我一命。”   唐竭大笑,“都说当个杀手太危险,我却觉得真是明智,若非如此……”   尤离接口道:“若非如此,人生多寂寥……”   二人相视而笑,暂时都将烦愁倾退了。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面前的精致屏风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首《鹊桥仙》,屋里浅红纱帐漏过烛光照亮满室金玉。   韩秋盈被安置在御风堂下方一间华房内,婢女恭敬道:“少奶奶奔波一路辛苦了,新婚前新人不宜相见所以辟了此处给少奶奶,请少奶奶好生休息,婚服即刻送到,请少奶奶试穿,若有不合之处还可改制。”   韩秋盈道:“唐门细心周到,必定没有什么不合之处。你们先退下,我倦了。”   就是后天了。   韩秋盈闭上眼睛,虽已下了决心,到底是很严重的事情,心里一丝紧张也没有又怎么可能。   晚膳后王郅君上门,慈祥和蔼地说了好一会儿话,韩秋盈眉目间有些烦躁,接过她递上的一对羊脂玉镯,随手往桌上一搁。   “老夫人费心了,神威的女儿没有那么娇弱,没有什么舟车劳顿。这镯子太过贵重,小女不好收。”   王郅君道:“你该叫我奶奶才对。这镯子是我送给孙媳妇的礼,有何不能收?”   韩秋盈道:“叔叔想必已告诉过老夫人了,我并不……”   王郅君道:“女儿家不想出嫁我理解,奶奶是过来人,莫要多想,好好准备吧。”   韩秋盈深感无法沟通。   “老夫人从不曾问过我是否心仪唐青玹。”   王郅君听到这句便改了神色,“心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心仪与否是最不要紧的,多少夫妻成婚前连面也未见过,照样相敬如宾恩爱数十载。”   韩秋盈心头火起,强压着情绪道:“好,我知道了,时辰不早了,老夫人早些休息。”   王郅君看了眼一边摆着的婚服,“待会儿试试,明日还有很多需要打点的,好生睡一觉。”   韩秋盈看着她出门,长长吐了一口气。   忽听有人轻扣窗檐,警惕地起身开窗,唐竭带进一阵冷风,稳稳跳了进来。   韩秋盈合上窗户打量他——   “唐青玹。”   唐竭喘了喘气,“韩姑娘与在下不过数面之缘,能认出在下,在下很欣慰。”   韩秋盈脑袋一偏,回身坐下道:“你胆子不小,敢偷跑来,不怕你那奶奶生气?”   唐竭道:“唐门守卫虽然森严,但避人耳目来见姑娘一面还难不倒我。”   韩秋盈道:“来见我做什么?说吧!”   唐竭道:“我来道歉。害你从燕云大老远赶来实在对不起。”   韩秋盈道:“罢了,反正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唐竭道:“在下觉得,对女子来说,婚礼是人生大事,要你一身红妆面对一桩必定无果的婚礼,是我对你不住。”   韩秋盈看他诚恳的样子,轻叹一口气,“听说你喜欢冷师弟。”   唐竭坦然,“是,我真心喜欢他。”   韩秋盈道:“既然你我这婚礼不过做戏,也就莫要在意。到时候一切随机应变。”   唐竭点头,余光看到一边还未动过的婚服,颇有些歉疚,“你大老远过来,连婚服也不能自己选……”   韩秋盈拎起来扫了一眼,“是你选的?看起来还尚可。”   唐竭正欲开口,听得门外脚步声,连忙示意韩秋盈禁声。   “少奶奶,奴婢服侍您试试婚服吧,若要修改可要早些送去。”   唐竭一惊,韩秋盈朗声道:“不必了,明日再说。”   婢女坚持,“老夫人吩咐奴婢即刻帮您试穿,万一不合适立刻拿去修改啊……”   韩秋盈无奈,将唐竭拉到屏风后面,低声道:“躲这儿,不许动。更不许偷看!”   唐竭立马做了个遵命的手势。   外间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还夹杂着韩秋盈的声声抱怨。   屏风外婢女语气惊艳道:“少奶奶穿这身真好看!少爷果然好眼光!”   韩秋盈却皱眉道:“这裙摆真累赘……”   婢女道:“奴婢觉得这衣摆艳丽生光,好看极了!”   韩秋盈道:“好了,这衣服很合适,你可以去跟那老夫人复命了。”   婢女笑着屈膝道:“是,少奶奶早些休息!”   听到关门声,唐竭方从屏风后出来。   韩秋盈颈间环着一圈红缎,银片压作花瓣熠熠生辉,两片柔纱依附在胸前正是蝴蝶双翅的纹样,尖端嵌着白玉小珠数点,双肩拢着微卷的亮红色花瓣作饰,亮银缠绕收腰,裙角流光溢彩,像一团柔光照亮了满室。   唐竭赞道:“韩姑娘姿容绝世,不知什么样的人能有那样的荣幸娶韩姑娘为妻。”   韩秋盈横他一眼,“反正不是你。”   唐竭似是可惜,“在下再次跟韩姑娘说句抱歉。这样美丽的新娘子却要和在下一同辜负这良辰好景。”   韩秋盈对镜自照,“这样精致的衣服,却是为了什么……?”   唐竭黯然,“韩姑娘好生休息,此事是我对不住你,他日一定补偿姑娘。”   韩秋盈道:“这话说的,我可不是那种矫情的女儿,我不愿嫁,你不想娶,我很感谢你。虽然你让我跑了这么老远,但想必是因为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既然同病相怜就莫要一口一个对不起。总归是他们逼我的。”   唐竭为她的性情折服,“姑娘的性子跟我一路,虽成不了夫妻,却可交得朋友。”   韩秋盈豪爽道:“好,哪日你再去燕云,我请你喝大漠最烈的酒!”   唐竭笑道:“好,一言为定!”   畅谈至此,已可短暂打消两人心里烦躁,秋意迷人,唐竭飞身从窗户窜出,转瞬消失在夜色里。   一去勿回   陆续已有宾客入住客房,唐门御风堂以下,山间热闹无比,红艳的装饰在清幽山中格外明显。   唐竭听了一侍女的来报,吩咐了几句,转头看了眼郁郁寡欢的尤离,拍拍他的肩道:“来,我带你去后山转转。”   唐竭带着尤离顺着山道走了一段,渐渐步入一片红叶林中。秋风乍起,满目皆是火红的颜色,沙沙的响动声如轻诉低语,就像情人在耳边的呢喃。   秋日是不是将它所残余的那一点暖意都留给了叶上的红色?所以接下来的冬季才严酷寒冷。   尤离看得呆了,连呼吸都变得轻轻的。   唐竭看他喜欢的神色,心里很满意。   “如何,很漂亮?”   尤离轻轻点头,“可是为什么带我来这里看枫叶?”   唐竭道:“这一片红叶只是陪衬。”   从怀里抽出一条青色绸带,蒙上尤离的眼睛,系了一个轻小的结。   尤离一慌,伸手便要摘,“你要做什么?”   唐竭看他紧张的样子,抬手拦住他,笑道,“我送你一礼,保持一下神秘感好不好?”   尤离站在一树枫叶下,脚下落叶重叠,踩上去绵绵软软的,一片叶子轻轻掉在发间,尤离试探着伸手去摘,然下一秒一股熟悉的气息骤然环绕他,先他一步取掉那片枫叶。尤离肩膀微微发抖,面前的人手腕已从他耳边掠过。   将脑后绳结轻解。   绸带滑落间,一双带着秦川风雪的清澈双眸撞进眼帘,阳光自江熙来身后透过叶间缝隙洒落,照亮尤离的眼中晶莹。   “阿离我来了。”   日夜思念的声音终于响在耳畔,尤离犹是不太相信的样子,抬手轻探他的眉梢,随后便被江熙来狠狠搂了过去。   “我的阿离也能吓傻,看见我居然愣成这样?是不是都不记得我长什么样了?”   江熙来维持着语气轻松,双臂却越加用力,终究忍不住带了哭腔,“阿离你说话……这几天我一直很害怕……”   尤离紧紧环住他,声音哑哑的。   “对不起。”   江熙来摇头,“你不需要跟我说对不起。”   微微松开他,江熙来忍住泪意,笑着道:“你看你,又瘦了。现在感觉怎么样了?”   尤离低着头片刻,抬首间眼下晶莹数行,搞得江熙来大惊失色。   尤离什么时候哭过?   他一向很能忍,很能掩藏情绪的不是么?   江熙来眼中一慌,尤离复又搂住他,本是刚刚伤愈的人,力气却这样大,仿佛想把怀里的人揉进骨血里。   贴着江熙来的侧脸,在耳边哭泣道——   “熙来我很想你。”   江熙来抚过他消瘦的肩膀,“我知道。”   “熙来那些药很苦……”   “我知道。”   “熙来,解毒的时候很疼。”   “熙来我很想哭可是我不敢……”   “熙来我很害怕……”   江熙来柔声哄着,“都过去了,我来了,不要怕,我在这里。”   唐竭站在山道拐角注视着二人相拥,美景如斯,一股泪意强烈涌出,落在暗紫色衣领之上。   突然一双手强将他制扳身来,唐竭迎上那人的眼睛,不自觉弯起嘴角。   冷霖风看着他眼角泪迹,俯首以吻封缄。   情人相见之时格外动人,何况秋中夜色醉人,蓄藏已久的情意如何发泄,满腹情话如何倾诉,或许一句话就足够,又或许毁天灭地也难以表达。   尽管月色如梦似幻,也比不上爱人微微的眼波流转吧。   金风玉露,满堂红华,冷霖风看着一身红衣的唐竭根本移不开眼睛。心中突然有无限的自豪感——   这个人是自己的。   婚礼的前戏格外繁杂,宾客满堂尽欢,无一不送上喜庆祝福。公孙剑、独孤若虚、百里研阳、唐青衫、玉暖柔、笑道人、柳扶风、江山等人相见甚欢,寒暄半日。   唐青枫和黄元文亦闲聊多语,叶知秋独坐一旁,看着尤离和江熙来形影不离,言笑晏晏,注视着尤离的模样,叶知秋突然想感谢苍天。   韩秋盈蒙着红绸,视野立刻局限,惹得心情也紧张起来。   然神威儿女征战沙场何曾胆怯过?她的步伐一向英气逼人,纵使今日无□□在手,也不是羞怯小女子。   王郅君携着她,黄昏日将落,新娘轻揽裙,英姿飒爽的神威女儿在这样华美的婚服下亦生出婀娜来。   御风堂长梯下,唐竭早已等候多时,神刀堂的小姑娘玉暖柔身量太小,垫着脚想越过人群看看新郎是何模样,独孤若虚被她萌煞,看到独孤一脸兴致地瞅着那矮小孩子,公孙剑踏步而过,抱起阿暖,后者一惊转瞬乐呵呵一笑,“谢谢公孙师兄!”   抱着阿暖回到独孤身旁,公孙剑道:“如何,可看得清?”   玉暖柔满面笑容,“嗯!新郎真好看!”   王郅君的身影终于到来,韩秋盈缓缓而至,唐竭瞬间在人群中找到冷霖风,递去一个坚定眼神。   韩秋盈方站定,突然抬手掀了盖头,露出红妆娇容。   王郅君等人被吓了一跳,满众哗然,亦惊叹新娘如斯的好容貌。   王郅君手指发颤,“你做什么!”   韩秋盈环视众人,朗声道:“先向众位道歉,今日我韩秋盈绝不会嫁唐青玹为妻。”   唐竭上前一步,“巧了,我亦无意娶韩姑娘为妻。”   唐青衫扶额不敢再看。   唐竭注视着冷霖风担忧的神情,口中道:“我此生至爱之人并非韩姑娘,而是——”   冷霖风挺身而至,十指相扣,温然道:“你今日劳累了,该随我走了。”   王郅君顿时暴怒,“唐青玹!你竟敢——”   韩秋盈道:“老夫人一意孤行定要我们成亲,我等又不是你唐门傀儡,终身大事如此岂能如此儿戏!”   如此变故惊得众人不敢出声,大小姐唐青容喝道:“你敢这样跟奶奶说话!”   韩秋盈也不理她,“我韩秋盈不情愿的事情,谁也勉强不得——”   王郅君气得脸色发红,“你们是疯了?要造反么!”   唐竭道:“老夫人息怒,这桩婚事没有一个人愿意,何必执迷不悟!”   王郅君杵杖怒道:“满堂宾客有谁反对!?”   韩秋盈道:“我的婚事,别人反不反对与我何干?我一人反对便足矣!”   唐竭看了冷霖风一眼,“奶奶若还当我是唐门子嗣,那么容孩儿唐青玹禀告——”   “唐青玹挚爱冷霖风。”   他胸口起伏,“老夫人若要因此与我绝情,那晚辈唐竭挚爱冷霖风!”   王郅君怒极,“好好好,好一个唐青玹,好一个唐竭!你为了一个男子——!”   宾客莫不变色,唐青容和唐青铃吓得脸色都白了,八荒弟子无不瞠目结舌,转瞬已叽叽喳喳低语起来。   唐竭道:“这世上有我挚爱之人,未曾遇见之时怎知他是男是女,性情如何样貌如何?待曾相见便相知,便知就是此人,他是男子又怎样?”   公孙剑忍不住道:“好!唐少爷果然性情中人!老夫人何必执迷?强扭的瓜不甜。”   王郅君森然而立,“唐门没有你这样的子嗣!你分明答应我会……”   唐竭道:“我是答应婚期在即好好准备!一直坚持到今日已是极限,何况我又该如何勉强韩姑娘嫁给我,一辈子承受一桩牢狱般的婚事!”   韩秋盈抬手间红光连连,“我二人多次反对此事,长辈们视若无睹,今日四盟八荒尽在,话已至此,老夫人莫非还要绑着我们拜天地?!”   王郅君冷冷看了唐竭一眼,脚步缓缓而至,在他耳边轻语一句——   唐竭大惊失色,不可置信地望向王郅君,鄙夷的神色骤然浮现。   “你……”   王郅君道:“两个孩子还未喝交杯喜酒便醉了,大家见笑。青玹,奶奶再问你一句,你当真不娶她?”   唐竭握着冷霖风的手微微发抖,快速地扫了尤离一眼,口中哽咽,“我……”   尤离起身越众而出,“唐兄别怕,她诓你的。”   众人一头雾水,尤离挑眉道:“老夫人答应他为我解毒,以此要挟成亲。解毒的同时做了这什么老夫人自己清楚,我只告诉你,五毒的人没有那么愚蠢,莫以为你可以再威胁他一次。”   王郅君面色微变,唐竭已恢复镇定,冲她一跪,“奶奶,求你,就此作罢吧。即使唐门再无唐青玹,晚辈亦在所不惜。”   宾客中笑道人声音爽朗,“老夫人啊,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如此执着?”   韩秋盈亦是一跪,“老夫人,今日如此大闹实在是此事太强人所难,晚辈知道给您添了麻烦,在此请罪了。”   王郅君笑道。“好,你宁愿唐门无唐青玹此人?!好!既然不是唐门中人,在此放肆无礼,唐门怎能容你!”   叶知秋神色一凛,抽身而出立于唐竭身前,“老夫人息怒,帝王州的人自有帝王州来管,叶某给您赔不是,就算帝王州欠您一个人情。您与唐凌风当年情投意合,如今为何要以父母之命葬送一对晚辈终身?望老夫人三思。”   王郅君神情一滞,顿时无言。   唐青枫看着事态发展,挥扇上前,“奶奶息怒,既然不是唐门中人,何必大动肝火。”   叶知秋低声冲唐竭道:“你们跟研阳先走,带上江少侠和……尤少侠。”   唐竭看一眼王郅君,牵起冷霖风决然转身,王郅君的声音从身后凌厉而过——   “唐青玹!你今日出了这个门,便再也不要回来!”   唐竭加重手心力道。   “老夫人保重身体——晚辈告辞!”   唐竭番外(1)   唐青玹有个盟主堂哥,有个大家风范的堂姐,青铃在天香,青衫在燕云,王郅君对他一向宽和纵容,爱护有加,他既无继承家业的大任,也没有江湖琐事扰他,摇着扇子抬着下巴,游遍了巴蜀的秀丽山川。   巴蜀,真的是很漂亮的地方。   他觉得他会永远呆在这里。   但是自从他知道将来他要娶韩秋盈为妻,生活就变得不如意了。   尽管这事还早,可是就像个沉重锁链,绕上他叛逆的情绪。   凭什么这种事奶奶一句话就可以做主?   凭什么奶奶一直对他百般宽纵,现在却这么严厉地逼迫他?   在他十六岁时,他下了巴山,只身步入山下,美其名曰“闯荡江湖”,其实只是渐渐讨厌了被束缚的感觉。继续呆在唐门,总有一种力竭的心力交瘁。   当杀手组织的上级杜枫问他叫什么名字时,他心思一转——姓唐,又是青字一辈,太明显了。   于是轻轻扭头   “我叫唐竭。”   杜枫看他周身的气质,多问一句,“桀骜不驯的桀么?”   他眉间一蹙,果断摇头,“不是——是……声嘶力竭的竭。”   杜枫微微一叹,“听起来不太吉利……不过还有比你更不吉利的,也罢了……”   在很久很久的后来,唐竭知道了前辈口中那个更不吉利的名字,叫尤离。   初入江湖的唐竭并没有什么不适之感,杀手这个行当他也很满意。   他常常回巴蜀,却不回唐门,只在山下镇上自己呆几天。听说着水龙吟盟主又失踪了,孟家被灭门了,诸如此类的江湖消息,很多很多。他觉得自己一直离这个江湖很远,却又真的身在其中。   流连烟花之地时,那些歌姬舞姬吟唱的曲子是他很喜欢的。他并不喜欢一个娇媚女子在他怀里劝酒,他甚至讨厌女子——他心知不该迁怒那个神威的小姐,可是他不愿意做的事情,是真的不想做,因此竟然连女人他也都迁怒。偏偏日子天天过去,这是他无论如何也阻止不了的,时光在流逝,谁也挡不住。   第一次来到那个风沙满天的地方,唐竭就后悔了。这世上还有比燕云更讨厌的地方吗?没有花,没有树,漫天黄沙,呛得人生厌,自己怎么就接了这么一个鬼任务来燕云呢?   在饮马绿洲附近极快地完成了任务,收了傀儡,欲策马而去时却有一队人影在风沙里若隐若现。   神威的人不会是这么阴险的气质,那队人马还未现身,无数支箭羽纷纷而来,马儿一惊,唐竭已飞身闪躲,落在地上。   来人生硬的语句颇为好笑,“中原狗!”   唐竭不愿与狗对骂,千机扫的长针闪闪飞射。不知对面有多少人,更不知该往哪个方向跑。   然而唐公子不怕,他入江湖这么久,每逢险时却总觉得自己根本不可能丧命。这个想法没有来由,只是一种年少的过度自负。   那就是唐竭第一次见到冷霖风。   说实话,他一身戎装很俊郎,□□在手,英姿飒爽,跟自己这种略略娇弱的公子哥很不一样。   冷霖风第一眼看到这个清秀的唐门少侠就觉得那双满带着骄矜的眼睛把周遭的黄沙都煞退了。   待到冷霖风一把抓他上马的时候唐竭被吓了一跳。那沉稳的声音在他耳边——   “可能有毒,我带你回去疗伤。”   唐竭这才低头看到肩上飞镖划过的深痕,鲜血红得很温暖。   “我不要去神威堡。”   冷霖风似是一愣,语气是镇定的,有点命令的意味:“你必须处理伤口。”   唐竭伸手去扯缰绳,“你在命令谁?!我不愿意去的地方,绝对不去!”   二人的力道在缰绳上纠葛——   “我不愿意干的事情,绝对不干!”   冷霖风吸气的声音被掩在耳边的风声里,突然猛地一把扯过了缰绳,转了方向。   “好,去镇上找郎中也一样。”   唐竭肩上的血已经冰凉,伤口却在发烫,那种疼痛并不明显,他轻蔑开口道:“飞镖上没毒,我可以自己去。”   冷霖风道:“那是毒效未起,待会儿你就会头晕。不过放心,也只是头晕而已。”   事实证明唐公子就是一个自负又任性的孩子,冷霖风话音刚落,或许是心理作用,唐竭仿佛真的头晕了。   在镇上处理了伤口,吃着乏味的东西充饥,唐竭万分想念巴蜀的辛辣小吃,冷霖风却看着他的扇子问他——   “你是唐门的人?”   唐竭扭头,“废话。”   冷霖风道:“我叫冷霖风,还未请教阁下大名……”   唐竭一笑,“我姓唐,唐门的唐,你们那个唐青衫,是我堂哥。”   冷霖风微微一怔,随即点头,“唐公子来燕云干什么?”   唐竭随口道:“路过。”   冷霖风也不反驳更不表现出怀疑,继续点头,“待会儿会有大风暴,今夜只能呆在这里了。”   唐竭一愣——“你知道待会儿天气有变,还跑这么远来!”   冷霖风笑起来也是温厚的模样,“因为你不去神威堡。”   唐竭顿时语塞,半响后冷霖风起身时他又一把扯住他背后披风,还未说话,被牵扯的伤口就让他“嘶”得一声轻呼出来。   冷霖风自然听见,转身道:“我去客栈要两间房,今夜不能出门。”   他的眼神亲和而温暖,声音仍旧半带命令,唐竭几乎立刻就要反对,冷霖风已纠正道:“不不不,唐公子今夜一定要出门。”   唐竭顿感被戏弄,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冷霖风是在神威长大的人,军旅生涯历练出来的人跟贵家公子是很不一样,这两个人初初同处,场面甚是有趣。   唐竭一边吩咐小二送酒去房里一边上楼,冷霖风便微微皱眉,“伤口未愈不宜喝酒。”   唐竭眉毛一挑,“我偏要喝。你要不要也来一壶?”   冷霖风道:“营中禁酒。”   唐竭不屑,“现在你又不在……”   冷霖风侧首,“心在营中。”   唐竭执着酒壶推门进到他房里,放了一个杯子在他面前,“来来来,小军爷,喝点。”   冷霖风道:“唐公子……夜深了该休息了。”   唐竭果然顶回去——“我就不~”   冷霖风突然忍不住笑了,“唐公子这个脾气,不像唐门的人。”   唐竭坐下道:“唐门的人什么样?”   冷霖风道:“反正不是这样的暴脾气……”   唐竭冷冷扫他一眼——   冷霖风看着他倔强的眼神,缓了语气,“不过跟唐公子说话,好像一定要反着说才行——那唐公子可千万别去休息,唐公子千万要多喝点酒。”   于是唐竭又语塞了……   这萍水相逢并未让唐竭留恋,分道扬镳时冷霖风的浑厚声线与风声相得益彰——   “有缘再会。”   唐竭并没有即刻离开,他偷偷去神威堡见了唐青衫一面,还偶然碰上了自万里杀总舵回来韩秋盈,幸亏有青衫在场,否则两个烈火性子的人一定会打起来。好在韩秋盈又赶着去杭州,唐竭也不想在这里多待,便不欢而散。   唐青衫告诉他韩秋盈并不常在神威堡,以后不用对神威堡太抵触。   第二次见冷霖风也是在饮马绿洲,那时唐竭方和王郅君大吵一架,本着自虐的心理,一身单薄地冲出唐门,初冬的天气里,哪里都是冷的。唐竭从杜枫手里抽过那张燕云的悬赏令,转身便启程。   他躺在饮马绿洲那燕云罕见的翠色上缩着身子咳嗽,那夜有月,冷霖风的马蹄声在他耳边响起,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那声音好像很惊讶。   “唐公子?”   唐竭发着抖坐起来,看到冷霖风微红得眼睛,心跳就加速了。   “小军爷,你这是怎么了?”   冷霖风脸上没有笑意,只有来不及掩饰的哀伤。   “少堡主去世了。”   这事情唐竭是听说了的,但是他迁怒韩秋盈迁怒神威堡,并未留意。   唐竭道:“你是不是悲痛欲绝?要不你给我一枪,我给你一扇,我们同归于尽?”   冷霖风还记得这个公子的古怪性子,可他如此轻松地说出这个提议还是让人无法理解。   冷霖风没说话,只解下了披风扔给他。   “这里很冷。”   唐竭见那披风被风吹动,一把揪住,却不披上,“你们这里天气太差了,不如去我巴蜀,风水秀丽甲天下。”   冷霖风摇头,“不可能。”   唐竭哼了一声,将那披风塞到他怀里,转身就走。   冷霖风沉静的声音在他身后,“你去哪儿?”   唐竭头也不回,“关你什么事?”   冷霖风两步追上他,将一酒囊递到他眼前,“喝么?”   唐竭一把拿了过去,嘲讽他,“你不是说军营禁酒么?”   冷霖风道:“偶尔也有光靠心智抵抗不了的愁苦,不得不仰仗杜康。”   火烈的味道像燃了一团火在唐竭胸口,冷霖风看着他皱眉的样子,突然极单纯地问他——   “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很好看?”   清冷月色中,唐竭笑得矜持,“每个人都这么说。”   后来唐竭随几个同僚一起跟随黄元文夜探元昊堂,任务结束,与万里杀的人马道别后,唐竭压着帽檐跑去百里营边游荡,冷霖风鬼魅一般地到他身后时,他正忐忑地看着门口守卫换班。   “唐公子别来无恙。”   唐竭大惊,“我蒙着面纱你也认得出来?!”   冷霖风道:“你的眼睛,眼神很让人难忘。”   “对了,你这回不是路过的吧?”   唐竭哼了一声,“就是路过的。”   冷霖风笑了,“那你一定不是来找我的咯?”   唐竭下意识回顶,“就是——”   ……   ……   ……   现在的唐公子回想起来才猛然惊觉——冷霖风很能言善道的嘛!卑鄙!无耻!   再后来数次的相见中,冷霖风已策马带着他逛遍了大漠,直到怀里的唐公子说了实话:“冷霖风,你们这里到处都长得差不多,有什么可看的……”   冷霖风道:“也对,公子看遍了巴蜀山水,这里有什么能入眼的呢……”   唐竭道:“好像也还是有什么可以入眼的啊。”   冷霖风转头疑问间,唐竭已笑道:“你就挺能入眼的。”   冷霖风看着他的笑容发愣,突变的心跳让他很紧张,胳膊一收,扣在唐竭腰间,策马缓行……   夜晚两人站在高耸的怪石上看月亮,冷霖风轻叹月色如玉,唐竭便低低唤他:“霖风,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罢?”   他微笑,“唐青玹,玹就是玉色,怎么样,好听么?”   冷霖风诚实道:“很好听。”   唐竭问道:“这燕云哪里好,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别的地方?”   冷霖风淡淡道:“故乡就是故乡,何况一入神威,沙场无疆,我想为少堡主守在这里。”   唐竭听着话里的坚定,皱起眉别了头,“我不想呆在这儿,你能不能跟我走?”   冷霖风何尝听不出他话里的意思,却只以沉默回答了他。   唐竭愤而离去,一去就很久都没有再来。   他再来时就突然变得很疲惫,倒在榻上低低地念了那首词——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冷霖风看着他扇柄上那个端秀的“风”字,缓缓吻在他眉心。   唐竭伸手猛地揽住他时,已回敬了一个吻在他唇间,闭着眼睛,万分紧张而生涩却轻而易举地攻破了神威儿郎原本坚定的意志。   他喘息的声音,嘤咛的声音,都提醒着自己——   你知不知道这样的后果是什么?   他知道,或许也不知道,但是他不在意。   管他的——都不要管了!   冷霖风,跟我一起下地狱去罢——   支离应笑我   唐门的楼梯如此漫长,夜色已降,寒风已临,江熙来奔跑之中追问唐竭——   “刚才你奶奶跟你说了什么?阿离是不是有什么事?”   尤离安抚他紧张的情绪,“我没事,先离开这里再说。”   百里研阳拉过马来,“叶盟主在山下镇上包了间客栈,先去那里暂避。”   江熙来利落上马,伸手向尤离道:“来,我带你。”   尤离从不认为自己是需要别人照顾的人,然秋色萧瑟中寒意侵袭让他微微一抖,料想是自己苍白的脸色让他很不放心吧……   于是伸了手过去,江熙来一把将他带进怀里环地紧紧的。   几人策马飞奔,来到客栈时已经疲惫不堪,尤离方坐下,江熙来和唐竭等人都略显紧张地望向他。   唐竭道:“奶奶说你身上的毒还没解完,仍旧有危险,你当真没事?”   尤离道:“我用了五种不同的毒草,你奶奶解最后一味□□时以毒攻毒,解完第五种,同时我便又中了那以毒攻毒的一味□□了。”   唐竭一惊,道:“那么——”   尤离用眼神安慰他,“所以最后一次我没喝那药。”   江熙来急道:“那你现在还身中剧毒?要怎么办?”   尤离抬手理了理江熙来微乱的发丝,“我自己下的毒,自己还不会解么?”   百里研阳道:“我们送去了枫香圣露!那老夫人看来并没有用……”   尤离一愣,“枫香圣露?”   百里研阳道:“教主亲自送来救你的。”   尤离略微惊诧,“这……”   百里研阳不好多言,只道:“教主到底是关心你的。”   尤离道:“劳她费心了。”   百里研阳道:“你即刻写解药的方子给我,我叫附近的帝王州弟子去配来。”   唐竭和冷霖风都松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彼此皆掩饰不住嘴角笑意。   唐竭道:“今夜本该是我洞房花烛夜,冷公子要怎么赔偿我?”   冷霖风看着他挑衅的笑容,轻笑一声,随即一把将他横抱而起,唐竭万万没料到一向老实的冷霖风有如此举动,瞪大了眼睛惊呼一声。   冷霖风嗤笑,“这有何难?在下赔你一个洞房花烛夜便是。”   说着抱着唐竭往楼上去了。   唐竭惊道:“你你你——你跟谁学的这般油嘴滑舌!”   冷霖风道:“跟唐公子你学的~哎,别乱动,摔了我可不管啊……”   百里研阳等人忍俊不禁,无奈地摇头而笑。   于是一夜好眠,次日清晨,百里研阳便头一个早起,将解药熬了,往楼上尤离房间走去。   然而叶知秋不知何时已坐在楼下,百里研阳忙过去道:“盟主,你何时回来的?”   叶知秋道:“刚到。他们几个怎么样了?”   百里研阳道:“都无事。只是尤离身上还有残毒未清,服了这药便没事了。”   叶知秋点点头,百里研阳看着他松缓下来的神色,试探着道:“不如……盟主帮在下把这药送上去给他?”   叶知秋骤然明白——   “你知道了……”   百里研阳忙道:“那日我并非有意偷听您和教主谈话……”   叶知秋道:“我也并非要责怪你什么……”   百里研阳道:“盟主要跟师弟道明真相么?”   叶知秋苦笑一声,“实话实说,叶某竟害怕他不认我,又怕说明了会给他徒增烦恼……”   百里研阳道:“师弟他从小吃尽苦头,怎么会不认您?即便一时难以接受,想来假以时日你们定能共享天伦。”   百里研阳给他一个鼓励的眼神,“盟主,药快凉了……他多半还睡着,但是还是快点喝药才好。”   叶知秋起身刚要接过药碗,顿了顿,抬脚往后厨去了一趟,片刻折返,端了药,步伐有些沉重地往楼上走去。   叶知秋推门已是极轻的力道,然而那轻微的声音依旧让床上的尤离惊醒,坐起身来望向门边。   “……叶盟主?”   尤离睡眼朦胧,迟疑地唤了一声。   叶知秋不曾想他睡眠这样浅,蹙眉之余尽量用平淡的语气道:“研阳熬好了药,尤少侠快把解药服了吧。”   尤离道:“这样的事怎么劳烦您……”   叶知秋面不改色,“研阳他……还有些事要忙,其余人还未醒,举手之劳,少侠莫要在意。”   说着已走到床边,将药碗递给他。   尤离穿着一件月白色内衬,领口的结扣已脱散了几枚,消瘦的锁骨毕现。两手骨节分明,青色的血管很是清晰,因近日一番折腾,显然有些气血虚弱的样子。   接过药碗一口喝掉,尤离微微一皱眉,叶知秋已从怀里掏出刚刚在后厨找到的一浅色纸包,掏了一枚蜜饯递给他。   尤离似乎无比惊讶,犹记在秦川江熙来房里喝了药后被江熙来直接塞了一颗蜜饯的情形,鼻尖骤然一酸。   这样容易受到感动,尤离也顿感自身的情绪脆弱。   “多谢叶盟主。”   尤离抬手接了过去。   叶知秋道:“少侠好像睡得很不安稳。”   尤离亦有些懊恼,“有时容易惊醒,刚才盟主进来时似乎正做了个噩梦,不是什么大毛病。”   叶知秋拿回已经空了的药碗,温和道:“时候尚早,少侠再睡会儿好了。”   尤离还真是尚有些困意,点头道,“多谢叶盟主关心。”   叶知秋合上房门,轻步下楼。   百里研阳还候在楼下,叶知秋有些怅然,压低声音冲他道:“中午给他炖些鸡汤吧……”   百里研阳笑着应道:“是!”   江熙来起床后听百里研阳说尤离已经服了药继续睡下,只好按耐住性子不去打扰。直到唐竭和冷霖风并肩下楼,大堂里才稍稍热闹一点。   百里研阳在厨房里研究着药膳给尤离补身子。   于是大堂里叶知秋、江熙来、唐竭和冷霖风分坐桌子四边,叶知秋低声道:“休息两日,各位随我去帝王州分舵可好?在这里呆着毕竟不是长久之计。”   江熙来忆起一事,疑云复生,试探道:“晚辈和阿离乃是万里杀弟子,总待在帝王州内恐怕不妥……”   叶知秋道:“尤少侠的身子还未大好,等完全复原你们再离开也不迟。”   唐竭看着叶知秋,心中和江熙来有同样的疑惑,“盟主似乎对梨子很上心?”   叶知秋已察觉这二人的敏感,思考如何解释间,唐竭已道:“晚辈总觉得梨子的眉眼看着很是眼熟,盟主看着可觉得像什么人么?”   江熙来一怔,对上唐竭略带紧张的眼神,脑中仿佛一个霹雳炸开来,脱口问道:“叶盟主那日询问我阿离生母遗物的由来,神情甚是激动,不知是何缘由?”   冷霖风从对话里察觉到关窍,思索之下不觉面露惊诧。   叶知秋闭目轻叹,“叶某的确老了,你们聪慧至此……没错,正如你们所猜测的一样……”   江熙来惊得撑案而起,胸口起伏不定。   “你——你是——阿离是你的——”   虽是心中猜测已久,然一经证实,还是惊得唐竭不敢相信。   “盟主?你确定他——?”   叶知秋向来从容的面色变得有些复杂,不自觉的抓紧了手中“孤鸾”,“尤少侠确是叶某亲子。”   江熙来一个箭步便扑了过去,不知哪里来的力量和勇气,揪住叶知秋领口将他猛地拖了起来怒道:“混蛋!”   唐竭和冷霖风大惊失色,连忙过去拉开江熙来。   叶知秋脸色发白,江熙来激动如斯,咬牙切齿道:“叶盟主可知你的亲生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睡着的时候亦皱着眉头,拳头攥得紧紧的,醒来时手心都是深深的印痕,初见时我喂他服个药都让他不安紧张,他甚至不知道怎么表达自己的情绪——他在蜃月楼受尽欺负,五毒的人还诬陷他是个叛徒!他说他自知孤身一人,所有人都已离他而去便给自己取名叫尤离,他说他曾受罚到半夜,水米未进,打杂的老奶奶留了一个包子给他,那就是他活到现在觉得最好吃的东西——”   唐竭和冷霖风听了心中也是酸痛难耐,叶知秋脸上已失了血色,江熙来说着说着便已落泪,“如果阿离有一个父亲,如果有……他要是有个父亲……”   江熙来已失了力气,双手无力垂下,犹盯着呆立的叶知秋,“我常想阿离如果不是孤儿,如果他有父母疼爱,又怎么会是那样孤冷的性子……”   他若有一个亲生父亲,怎会让他受那么多苦呢。   他会知道该怎么去笑,该如何去哭。疼了就要说出来,难受了就有人安慰他。   又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唐竭和冷霖风面带悲戚地对视一眼,前者从小被宠着长大,岂会知道尤离是怎么活到现在的,不自觉紧握着冷霖风手腕,心酸极了。   楼上房内——   尤离低着头背靠着房门,目光冷漠而空洞。仿佛全身力气都汇在指尖,狠狠陷在掌心里,力道之大,渗出点点血迹来。   他很想大笑,很想冲下去捅那个男人一刀,呼吸都凝滞了,胸口闷得发酸,却没有哭。   凭什么我要为你哭?   你算什么东西!   痛者同担   百里研阳从厨房出来眼见这幅景象心知不好,只听见江熙来最后一句,便知那秘密已经暴露,也料到江熙来为何如此激动,皱眉上前道:“江少侠,并不能怪责叶盟主……他……”   江熙来扶着桌沿,冷冷打断他:“我知道叶盟主当年身入云滇结识圣女,后离开云滇,再次回来时已经物是人非。”   “为什么不一早娶她?为什么要离开?别跟我说什么家仇未报!”   他质问:“总归叶盟主心中未将尤奴儿放在第一位不是吗?!”   百里研阳道:“少侠只知大致情况不知详情,全都怪在叶盟主身上未免有些……”   叶知秋仿佛突然老了几岁,打断百里研阳道:“叶某自知错责深重,只是想与他多相处几日而已。待他身子好了,叶某绝不会强留你们。”   他神色悲怆而无奈,只觉得通身都寒冷透骨,恳切的双眼中竟染上祈求之意。   唐竭等人何曾见过叶知秋这副模样?   心中纠结异常,终是唐竭开口道:“他的确还身体虚弱,江少侠莫要冲动。”   江熙来抬手拭了眼泪,一阵难熬的沉默之后,楼上响起尤离推门而出的声音,江熙来一惊,立刻偏过头去平息自己的情绪。   楼上的尤离阴冷着脸,腰后的双刀近在咫尺,手指尖都抖起来。   杀了他罢。   他根本不能接受。   然一个转身,他已舒缓眉间的凌厉,与往常一样,平静而淡然地走下来。   百里研阳的慌乱只是一瞬,转头微笑冲尤离道:“师弟感觉如何?”   冷霖风侧身挡住面色苍白的唐竭,笑着道:“梨子兄弟可觉得好些了?”   尤离的脸色已和平常没有任何不同,一件暗紫色长衫拢在消瘦的双肩上,低头理着腰间的流苏,“嗯,感觉好多了。”   他抬眼看了看众人,凑近江熙来道:“这是怎么了?眼睛红红的?”   江熙来揉揉眼睛,“可能是起得有点早……没睡够吧……”   尤离道:“不好意思,我这一睡就快到正午了,你等了很久?”   江熙来摇头,“没有,你正该好好休息。”   百里研阳急着转换这里的悲伤氛围,“师弟,叶盟主让我给你熬了鸡汤,我去端来给你。”   唐竭手中扇子一开,脸上已是恢复正常,“梨子多喝几碗,看你瘦的都要飘起来了。”   尤离微微一笑,看向叶知秋道:“此番多谢叶盟主了,想必善后的事情很是麻烦。”   叶知秋看着他的双眸,心脏仿佛正在抽痛,语气平淡道:“无碍,尤少侠安心好好调理身体。”   尤离道:“叶盟主如此体贴我等后辈实在是让晚辈感激不已,若非叶盟主,我们要平安离开唐门恐怕不易。   他语气一重,“大恩大德,终生难忘——”   叶知秋看着他真切的感激神情,微微打消心中恐慌,尽量如常般和缓道:“少侠无需介怀。”   百里研阳端了鸡汤回来,腾腾热气扑上尤离盈亮的眸子,整张脸都浮现出一股虚幻的模糊感。   尤离喝了两口,点头道:“百里师兄手艺居然这么好……”   百里研阳道:“师弟不嫌弃便好,多喝点。”   尤离顿了顿,看了唐竭一眼问道:“唐公子好像不太开心的样子?不是刚刚洞房花烛夜么?”   唐竭心里一慌,只得挑起嘴角道:“附近或许还有唐门弟子,我不便出去晃荡,呆着有些闷。”   冷霖风忙道:“梨子兄弟不如带着江少侠出去转转,巴蜀山水甚美。”   唐竭巴不得转移一下尤离的注意力,“是啊,这附近有个月老庙,你们不去如去逛逛吧。快到中秋了,集市上也很热闹。”   叶知秋看着尤离略微心动的眼神,“二位少侠且去逛逛,晚饭时回来便好。还是注意安全。”   尤离点头,“好。”   出门前尤离换了一件明黄色长衣,不同于以往深沉黯淡的颜色,因最近瘦了些,下巴更有些尖尖的,一缕青丝从脸畔垂下,风过时露出精致的眼角,倒是又添了些妖冶的样子。   江熙来不动声色地深呼吸,调整好语气道:“阿离穿这件很好看。”   尤离脸上的笑容温柔至极,揽过他朝外走。   二人共乘,策马缓缓走在巴山小镇街道上,这回尤离环着江熙来,近乎贪婪地贴着他,马儿行得那样缓慢,连风都仿佛静止。   “熙来,我总觉得一切美好都如流沙逝于掌心,抓不到也留不住,你会不会也是那样?”   江熙来察觉他的患得患失,温言道:“你忘了?你早就是我的人了。我的阿离这般温柔可爱,这辈子都是我的。”   他能感觉到尤离胸口的跳动和身体激动得无法抑制的轻微颤动,再想到叶知秋,江熙来觉得胸口像是被捅了一刀,如此真切的心疼。   耳边难得情话缠绵,江熙来定住心神。落叶飘散在半空,浸染无限秋意,在二人视线中随风登高,随风而坠……   二人一路停停看看,买了不少小玩意儿,又到庙里上了香,不过却未求签。   原因是尤离道:“我命不由他,上香只是尊敬,求签纯属多此一举。”   江熙来心知尤离敏感脆弱,万一求到什么不好的又要让他心烦,也就罢了。   于是回到客栈,桌上已摆满一桌,丰盛无比。   “我们几人都太擅长下厨,于是去镇上酒楼借了位大厨来,叶盟主说安乐难遇,风波终平,该庆祝一下才是。”   百里研阳一边摆着碗筷一边解释道。   “对了,”百里研阳想起来,“唐门老夫人托帝王州弟子送回了枫香圣露,其实虽知唐门势必不会贪这一瓶灵物,但毕竟实在珍贵,我前天还真是有些记挂。”   江熙来拎着一枚月牙形的挂坠递给百里研阳,“百里师兄,刚才在集市看到这个,送你。”   百里研阳接过一看,果然精致小巧,银白色月牙坠了淡紫色流苏,还挂着一个小小的银制铃铛。于是欢喜地系在腰间,口中道:“多谢江师弟。不过这个如果是聘礼,我可不能把尤师弟交给你。”   尤离看到江熙来微窘的神色,无奈道:“师兄莫打趣他。”   唐竭牵着冷霖风走过来坐下道:“看看看,梨子这么护着他,冷霖风学着些!”   冷霖风应对自如,“你已经很能说会道了,这种情况——一般该是你护着我。”   百里研阳道:“好了,准备开饭,别斗嘴了。”   尤离却道:“叶盟主呢?”   百里研阳手下一顿,尽量轻松道:“叶盟主说怕他这个盟主在这里你们不自在便没下楼来。”   尤离道:“这怎么行,我们该好好敬他几杯酒才是,我去请他。”   百里研阳一皱眉,忙道:“还是我去吧!”   江熙来的心情又沉重起来,转头看到尤离取过酒壶,烛火摇动中仿佛有一丝残忍之色从他眉间掠过,心惊之下再细看一眼,依旧是平和的神情,只能安慰自己是一时眼花。   少有的多人齐聚,窗外的月亮已颇有玉镜的形韵。尤离为几人添上酒,叶知秋的目光流连在他平静的眉目间,移眸间碰上江熙来清冷的目光,心中凄凉胜过孤秋寒意。   尤离执了一杯冲叶知秋道:“晚辈先敬叶盟主一杯。”   他的神态还温和,语气依旧恭敬,闭目仰头一饮而尽,再睁开眼时已带了诡异的凶狠之色。   一瞬间就逼退了满室柔光。   在场人从未见过他这样的眼神,饶是云滇之时,尤离的杀气也没有这样重,他纤细的手腕一动,琥珀色的眸子就燃起一团火。   誓要灼魂不可。   地狱作礼   尤离抬手仰头间,手心点点血痕异常明显,瞬间刺痛叶知秋掩饰完美的目光,冰冷寒意陡然升起,本已握住酒杯的手登时停住——   江熙来立刻就慌了,一脸恐惧地盯着那双渐渐浮现阴森笑意的眼睛,他不知道尤离要做什么,直觉却告诉他是那会是无比残忍凶狠的事情,然而尤离浑身的暴戾之气是他从未见过,惊得浑身一震,心里慌乱如麻。   唐竭和冷霖风顿感不妙,百里研阳几乎立刻就脱口唤他一句:“尤师弟……!”   尤离视线一转,盯着手里酒杯道:“好酒,好酒。”   他自顾自地又添满一杯,慢声道:“百里师兄这是怎么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师兄,你算得上是我的救命恩人,你说的话我都会听的。”   百里研阳头一次见他这样阴漠的表情,不知他还要说出些什么,慌忙道:“师弟身体刚好,不宜喝太多酒,有话也可日后再说……”   叶知秋自尤离饮下第一杯便失了魂魄般呆坐在那里,无力抵抗即将到来的悲惨剧情。   尤离直视着他,继续道:“晚辈再敬叶盟主一杯,多谢叶盟主十多年前的恩德!”   仰头间袖口轻晃,明黄的颜色在烛火下突然近乎刺眼。   “在坐唐公子与冷少侠皆已是我至交,百里师兄乃我大恩人,熙来是我挚爱,叶盟主也算得有恩于我们,今日尽兴,尤离跟各位说几句心里话。”   他低首又添满一杯。   “我有记忆的十多年来,都不知道要怎样笑怎样哭,人什么时候会哭?若是难过就哭那我早就自己哭死。人什么时候会笑?是若是高兴才笑,那我要笑一笑真是难于登天。不过有了熙来以后,这些我就都会了。   他暖了神色,“所以这杯感谢熙来。”   一口入喉,辛辣入骨,这酒难道这样浓烈?   还是心里盼着这酒能灼烈非常,盖过心里烈火焚身般的痛——   尤离将酒杯重重一搁,再次满上。   “这杯谢百里师兄。叶盟主恐怕不知,师兄救我两次,第一次我落下山崖也是他凑巧救我一命。第二次在五毒禁牢中,若非百里师兄,我大约已经自尽。有个嫌自己活的太长的人在那里撕开在下衣服,嘴里说的话不堪入耳,那双恶心的眼睛近在咫尺,他指尖触在我身上的感觉简直让我想立刻去死,他凑上来的时候我已万念俱灰——”   叶知秋不是第一次听到此事,然而从尤离口中再次说来,这般详细描述,一字一句,竟是刻骨般的残酷之感,指尖已开始不听使唤。   “师弟——够了!”   百里研阳眼看尤离脸上越来越明显的耻辱之色,见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实在难以继续听他说下去。   这种事情,要他亲口说出来,每一字都如自己亲手拿着锋利匕首在心口狠刺。听的人尚且如此痛,亲口说出来的人又是如何痛彻心扉?   江熙来第一次听到这灰暗恐怖的往事,连呼吸仿佛都不受控制,握紧了拳头,让人窒息般的痛楚从心口蔓延全身。   尤离在东越时的满身伤口,讲述教中之事的淡漠之态,此时想来简直让人快要疯了。   尤离想冷静,他很想从容淡定地讲完,他想安慰自己没事的。   都过去了!   过去这么久的往事理应放下!   然杯中酒止不住地晃动,怎么也停不下来,他狠狠吸了一口气,抬手送至唇边。   “百里师兄别急,我还有事一直没有跟你明言。蜃月楼的人虽然欺凌在下,倒也不会故意把我从山上推下去。我也明知他们总整我,又怎么会自己跑到山崖边那么危险的地方去?”   尤离勾起嘴角,那笑容看在眼里是凄惨无比,决绝如刀锋寒光。   他将空空的酒杯在手中转了一圈,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眉间的痛憎越加明显。   “那日我在林子里打坐,几个混蛋将我堵在那里,单挑他们无一是我对手,可惜他们人多,我很吃了些苦头,突然一人蹲下细瞧我,口中道‘哥几个,这小子长得倒不错!不如我们来尝个鲜!’”   “然后我慌不择路,拼命逃跑,对啊,没人能帮我,没有人会救我的。不过看到山崖的时候我突然觉得无比庆幸——”   “还好!我还可以选择去死啊,这多好!于是毫不犹豫地便跳了下去。”   江熙来嘴唇都抖了起来,终于手忙脚乱地按住还要添酒的尤离,哀求道:“阿离别说了……求你……”   他终于知道尤离那些噩梦中的惊语是为什么,终于知道为何有人靠近他就紧张万分,再也不想听下去。   攥住尤离手腕,江熙来哽咽,“阿离我听不下去了,求你了……”   他手中的力道让尤离觉得手腕阵阵发痛,抹去他眼下泪珠,“熙来,没事的,你看,我都能说得出来,你坚强点。”   他继续看着叶知秋,竟笑得轻松痛快,有人能陪他一起痛,岂不快哉?!   所以他绝不停下来。   “各位可知,我在蜃月楼时,同届中人里面,我是唯一一个一年之中习武练功从不请假缺席的人。我当了杀手后也未曾如此勤快。原因是,那些师兄弟或是师姐妹们每到生辰时便或请假或被父母接回去庆贺,而在下没有这样的机会——我甚至都不知自己生辰是何时。”   “我也不知道自己今年具体有多少岁了,可笑吗?”   他觉得当时可笑。   于是冷笑一声,想要再倒酒,酒壶已被唐竭一把夺了过去。   “梨子……别喝了。算我求你,你别再说了……”   尤离点点头,“好,不喝也罢。我本来酒量也不太好。我说的这些,本是我一辈子也不愿示人的过往,但是今天我非要讲出来——   “你们只听一听就受不了?叶盟主,你不夸奖晚辈几句么?我这前半生苟延残喘活到今日,遇到此生唯一光明,晚辈觉得自己实在太棒了。”   叶知秋眼前一片模糊,手中还握着酒杯,耳边的霜色鬓发随着身体微微颤抖,尤离的每一句话都如炮烙灼心,痛得他快无法睁眼。   然尤离不肯罢休。   “叶盟主,您是长辈,年长我等这样多,您告诉我,我这样的人,这样的日子,活到现在,是不是老天自己看了也会同情怜悯?”   “您若是我,会不会活的更精彩些?”   “自我到了五毒,一直仰慕叶盟主威名,听闻您在圣女死后仍与她成亲,视她为你唯一妻子,那么上官小仙又算什么?”   “晚辈说实话,在初初当上杀手时晚辈经常受伤,有时以一招险胜我竟有一种没有死掉的遗憾。有时夜深人静,伤口发疼,那时的我还用不上什么高级的金疮药,为了让伤口快些好,我自己配的药都极尽所能的高效,撒在伤口上便疼得无比清醒。每到那时我便痛恨生身父母,若他们还在世上,有朝一日被我遇见,我定要让他们体会这地狱般的感受——”   “然晚辈近日得知,他早另娶娇妻,每年回亡母坟前祭拜一次,竟获多方赞其情深义重!   “原来晚辈时常独处的僻静之处,曼珠沙华年年红艳,我的生母原就躺在那地下看着我!我终于知道这世上人死了不会再徒留人间,她早已上了黄泉路喝下孟婆汤转世轮回,否则见我这样为何连托梦也从未给予我?!”   一口气说到最后一句,带出疯狂质问和无望。   尤离像是耗费了所有力气,站立不稳,扶住桌子勉强撑住,揽过江熙来,醉意浮上他的眼眸,整个人缓缓陷进江熙来怀里。   尤离终于不再厉声继续,漫长的酷刑凝滞了屋里的每一寸光线,空气静止,烛火都不敢再动。   尤离的声音终于软了下来,“熙来,你若是我,可需要什么父亲?”   江熙来哭得肝肠寸断,尤离像握紧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手指紧紧攥住江熙来衣襟,仿佛突然被抽空灵魂,空洞的眼睛里只有江熙来泪眼朦胧。   泪光怔得尤离突然回神清醒一般——   “熙来我错了,我喝多了,说了很多话,你不愿意听我便不说了,你别哭……”   “熙来……有你真好啊,有了你,什么都可以不要了,虽说本来什么也没有……”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知道可以说些什么。   自尤离饮下第一杯,便注定今晚的温润月光下其实是最残忍的真相,淡淡的桂花气息不动声色地藏在夜色里,带来的确实让人欲呕的慌闷。   巴山秋夜,玉镜高悬。   他原以为以为自己会忍不住往叶知秋心口狠狠捅上一刀,或者从脑中千百剧毒中选一样来让叶知秋痛不欲生。   然思绪一落,他明白,他什么也不需做,只消酒后三言两语,就能让叶知秋痛不欲生——   地狱般的感受。   他已做到了。   再不相见   那是江熙来活到现在最痛苦的一个夜晚。任他如何安抚,尤离始终蜷在床上瑟瑟发抖,闭着眼睛双手抱着肩膀,不停地喘息抽泣。   他以为说完了那些会很痛快,但是快感只是一瞬,莫大的痛苦随之而来地将他吞噬淹没,无论如何也无法宣泄。   他痛苦,□□,呜咽,无论江熙来如何软语安慰。   房中漆黑一片,江熙来抱住尤离努力想让他镇定下来。   闭着眼睛带着浓重哭腔——   “熙来我很难受……”   江熙来的呼吸游离在他颈间,“没事了,阿离,没事的,都过去了,我在这里,我一直陪着你,我们不去想那些了好不好?”   尤离哭泣的声音如此陌生,看起来好像随时都会晕过去,江熙来擦不尽他眼泪,只能加重力道紧紧搂着,尤离不断往他怀里缩,鲜有如此的依赖。   尤离思绪混乱,仿佛语无伦次——   “你别走!”   江熙来忙道:“我不走!你在这里,我走去哪儿?”   尤离的头发蹭着他的脖颈,“熙来我很难受……”   江熙来眉头紧锁,“我知道……”   尤离哽咽:“我很难受……”   江熙来耐心地哄着:“我知道,我知道你很难受,睡一觉就会好很多了阿离,什么也别想,我在这里陪你。”   说了无数温和低语,用了无数细碎的吻安抚他的情绪,直到怀里的人哭累了,终于不再发抖,昏昏睡了过去。   江熙来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唤他,确定他已睡去,微微松了一口气之下仍旧是巨大的心酸痛楚,目光凌厉如暗夜寒星。   至此夜后,江熙来知道多了很多不要提及的字眼——   比如父母,   帝王州,   叶知秋……   然而尤离开口第一句是——   “跟我回五毒一趟罢。”   江熙来早就醒了,只是尤离一直揽着他,不敢起身而已。   怀里的人没有移动,只是平静地说了这一句。   江熙来理着他的刘海,“好啊。”   尤离缓缓吻上他,极其轻缓,片刻后语气轻松道:“饿不饿?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江熙来贪恋他异常的温柔,眨眨眼睛道:“我去吧。你歇着。”   客栈里已空无一人,唐竭等人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百里研阳留书一封,希望尤离回五毒祭拜亡母,顺便将枫香圣露还给方玉蜂。   尤离喝着鸡汤看罢,将枫香圣露收入怀中。   江熙来用罢早饭,让尤离多吃点,自请上楼收拾行装。尤离宠溺一笑,点头答应。   江熙来轻快地跑上楼,尤离放下碗筷,起身进了厨房,在柜子里找到那袋蜜饯,抬手轻抚,收了起来。   客栈外的树林中,明月心和燕南飞并肩而立,美人婀娜地扶着一棵梧桐,口中道:“我早说过唐青玹的婚礼会很有意思。”   燕南飞道:“此行的收获又岂是看了一场抗婚的闹剧?”   明月心道:“叶知秋是个孤独的人,孤独的人只有靠权利和财富才能弥补心中空虚。现下他有了个儿子,倒是很有意思。”   燕南飞扭过头,“对有些人来说,父亲是可有可无的东西。”   明月心一笑,“可是对叶知秋来说,一个儿子却是弥足珍贵。你说上官小仙要是知道这件事会如何?”   燕南飞道:“叶知秋曾许诺,若他有朝一日出事,上官小仙便是帝王州的盟主。”   明月心望着不远处上马的二人,“可现在叶知秋有了儿子,这个承诺如何作数?”   燕南飞皱眉,“她必不能容。”   明月心满意点头,“叶知秋的儿子……真是很有意思……”   燕南飞道:“你又有了什么主意……”   明月心掩唇而笑,“投鼠忌器,尤离便是叶知秋的器,若此器在青龙会……”   燕南飞看着江熙来和尤离远去的身影,配合着明月心笑道:“确实很有意思。”   秋风带走了唐门装点上下的红装,带走族谱中的唐青玹三字,带走了叶知秋失而复得的希望,却吹不散云滇的火山灼热。   尤奴儿的墓边正是一片曼珠沙华,红艳如火。   尤离将掌心轻轻贴在墓碑上——   “我带了一个人来看你。”   尤离说不出“娘亲”这个称呼,他这一生恐怕也用不到这个词,站在尤奴儿墓前,这两个字在心中兜兜转转不下千百回,终究是唤不出来。   江熙来明白的,俯身上了一注清香,他还是想对尤奴儿说一句“谢谢。”   尤离的声音凄凉彻骨,“他终究负了你对不对?”   手下暗暗发力,坚硬的墓碑弄的手中生疼,“你是不是很爱他,我若让他痛苦终生你是不是会怪我?”   尤奴儿当然不能回答他。   没有人可以回答他了。   闭目间江熙来已从背后拥住他,似要递给他无限力量。   “你回来了。”   方玉蜂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尤离便瞬间恢复了冰冷神色。   “研阳来信告诉我了。”   尤离只道:“教主安好,晚辈并不想叨扰,故而不告而回。”说着将枫香玉露递了过去。   “圣物我已平安交还,教主若没有别的事晚辈便告辞了。”   方玉蜂伸手拦住,“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是父子之间……”   尤离打断道:“我只知我生母早亡,不知什么父子。”   方玉蜂眼见他这般冷漠的样子,心中叹息。江熙来很是担心尤离的情绪,刚好撞上方玉蜂的视线,微微有些局促。   方玉蜂道:“叶知秋他一直不知道他和奴儿有了孩子……怪我当年未对他明言,你也不必把错都怪在他身上。”   尤离道:“我说了,我如今知道生母早亡,所以回来祭拜,至于叶盟主,他跟我毫无瓜葛,教主不必多言了。”   方玉蜂自知对此事无能为力,只能暗暗摇头,转身而去。   江熙来迟疑着道:“我们给伯母磕个头吧?”   尤离一把拉住他,眼睛里仿佛又燃起怒火。   “不需要。我不是不恨她,而是她已经去世不能追究而已……”   这样起伏不定的情绪让江熙来甚是担忧。   “阿离……”   尤离闭上眼睛抱住他,“接下来你想去哪里?”   江熙来知道尤离想转移话题,只好顺着他道:“你有想去的地方么?”   “快到中秋了,听说开封很热闹。”   江熙来想起尤离曾说过的云滇“跳月”风俗,眼下却是一个越早离开越好的伤心地,于是点头道:“开封中秋的灯会听说非常好看。”   尤离勉强给他一个微笑,“花好月圆人可长久,这算是我第一次过中秋。”   江熙来心中又是一痛。   “在下想预定尤少侠往后每年的中秋,不知少侠可否赏脸?”   尤离心满意足地搂着他,“当然,都是你的,谁也不跟你抢。”   如果有江熙来,那么他总是可以对那两人少些怨恨。   至少上天给了他江熙来……   至少他的出生让他遇到江熙来……   那么或许这一切都值得了。   此生再别无他求。   花好月圆   金秋风动满皇城,一缕金龙掠琼纹。   婵娟凌空招归影,数得浪客几回闻。   中秋的开封热闹非凡,白日时只是繁华的帝都模样,到了晚间,华灯初上,夜色渐临,喧嚣满街,男女老幼相携往来。正街中央的戏台上杂耍艺人,歌姬男伶相继登台,或低吟或高唱,拳脚功夫,转缸顶壶好不精彩。   江熙来手里拿着一个兔子糖人,拉着尤离穿梭在人群中。   “阿离阿离你看!好厉害的功夫!”   尤离看一眼台上正站在高椅上转盘子的戏子,点头道:“的确功夫扎实。”   江熙来两口吞了糖人,目不转睛地看着另一边表演喷火的两位大汉。   尤离看他这幅高兴模样,也不由自主地微笑。   “还要吃点什么?糯米团还是继续糖人?”   江熙来嘻嘻地笑,“吃那么多会长胖,倒是你,还是这么瘦……”   尤离道:“虽然瘦,但是体质尚可。”   江熙来看着他毕现的锁骨,还是忧心,“那回了客栈你再多吃几个月饼。”   尤离微微犹豫,“我不太喜欢甜食……”   江熙来扯着他衣角,“就当应个景吧……阿离……阿离最乖了……”   尤离完全招架不住这撒娇的样子,赶紧安抚住扭来扭去的江熙来,“好好好,都听你的!”   江熙来得意微笑间,台上已换了一拨人。   几个乐伶携了乐器上台,四周环坐,一边立了一小小几案,置了一盏一壶,一长衣舒袖的歌妓扶摇而上,丝竹骤起,口中朗朗唱道——   春雨一夜连晓   栈外柳陌上蒿野渡吹箫   春水秋山为鞘   盈盈笑把恩仇了舟放五湖心自烧   棹歌去水迢迢   谁愿改一身骄傲看岭上云长云消   几曾骑马倚斜桥何处满楼红袖招   似梦还真心头绕抬头明月相照   原来堪一笑   万丈红尘心不死怎唱清风逍遥调   自将美酒对江天倾倒   一番洗今朝   夜歌豪乘年少(注1)   尤离听罢一轮,不觉赞道:“好曲好词,真是美极……”   江熙来听着也异常喜欢,看到尤离微微痴迷的神色,玩心大起,趁着间奏轻跨两步,一个旋身轻盈落在台上,周围几人都吓了一跳,迎上江熙来带笑的眼睛,和蔼地点头致意后便继续演奏起来。   尤离微微一惊,看到江熙来灵动的目光扫过他,转而宠溺一笑。   江熙来一身月白长袍,微长的袖口浅蓝渐变,浮动间如春水荡漾,修长十指一把舞出长剑,对月当锋,脚下起落周旋,节奏转折间剑花四溢,歌声抑扬间衣角浮动。转音时剑光洒落如初雪染月色,间奏中身形回转似轻燕掠朝阳。衣上双肩银光熠熠,胸前正中嵌着一枚蓝色月英石,翩然翻转时柔光婉转。双臂一抖似带秦川微雪,嘴角轻起犹牵寒山暖阳……   台下喝彩不断,尤离看的神色痴迷,魂魄仿佛都被江熙来勾走。   台上正唱到最后一句,江熙来剑锋一转,剑身贯过壶柄轻挑而起,两个旋身后一手接住仰头微倾,腰身轻柔而下,桂花酒淌下笔直的线条落入口中,身形微微一顿,复而回身,将酒壶轻轻归位。   台下掌声顿起——   “好!”   江熙来对上尤离倾慕的神情,满意一笑,飞身下台。   “太白的少侠舞起剑来真是风华绝代啊!”   叶开的声音从人群后依依传来,江熙来和尤离忙并身迎去,抱拳道:“叶大侠。”   叶开微笑致意,问身边的燕南飞,“你说是不是?”   燕南飞笑得亲热,“真是风姿出众的少侠,你的功夫比之前在杭州时长进许多。”   明月心笑道:“二位少侠好兴致,也来看灯会?”   江熙来点头,四下看了看,问道:“怎么不见傅大侠?”   燕南飞道:“他带着秋小清先回了神刀堂。我们也准备去徐海。”   秋水清满门被灭,只余秋小清这一条血脉,傅红雪与秋水清乃挚交好友,后者临终托孤,自然不会让他失望。   然叶开的声音有些无奈,“神刀堂又催我回去过节……”   明月心看着尤离和江熙来道:“二位少侠若是无事不如跟我们一道去徐海逛逛。”   江熙来道:“我还真没去过神刀堂呢!”   尤离看他兴致勃勃,便道:“那晚辈们便叨扰了。”   燕南飞道:“五毒用刀,神刀堂也是刀中王者,尤少侠去了一定会有所收获。”   尤离看着燕南飞和气的样子,恭声道:“是,晚辈亦仰慕神刀大名多日了。”   明月心依旧如此温婉动人,所谓美人,一举一动,一颦一笑皆是风情,连天上的月亮也会失色。   定了次日出发,尤离和江熙来又继续在灯会中穿梭,人群攒动,然江熙来在身边,尤离就很安心。   直到江熙来折腾累了,回到客栈监督尤离吃月饼,又喝了半杯乳香茶,一起站在窗边看月亮。   夜深人静间连身边人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   相拥卧在榻上时,尤离依旧忍不住夸赞。   “你的剑舞得那样好……”   江熙来亦忍不住得意,“那是自然。”   尤离道:“我看你腰身也很灵活柔软的样子……”   江熙来丝毫没听出来尤离的心思,“那当然了……”   尤离忍不住吻一吻他,语气带着几丝挑衅,“哦?我们要不要比一比……谁的腰好?”   江熙来懵懂地眨着眼睛——   “怎么比?”   尤离看着他晶莹的眼睛,手指在他胸口划过,带出一阵挑逗的痒——   “你猜?”   尤离妖娆的眼睛越凑越近——   “唔——阿离……你……”   尤离正色道:“良辰不可辜负,何况你在台上那样诱惑我……”   这似乎是尤离消沉好几天后第一次这样主动。   江熙来终于觉得放心点了。   尤离只当他默认,却还是抬眼用眼神征求他同意。   江熙来微微一闭眼,长长的睫毛一抖,仿佛扫在尤离心上,呼吸都急促起来。   ……   一室婀娜旖旎,温柔胜过空中高悬的明月。   哦?你问究竟谁的腰好?   这要问第二日早上靠在床上吃早饭的江少侠和坐在床边被他幽怨盯着的尤少侠了。   (注1:此歌是Finale的《夜歌趁年少》。我一直觉得曲子特别适合节日时候那种热闹中带点小清新的感觉,词也超级棒,很想在这某节日的时候引用,终于得偿夙愿了哈哈。开头的七言诗是随手现编的,没有出处捏哈哈太白的衣服依旧脑补冰云,感觉贴别适合太白。开车不详写,尽情脑补吧hhh)   我有愁怀添作酒   月色醉人,萧风四溢,唐竭和冷霖风举杯对饮,终于稍稍放下多日来的沉重。   叶知秋坐在总舵三叶府的书房里,因吩咐不让人进来打扰,自己也未曾起身,房里一直没有点灯,从天明到天黑,此时幽黑一片。   这样凄清的夜,倒是很适合他。   孤鸾安静地握在手心里,冰冷的金属质感可以透骨。   叶知秋直直看着眼前的昏黯,沉静而茫然。   直到钟舒文有些焦急的声音从门外响起,惊了叶知秋的呆滞。   “盟主,夫……副盟主来了,正往这里来。”   叶知秋起身开门,钟舒文面色有些难看道:“副盟主好像不大高兴,不知出了什么事……”   叶知秋淡淡道:“知道了,你先走。”   回身将屋里的蜡烛燃起了几个,上官小仙急促的脚步声便由远及近。   “你一个人在这里倒是很潇洒啊……”   上官小仙悠悠踏进去,看到叶知秋正在点灯,语气轻佻道:“叶盟主中秋佳节一个人待在屋里连灯也不点,这是新的情趣?”   叶知秋颇为无奈,“有什么事,你说。”   上官小仙道:“好,我开门见山。你曾说过,有朝一日你若出事,帝王州我便是盟主。这话如今可还作数么?”   叶知秋警惕地看她一眼,语气波澜不惊,“自然。叶某说过的话自然作数。”   上官小仙像是很满意他的回答,然一张俏脸上渐渐浮现恼怒之色,“无论如何也不变卦?”   叶知秋皱眉,直接道:“你究竟要说什么?”   上官小仙几步逼进他,“叶知秋,你竟然是这么胆小的人!”   叶知秋只静静与她对视,丝毫不恼。   上官小仙冷笑,“你甚至不敢告诉别人你有个儿子!”   叶知秋骤然沉下了神色,语气里已带了逼问的意味——   “你从哪里知道的?!”   上官小仙骄矜的扬了扬下巴,“这你不用管!”   叶知秋笑了一声,“这整个帝王州都是我的,身边有这种通风报信唯恐天下不乱的贼子,叶某身为盟主岂会不管?你以为你不说我就查不到?”   上官小仙微微瞪他一眼,“你爱管便去管!我只告诉你,我的便是我的,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叶知秋的声音已含了怒意,“我说了,叶某说过的话自然作数,你不必杞人忧天。另外我也要警告你,我虽答应你父亲照顾你一生,大家相安无事就罢,你若敢背着我做些什么——”   上官小仙被他浑身的杀气怔住一瞬,看着他愠怒的神色,突然讽刺一笑。   “我知道你怎么脾气这么大……好好的尤奴儿多不容易地给你生了个儿子,可惜又不认你……”   上官小仙嫣然笑着转身往门口走,扫了一眼天上的圆月,笑得更激动——   “呵,花好月圆却没人长久,盟主大人好生在这里伤秋悲情吧……”   她红色的裙角万千旖旎,迎着天上月光,渐行渐远。   唐竭站在楼上看着上官小仙离去,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背影,口中对冷霖风道:“明天派人打听尤离在哪里,告诉他最近一切小心。”   千里之外的尤离和江熙来已躺在神刀堂客房外的院子里看月亮。   尤离不时吻上江熙来眉角,双臂轻轻环在他腰间,眼中大有满足之色。   秋小清本想过来荡秋千,看到他俩倚在一边的台子上,便蹦蹦跳跳地过去打招呼。   “江哥哥!”   江熙来起身,笑着抱抱他,“乖小清叫得真甜。只是,怎么不也叫叫你尤离哥哥呢?”   秋小清看了尤离一眼,在江熙来耳边道:“尤哥哥有点怕人,我不敢……”   尤离耳聪目明,听到此句心中便低头看着他,“哦?我很怕人?”   秋小清吓了一跳,嘟着嘴道:“江哥哥笑起来很好看!尤哥哥不常笑……”   江熙来心中一凉,果然孩子是最诚实的。手中抚着秋小清的头发,江熙来轻柔道:“尤哥哥虽然不爱笑,但是也是很亲和的人。小清想去荡秋千,不如让他帮你推?”   尤离听了,刚要反驳,一迎上江熙来的眼睛,终究只能从命。   “好好好,我来。”   说着抱过秋小清走到秋千旁,“你可要抓紧啊。”   秋小清稳稳坐下,“尤哥哥,慢慢推……”   尤离无奈,“好,我慢慢的,你别怕。”   傅红雪和燕南飞在对面的楼上看着三人嬉闹,燕南飞笑道:“年轻人就是很有活力,你瞧秋小清跟他们玩的多好。要是整天跟你待一起没几天就变成块小木头了。”   傅红雪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燕南飞早习惯他这面瘫的样子,“今日你怎么不和明月心出去转转?难得月色这么好。”   傅红雪道:“不必。”   燕南飞皱眉,“你这傻子,中秋佳节每年就一次,你就浪费在这里吹风了……”   傅红雪:“你也是。”   燕南飞摇头,“我是那种走在哪里哪里都是风景的人,你不是。”   傅红雪阴沉地看他一眼,再不说话。   “罢了罢了,在这里看看三个人亲密玩耍也不错。”   燕南飞翻身坐在横栏上,夜风袭来,衣角翩然。   傅红雪冷冷道:“这栏杆很年久了。”   燕南飞毫不介意,“无碍,我相信傅红雪的身手,我要是掉得下去傅红雪也能拉得回去。”   傅红雪的表情一直没有变过——   “你若掉下去,定能自救,不用我。”   燕南飞横他一眼,不再逗他。   明亮的月色无论看多久也不会刺眼,落叶缤纷,万籁俱寂,傅红雪瞥了燕南飞一眼,后者饶有兴致地看着江熙来指挥尤离推秋千,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庭院一片和谐温馨景象,倒也不算辜负这大好月色。   徐海落日   是日天朗气清,秋高气爽,秋小清站在神刀堂下方一片空地上放风筝,燕南飞和傅红雪坐在石桌前举着淡淡的桂花酒小酌,明月心在一旁神情恬静地绣着一个香囊,明月当空祥云浮动的图样已经有了雏形。她身上淡淡的熏香和平日一样清静雅致,坐在那里便是一道风景。   路小佳手里抓着一把花生,一边走一边往嘴里扔,笑容轻松道:“大白天就喝酒,竟也不叫我~”   燕南飞递过一杯,“叶开呢?”   路小佳道:“陪阿暖上山玩去了。”   尤离和江熙来并肩朝这里走,江熙来隔得远远便向几人打招呼。   路小佳点头致意,随即靠在傅红雪耳边道:“我瞧这五毒的小子倒是有你的气质,表情也差不多。”   燕南飞听到这句,笑道:“尤少侠对江少侠也能笑得极好,但傅红雪对谁都是一样。”   取了一块桂花糕扔进嘴里,继续道:“说起来五毒也是刀中霸者,傅兄可想和五毒小辈过几招?”   傅红雪冷冷道:“我的刀一出,必见血。”   燕南飞的眼神有一瞬间无奈与焦急,很快隐了下去,转而招呼尤离二人道:“二位少侠过来坐。”   尤离与江熙来入座,路小佳道:“二位在神刀堂可还住的舒心?”   江熙来道:“是,多谢路掌门了。”   路小佳道:“来了就是客,难得最近没什么大风波,浮生偷得半日闲啊。”   明月心在一旁并不言语,手上针线穿梭,很是专注的样子。   秋风袭来,卷起落叶纷飞,她身上淡淡的熏香气息亦受此风牵动,在秋日气息中低迷浅淡。尤离本正要递给江熙来一碗热茶,风过间嗅到那轻轻浅浅的味道,极是轻微,一个眨眼间就可以忽略过去。   手中的停顿很短暂,将热茶放在江熙来手边,神色如常。   燕南飞仰头,桂花酒的甘甜在口中四溢,不动声色地将尤离方才的动作收入眼中。   江南正是微雨,淅淅沥沥得下个不停,搞得唐竭心烦意乱。   冷霖风为他披了一件暗紫长衣,递给他一个信封。   “你的信。”   唐竭一低头,“杜枫前辈?”   冷霖风好奇,“那是谁?”   唐竭道:“暗杀组织的顶头上司……我一个多月没领过任务了,不会是专门来信说道我吧……”   一撕开信封,除了信纸还发现了一页密封过的暗杀笺。   展信读来,唐竭轻笑。   “前辈说前几天有人放了一个报酬极丰厚的暗杀,特意留给我……真是为晚辈着想的好前辈。”   暗杀笺红印加封,想来杜枫也未打开过。   唐竭摇着头,“我可是打算金盆洗手的。”   冷霖风赞同道:“这职业太危险了,你若要去我也不许……”   唐竭道:“无碍,这信寄来已过两日,等今日过去,我不动手便按规矩认为是我放弃了,重回榜上,谁爱干谁干去。不过这报酬真是大手笔,我倒好奇……”   揭下封印,唐竭本是笑着扫一眼,然而下一秒便整个人怔在当场。   冷霖风看他神色突变,忙关切道:“怎么了?”   取过他手里的暗杀笺一看——   “这?!”   唐竭一把夺了回来,眼睛里都快冒出火。   “上官小仙!霖风!我去告诉叶盟主,你立刻收拾东西,待我禀告盟主,我们立刻去徐海!”   冷霖风镇定点头,唐竭已风一般地跑了出去。   唐竭紧紧捏着的暗杀笺上红字如血。   正是写着尤离的名字。   唐竭从未见过叶知秋那样震怒的神色,声音里的杀意浓胜秋意——   “是她?”   唐竭道:“尤离没有血海深仇之人,加上这样大的手笔,不是她会是谁?!”   叶知秋深吸一口气,叫来钟舒文——   “副盟主最近身体不适,不得有人去打扰。让人封了上官宅。任何人不得出入。”   钟舒文一惊,然看到叶知秋令人惊惧的神色,只能低头沉声应了。   唐竭心急如焚:“我这便连夜赶去徐海!明日很可能就有别的杀手去了!”   叶知秋点头,“拜托你——”   上官小仙自然是在宅中大闹,当叶知秋上门时,这女人气的仿佛要用眼神瞪死他。   “软禁我?”   叶知秋将那暗杀笺扔在桌上,“我已经警告过你——!”   上官小仙且怒且疑,拎起一看,怒意被浓重的嘲讽代替,轻蔑笑着道:“你以为是我?”   叶知秋正视着她妩媚的眼睛,“你敢说不是?”   上官小仙笑得花枝乱颠,“我手下心腹不下十数人,杀个人还需要去请杀手?不过这暗杀要是成了我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你就当是我干的也无所谓呵……”   叶知秋拍案而起,“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你的杞人忧天纯属自找苦吃!你若敢对他做什么——”   上官小仙笑着坐下,娇声打断他,“我也最后一次告诉你——不是我干的。”   雨势逐渐变大,一场秋雨一场寒,透骨的凉意夹杂着纷乱疑惑席卷叶知秋。看着上官小仙轻蔑的神情,叶知秋冷然对望,转身步入大雨中,快步离去。   黄昏将至,阿暖与叶开携手回来,看到明月心手里的香囊,阿暖甚是好奇。   “月姐姐!这香囊真好看!”   明月心温柔地为她理好因一路欢腾而有些散乱的发丝,“阿暖喜欢?那做好了便送给你好不好?”   阿暖喜滋滋道:“谢谢明姐姐!”   明月心的语气轻柔,唤了尤离和江熙来一声——   “二位少侠明日去山间帮我采些花来可好?”   江熙来弯腰摸摸阿暖的脑袋,“好啊,我们阿暖的香囊,我一定好好采些花来。”   尤离顺势走近几步,看着江熙来和阿暖脸上的明媚笑容,道:“你倒真喜欢阿暖啊……”   江熙来一笑,“你吃醋?”   尤离神色如常,脚下微微往明月心那边动了一步,“谁会吃阿暖的醋,我是怕你带坏了人家。”   近距离之下,明月心身上淡淡的香气终于明显些许,然而仍不真切,总以为是秋日山间的草木气息,一种诡异的感觉直抵尤离心头。   明月心低着头往香囊的流苏上穿上几颗小珠,并不注意逗弄阿暖的江熙来和尤离。   燕南飞盯着桌上的糕点茶果,缓缓饮下一杯,余光仍旧在观察尤离的动作,心跳微微加速。   傅红雪吐出几个字——   “你喝了很多了。”   燕南飞笑容自然,应对并无迟疑,“这酒很淡,还比不上秋中神刀堂落日醉人。”   夕阳为燕南飞的双肩度了一层暖阳,淡黄色的桂花酒在他杯中晃荡,一时风起,卷走无数心绪,随风而去,复又繁生。   曼珠沙华   这日天气有些阴沉,毕竟是深秋,早不是阳光明媚温暖从容的季节,唯有金秋的桂香只深不浅,愈发让人沉醉。   江熙来和尤离吃了早饭便出门,听叶开说附近山边有棵许愿树,甚是灵验。于是打算先去逛逛顺便帮明月心采花。   江熙来换了一身藏青色长衣,尤离为了配合他,也重又穿了墨绿色,二人并肩而行,都带起萧瑟之感。   山边往来之人很多,人群喧闹,一棵高木立在中央,垂下道道红绸和香囊之类的小物件,看上去喜庆非凡。   江熙来取过一条,执笔想了片刻,写了一句: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尤离余光瞄到,会心一笑,低头写道:愿守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江熙来亦在偷瞄,满意地弯起嘴角,“我以为你不信这些的。”   尤离道:“总归是美好的心愿。”   二人相视一笑,江熙来飞身而起,将两条红绸系在树枝上。   尤离抬头看着他落地,正要开口,突然眼前一晃,一个靛青色的小荷包从树上直直落下,尤离下意识一接,原是荷包的蜜色长绳已断。   江熙来也吓了一跳,看了两眼道:“这东西好小巧……这绣的是……”   尤离盯着那血红的花朵,淡淡道:“是曼珠沙华。”   江熙来想到尤奴儿墓边那片红艳,心中一紧,然只能道:“倒是很漂亮啊……”   尤离摇头,“曼珠沙华常被说是开在黄泉路上的花,这花开时,叶已落,叶在时,花早谢,生生世世不相见,是很伤情的东西。”   江熙来生怕他又胡思乱想,正要转移话题,一位老者像是观察二人许久,慈祥地走了过来道:“小施主可否听我说两句?”   尤离和江熙来都是一愣。   “这树历史已过百年,一直认为还愿的物件掉下来是很不吉利的事情。这东西掉在施主手里,便是缘分,希望施主能帮一下这位有缘人,将它挂回去。”   尤离听罢,和气点头道:“多谢前辈相告,这……我实在不会修善这些东西,待我回去请人帮忙换条绳子,再挂回去可好?”   老者温和道:“多谢小施主。”   江熙来点头,“嗯,也算积德积福的好事,多谢前辈。”   耽搁了一些时候,二人便就近找了间小店用了些小吃点心,尤其店里的甜奶茶让江熙来赞不绝口,尤离本不喜甜食,然味道确实甜而不腻,丝滑可口,不禁也喝了两碗。   这样平和的辰光让尤离无比喜悦,终于有了些安心的感觉,目光吻上江熙来的眉梢,徘徊许久。   徐海的小路边落叶满地,延伸着暗黄色的秋意,两匹快马奔腾而过,惊起满地清冷——   唐竭和冷霖风连夜飞驰,奔进神刀堂后未歇一步,不理会玉暖柔的亲切问候,冲着燕南飞等人急切问道——   “尤离呢?!”   燕南飞道:“他和江少侠出去了。这是怎么了?”   唐竭累得气都喘不过来气,冷霖风的语速也急不可耐:“去了哪里?!”   唐竭声音略抖,“他现在很危险,到底去了哪儿?”   明月心和傅红雪都一脸惊疑,燕南飞提起蔷薇剑道:“去了山边许愿,我带你们去!详情你边走边说!”   燕南飞方踏出一步,傅红雪提刀跟上道:“一起。”   几人脚步匆匆,几个掠身便看不见影,唯有天边愁云依旧。   明月心低头看着还差个珠穗的香囊,轻抚着祥云图案,嘴角挂起一丝浅笑。   山间有着秋日特有的清瑟气味,江熙来摘了几朵玉簪花,拿在手里欣赏两眼,不远处的尤离躺在草地上小憩,秋风虽凉,却不浓烈。   这样宁静的独处让两人都有岁月静好之感,唯一的遗憾便是今日略显阴沉的天气了。   然而心爱之人近在咫尺,夫复何求呢?   江熙来拎着一片落叶在尤离额前晃荡,弄乱他的刘海,笑得很得意。   “阿离,这样的日子可以持续多久?”   尤离一把将他拉了过去,一个翻身压住他,手正撑在他颈边,声音低沉而迷人。   “你想要多久就是多久。”   江熙来垂眸间,尤离本是极温柔的表情,却突变了眼神,抽出双刀的同时已灵活起身,将江熙来护在身后,环顾四周,神色严肃警惕。   江熙来惊起而问:“怎么?”   话音刚落,一股杀意自他身边而来,尤离刀锋偏转,铿锵相迎——   来人一身黑衣,脸上亦蒙着面纱。   尤离皱眉,“杀手?”   那人冷冷点头,江熙来便已利剑出鞘。   “谁派你来的?”   那人的声音并不真切,冷笑道:“死人不需要知道。”   尤离杀意顿起,一道绿色残影已浮空而现,手心方碰到那人衣袖,陡然带起一阵暗红蜃气,寄生蛊已顺势而窜,那人身形一顿,一道清光瞬至而萦绕,尤离只觉四肢不受控制,片刻脚下一转,似鹰扬身轻落,对面杀手的墨影极快地闪至眼前,正要一击命中,江熙来窜出数步,身如苍龙出海,剑势逼人,锋过无痕,以太白的镇派绝学化解此击,剑随意动,回风落雁,完美地接上纷乱叠影,身轻如飞燕逐月。   那人退了几步方稳住脚步,淡然地扬手起剑,脚下太极八卦瑟瑟生风。   江熙来怒道:“你是真武的人——”   那人双剑在手,轻松随意地舞动两下,“是又如何?”   说罢凌空一个剑气归玄,墨影瞬至江熙来身后,好在尤离一招灵蛇刺骨将江熙来猛然拉回些许,险险避开——   几乎是同时,冷霖风的□□如天龙扑月般强势突进,那人猝不及防被挑飞,好不容易稳住落地,暗器飞射之声由远及近,千机扫长针破空数发,已将那人左肩染红。   冷霖风和唐竭一前一后,后者关切望向尤离二人,“没伤着吧?”   尤离和江熙来均无事,心头一团疑惑待解。   燕南飞和傅红雪已站在二人身后,一刀一剑,冷然而视。   燕南飞的声音认真而冷静——   “谁派你来的?好好说来,我们不为难你。”   那人无奈一笑,好像并无丝毫害怕,“拿人钱财,□□,做杀手的从不知发暗杀单的是谁。”   尤离的刀稍稍放下些许,“你也是杀手组织的?”   那人微微一愣,“呵,原来是同行?你惹了什么人,你可知你值多少钱?”   尤离低眸收刀,“罢了,你走吧。”   唐竭道:“不可!他可是要你性命,怎么能放走?就算要走,也要有点条件……”   那人捂着肩上伤口,轻松道:“什么条件?”   唐竭道:“向组织报告——暗杀已成。”   燕南飞略一思索,“唐公子是想顺藤摸瓜?”   唐竭道:“我心中虽有猜测,却还需要验证。”   那人低着头沉默片刻,语气突然冷漠很多,“你们人多势众,但是也别想我会唯命是从——”   说罢袖口一翻,数枚异色银镖陡然滑落指间,直直射向几人心口——   如此力道,如此的精确程度,如此情况之下,可知此人实在武艺非凡。   尤离一把护住江熙来退后,唐竭自替身而退,飞扇击退了正要刺向的冷霖风那枚。   燕南飞偏身闪过,傅红雪横刀相迎,转而一刀砍下,顿时血色乍现,那人闷哼一声,扬手一挥,一抹暗红色粉尘洋洋洒洒地在空中划出一道绚丽弧线,却是对着尤离方向——   傅红雪急怒之下便再是一刀,那人又是一个太极阵法,缓缓打了一个上善反推,身形极速后撤。   江熙来脑中未曾思考,已一把将尤离扯退,那粉尘在阴沉日光下泛着危险的光泽,扑进他明亮的眼睛。   傅红雪刚要上前,那人又是一扬手,动作一起就牵动伤口,流血不止,诡异的粉尘迎空而散,燕南飞一把拦住傅红雪,暗紫色的衣袖不自觉地已护在傅红雪眼前,拉住他回撤——   “穷寇莫追。”   尤离的声音听上去甚是慌乱:“熙来?熙来你怎么样?”   江熙来捂着双眼,一个劲儿发抖,疼得连□□都喊不出来,脑中晕眩骤起。   情人泪   江熙来清醒过来的一瞬间,眼前的漆黑让他恐恐惧得说不出话来,然尤离的声音已在他耳边,握着他手里的冰凉——   “熙来别怕,那是杀手常用的毒粉,我已经配了解药给你,最多两天你就会复明,所以别害怕。”   江熙来的呼吸稍稍稳定一点,勉强用轻松的语气回应他:“好。”   尤离坐在床边将他扶坐起来,“我去拿点吃的给你。”   江熙来一把攥住他,“可是……”   尤离感觉到他依旧是害怕,对那杀手的怒火灼烧心头,语气维持着极度温柔道:“我很快就回来——”   “不用了,我们帮你拿来了。”   唐竭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冷霖风捧着托盘脚步轻轻的走进去,放在尤离手边。   “看来我们来的正是时候。”   江熙来听出二人声音,心里踏实些许,“谢谢你们了。”   尤离端起瓷碗来舀了一勺,轻轻吹了吹,“来,先吃点东西。”   这样温柔的动作,这样呵护的神情,只对江熙来一个人才有。   唐竭道:“我写信给了杜枫前辈,请他想点办法,想必他会帮忙的。不然天天来杀手可怎么办?”   冷霖风神色担忧,“那日的杀手武功高强,实在惊险,若非我们人多,可能还会很棘手。”   看着江熙来空洞的眼睛,尤离握着白勺的手又用力几分,“唐公子说心中已有猜测,那么到底是谁发的暗杀?”   唐竭无奈,“怎么想也都是上官小仙。”   江熙来顿时紧张起来,“为什么?”   冷霖风看唐竭那纠结的神色,只能解释道:“叶盟主曾许诺,他若出事,帝王州就是上官小仙的。现在他有了嫡子,上官小仙难免心中有刺……”   尤离的怒意连站在一边的唐竭都清晰感应到,屋内顿时沉默。   江熙来当然也发现了尤离的情绪动荡,低声道:“阿离,你并没有那种意愿对不对?”   尤离回答他的声音依然和缓,“当然。”   江熙来道:“这回没有得手,我们也没什么损失对不对?”   尤离道:“他伤了你。”   江熙来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你说了,最多两天就会好的。”   尤离听出他的意思,“你放心,我不会做什么冲动的事情。”   江熙来的笑容逐渐驱散尤离突现的杀戮气息,“你说了你和他们是不相干的人,过几日我们前去道明,尽量解了上官小仙心中的忧虑可好?”   唐竭忙道:“那女人不可理喻,平时常对百里师兄呼来喝去,心眼又小,绝非善类!”   尤离道:“这些不重要,等你好了再说。”   语气里已有了不可反驳的意味。   江熙来乖乖吃饭,不再多言。   冷霖风揽着唐竭肩膀,尽力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如今的白日和夜色对江熙来而言没有什么区别,眼前漆黑一片叫他无比思念尤离琥珀色的眸子,心里确实十分不安,又不想让尤离看出来。   然他怎么会看不出来?   握着他的手道:“熙来你别害怕。”   江熙来知道自己不善于掩饰情绪,在这方面尤离是绝顶高手。   “阿离你不知道,这感觉太不好受了。”   尤离迟疑两秒,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我知道。”   江熙来身体一僵,虽眼睛看不见,还是不自觉的把头转向他,“什……什么意思?”   尤离的手轻抚在他额前,“我知道这种感觉,所以我知道你害怕。”   江熙来问的当然不是这个重点。   “你也失明过?”   尤离刚要点头,暗叹一声,用轻松的声音回答他:“是。”   江熙来顿时来了精神,愁色弥漫整张脸,“什么时候的事?你还有多少事情没告诉过我?”   尤离道:“很久以前了。旧事何必再提?我在东越海边被人暗算,有个姑娘救了我,可惜那时我看不见,复明时她又已离开。仅此而已。”   江熙来察觉他语中悲凉,不忍再问,靠在他胸前沉默了。   夜色渐浓,终于将江熙来哄入睡,尤离依旧穿戴整齐,神情冷然。   将双刀佩在腰后,微微推窗而视,神刀堂只有些许昏黯灯笼吊在路边,万籁俱寂。   回头看一眼熟睡的江熙来,尤离百鬼潜行,飞身而出,与黑夜融为一色。   早探查过的路在夜里却仿佛更长了,跃上窗檐时就听到屋里人极快的动作而带来的凶残刀意,纸窗一开,尤离虽早有准备,短刃相挡,还是差点被震落。   急促的刀刃碰撞之声转瞬消失,尤离压低声音,“是我。”   傅红雪看清是他,收了刀退了一步,“做什么?”   尤离跃下关窗,二人收刀对视。   不远处高阁之上的燕南飞抱剑而立,看到尤离进去,闭目间终显轻松之色。   尤离环顾四周,口中道:“晚辈深夜打扰,实在抱歉。”   傅红雪不置可否,“什么事。”   尤离道:“傅大侠,你多日以来可有觉得身体哪里不适?”   傅红雪没料他突然问这个,淡淡道:“没有。”   尤离道:“晚辈近日发觉一些奇怪的地方,傅大侠若信得过我,可否让我查看一番?”   傅红雪道:“不必。”   尤离皱眉,“傅大侠,性命攸关,我人微言轻,但燕大侠也很关心你。”   听到燕南飞,傅红雪难得有了反问:“他叫你来的?”   尤离撒起慌来也是面不改色,道:“是。”   傅红雪便没再说话,淡淡坐了下去。   尤离走近,扣上他手腕,闭目深测,片刻后睁眼时已带了紧迫的焦虑——   “傅大侠,您果然已中毒多日。”   傅红雪难得有一点表情变化,惊疑的眼神代替了询问。   “这毒入体时温和轻微,名唤情人泪,发作时却猛烈无比,是致命□□。这毒埋在您身上已经多日,之所以未发作,是因有人一直对您施加解毒之物。”   傅红雪道:“谁?”   尤离道:“傅大侠问的是下毒之人还是解毒之人?不过都无所谓,这本是同一个人。这人很长一段时间都时常在您身边,身上有淡淡的熏香,那香气清浅却复杂,初闻只有一股淡淡的茉莉香味,但解药中的几味重要材料皆隐在其中,茉莉亦有解毒之效。待哪日这熏香的材料稍作变动,您势必毒发。”   傅红雪的声音没有波动,淡淡吐出那个名字——   “明月心。”   四无公子   江熙来的眼睛在第二日的午后便复原,让他甚为高兴。   原来失明是那样痛苦难熬的事情,他也终于发现当看不见尤离的时候自己有多心慌。   尤离看他在那儿跑跑跳跳,知道失明时间虽短却把他吓着了,便没有说什么,只贪婪望着,惹得冷霖风都忍不住笑。   “梨子兄弟一看到江少侠便像变了一个人。”   唐竭给他倒上一杯热茶,“嗯,你还好意思说别人?”   尤离回头看着冷霖风道:“那日在唐门,冷少侠盯着一身红衣的唐少爷眼睛都不眨一下,失了魂一般。彼此彼此。”   冷霖风差点一口茶呛住,脸上一红,轻咳了几声。   唐竭拍着他的背,“哎呀慢点喝……霖风啊,你害羞的样子真是太好玩了!”   江熙来坐回尤离身边,看着二人道:“你们最近怎么样?”   唐竭道:“帝王州事务繁多,近日还跟万里杀的人起了些小冲突,我俩很快就得回去。”   听到帝王州,尤离眼中的复杂情绪一闪而过,喝了口茶,未再多话。   闲谈间时光匆逝,一神刀弟子气喘吁吁地跑来,慌乱地向他们道:“几位少侠不好了!阿暖被人伤了,傅大侠请尤少侠快去看看!”   几人一听那冰雪可爱的孩子受了伤都是一惊,匆匆赶去时,叶开、傅红雪和燕南飞以及明月心均已在场。   尤离见阿暖面色发青,查看一番,松了口气道:“不是剧毒,只是一点迷魂散,拿薄荷香就能缓解。”   叶开便立刻点头去取。   明月心道:“还好你在,我们生怕是什么剧毒,不敢轻易用药。”   尤离并未看她,只在屋内的杂乱气息中发觉了他一直等待却一直希望不要出现的变化,手中微微紧握,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阿暖很快醒了,内力散乱间一张小脸变得惨白,口中带了浓浓的哭腔。   “叔叔!小清被人抓走了!”   傅红雪的反应难得如此激烈——   “被谁抓走?!”   阿暖道:“是一个白衣男人!武器是飞刀,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很吓人!他说要你一个人去罗刹寺赎人。”   叶开惊道:“是萧四无!”   飞刀无敌,杀人无数,翻脸无情,不翻脸也无情的萧四无。   燕南飞道:“是青龙会搞的把戏?他们想干什么?傅红雪——”   傅红雪看向他时,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那是秋家唯一的子嗣,是傅红雪的挚友临终前的唯一托付。   傅红雪没有说话,燕南飞却已懂。   明月心焦急道:“傅大哥,他们以逸待劳,你贸然前去必有圈套……”   傅红雪微微侧头看她一眼,虽没有在眼神中表现出来,心中却是带着悲伤和讽刺。   美人黛眉轻蹙,着实是关切的神情。然而明月多变,阴晴圆缺并无定时。   傅红雪突然想到文人竟常拿明月寄托情思——   那样复杂多变的东西,岂非侮辱了心里的情,辜负了情人的义?   傅红雪不想说话,更不想听此时谁来劝他。   然而心里虽这样想,眼中却依旧扫过拿手持蔷薇剑的男子。   燕南飞刚好开口:“你一切小心。”   听到这句,傅红雪突然明白刚才自己脚下的停顿是在期待着什么。   他依旧没有说话,似不经意地看了尤离一眼后,朝门口走了出去。   背对着众人,他还是可以知道燕南飞长地注视着自己的背影。   直觉?   不,只是有人心中总有某些期盼,有人又总能将此圆满罢了。   众人各怀心事,明月心静静坐在床边扶阿暖躺下。   “阿暖该好好休息,你们别在这里吵她。”   燕南飞与尤离对视一眼,尤离已在江熙来耳边低语道:“你留下,我去去就来”   江熙来拉住他,“你要干什么?”   尤离道:“五毒深谙潜行之法,我跟去古寺看看。”   燕南飞道:“我们虽算你前辈,这个功夫却真是不如你。”   叶开道:“傅红雪此去必有什么陷阱,虽知他鲜有敌手,我心里还是很担心。然我们若现在跟去,萧四无喜怒无常,小清更是危险。”   江熙来一个晃神间,尤离撂下一句“你留在这儿等我。”   话音刚落,已窜出去数步。   江熙来欲追,唐竭已拦住他,“萧四无必定有所图谋,若只为杀人就不必这样大费周章,你稍安勿躁。”   叶开道:“此行凶险,不如派人手远远在寺外守着,先看看进展再说。”   罗刹古寺位于古陶镇右上方,历史悠久,如今却丝毫没有寺庙的陈韵,杀意层层叠叠,渐渐盖过秋日风韵。   一路的小喽啰比想象中更好料理,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深入古寺,傅红雪倒觉得这太不寻常。   萧四无的白衣在秋日的光线下显得微黄,语气听起来更是孤瑟满满。   “你来了。”   秋小清被绑在一边,惊恐哭喊:“傅叔叔!”   傅红雪冷着脸道:“我原以为,你虽然狠,却有所为有所不为。”   他不是头一回见萧四无了,这少年的飞刀的确是天下的佼佼者。   因李寻欢的飞刀天下第一,所以他想寻他。   因叶开是李寻欢的徒弟,所以他想杀他。   因傅红雪的刀也是天下第一,所以他永远想一决胜负。   萧四无笑了,“你有没有原本断定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的时候?”   傅红雪道:“有。”   萧四无点头,“比如现在?”   傅红雪提刀,“比如现在。”   萧四无道:“既然来了,我们不妨直言——想救这小子,拿大悲赋来换。”   傅红雪疑惑,“大悲赋?我并不知那东西。”   傅红雪不会骗人的。   这是萧四无也知道的常识。   他颇为郁闷,这种卑鄙手段他本是很不乐意干的,然而上头有令,他也得从。   若是白费周章就实在讨厌。   “花白凤竟未跟你说过……”   萧四无缓缓抬手,“既如此,你拿什么跟我换这孩子?”   傅红雪道:“拿你的命。”   萧四无不怒反笑,竟走下去靠近他几步,“你觉得今日你的刀可以破我的刀?”   傅红雪道:“一直可以。”   萧四无眯了眯眼睛,手指已作势要发动,然而刀锋寒意却从傅红雪背后偷袭,几个黑衣手下动作狠辣,傅红雪的注意力又都被萧四无的蠢蠢欲动牵引,这几刀下去,任何人都即便不死也残。   然而那是傅红雪。   鲜血从他刀锋滑落,被秋风瞬间染满了悲凉的暗红,他的动作又急又快,数刀间运足了内力,虽已有防备,情人泪的发作依旧让他心脉剧痛,一刀撑在地上,曲身许久。   萧四无云淡风轻道:“你也原以为,我没有这般卑鄙对不对?”   傅红雪闭目道:“是。”   剧痛犹在,   情人泪……   情人的眼泪或许真的是令人痛断肝肠的东西。   萧四无道:“现在,你还以为你可以破我的刀?”   傅红雪将刀拔出地面,冷然看着他,“是。”   萧四无已出了刀——   飞刀中李寻欢是出神入化,叶开是绝顶高手,萧四无又是怎样?   他左手的三根手指飞快一动,却有□□自他身后发生——   尤离的身形像浮了一层墨染的轮廓,突然闪现时带着凌厉风声,飞雀腾空般的轻盈矫健,落地时威力甚大,蜃气炸裂如魂魄惊爆。   那样近的距离,萧四无本可以将刀准确扎进傅红雪的心脏。   他不信傅红雪破得了。   他的刀出手后犹有变幻,需要掷出时的专注诚心。今日的事或许叛逆了“诚”这个字,他对刀的诚却一如既往。   尤离的突然发难时机太准,傅红雪从不撒谎——   他说可以破了,便是可以。   他的刀出手时似带血红之色,萧四无的凶残一刀在他刀面上划出一道深刻的杀伐印记,仍未停住,旋着精妙弧线斩落他一缕发丝。   尤离已抱着秋小清落在傅红雪身后。   萧四无第一次见到尤离,惊怒之下的语气很是挑衅:“五毒的小子,百鬼潜行都用在今日了?”   尤离道:“不知谁的手段这般卑鄙下作!”   萧四无盯着尤离,饶有兴致道:“傅红雪!你说他能不能破我的刀?”   傅红雪道:“不能。”   萧四无又笑,“我可不知道,所以我要试试。”   尤离心跳加速时,燕南飞的声音已从空中飞入耳中——   “那你再猜猜你的刀能不能破我的蔷薇剑?”   萧四无一惊,“傅红雪你也会讹人了,这么多帮手……”   傅红雪冷哼一声,并不想答他。   燕南飞道:“隐没身形去救人,燕南飞或许做不到,但悄然来此,燕南飞还有这点自信。”   提剑挡在傅红雪身前,“这外面的神刀堂弟子都想看看萧四无长得什么样,不如请他们聚聚。”   萧四无扬身而起,“傅红雪身中剧毒,你们倒有闲心!去告诉神刀堂的人——若想傅红雪活命,拿大悲赋来换!”   最后一个字道完,白衣一飘,已飞身遁去。   明月本无心   傅红雪苍白着脸色,静静地坐在地上运功。   尤离站在不远处看着,燕南飞四周望了望,很想过去问问他解药配得怎样了。   叶开闻讯赶来,先安抚着一脸惊恐的秋小清,听了萧四无的条件,紧随其后的明月心道:“如今只有照办了么?”   叶开道:“我去找母亲把大悲赋要来救他便是。”   傅红雪微微睁眼,看着清丽优雅的明月心,她的眉色浓淡正好,一双翦水秋瞳,皮肤白皙细嫩,长裙恰到好处地衬出她姣好的身材,脸上那着急而担忧的神情并无半点假意。   他几乎有冤枉了她的错觉。   这个一直在自己身旁的美丽女子究竟有一颗怎样的心?   然而——   明月本无心。   燕南飞察觉傅红雪对明月心的注目,便侧过头不再看他。   叶开正脚步匆匆欲走,尤离跟了上去道:“我跟您一道回去。熙来该着急了。”   他背对着明月心和燕南飞,用饱含深意的目光投向叶开。   叶开拉过秋小清,紧紧抱抱他,拍着他的脑袋,“小清别怕,现在没事了。跟我回去吧。”   几人走远,明月心低头温言道:“傅大哥你还好么?”   傅红雪没有说话。   燕南飞难得蹙眉,“傅红雪,你不说话我们怎样帮你?”   傅红雪道:“你已帮了我。”   燕南飞只当是说自己方才赶来的事情,不以为意,“我也未帮上什么忙。”   二人视线交集间,有弟子捧了萧四无派人送来的薄薄信封——   黄昏时分古陶镇外的河边。   心知是交换的地点,傅红雪已从容起身,燕南飞欲扶他一把,轻声道:“你不必前去。”   傅红雪并不接纳,站得稳稳的,“你可以回去了。”   燕南飞看他冷淡的神色,心头顿感烦闷委屈——   “你觉得我在这里很碍事?”   傅红雪道:“你随意。”   燕南飞突觉一种莫名的恼怒涌上心头,轻笑一声,转身便走。   明月心急急跟上,“傅大哥!你这样叫我如何帮你?”   傅红雪不言,提着他的刀,缓缓向河边而去。   神刀堂里的几人心急如焚,叶开方安顿好了秋小清,便被尤离叫到一边耳语。   江熙来被尤离的眼神警告,只得站在对面等着。   唐竭和冷霖风却失了踪影。   叶开本是极开朗佻达的人,此刻眉间却染了浓重的惊怒,片刻后神色严肃地点头,飞步而出。   尤离轻舒一口气,正看到燕南飞一脸不快地从门口经过,几步窜了出去将他拦住。   “燕大侠,你是如何知道的?”   燕南飞挑眉,“知道什么?”   尤离道:“傅大侠身中剧毒。”   燕南飞道:“萧四无不是说了么?”   尤离摇头,“在开封时您曾说神刀堂刀法精妙,想鼓动我去切磋一番,我本以为您不过一句客套话,后来想来,您或许很希望我近距离接触一下傅大侠,这又是为何?因为现在这神刀堂中算我毒术最精,你希望我能提早发现他……”   燕南飞扭头道:“我没有。”   尤离道:“总之晚辈没有辜负燕大侠期望。只是现在解药还差几味材料……”   燕南飞几乎立刻脱口问道:“差什么?”   尤离道:“雪山冽泉,毒蛇之牙。”   燕南飞看他严肃地样子不是在试探自己,口中已道:“我即刻帮你去弄来。”   身轻如燕的人刚刚飘走,唐竭和冷霖风已匆忙赶来。   尤离一见他二人表情便知出事,示意他们进屋详谈,江熙来一直等在里面,见几人进来,又都是愁眉不展,顿时也紧张起来。   叶开怀着同样的心情赶到河边,明月心和傅红雪已在,毒发攻心,傅红雪不得不复又打坐运功压制。明月心急切地迎上叶开——   “如何?拿到了么?”   叶开道:“拿到了,但母亲很是无奈,生怕萧四无言而无信。”   明月心道:“不会!现在为了傅大哥,也只能把大悲赋拿出来,不然傅大哥该如何?”   叶开的眼中渐渐被一种讥诮覆盖,“明姑娘当真这般关心傅红雪?”   明月心骤然警觉,关切的神色犹在,声音无辜而疑惑,“叶大侠这是何意?”   叶开看着她的眼睛,“你这样关心他何不把解药拿出来?”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便破空而下,手上飞快地点住叶开穴道,知道叶开惊疑,便自行到了他面前。   明月心有些恼怒,“你突然冒出来做什么?!”   慕容英道:“他的飞刀已在手,我若不出来……”   明月心微叹一声,“我知道——但是叶开的刀出手很少为了杀人,不过试探我罢了。”   慕容英冷冷道:“烦请恕罪,属下一时冲动。”   叶开的声音冰凉刺骨,“你是青龙会的奸细?!”   明月心的笑声很是好听,“奸细?呵呵……”   慕容英双手环抱,耸了耸肩膀,“夫人是青龙会二龙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叶开用顺其自然地鄙夷语气相对,体内真气暗暗运转,“你就是为了大悲赋?”   明月心道:“本想让冶儿重制孔雀翎,却终难现世,秋水清也毫不顶用。既然孔雀翎已不成,我便只能图点别的东西。”   叶开道:“大悲赋?”   明月心嫣然点头,“我倒不想花白凤真未告诉过傅红雪大悲赋的事,便只能烦劳你了。”   慕容英在叶开身上一搜,惊诧道:“夫人,没有——”   明月心似是不信,“花白凤真能看着傅红雪死?!”   话音刚落,一把黑刀已卷起无边秋意杀伐猛然刺来,明月心敏捷侧过,轻盈转身,手上已与傅红雪过了两招,打斗开来。   叶开的穴道终于被冲开,慕容英直觉不好,两下跳开来,叶开已出了刀。   慕容英的剑是极烈的剑,人御剑,剑亦御人,在慕容英身上,这二者难以分出主次。   长剑尚需近攻,飞刀却可远掷,情势很快分明之间,另一边傅红雪的刀已砍向明月心细柔的脖颈,明月心的惊恐只有瞬间,一枚椭圆的山石从树丛中破空而发,距离甚远,力道极强,精准地击在傅红雪手肘处,晃开了凌厉刀意,有了这一瞬,已足够明月心逃遁。   慕容英不能恋战,趁着叶开分神看向傅红雪的须臾,捂着受伤的左臂飞速撤退。   叶开连忙扶住傅红雪,“尤离告诉我了。虽然解药已经在手,你动了这么多真气也太危险!”   傅红雪虽不想承认,然脑中的晕眩之感确实愈加严重。   河水平静,没有一丝波澜,看起来却像不测之渊,黑衣男子远远看着二人离去,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却不小心牵扯到那日唐竭千机扫留下的伤口,轻呼一口气,抓着几个椭圆石头在手里把玩着,起身离去。   黑刀与燕   今夜无月,也不怎么看得到星星,寒冬的前兆一天比一天明显,明月心拢着一件朱色披风,低眉下皓腕沉霜雪,拿着一把剪子将已经焦黑的烛芯剪去,细细听了来报,美目微敛,将剪子往案上随意一扔,划出一道刺耳的摩擦声。   “确实小瞧了那五毒的小子……可算不愧是叶知秋的儿子,的确不是等闲的人。”   坐在桌前的少年眼睛清澈明亮,透着慵懒的神气,秀气的眉型染着极妖娆委婉的气息,“不过有件事情大约能让你心情好些。”   他纤细的手指拂开眼前散落的几根发丝,这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在他做来风情万千,犹带着些风尘的味道,“前几日帝王州和万里杀的弟子在杭州落云滩起了些摩擦,最后大打出手,关系越来越僵。”   明月心听着他软软糯糯的声音,“你一到秋天就犯懒,昨日偷袭傅红雪的时候倒是很机灵。”   少年苦笑,“不是我机灵。而是傅红雪剧毒在身动作受限,并且他也没忍心下杀招,否则我现在就在给你烧纸钱了……”   明月心谈起那日便又心情烦躁,“五毒的小子在毒术方面倒真是人才。”   少年道:“他的蛊术也极其好。”   明月心问道:“你知道?”   少年笑着,“同是杀手组织的人,略有耳闻。”   明月心望着窗外,语气淡薄道:“罢了,这一局我会拿回来的。”   但凡美人,都有些骄傲的脾性,因为她们有骄傲的资本,何况是明月心这样的美人,高如明月,夜云难掩。   烛火撩动,冷霖风正徐徐道来:“那日两盟弟子在杭州遇上,皆是要去清理流沙门余孽,平日里两边的人便是小摩擦不断,这回刚好碰见,一言不合竟打了起来,被江湖上传的有些难听。”   冷霖风平静的语气很适合解释这种事情,他是即便皱着眉头亦有神威堡那稳重沉着的人。   江熙来忙问:“传得难听是指?”   唐竭忍不住道:“还不就是什么窝里斗内讧之类的字眼!说到底本不算一伙人,怎么叫窝里斗?人说青龙会大敌当前,四盟还互相纠纷不断,贻笑大方。”   冷霖风道:“四位盟主都一直心怀大事,只是底下的人总是众口难调,不能保证人人都放下往日私怨。”   尤离一直没有说话,另外三人也知道此事对他来说很是尴尬。   叶知秋的儿子却在万里杀。若日后四盟一决高下,他又是什么处境?   唐竭迟疑了许久,终于看向尤离道:“梨子?如果你碰见帝王州的人……”   尤离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唐竭听出他语中的抵触情绪,又找不到办法劝,一时沉默起来。   静默只是片刻,尤离开口道:“他现在在哪里?”   问出这一句,几人当然知道他问的是谁。   冷霖风道:“四盟相聚杭州商讨要事,也算是协调一下各盟私怨,几位盟主都在杭州。”   尤离道:“好,熙来,我们明天上路。”   江熙来惊诧——   “去做什么?”   尤离道:“你失明的事情这么快就忘了?当然是去叫他管好他的女人。”   唐竭的心顿时提起来,忙道:“一起去!”   总觉得会是很让人揪心的场面,还是跟着去比较好……   江熙来有点烦躁,唐竭和冷霖风离开以后他便有点怯怯地开口——   “阿离?当初要你陪着我万里杀是不是错了?”   尤离知道他胡思乱想,摇头道:“怎么会?我亦很喜欢离盟主。”   江熙来道:“可是你是叶知秋的……”   尤离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是。我不承认便不是。他只不过是我敌盟盟主而已。”   给了江熙来一个安慰性的拥抱,尤离转走话题,“我去看看傅大侠情况怎么样。那解药我第一次配,心里放不下。”   他想避开那个话题,虽然那或许真的会是一个大问题,现在他也不想去思考。   然路上碰见了一脸古怪的叶开,听得他说要去看傅红雪便一把拦住。   “咳,傅红雪他没事了,你的解药很对。”   尤离道:“可是——”   叶开挠挠脑袋,“他和燕南飞吵架呢……别去啦~”   尤离只觉得人生观崩塌——   “傅大侠会吵架?”   叶开听得他话里的惊讶,忍不住笑起来,“我原也以为他不会,但是我听见他们在房里吵吵……好像是燕南飞说什么你不是嫌我碍眼么?傅红雪说你不是什么忙也没帮么现在来干什么……”   尤离听得一头雾水,只好摇摇头,别了同样一头雾水的叶开。   傅红雪一副木头脸,躺在床上也是苦大仇深的样子,燕南飞忍不住扭过头问他:“你怎么样?要不要叫尤离再来看看……”   傅红雪道:“不用。”   燕南飞道:“你究竟生什么气?”   傅红雪道:“没有。”   燕南飞道:“傅红雪不会撒谎。这话根本是假的。”   四目相对——   傅红雪道:“你看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燕南飞一愣——   原来他耿耿于怀这个?   镇定自若道:“我没看出什么来。”   傅红雪道:“尤离说你叫他来解毒的。”   燕南飞反应极快:“不是我。”   傅红雪看着他掩饰得完美的表情,一时也难以分辨。   “那他为何那样说?”   燕南飞道:“可能他觉得那样说你会相信他?”   傅红雪道:“他为什么那样觉得?”   燕南飞心跳加速,平和道:“这我怎么知道……这不是该问他么?”   傅红雪垂着眼认真思考了片刻,“罢了,不去想了。”   燕南飞的心稍稍放下,“真的不用叫他来看看?”   傅红雪道:“我已无事。”   燕南飞道:“好,那你早些休息。”   暗紫色袖口拂过床边,燕南飞起身而去。   傅红雪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心想今晚说的话似乎比自己平时一个月里说的还要多。   然而全是废话。   总之……   很谢谢他了。   燕南飞走在昏暗的路上,有落叶从他衣角划过,沉重地旋了几个圈便不见踪影。   他走的稳稳当当,不急不躁,心里有极短暂的轻松,略一想——   他也真该好好跟尤离说一句谢谢。   暂忘书   杭州的天气一向是温柔的,所以即便下雪亦是残雪,何况现在只是天凉好个秋。一梁断桥让它充满了让文人爱慕的气质,那湖水的涟漪仿佛有哀思,那秋风的气息仿佛有愁绪,天边的云像融过美人的眼泪。   唐青枫没有亲自来,可能也是因为李红渠实在没找到他,便让他逃了这次会议。   曲无忆、李红渠、离玉堂、叶知秋这次的会面极其简短。   李红渠要忙着找盟主,离玉堂听说了明月心的事情决定去探查这位二龙首的真实身份,曲无忆派了慕情去折腾万象门的琐事,而据线报,有敌人欲在东越滋事,她亦要赶去。   至于叶知秋,血衣楼楼主死后门中无首,青龙会欲重立楼主再起血衣楼,这是帝王州要管的事情。   加上唐青枫没有来,几人匆匆定了一纸协议,名曰《暂忘书》,在四盟与青龙会周旋之中,门下弟子可共享对敌资源,相见不得动缠斗,地盘划分定下便不再重置,不得破坏盟友团结云云。   上官小仙的软禁早已取消,叶知秋深知她脾性,暗杀尤离的事情她虽做的出却是会承认的,她是娇纵的,有恃无恐的,但如今的她若想对尤离做什么,也得等叶知秋先死。   毕竟是副盟主,而她也是个有智慧有才能得女人,或许但凡美丽的女人也都聪明。   几人互相道了别,离开时的身影都有难言的凄凉之感——   并非只是秋意渲染。   生在平和之时固然是福气,生在江湖动乱之时虽不能断言是不幸,但今日出了这个门,能否有再见之时谁能知道?   唐青枫随性洒脱也有身陷危险的时候,离玉堂出生入死一刀历尽千刀万剐风抵沙,曲无忆一介女子身担盟主重任,且不谈对尤离对尤奴儿,叶知秋亦是英才。   这样的几个人,自己也不知道踏出这个门之后的命运究竟如何,他们本不愿多相见,需要他们同聚协商的事情一定不是什么美好的事情。   杭州城外,帝王州落云滩分舵,随行的弟子照例在外巡视,唐竭和冷霖风双双红衣——那是帝王州的统一衣着,暗红的颜色着实很像尤离打斗时扬手间燃起的蜃气。   尤离第一次穿着万里杀那暗黄的长衣,整个人都有了一丝燕云风沙的喧嚣之感,腰扣显出他纤细的身材,眉目比平时凌厉许多。   江熙来知道尤离对叶知秋是有恨的。   他无时无刻不想报复他,尽管他也知道那不全是叶知秋的错——   然而上官小仙的存在简直让叶知秋唯一的专情成了虚假,更让尤离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他偏要穿着万里杀的衣服去见他。   哪怕只让他心里刺痛一下也罢。   分舵外守着两个帝王州弟子,见到二人都是一惊,看到江熙来更是惊喜。   “江师弟?!”   江熙来看清二人,惊喜道:“张师兄,邓师姐!”   张君宇和邓连儿皆出身太白,比江熙来入江湖早得多,原在太白时便很照顾这位师弟,江湖重见,虽盟会不同,却也寒暄了好几句。   “江师弟,半年前我已和连儿成亲了。”   江熙来急忙恭喜道:“果真?!哈哈,恭喜师兄师姐!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一来二去已化解江熙来等人来时的尴尬之感。   邓连儿小脸一红,声音清甜道:“师弟你到这里是来做什么?”   唐竭道:“他们找盟主有事,要先失陪了。”   二人微微点头,“那唐兄引他们去便是。”   然而目光扫过尤离,邓连儿蹙眉一喝——   “等等!”   几人回头间,邓连儿已道:“这五毒的人是师弟你的朋友么?”   江熙来点头后邓连儿便道:“毕竟不是同盟,要进去见盟主还是谨慎些好,兵甲尽卸。”   江熙来为难地扯扯她袖口,“师姐……”   张君宇压低声音道:“你没见过唐林师叔的样子?掌门不是说了日后遇到五毒的人……”   尤离当然听得见,不过也许是自己这一脸阴冷的样子让人家不放心,也就没开口反驳什么。   冷霖风忙道:“这位少侠是可以信任之人,卸兵器未免太不友好了。”   邓连儿眸子一转,低声问江熙来:“听掌门说你被一个小子拐跑了,就是他?!”   江熙来无奈地点头,“是,师姐,你别管这些了……”   邓连儿道:“我早想说你两句!你们俩……你们两个……掌门竟也纵容你!”   尤离不甚耐烦,转头就要往里走,张君宇眼见,脱口叫住他——   “喂!先卸了你的刀!”   尤离的双刀一如既往地佩在腰上,听到这声犹带命令的言语,眼中骤冷,一个回身脚下飞掠,唐竭和冷霖风根本来不及阻拦,他的手已扣在张君宇颈间,暗红色蜃气蠢蠢欲动,邓连儿大惊失色之下剑还未出鞘,尤离已收了蜃气,松开手里的人,不看那踉跄的太白弟子,撩了一句话,头也不回。   “你以为杀人非要用刀?再给你一把剑你也过不了我三招。”   这种话说起来很痛快,听的人却很难受。   但尤离无所谓。   江熙来忙追上他,也顾不得原地发呆的师兄师姐了。   果然在叶知秋看到尤离第一眼时,来不及掩饰的哀伤目光就让尤离有了报复的快感。   上官小仙一眼看到尤离就知道他是谁了。   从他的模样依稀可以想见尤奴儿当年的风姿,而眉目有些叶知秋的影子,行动间不经意的气质也和叶知秋如出一辙。   上官小仙年轻貌美,在几个小辈中丝毫显不出长辈的沉重,声音还是娇俏:“这位就是五毒的那个……”   话至此却卡住了——她也不知道要怎么称呼他。   尤离闻声看了她一眼,又盯住叶知秋,淡漠道:“我有事问叶盟主。”   叶知秋已知他要问什么。   “那事情不是她做的。”   尤离道:“证据。”   叶知秋看着他极度疏离的神色,心力交瘁的感觉一阵阵袭来,“的确不是她做的。”   尤离道:“叶盟主一言九鼎,我可以信。这次不是她做的,可是不知叶盟主如何保证以后也不会是她。”   叶知秋已经很多天没有见过尤离,徐海的事情一传来他就担心得不行。如今尤离真真切切地站在他面前,虽然冷漠,即使充满怨念,他也真心有满足之感。每每看到尤离,他都迫切地想将那面容烙印在脑海里。   尤离见他不答,愈发有了怒意,“叶盟主可以纵容家妾行凶么?”   上官小仙的激怒瞬间发作——   “你说什么?!”   尤离道:“怎么?天下皆知叶盟主说过此生只有一个妻子,那人葬在云滇一片曼珠沙华之下……那么这位难道不是妾?”   叶知秋道:“我说过,错责在我,你也不必这样迁怒……”   江熙来还未听过尤离这样算得上刻薄的话语,看上官小仙那阴森的脸色,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开口道:“上官盟主,阿离对帝王州没有任何兴趣,绝不会成为你的阻碍,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我也不拐弯抹角。若非那杀手伤了人,阿离也绝不愿来这里道明。”   上官小仙道:“你要清楚!我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妻,帝王州的副盟主,你若再敢说那样的话,我便把之前你们的猜疑坐实!”   尤离冷笑,“我倒是不太清楚中原这里的规矩,只听过两个词,不是很明白,叶盟主见多识广又一向关爱后辈,晚辈想问问两个词——结发……和填房。”   上官小仙听到最后两个字,怒得手指都快要抖起来,笑得极端尖刻,“你的叶盟主都不敢告诉天下人他有个儿子——你以为你是什么?未婚而孕的野种——”   江熙来被最后一句惊得心头一颤,看到尤离的脸色瞬间苍白,江熙来的手已攥住剑柄,咬牙切齿道:“你敢再说一句?!”   唐竭的怒火噌得冒了出来,“上官盟主!还请稍微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   冷霖风道“你好歹是长辈,定要恶毒至此?!”   叶知秋的眼神顷刻剧变,那是上官小仙从未见过的恐怖神色,看得心里不自觉地生了怯意,强自镇定地回望,叶知秋紧握的双拳显示他极力地忍耐克制,森然吐出三个字。   “滚出去——”   然那眼神分明是——若不滚出去,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上官小仙感觉到那杀意寒凉彻骨,大气也不敢喘,阴毒的目光从尤离面上剜过,转身便走,红色的裙角的繁丽花纹似绽放的血花,正合她眼中的狠辣。   尤离半天没有说话,那神情仿佛临近崩溃,江熙来握着他双肩,似想传递给他一点力量。   叶知秋道:“一切都是我对不起你,并不关上官小仙的事。我保证她不会去打扰你。”   尤离挣开江熙来的双手上前几步,“你知道你很对不起我。”   叶知秋看着他盈盈的眸子,道:“是。”   尤离道:“那如果我要你补偿我?”   叶知秋道:“只要你说,我一定会做到。”   尤离仿佛一直等待着这一句,语速突然加快,充满了难耐的暴戾——   “休了她!”   叶知秋的表情挣扎而无奈,“不可以。我答应了她的父亲……”   尤离几乎疯狂地打断他——   “那你答应过尤奴儿什么?!!!”   他又走近一步,周身的狂躁逐渐侵袭面前的中年男人,“她什么也没有做,你却给了她一切——尤奴儿因你而死!却只有一座孤坟!”   叶知秋并未退却,“她父亲有大恩于我。除了这个,我都可以满足你。”   尤离道:“我只有这个要求,你若不答应,我们便再无交谈的必要!”   凛然转身后,悲怒的声音犹在。   “叶知秋你听好了——我不管那事情是不是她干的,如果再发生一次,我若不死,定要她死!”   迎上江熙来关切心痛的眼神,尤离揽过他,头也不回地冲唐竭和冷霖风道:“二位留步,我们告辞了。”   来时的阴沉神色和离去时的杀伐之意相比简直算温柔至极,张君宇和邓连儿本颇带怒气地看着二人走近,然尤离浑身的冷冽让二人莫名心惊,一个字也未说得出来。   就这样看着二人离开。   此去仿佛后会再无期。   尤离再也不想看到叶知秋。   他却也知道叶知秋的痛苦不会比他少,这让他庆幸——这种刻骨的痛苦怎么能只让自己一个人享受?   你至始至终欠我的,永远偿还不完。   至死不休!   西湖明月   坐在乐天楼中时,尤离看似已经平复,然江熙来却知他只不过是在忍耐。   虽然这方面尤离很擅长,可是若有一天,他忍到了极限会发生什么?   江熙来叫了几样小菜和点心,尤离拿着桌上的一只小杯子在手里玩,语气竟已轻快道:“接下来休息几天?你想不想去哪儿逛逛?”   江熙来道:“阿离你不必这样。你装得再好我也知道你什么心情也没有。”   尤离低头一笑,“我的熙来越来越厉害了,但是日子总要继续下去,我没有伤春悲秋的习惯。”   江熙来道:“你是不是总觉得我还是个孩子?你伤心难过了却还要继续哄我,你一定难受得快疯了却不对我说。”   尤离道:“那你希望我嚎啕大哭一场?”   江熙来点头。   尤离的声音果断而笃定:“不可能,我不会。”   江熙来心中急痛,“阿离,人有时候就该大哭一场,然后就会好很多了。我知道你已经养成很多不好的习惯,我们一起把它们改掉好不好?”   尤离道:“我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熙来,有些人就是这样,改不掉的。我这样过了十多年,你指望我一夕间剧变?”   江熙来懊恼而沮丧,甚至几乎有点生气,好在小二跑来上菜,似乎阻止了一场小吵。   尤离低头吃饭,端起瓷碗时指尖突觉不对,原是一张折叠过的纸条贴在碗底,心中一动,眼睛飞快的扫了周围一眼,并未有什么异常的人,江熙来正闷闷不乐地戳着碗里的饭,也未察觉尤离的动作。   尤离一手如常夹菜给江熙来,另一手隐在桌下,摊开后飞快地扫了一眼。   江熙来吃了几口就不愿再下筷,“阿离,你从不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尤离将那纸条拢在袖中,抬眼道:“哪种?”   江熙来道:“对叶知秋那种。”   尤离一愣——   “我为什么要对你用那种语气说话?”   江熙来的眼神严肃得不寻常:“那为什么你对叶知秋用那种语气说话?”   尤离手中一停,“你想说什么?”   江熙来道:“你在叶知秋面前就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因为你知道他无论如何都会容忍你,所以你可以用那样激烈的情绪面对他。其实你早已承认这个父亲……你在我面前克制容忍,说到底,你不信任我对不对……”   尤离沉声打断了他,“好了!我不想把那种情绪发泄到你身上,熙来你别再胡思乱想。”   江熙来并不听,这是他第一次正面反抗他:“孩子对父母怎么撒娇淘气都是会被原谅的。可在我这里你却害怕我不能接纳那个样子的你,你永远温柔和蔼地跟我说话,哭的时候也在压抑,明明心情坏到了极点却还能对我笑着——你是不是在我这里装得很累?”   尤离真真切切地开始恼怒,没错,江熙来似乎都说对了。   “你这样对我,跟哄傻子有什么区别?”   尤离苦笑一下,揉了揉眉心,“熙来,我很累,我不想讨论这个。”   江熙来略微失望,唤过小二道:“我们住店,还有客房么?”   小二忙道:“有有有!二位是要一间还是两间吶?”   尤离:“一间。”   江熙来:“两间!”   尤离看向江熙来的眼神已经有了薄怒,依然不甚在意地笑了,“两间就两间,最好隔得远点。”   这是头一次争执。   尤离在这方面一点经验也没有,一直听话的江熙来突然要跟他对着干,其实也有几分可爱。   他想在江熙来面前当一个友善平和的人,总是不自觉得掩饰他阴沉的杀伐,那样明丽如阳光的人,尤离不忍心让他承担自己的阴暗,然而他居然因为这个生气。   江熙来不是傻子,他不能容忍尤离心中痛苦难耐却还对自己柔和迁就的样子。   难道自己就一味地接受他的伪装?只要像个孩子一样天天笑呵呵的就好了?   但尤离被说中心思的恼怒是真的。   江熙来的生气也是真的。   或许真的该好好冷静一下。   一个人一间屋子,谁也没有去主动找谁。   这正合尤离的意。   袖中纸条上写着——子时雷峰塔顶。   倘若真同处一室,到时候想偷偷离开也有些不便。   尤离看着那娟秀的字迹,隐隐猜到是谁了,虽知来者不善,却还是要去一探究竟。   秋天的西湖早没有了盎然的意韵,加上是更深露重的午夜,简直有了阴森的模样。   尤离轻盈落在明月心对面时,后者有些不耐烦道:“你迟到了。”   尤离道:“你请我来的,自然该你等我。”   明月心月白色的长裙端庄清丽,一对翠□□滴的玉镯温润地扣在她白皙的手腕上,抬手扶了扶发上的一支八宝琉璃钗,动作比西湖还要温婉动人。   尤离没有兴趣欣赏这美人,直言道:“找我什么事。”   明月心道:“少侠好能耐,让我吃了那么大的一个亏,该如何补偿我?”   尤离道:“那不关我的事,我只解毒救人。”   明月心道:“少侠今日态度十分不好,是白天的事依旧耿耿于怀么?”   尤离道:“二龙首果然耳聪目明,我的事情你打听得很清楚了。”   明月心道:“少侠既然要跟叶知秋作对,不如作一个大的,入我青龙会如何?”   尤离笑了,“二龙首自己觉得这事我会答应么?”   明月心道:“事在人为,少侠不必这么早下定论。”   尤离道:“我害你没拿到大悲赋,你不想杀我,却想拉我入伙?”   明月心眼波流转,媚态纵生,“少侠毒蛊精通,心思细腻,既能隐忍又能强硬。我那熏香自信能瞒过神刀堂的所有人,却被你识破,实乃人才,我又怎么忍心杀你?”   尤离道:“多谢夸奖,但是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明月心道:“少侠这样的人,身在伪善的八荒之中实在浪费。”   尤离已生离去之意,“这事情没得商量。我和青龙会势不两立。”   明月心听得这肯定的语气反而嘲讽地笑起来,“少侠还年轻,不知凡事皆有可能。你加入万里杀不也只是因为江熙来喜欢么?若他一开始是青龙会的人,你现在也一定为青龙会死心塌地。”   尤离道:“不干他的事。青龙会血腥残暴,能为一页图谱灭人满门,你我道不同不相为谋。”   明月心不介意他的抵触语气,举手投足间风姿绰约,眼神很是明媚,道:“血腥残暴?少侠真是大言不惭,你执行暗杀时的样子若在江熙来看来恐怕也是这样。”   尤离看她眼神已含了杀意,“这不是你该管的事情。”   明月心呵呵地笑,“若我将少侠乃叶知秋亲子的事情公告天下,帝王州盟主的儿子竟在万里杀,难保不引人猜想,叶知秋首当其冲,难免受众人猜忌此举是安插内线于万里杀内部,更何况,江熙来跟你形影不离,若此事发,也难以在万里杀立足。”   尤离几乎要抽刀,“你敢——?”   明月心的笑容友好亲切,“若少侠陪我玩一局,这事情在我这里便永远是个秘密。”   尤离强压怒火,“二龙首想玩什么?”   明月心缓缓道:“我们打个赌,若我赢了,你便来青龙会做客三个月。若你赢了——”   尤离警惕地盯着她,那柔情似水的声音悠长清晰:“若你赢了,我会帮你杀了上官小仙。”   尤离瞠目。   “我会用一个万全的办法杀了她。既不会牵扯到你,也不会让叶知秋愧悔。你可以回叶知秋身边,做一个被父亲疼爱呵护的小少爷。”   尤离有一瞬间动心——   “你做得到?”   明月心的笑容骄傲而矜持,“说到做到。”   尤离道:“所谓去青龙会做客三个月是什么意思?”   明月心道:“做客便是做客,三个月后去留随你。”   尤离道:“看来我没有办法拒绝二龙首。那么你要跟我赌什么?”   明月心道:“少侠自以为得到了人生珍贵至极的东西,我赌这东西五日内便会灰飞烟灭。”   尤离立刻惊怒,似一只即将发狂的凶兽:“你若敢对江熙来做什么——”   明月心掩唇而笑,“我不会对他做什么,也不会对叶知秋做什么,就连唐竭和冷霖风我也不会动一分一毫。”   尤离道:“这是你说的!且击掌为誓!”   二人立掌而击,轻响三下,急促而清脆。   明月心的得意让尤离突生忐忑。   “一言九鼎,驷马难追,我会在青龙会等着你。”   尤离转身欲走,口中强硬道:“我亦等着上官小仙的死讯。”   明月心莞尔一笑,美得倾煞西湖柔情,娇媚的眼睛目送尤离飞跃离去,那笑容含了十足的把握,危险又迷人。   半是威胁半是诱惑,一切好似都在她手心掌控着,高如明月的女子,便是如此。   过火   次日的清晨,天色蒙蒙亮,雾气尚在,唐竭已快马加鞭赶到了乐天楼,正看见江熙来下楼,焦急地迎上,问他道:“尤离呢?”   江熙来看他如此惊慌,“怎么了?”   唐竭道:“昨夜有人企图行刺上官小仙,没有得手,跑掉了。那刺客用的是五毒的黑雾刀法,会不会是……?”   江熙来一惊,“阿离?不……他不至于……”   唐竭道:“叶盟主也这样说,已将此事压了下去,只是因为那时的小冲突,你那两个师兄师姐很怀疑他,上官小仙也极其生气,说八成就是他,奈何叶盟主在,倒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此事不是梨子干的,一定是上官小仙自导自演的苦肉计,你告诉他最近万事当心!”   江熙来忐忑不安。   到底是不是尤离所为——   他真的不确定,或许他面前的尤离和真正的尤离并不一样。   抬头望着尤离的房门,江熙来惴惴不安地步上去,正要敲门,尤离已突然开了门,二人都吓了一跳。   “你……”   江熙来迟疑着,“昨晚我来找过你,我敲了门……你故意不理我的?”   尤离心里一紧,解释道:“对不起,我……昨夜我觉得该好好冷静一下,不适合彻夜长谈所以……”   江熙来心里凉了半截——   “我昨夜没有来过。”   尤离愣了半响,脸上逐渐有一种讥诮的神色弥漫,“出了什么事?你要这样试探我?”   江熙来道:“昨夜上官小仙遇刺了。”   尤离听罢便是一笑,又觉得明月心不该会用这么无聊的把戏,质问道:“你觉得是我干的?”   江熙来道:“你昨夜去了哪里……”   尤离道:“我睡不着,出去散步,不可以?”   江熙来无力地吸了口气,“阿离……究竟是不是你……”   尤离道:“若是我,我们二人就必有一个死。而现在两个人都没事……”   江熙来疑惑,“若不是你干的,你怎知她没事?”   尤离道:“她要是出事,这里早被帝王州弟子围住了,哪里轮得到你来试探我?”   江熙来默认,复又道:“你昨夜究竟去干什么了?”   尤离冷笑道:“我去刺杀上官小仙了。你满意了么?”   江熙来急怒,“你不要赌气——”   尤离道:“你不是说不想我在你面前装?不想我在你面前忍耐?你想看看真正的我是怎样的?那我告诉你,就是这样的。杀戮暴戾,睚眦必报。会因为一个女人骂我一句就要杀人。我昨夜去行刺上官小仙了,可惜没有得手。”   江熙来听到这挑衅的语气,无奈道:“阿离,帝王州那里在怀疑你,你跟我说实话,你昨晚到底……”   尤离道:“他们怀疑便让他们怀疑。江熙来,我只告诉你,你但凡怀疑我那么做了,我就是那么做了。”   醒来的时候他想到和明月心的赌约虽然有点担心,却觉得明月心的自信来的实在没有道理,然而开门后的江熙来突然给他下了一个这样的圈套,骤然让他失望透顶。   “熙来,如果我就是那样的人,你是否会讨厌我?”   江熙来心跳加速,微微沉默片刻,尤离已掩饰好眼中的失望,“问着玩的。你吃早饭了么?想叫点什么?”   尤离绕过他往楼下走,留给他一个落寞的背影。   心不在焉,各怀心事。   在桌前对坐后,掌柜的送来一封信,说是万里杀弟子送来的。   原是离玉堂前往开封调查明月心与青龙会之事,知道尤离与江熙来在徐海共经明月心欲得大悲赋未遂的一系列事情,便召二人在开封相会。   尤离神色如常,喝着白粥道:“那午后便启程?”   江熙来顾左右而言他,“你生气了?”   尤离道:“没有,我为什么要生气?”   江熙来心头火起,“你发誓你一点也没有生气?”   尤离笑着点头,“我发誓。好了快吃饭吧。”   这熟悉的笑容,熟悉的语气。   江熙来没有动筷,直视着尤离道,“好,你用我的性命发誓——你现在一点也没有生气,否则江熙来必定不得好死——”   尤离听到最后一个字便捏断了手里的筷子,怒气横生,“熙来,我给你一次机会,这种话我不想听到第二次。”   江熙来冷然继续道:“你既没有生气为何不敢发誓?!”   尤离道:“江熙来,你想激怒我也不用拿这种话来刺激我。你就这么想跟我大吵一架?!”   江熙来道:“你不发誓那就是生气了,刚刚却说没有,这不是欺骗?”   尤离道:“江熙来,我方才真的没有生气,但是现在……无论如何你不能让我说那样的话。你当你的命是什么?我豁出命保护的东西,你要我说那种话?!”   尤离快要控制不住自己的激动,然他实在不愿意和江熙来争吵,尽量调整语气,缓缓道:“熙来,你知不知道牵心蛊入我心脉时但凡我有一丝不情愿它就不会生效。我为了不让自己真的死掉,千方百计地用毒虫□□改良它,可那是我第一次制那蛊,我真不知道它生效的时候是不是万无一失。但你是一定可以保住性命的,所以我心甘情愿。”   “所以你真的要我用你性命去发毒誓?江熙来,你不能这么残忍。”   “先吃饭,不说这些了好不好?”   尤离舀了一碗粥给他,轻轻放在他手边,“待会儿我们出发。”   江熙来心中五味杂陈,半天说不出话来,脸上颇有后悔的神色,看得尤离顿时心软。   只能叹息一声——   真是……   除了你万敌不侵……   想起明月心那一脸的自信,心里更是烦躁,然而江熙来仍旧在他眼前。   这已经很好。   走神间江熙来已怯怯地看他一眼,声音低若蚊蝇,“是我不好,我再不说那样的话。”   尤离微微满意,夹了个包子给他,“你先吃,我去雇两匹马来。”   转身出门后的表情终于变得哀伤复杂,自嘲地笑笑,尤离啊尤离——   哪怕江熙来朝你心口捅上一刀,你也是会原谅他的。   莫要激动,五日而已,弹指一挥。   他也好奇明月心究竟有什么手段,他也很想看看——   他所珍贵的东西究竟是不是那样脆弱。   尤离深吸一口气,眉间犹有消不去的紧张和不安——   他只能安慰自己:   江熙来是喜欢你的。   他会相信你。   无论发生什么,他会站在你这边的。   熙来,你千万不要让我失望。   双刀献血   从杭州到开封,光是路上就耽误了两天,这让尤离很满意,一切可以三日后见分晓,至少目前为止,还没有什么让他万念俱灰的变故出现。   离玉堂见到二人时很是欣慰,这一路的过关斩将,历尽坎坷,中途还在唐门稍遇风波,却数次立下功劳,果然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   公子羽剿灭青龙会之事如今该去询问蛇王与邓心禅,毕竟已是久远之事,二人又都算得上曾是叱咤风云之人,过程实在不算轻松。   燕南飞神色匆匆,“邓心禅那里的事情已由两位帝王州的太白弟子问清,我正要赶去相国寺。离盟主,蛇王那里如何?”   离玉堂道:“一帝王州的神威弟子闯了黑街。然蛇王宁可被关入大牢也不透露,看来只能靠相国寺里的邓苦禅了。”   燕南飞道:“好,那在下便去了。你们可要同行?”   这话是问尤离和江熙来的。   江熙来道:“自然!多个人一起总是好的。”   燕南飞点头,于是三人纷纷上马。   离玉堂话不多说:“三位小心!”   相国寺庄严持重,一路进去还需问礼净手,焚香祷告,丝毫没有紧迫之感,或许佛家身处红尘之外,便是这样的超然脱俗。   一大师施施然行至,看着焚香的几人道:“三位心不静,意不沉,焚香也是无用的。多行也无意义,还是免了这一道礼,进去吧。”   燕南飞只好道:“大师抱歉,我等实在心中焦急。”   “阿弥陀佛,贫僧法号悟法。这位施主心性坚直,尘事缠身,贫僧相劝一句——凡事不可太过苛求,总有事是人力不可转圜之祸。”   一番话懵懵懂懂,燕南飞微微皱眉,悟法大师已看向尤离,眯着眼道:“小施主心神不定,一看便是愁绪繁多,周身戾气虽不甚显却藏于心……”   尤离忍不住道:“大师费心了,我们实在有要事,改日再来跟您讨论佛法。”   说罢拉过江熙来便往里冲。   排云塔上居高临下,几乎将整个开封城收入眼底,云淡风轻之下整个人都有了缥缈之感。   戒空定定地站在塔顶,声音有些不真切,“三位的来意我知道。”   燕南飞道:“当年公子羽歼灭青龙会的情形到底如何?”   戒空道:“红尘之事本已与我无关,往事亦与三位无关。”   江熙来略微着急,“大师!此事事关重大!您别打哑谜了!”   戒空自袖中抽出一画轴,淡淡道:“言尽于此,三位好自为之。”   江熙来方接过,却听塔下一片兵戈之声,燕南飞惊道:“不好,青龙会的人来了!”   尤离道:“这里交给我们,燕大侠轻功卓越,速速带着这画轴去找离盟主吧!”   燕南飞摇头,开口时有短暂的迟疑,“这人数甚多,你二人恐怕不敌!江少侠,太白轻功乃是八荒至快,你速速去和离盟主汇合,这里交给我和尤少侠。”   尤离不疑有他,拍拍江熙来肩膀道:“你一切小心。”   江熙来郑重点头,“你也是。”   尤离与燕南飞轻身跃下,江熙来已纵身而去。   “尤少侠,这样的人多势众,想全歼恐怕不易,强突而出你可有把握?”   尤离道:“自然。”   燕南飞道:“好,你我兵分两路,杀出去后你且去城边通知四盟弟子前来支援,我去通知留守黑街的人马。”   那声音里有虚幻的不忍之意,尤离无时间去细细品味,只点头相应。   于是手起刀落,蜃意勃发,穿风闪现,百鬼潜行——以寡敌众五毒或许不擅长,但他若想走,却也是谁都留不住。   一路飞奔至城门楼,果然有几队四盟人马守在城外,尤离喘着气道:“相国寺内急需支援,还请各位帮忙。”   领头的一个万里杀弟子见尤离腰上的万里杀腰牌,知是同盟,点头道:“好!我等即刻前去!兄台可是要去和离盟主碰头?”   尤离点头,那人便道:“现如今城里青龙会眼线众多,兄台最好从城外绕路而行,避免泄露行踪。”   尤离感念他的细心,“多谢,各位保重。”   此时天色近黄昏,尤离匆匆地冲向城外小路,四盟的弟子纷纷上马往相国寺而去,唯有最末一帝王州弟子悄然隐了身形,百鬼潜行跟上了尤离。   尤离赶着去与江熙来汇合,只一心往前冲,却突有一道银光从路边树丛射来,尤离措手不及,犹是已经及时躲避,颈上仍被划出一道浅浅血痕。   旋身定住,双刀在手,红色蜃气在刀锋跃跃欲试,尤离看着那方向道:“还不出来?”   张君宇一个苍龙出水冲刺而至,邓连儿剑已出鞘紧随其后。   尤离未想到是这二人,手里的刀微松,疑惑道:“这是何意?”   邓连儿道:“真是冤家路窄!上官盟主对我二人恩重如山,那日行刺她的可是你?!”   张君宇道:“连儿莫要心软,上官盟主已说了是他。”   尤离冷笑,“四盟的《暂忘书》莫非是一纸空文?你们不怕我告发?”   邓连儿道:“今日开封动乱,你死在这里也只能算在青龙会手上。”   尤离道:“凭什么就是我去行刺你的盟主了?空口无凭,我只怕你二人被那女人利用却不自知!”   张君宇道:“既说不是你,那便跟我们去找盟主对质!”   尤离道:“你上一次命令我就险些死在我手里,今日还不长记性。”   张君宇想起那日更是火大,抬手扬剑便发了招。   尤离早料到这一式雨落云飞,爆魂诀惊起一阵霹雳之声,及时在无痕剑意前隐身而动,瞬间移至邓连儿身后,将她手腕一扣,邓连儿惊呼一声,长剑顿时脱手,尤离的刀已架在她颈上。   张君宇大惊,“你想干什么?!”   尤离蜃气掠动之间突觉指尖异常,微微愣了片刻,红色的蜃气突然散去,放开了邓连儿。   “她有了两个月身孕……不好好养胎,还跑来杀人?你们两个是傻还是蠢?”   张君宇和邓连儿都惊在当场,前者手足无措地看向邓连儿腹部,几乎语无伦次。   “连儿?你……你……你真的?”   邓连儿也万分惊讶,“我……我也不晓得……”   尤离顿时无语,“她连日劳累胎气不稳,需要好好休息。”   张君宇的神色已变,“多……多谢你。”   然而心中更加疑惑,“你……你是这样的人,又为了什么要刺杀上官盟主?”   尤离道:“我没有。”   张君宇和邓连儿对视一眼,后者娇声道:“我可不听你一面之词,但是你既放我一马,今日我们也不再动手便是。”   尤离轻笑,“我这是一面之词,上官小仙又有什么铁证?”   收了刀回腰间,“罢了,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走了。”   二人怔怔看着他离去,对视一眼,皆是掩不住的欣喜,邓连儿的手心贴在腹部,一个生命即将诞生的喜悦让她显得娇艳了三分。   不远处徐徐过来一人,暗红色的盟会服在晚霞中很是明显,腰间双刀沉稳而佩。   二人十指相扣迎上他——   邓连儿道:“你来啦,那五毒果然从这里经过,但是……”   那人道:“我瞧见了,他武艺高强,想伏击本也困难。相信上官盟主不会怪我们。”   张君宇道:“还有一个喜事……连儿怀孕了。我们也才知道。”   那人忙道:“那真是恭喜张兄!”   张君宇看向邓连儿,“你有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等下回城找个大夫看看。”   邓连儿脸颊微红,眉间微微一皱,“我……我觉得头有些晕……”   张君宇立刻紧张起来,然四肢逐渐显现的乏力感让他顿觉不对劲——   “二位不必惊慌,此乃我们五毒常用的销魂散,但凡五毒弟子必定随身携带。只是身手到了尤离那样的五毒,多数不屑于用罢了。”   张君宇已站立不稳,震惊而恐惧道:“你要做什么?!”   那人已化作道道绿色残影旋上邓连儿周身,刀刀入骨,蜃气四溢——   邓连儿的喉咙里冒出诡异的哽咽之声,鲜血从她口中一股一股地涌出来,喉间一道伤口让她连声音也再喊不出来,瞪大了眼睛缓缓倒地——   张君宇惊骇得无以复加,身体动不了,口中发出的惨叫听来简直恐怖,然只是一声,飞雀夺怀的冲击便让他腿骨碎裂,声音扼在喉中,寄生诀入体的剧痛让他无比清醒,眼前的邓连儿浑身是血,眼睛里早失了神采,身上的道道刀伤凶残可怖。   张君宇的尖叫哽在喉中,眼泪尚未淌下,狂蜂追命的刀锋在他颈间划出一道绚丽的血花,血液翻涌在口中,最后一次呼吸痛苦异常,很快断了气息,死不瞑目。   那人将刀上的血用衣摆拭了,勾起一抹冷笑,远望暖暖的夕阳——   残阳如血,美不胜收,   妙哉,妙哉。   伤情作宴   尤离赶到天波府时离玉堂正已率人击退青龙会的几队人马,见尤离来了忙道:“少侠!江少侠已去皇宫那边阻拦明月心。详情稍后再解释,你快些赶去!”   尤离亦不多问,旋身化作一团黑影凌空而去。   江熙来立于皇城之下,唐青枫和笑道人接连落在他身边,表情有些无奈。   “她还是得手了?”   唐青枫点头,“让她给跑了,小过了几招,我觉得她的内力很熟悉,隐隐有个不好的猜测。”   笑道人道:“她武功杂乱复杂,我是看不出什么眉目。”   江熙来愤懑不已,“这女人诡计多端心狠手辣,实在可怕。”   尤离已纵身而下到了他眼前,一把握在他肩头,“如何?没受伤吧?”   江熙来点头,“可是明月心拿着大悲赋跑了。”   尤离困惑——   “什么?”   江熙来道:“画卷显示当年陪着公子羽歼灭青龙会的正是明月心,明月心是二龙首,那么真正的龙首便是公子羽了。”   谁人不知当年公子羽白衣仗剑,手刃方龙香,火烧嘲天宫,名成武林第一人——   尤离道:“这是何意?所以当年名为歼灭实际上是公子羽收编了青龙会?”   江熙来道:“是。皇宫内的一式大悲赋已被她盗走。”   尤离叹了一口气,想起明月心的动人风姿,心头压抑,又生不安。   唐青枫安慰二人道:“你们已经尽力了,已做得很好。也只怪我和这位仁兄武艺不精……”   笑道人哼了一声,“我武艺不精?那你我比试比试~”   唐青枫持扇而笑,“好好好,算我武艺不精。天色已晚不宜久留,走吧。”   一行人有些沉闷地回去与离玉堂碰头,杨延玉眉间有愁绪缠绕,坐在正中大有不怒自威之感。   离玉堂道:“几位来得正好。青龙会的下一步动向我们已经知晓——太白沉剑池内亦有一式大悲赋!”   江熙来浑身一震,“什么?!太白沉剑池?!”   离玉堂点头,“青龙会势必要对秦川出手,此事万分紧急,各位尽早做准备。”   江熙来道:“自然,师门有难,我太白弟子义不容辞!”   杨延玉沉声道:“几位近日辛苦,不宜再奔波,就在天波府内稍作休整。江湖路远,需得保重身体。”   笑道人道:“谢将军好意,只是寒江城那里还需在下,耽误不得,就此别过。”   唐青枫道:“我便回去整顿水龙弟子择日前往秦川,多谢将军了。”   于是几人拜别,离玉堂看着尤离和江熙来脸上的倦色,“二位少侠好好休息一晚。虽此番未能阻止青龙会,也是功不可没,离某很庆幸有你们在。”   离玉堂的气质永远给人坚韧而可靠的感觉。   然一想到青龙会竟要对秦川不轨就让江熙来怒火中烧,握紧了手里长剑,眼眸冷冽。   尤离按了按他肩膀,便辞了离玉堂和杨延玉前往客房。   进屋后的江熙来似想起一事,“听说张师兄和邓师姐也来了开封,邓心禅那里的线索就是他们问出来的。明日寻他们一道回秦川如何?”   尤离微微一愣,想到邓连儿的身体状况,知道那二人近日是不能千里奔波去太白的,随口轻声道:“恐怕你不能如愿了……”   江熙来并没听懂,转头问:“什么?”   尤离想告诉他情况,然而若告诉他邓连儿有了身孕,江熙来势必又得问自己是怎么知道的,这样一来又得把途中的冲突说出来——   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让他自己去问吧。   于是轻快道:“没什么,明日再说,先休息吧。”   说罢转身欲走。   江熙来一愣,脱口道:“你去哪儿?!”   尤离道:“去睡觉啊。”   江熙来顿时来气,“你就那么不想跟我待在一个屋子里啊!”   尤离一笑,“明明是有人非要跟我分居,还恶人先告状……”   江熙来缓缓抱住他,声音软软的:“阿离,最近我总觉得你很陌生。”   尤离本欲抚上他肩头,闻得此句便手上一僵,终是缓缓放了下去。   “为何?”   江熙来埋头在他胸前,“你是不是上一刻杀了人,下一刻就能淡定地跟我谈笑风生?”   尤离道:“你害怕?”   江熙来抬首看着他,“我这几日总想起东越海边你一刀结果了钟不忘那时的眼神。”   尤离皱眉,“那样久远的事情……”   江熙来道:“杀戮狂躁的尤离,温和微笑的尤离,哪一个是真的?”   尤离对江熙来这几日的胡思乱想一点办法也没有,“熙来,我自小性格孤僻,早早投身做了杀手,绝非什么善男信女。我不是掌门赏识,师兄疼爱的孩子,一入江湖生死为疆,杀伐必不可免。不过若非威胁到我的性命,我也不会下杀手。但是我很愿意对你笑,那不是装的,我真心愿意。”   “可是……我担心我一点都不了解你。”   江熙来的呼吸环绕在尤离颈边,声音微抖。   那你是否爱我?   尤离突然想问,却不敢,这样的气氛下,他怕他问了江熙来会沉默,这样的恐惧让他抱紧怀里的少年,闭目定神——   江熙来看他不说话,只好转了话头,“对了,你今天怎么来得那么晚,路上出了什么麻烦么?”   尤离心不在焉地摇头,“没有,只是为避人耳目,从城外绕路去的,耽搁了一点时间。”   抚着江熙来的背脊,有些疲倦地继续道:“先休息吧,这些问题我们以后再慢慢解决。”   于是一夜无言,尤离失眠了大半夜,盯着江熙来的睡颜,指尖在他眉上轻抚,怎么也看不够。   直到天色都渐亮,尤离方浅浅睡去。   江熙来一早便起床,尤离自然跟着醒过来,他一向容易惊醒。   看着尤离困倦的样子,江熙来暖声道:“你再休息一下,我出去一趟。”   尤离知道他要去找那对小夫妻,也未多言,缓缓陷回被子里。   今日的晨光有不正常的阴沉之感,开封街上喧闹依旧,江熙来打听了帝王州弟子的驻地便策马赶去。   院中人群攒动,唐竭正极力压制周围的喧哗,冷霖风一眼瞅见了江熙来,吓得面无人色,这自然让江熙来心生疑惑。   唐竭也注意到江熙来,惊慌之下越众而出拦下他,“你怎的来了?我们这里有点事,你……”   江熙来也不知帝王州这里出了什么乱子,道:“我找我两位师兄师姐,他们在吗?”   刚问完,冷霖风的表情和唐竭的沉默便让江熙来更加觉得不对劲,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几个帝王州弟子一看到江熙来便有人惊呼——   “就是他!就是跟他同行的那个五毒!”   江熙来听出这是在说尤离,惊疑之下发觉冷霖风苍白着脸色挡住自己的视线,抬手拂开了人群,上前一看究竟——   张君宇和邓连儿的尸身静静放在面前空地上,浑身有数不清的见骨刀痕,颈间的伤口凌厉血腥,干涸的血迹在帝王州的衣服上并不显眼,却一路灼烧至江熙来心头。   一人突然揪住江熙来衣领怒喝道:“你还敢送上门来!那五毒人呢?!”   唐竭一把推开那人,喝道:“都闭嘴!事情尚未查清……”   几个弟子厉声打断他:“昨日他俩本是该自居士林而回,那五毒出城时我们都看见了!这二人的刀伤全出自五毒之手,身中的毒粉也是五毒的销魂散,还有人看到那人进了树林半天才出来,不是他是谁?!”   那人激动之下难掩悲痛——“仵作说邓师姐已有两个月身孕了!那人狠毒至此!”   一守城士兵在一旁道:“是,昨日城中守卫分了大半去协助八荒四盟,小的换班时见一个穿着墨绿色衣服的五毒弟子出了城,绕小路进了一小片树林,半天也没出来。”   江熙来脑中轰得一响,几乎要倒下去。   唐竭焦急无奈,转脸看到江熙来恍然惊痛的神情,忙扶住他道:“你别急,这一定有什么误会……”   江熙来的声音仿佛不受控制,“是尤离?”   冷霖风忙道:“并不能认定是他!江少侠先别激动——”   然而江熙来已红了双眼,   “恐怕你不能如愿了。”   尤离昨夜的轻语突然被他清晰忆起   江熙来眼神涣散,决然转身冲了出去。   唐竭顿时心头急怒,回首怒喝道:“谁亲眼看到他杀了人?!事情尚未查清——你们若再信口雌黄莫怪我翻脸!”   一袭红衣翩然进门,身后跟了一大队人马,声势浩大,院中人接连跪下恭声道:“上官盟主!”   上官小仙冷着脸色扫过唐竭,“身为帝王州弟子,同门被杀却护着凶手,唐公子有何脸面自称帝王州之人?!”   唐竭面色一僵,“此事还需调查,还是让叶盟主来定夺……”   上官小仙道:“他已赶去秦川,现盟中一切事务都由我做主,你可以闭嘴了。”   唐竭万分焦急,心跳的剧烈异常,冷霖风无可奈何,□□一立,拱手向上官小仙道:“上官盟主息怒,真相一定不是如此,还请……”   上官小仙轻哼一声,扬手转身,“来人,跟我去见离玉堂!”   万念俱空   尤离起床后发现那墨绿的衣上已有细碎的裂口,知是昨日一路拼杀给弄的,有些遗憾的将那衣服放到一边,换了一件浅黄色,对着镜子看了看,觉得江熙来看了应该会喜欢。   于是梳洗完毕,收拾了一下行礼,靠在窗前发着呆等江熙来回来。   今日已是第四日,尤离思绪飞转——   明月心不会拿到了大悲赋太高兴所以忘记了?不然怎么还没动静?   他所珍贵的,不过是拥有了江熙来后的日子,情投意合,岁月静好,愿长久如此,白首不相离。   他的确没有什么标准的道德与正义观念,明月心的话他虽然不想听,却要承认。   如果江熙来一早是青龙会的人,那么如今尤离便也是了。   闭目思考间听到推门而入的声音,知是江熙来回来了。   尤离微笑着回首,“你回来……”   最后一个字还未说出来,尤离便被江熙来一脸的阴沉惊了一跳。   关切问道:“怎么了?”   江熙来一手按上剑鞘,“你昨天为什么来得那么晚?”   尤离不知他为何又问这个,“我说了,绕路去的所以耽搁了。”   江熙来的手在发抖,“绕路?只是绕路?”   尤离道:“你究竟又怎么了?”   他苦笑,“是上官小仙又遇刺了还是叶知秋中毒了?你又想试探什么?”   江熙来步步上前,“你碰见了我师兄师姐,是不是?”   尤离无奈,“是,但是……”   江熙来的剑濒临出鞘,“然后呢?”   尤离只好如实道:“他们在那里伏击,要取我性命——”   江熙来陡然接口:“所以你取了他们的性命?!”   剑光一闪,已架上尤离颈间。   江熙来无法承受这个可能性,急需尤离给予强硬反驳。   “师姐已怀孕两个月了!尤离,你告诉我,不是你干的、这事情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告诉我,我就会相信你。”   震惊和浓浓的失望瞬间涌上尤离心头,剑锋在他眼下泛着光泽,刺眼无比。   他更无法承受这种质问,“你会相信我?你的剑架在我脖子上!你说你会相信我?!”   他有得之将失的恐惧,“江熙来!他们要杀我,只可惜不自量力!”   江熙来止不住颤抖,“我只问你一遍——是不是你干的!”   尤离盯着他片刻,开始大笑,剑锋就已在他颈上划出伤口。   “我说了,但凡你怀疑我那样做了,我便是那样做了……”   江熙来笃定摇头,“他们是我同门!”   双眼血红,声音嘶哑,“不是你对不对?阿离,你告诉我,你没有——告诉我!”   “快说不是你!”   他深深地怀疑了,他能拔剑架在他颈上,他竟不在意同门要取他性命,他恐惧他心头浓重的怀疑,他自己也不能接受这样的怀疑,但是他仍然怀疑了。   尤离的心中突然迸发了崩溃的绝望感,他可以把命给他,为什么他要这样对自己?   他柔了声音问他:“如果是我做的,你能原谅我么?熙来,换做是我,我一定会原谅你,熙来,你能不能原谅我?”   江熙来咬牙切齿——   “我不是你。”   尤离脑中眩晕,骤然浮现明月心那自信的笑容——   我不会对江熙来做什么,也不会对叶知秋做什么,就连唐竭和冷霖风我也不会动一分一毫。   尤离惊悔交加,一手攥上冰冷剑锋道,掌心发力,口中道:“那么,不为你同门报仇?”   鲜血从他手心流淌而下,外间一阵嘈杂突然传来,有人高呼道:“二位少侠,大事不好,离盟主请二位到前院去!”   江熙来惶然,手中一松,剑锋在尤离手中划出两道血痕,沉声落地。   尤离凝视手心血迹,“江熙来,尤离就是一个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人,有人要我的命我一定要他的命——你这一剑,出得利落正好。”   前院地势开阔平坦,内离玉堂和上官小仙正凌厉对视,两具不堪入目的尸体摆在脚下,众人中没有一个人敢出声。   离玉堂冷声道:“杨将军有事外出,上官盟主就这样气势汹汹地闯进来恐怕于礼不合。”   上官小仙精致的眉眼满是骄矜,“离盟主把杀人凶手护在这里难道就是一盟之主该做的事?”   离玉堂扬眸,“杀人凶手?证据何在?”   上官小仙唤过那名守卫,后者又将所见讲了一遍,离玉堂听罢也是心中一紧,“就算如此,也不能证明他二人死在尤离手上。”   “守卫说了!那日只有他途经那里,并无他人!离盟主,四盟的《暂忘书》方定下几日?就出了这种事,离盟主若要包庇凶手如何面对四盟弟子?!”   离玉堂凝眉间尤离已带着一脸冷笑走了出来。   帝王州弟子一见他便怒火滔天,皆深刻仇视。   尤离垂眸看到二人尸体,心中虽已有心理准备仍旧悲极反笑。   果然么,死得这么惨。   难怪江熙来激动至此。   离玉堂见他出来,严肃道:“尤少侠,这二人你可见过?”   尤离点头,“见过。”   唐竭站在一边急道:“尤离!我知道这不是你干的,你把那日的情况说出来!”   尤离看着上官小仙嘲讽的眼神,将受伤的手背在身后,垂眸道:“是我干的。”   上官小仙的惊讶一闪而过,唐竭愣在当场。   冷霖风道:“尤少侠!不要意气用事,我们知道——”   尤离道:“你们知道什么?你们什么也不知道。那日在林中偶遇这二人,起了些争执便动了手,可惜他们剑法太差,我本是凶狠残暴之人,自然不会留活口。”   唐竭道:“不可能!你不会的!叶盟主他是你……”   尤离当机立断打断了唐竭——   “唐公子不了解我!既然不了解就不必多言!”   江熙来失魂落魄地从侧门步入,尤离对上他的眼睛,脸上浮现悲痛的苦笑,“人是我杀的……随离盟主处置。”   离玉堂困惑而失望,“当真是你?”   江熙来紧紧盯着他——   尤离微微闭目,“是我。”   上官小仙满意道:“好!既然真凶认罪,该如何处置?”   几个帝王州弟子立刻大喊——   “杀人偿命!”   离玉堂冷然相对,“尤离早先除去钟不忘救曲盟主出险境,复又随我夜探郡王府立下大功,此前徐海救傅红雪,保住大悲赋功不可没,功过相抵,死罪可免!”   上官小仙道:“离盟主这依旧是在包庇凶手!”   离玉堂道:“就算要处置,也是我万里杀的私事,上官盟主不用操心。”   上官小仙道:“我帝王州二人死于非命,若不讨回公道,我如何面对帝王州弟子?!离盟主所言我可以理解,那么——废了他武功,逐出万里杀!”   尤离的恨意从眼中迸发,“上官小仙——你以为你赢了?!你最好今天杀了我,否则我今日若从这里全身而退,日后定会让你为今日后悔终生!”   几个帝王州弟子听罢已是怒不可遏,一人竟已举剑刺了上来——   江熙来不假思索地挺身抽剑一挡,人已站在尤离面前,离玉堂怒视之下再无人敢动。   江熙来转向尤离,复杂的眼神流连他的眉眼,“尤离,我不想怀疑你……”   尤离一笑,“你早已开始怀疑我。”   离玉堂正欲说话,尤离眉间的疯狂之色突然浓重。   他不配,他根本得不到!   江熙来施舍的暖阳太灿烂太奢侈,老天爷怎会对他这么仁慈?!   尤离惨笑着指向地上尸体——   “她这颈间,是狂蜂追命所割!这一刀是凤凰绝杀第一式,这一刀是凌空转刃的痕迹!这一刀入骨是蜃气灌注,你师兄死前腿骨尽碎,乃是飞雀夺怀全力砸中!寄生诀干净利落,能痛得让他魂飞魄散!”   江熙来再无理智听下去,一剑雨落云飞将尤离掀翻在地,唐竭情急之下傀儡突进,生生横挡在江熙来剑前。   尤离撑起身来,胸前的血迹似绽放的红色花朵,蔓延在浅黄之上,看起来温暖异常。   上官小仙看到此状心情大好,“我怕你今日是出不了这个门了。”   离玉堂横她一眼,不容置疑地下令:“尤离毁《暂忘书》之约,论罪该杀,念在曾立多次大功,赦其死罪,逐出万里杀。”   尤离抚上胸口,不甚在意离玉堂的话语。   他不甘心,他要的那样少,为什么谁都不肯给他?   他更不愿意让江熙来伤心,伏在那里望着江熙来,“你不能原谅我?我可以为了你去死,他们要杀我,所以他们死了,你不能原谅我?”   江熙来的剑气逼人,“你觉得每个人的同门都像你的同门一样微不足道?”   尤离眉间染上一丝愧悔,他是真的后悔了——   “好啊,好,是我害死他们的……”   他虽没有动手,却被明月心动了手,那样阴险的蛇蝎女人,他竟跟她作赌约,以为万无一失,却低估了她的狠毒。   于是无力地道歉。   “江熙来,你是不是很难过?我很抱歉……”   上官小仙冷眼看着尤离为江熙来神伤,朗声道:“既然他已被逐出万里杀,我为帝王州弟子报仇便也不再关离盟主的事。”   离玉堂道:“你想在我眼前杀人也要看有没有这个本事!上官盟主,我敬你为帝王州副盟主——此事究竟谁先毁约谁先动手已无迹可查,这二位已死,不能再追究,若上官盟主还要咄咄逼人,那日这二人遇尤离一人,按常理说谁会先动手?上官盟主可要和离某一起先讨论一下?”   上官小仙明媚的容颜足以颠倒众生,笑声清脆道:“他出了这个门,离盟主还能护到哪里去?”   离玉堂的确担忧,然一时竟无法想到什么应对之策。   然而片刻的沉默被一阵兵戈之声打断,几队人马突从墙外跃下,众人毫无防范,大惊之下已打作一团。   尤离胸前已红了一大片,伏在地上不断发抖。   江熙来终于从失神中回过来,茫然地看着周遭剧变。   离玉堂和上官小仙惊疑地对望一眼——   “青龙会的人?!”   几枚□□在四周炸开,浓浓灰烟呛得众人咳嗽连连,视线不明之下都不敢轻举妄动。   一道萧瑟的白色人影旋至尤离身边,声音里有着浓浓的讥讽——   “夫人说:你输了。”   尤离紧紧闭目,淡淡道:“愿赌服输……”   萧四无兴致盎然,冷笑着一把扶起尤离,飞身而起的同时冲四下喝道——   “撤!”   苍凉此生   山一程,水一程,碾碎人心梦不成。   马车里的萧四无神情自若,带着微笑打量尤离苍白的脸色,不为他生无可恋的模样所动。   胸口那伤口还不算深,充其量只是多流了些血,看起来暖暖的。   然而随着那片鲜血变冷,已经带走了他的一切,比他任何一次受的伤还要痛。   他豁出命去护着的人伤了他,还有什么比这更痛的?   萧四无盯着他看了许久,抬手封了穴道,后者动也没有动,沉默了许久,好半天才失魂落魄道:“你不封我穴道我也做不了什么。”   萧四无笑得诡异而邪魅,“一是怕你失血过多,若带一具尸体去青龙会做客,二龙首会生气。二来,你这万念俱灰的样子,我怕一个不留神你就自断经脉而死,结果还是带一具尸体回青龙会做客,不妥,不妥。”   尤离尚能小幅度地移动四肢,缓缓抬手按在胸前伤口上,微一用力就感觉到那疼痛蔓延整个胸腔,直达心脉最末端,痛得这样清晰灼烈,燃烧起他的意志。   痛啊。   真的很痛。   他开口,带点乞求:“你杀了我罢。”   萧四无用一个笑声回拒了他。   最后拎起他下车,刚一松手人就跌在地上,半撑着身体发抖。   明月心一见尤离这急火攻心的样子便一笑,和气地问他:“少侠可输得心服口服?”   尤离不想回答她,更不想看到她,眼睛都没有抬一下。   弱声道:“你果然狠毒成这样。”   明月心又笑,“少侠稍安勿躁,我做的只是发了你一个暗杀,后面的事情有人预谋了,我只顺水推舟而已。”   尤离终于抬头,“上官小仙?”   明月心道:“是啊。”   “她半夜遇刺、派那两人伏击你,还有嫁祸你杀人,都是她自己干的。不过我也不是没有责任,若非我一页暗杀让你怒气冲冲地去刺激她,也就没有后面这些事情了。”   尤离脑中轰得一声炸开。   他本不会去搭理上官小仙,若非那徐海的杀手伤了江熙来,他何来如此怒气。   若非白日里上官小仙的话难听成那样,他又怎会为那个赌局心动。   明月心布的局,算准了他的极端,算准了江熙来,算准了上官小仙。   真是该站起来给她鼓掌赞美。   尤离突然希望自己即刻晕倒,或者即刻死掉都好。   江熙来的冷冽神情和凌厉剑锋在他眼前纷乱不休,胸口的伤又开始剧烈疼痛,沉重的喘息使他看起来像一只濒死的凶兽。   明月心道:“尤少侠该好好休息一下,养好身体,我再好好款待你。”   尤离一开口便猛烈地咳嗽,口中满是血腥的味道,眼前什么也看不清,被人半是搀扶半是胁迫地带到房里,整个人就瘫在床上,意识模糊,心脏仿佛痉挛抽痛,连呼吸都要被遏制。   然他仍旧睁着双眼,血丝满布,毫无焦点,双手抱着肩膀抖如筛糠,不时发出几声痛苦难耐的□□,眼泪涌出时的剧烈酸涩感让他几乎以为自己快要瞎了,他想闭上眼睛,他想昏迷,他真的恨不得去死——   指甲陷在江熙来的剑在他手中留下的伤口里,鲜血又一丝丝地往外冒,到底是这里更痛还是胸口更痛,   尤离不知道。   齿间颤抖,眼泪不停地涌出来,然他没有一丝哭音,要尽力把那哀痛哭嚎抑制在胸口,点点血迹掉在浅色床单之上似红梅数点。   他痛苦弓着身体,他浑身上下都在疼,他不想回想江熙来的剑是如何逼人,也不愿再想江熙来激动质问的眼神。   然而越是这样,那些景象反而挥之不去,一口一口的鲜血在他的颤抖下涌出来,最后终于让他闭上了眼睛,又回到了噩梦里。   离玉堂和上官小仙争执到了傍晚,后者坚持认为救走尤离的是青龙会的人马,离玉堂丢出“证据”两个字便将她堵回去,双方人马争论不休,最后还是得以秦川的危机为重,暂时搁置此事。   人群散去,离玉堂带着倦色拍拍江熙来的肩膀,转身留他一人冷静。   夜色渐渐席卷江熙来月白的衣角,他瘫坐在地,一点力气也没有,空洞的眼睛愣了片刻突然涌出泪水,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出来。   指甲深深陷在泥土里,几乎快要断裂。   他哭得如此悲痛欲绝,是为他的同门,还是为尤离?   熙来,你能不能原谅我?   你是不是很难过?   我很抱歉。   熙来。   尤离就是一个杀人如麻冷酷无情的人——   事实就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一定不是,   为什么你不告诉我不是这个样子的?   那个对他温和微笑的尤离,那个漠视一切的尤离——   为什么不骂我,我不信任你,我怀疑你了,一定不是你干的,我冤枉你了,为什么偏偏承认?   这样惨烈的哭声简直不忍耳闻。   唐竭和冷霖风并未离去,靠在侧门边看着江熙来痛哭失声,冷霖风几欲落泪,唐竭根本无法再多看一眼,转头凛了神色。   “霖风,我们现在就启程,去秦川找叶盟主。”   他并不很了解尤离,却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无关其他,如果这件事会让江熙来难过,尤离就绝不会去做。   他愿意把命都给他。   不是么?   天色昏暗清冷,尤离再次醒来,眼睛发疼,模模糊糊看见一个粉衣小姑娘正要为他包扎手里的伤口,容貌还算清秀端庄,表情专注,枕边放着一个小小瓷瓶,药香浓郁。   尤离方一睁眼,那姑娘忙道:“少侠别动。”   尤离确实动不了,眼睛酸痛得几乎睁不开,头疼欲烈,没有一声□□,只眉间痛苦之色密布。   明月心推门,婷婷而入,见他醒了好像很是高兴的样子。   “少侠,这孩子叫琼柔,你可喜欢?以后留下伺候你?”   尤离声音沙哑,“不用了。”   明月心劝道:“你有伤在身,没人伺候着怎么行?”   尤离不愿跟她讨论任何事情,闭上眼睛积攒着力气,“今日多谢明姑娘,虽然你心肠毒辣,好歹算救了我。”   明月心轻笑,“少侠不必客气。我知道少侠心中悲愤交加,生无可恋,我一定尽力弥补你。”   尤离沉默了半响,淡淡地问她:“那你可不可以杀了我?”   明月心道:“我早说了,少侠太年轻,凡事无绝对,何必为了一个江熙来就想去死呢?这人伤你至此,无关别人的陷阱,是他不信你罢了。”   他看得出来尤离十分不想跟自己说话,也并不恼,起身冲那姑娘道:“你好好伺候尤少侠。”   尤离低声唤住她,“把我的穴道解了。”   明月心道:“若解了以后少侠寻了短见或是逃跑了可怎么办?”   尤离已经没有心情也没有力气冷笑,低低道:“明姑娘以为封了我穴道我就什么也干不了?”   说着已一把抽下了琼柔发间银钗,在她颈间轻晃而过——   鲜血猛然喷涌,将她身前的床铺染红大片,人缓缓倒了下去。   明月心一丝惊讶也没有,反而很欣慰,笑得更好看,“少侠真是好功夫。”   尤离道:“明姑娘最好不要再有这种企图。这女子指间染了多种□□的气味,定是擅毒之人。这瓷瓶里也有罂粟的味道。”   他说起话来很艰难,“明姑娘,我愿赌服输,绝不反悔。你若这般不信我,干脆现在就杀了我。”   明月心拍手道:“五毒弟子果然名不虚传。我并非不信任少侠,只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好好活下去的意愿罢了。”   说着唤人进来,“来人,把她抬走!”   轻然走至床边,抬手将尤离穴道解了,温言道:“少侠可满意了?待会儿我让人送吃的过来,少侠即便没胃口,也要多吃点,毕竟来日方长。”   明月心脚步轻盈地步了出去,合门间尤离目光不经意地一扫,隐约中仿佛看见门边一袭月白色的人影一晃而过,并没有精力去注意,便复又闭上了眼睛。   明月心与门外的少年一同缓缓下了楼,那少年眉间依旧是懒懒的神色,月白色长袍微微有些宽松,拢在他双肩上,露着些许漂亮的锁骨。   他脸上有一双极清澈的眼睛,眉心一点朱砂衬得整个人都妖娆起来,行走间姿态轻柔婀娜,可以让许多妙龄少女比之也失色。   明月心转头,“如何,你能应对么?”   少年的声音柔情似水,“当然。虽然的确是个棘手的小少爷。”   明月心打量他的眼睛,饶有深意道:“是不是用剑的人眼睛都这么好看?虽不及秦川雪光清冽,却带着云海的雾气。你知不知道,你这双眼睛若现在让他看见了,魂都能被勾走……”   少年道:“夫人何意?我长得和那太白并不像。”   明月心摇头,“像不像只在人心,神似最是难遇,你只消放下剑,便是个绝代佳人呵……”   少年不置可否,抬手理了理眼前的零碎的几丝头发,白皙的手指晃过那双明亮眼眸,无限的风情万种。   明月心又道:“对了,我还给你取了个新名字。”   少年莞尔一笑,“命都是您给的,改个名字何妨?一切但凭夫人吩咐。”   吾名合欢   尤离日渐消瘦,尽管他还活着,眼睛里却再没了神采。每日不过机械般地吃饭喝水,除此之外便是沉默低迷地坐在那里发呆。   前几天他呆滞着捏碎了一个茶杯,手心无意识地紧握,扎了无数细碎的瓷片在伤口里,脸上却一点表情也没有。   那手心的剑伤还没好又添新伤,虽然他明言自己不是想用碎片自尽,明月心还是派了好几个侍女护卫监视他。房里的一切尖锐物品都被收了起来。   没收了他的双刀和暗器,连固定头顶发团的簪子也被换成一条柔软丝绸。   明月心并未食言要再封他穴道,也没有人再来打扰他,萧四无和慕容英已经出发去秦川,明月心也几天没见人影,大约也在路上。   明月心的待客之道已是很好。   在一个下着小雨的傍晚,玉蝴蝶撑着一把淡绿的伞,袅袅婷婷地对正在檐下发呆的尤离行了一个礼。   血衣楼来的女人,和那个灭了孟家满门的血玲珑是双生姐妹,容貌也算得上娇美,声音里带点造作。   “少侠安好么?”   尤离已经多日未曾说话,看也不看她一眼,仿佛听不见任何声音了。   她自顾自道:“少侠,夫人给您备了个小小礼物,请您移步一观。”   尤离自然不会动,眼睛里尽是灰暗的冷漠。   玉蝴蝶道:“夫人说了,客人如果不听话,就告诉他——江熙来已到秦川,若还想见他,就要好好听话。”   尤离听到江熙来的名字,眸子突地一跳,玉蝴蝶已撑着伞妖娆地往前走。   尤离缓缓站起来,眼睛里有深重的不甘与委屈,然他不会哭出来,只要深吸一口气,就可以又把它们压抑下去。   步入一间宽敞华美,烛火明亮的屋子,暖色的地毯蔓延全屋,围帐是柔和的橘色,垂着数条精致的风铃,声音清脆悦耳。两边各通向侧室,摆了两架精致的屏风,其上花鸟鱼虫,鸳鸯双蝶色彩鲜艳,周围的陈设个个样式别致制作精良,一旁圆桌上搁着几样点心和一白玉酒壶。   玉蝴蝶示意他坐在前方的红木长椅上,击了击掌,便有人领着一队妙龄少女走进来,恭敬行礼问安,候在对面。   玉蝴蝶笑着道:“少侠郁闷多日了,该找点乐子,您自己选一个?或者都留下也好啊。”   尤离心头有难言的恶心之感,并未注意那些花朵般的面孔,沉默着闭上了眼睛。   玉蝴蝶倒不恼,“哎呀,我忘了,少侠多半看不上这一路货色。来人——”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后,面前已站了十数个少年,白衣清丽,红衣如火,或秀气婉约,或英气逼人,每个人的姿容都不输上一波少女,然尤离并不想去看。   “你们夫人误会了。”   他知道如果一直不说话,今天会折腾个没完。   那语气轻飘飘地,却很笃定。   “我不喜欢男人。”   玉蝴蝶笑得有些放荡,“少侠别害羞啊,这都是夫人精挑细选的,一定会让您满意。”   尤离道:“当真误会了。我不喜欢男人,我只喜欢那一个……”   明月心当然知道,所以这十数人里有不少的几位一眼望去都能看出是照着江熙来的模子找的。   或是眉间,或是唇角,刻意地带着那人的影子,尤离却扫了一眼便不再看。   玉蝴蝶道:“夫人说了,少侠一定要收这个礼。若是少侠收了,哪怕只要了一个,其余人则全都放了。若是一个也不要,这些人则都赏给青龙会的守卫们。”   这女人的声音让人听了就有一种难以描述的反感。   “这可够他们玩几天了,待玩得差不多,都杀了便是。”   尤离淡淡道:“嗯,随你们,我无所谓。”   话音方落下,几个守卫脸上已有了恶意的喜悦。   尤离不想再多呆,起身便往门口走,这屋里的烛火晃得他心烦意乱。   明月心以为补偿他一个女人,或者一个男人,就能让他拜服?   简直可笑。   一群男男女女胆怯地看着他离去,惊恐而绝望。他们已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命运,这样的天降之灾,有几个甚至已经当场晕了过去。   尤离丝毫不为所动,正要踏出门口,一股力量猛然攥住了他的衣角,惊得他不得不回头。   那人伏在地上拉住他,手上颤抖着道:“少爷!求您!别,我不想落在他们手里!你,你行行好!求求你,我们会好好伺候您。您行行好……我……我们不想死……”   尤离垂眸看着这月白色长衫的人,那种熟悉的颜色让他呼吸一滞,蹲下身子,用力拂开他的手,冷冷道:“我想死却不行,凭什么你们不想死就可以?”   那人本垂着头哭求,听得这一句当即抬首,泪眼朦胧,眼泪不停地从他清澈动人的眼中滚落,顺着精致的下巴无声砸在地毯上。   长发上束着一条耦合色丝带,青丝搭在柔弱的肩膀上,蜿蜒着柔美的弧度。手腕白皙似雪,十指修长纤细,这样清冷的夜晚却衣着单薄使他指甲上泛着淡淡青色,却正合他月白色的袖口。   那衣上绣的是怒放桃花,粉艳动人,正因如此,他此时的面孔显得苍白虚弱,唯有那双眼睛更显迷人,泪水给它染上雾气,却挡不住眼里的明亮,无端端地让尤离看得失神。   江熙来哭起来,也是这样的罢。   是太思念他所以有这种幻觉?   尤离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半响,仿佛看到了曾在自己面前哭得肝肠寸断的江熙来。   人道白雪纷纷何所似,有云撒盐空中差可拟,然到了眼前才知何为未若柳絮因风起。   那少年见尤离一直盯着自己,也心知方才拦住他实在冒险,眼睛里浮现了不知所措的畏惧。   脆弱的,惹人怜。   尤离的呼吸轻轻缓缓,声音里已不自知地带了一点温和,“你叫什么?”   玉蝴蝶见那少年呆愣着,严厉命令道:“尤少爷问你话呢,还不快说?”   少年被惊了一跳,眨眼间犹有泪水,“小……小的叫合欢……”   尤离的眉间微微一蹙,随即站起身来,“你可以把其他人都放了。”   玉蝴蝶眉开眼笑,很快打发走了其余少男少女,意味深长道:“那少侠今日就在此好好休息。”   合欢怯怯地从地上站起来,有些紧张道:“少……少爷,我……我伺候您沐浴更衣?”   尤离挥开他的手,自顾自地在长椅上一靠,轻声道:“过来。”   合欢唯唯诺诺地走过去,站在尤离面前不安地捏着自己衣角。   尤离问他:“合欢,是明月心给你取的名字?”   合欢茫然,“明月心是谁?”   尤离道:“就是一位颜若少女的夫人。”   合欢点点头,“是个很漂亮的夫人给小的取的。”   尤离道:“你知道,她为什么给你这个名字?”   合欢摇头,“小的不知道……”   尤离道:“因为我名离,便叫你合欢……明月心真是有心了。要派人监视我便派就是了,居然让我自己选一个!”   合欢听得他突然凶恶的语气,吓得浑身一抖,尤离已厉声道:“你来监视我,明月心一定给了你很好的报酬对不对?”   合欢脚下一软便跪了下去,“我没有!少爷我不是……”   尤离一把攥起他的手腕,“你这样弱不禁风?你这手上的薄茧证明你会用剑,明月心这般大意,你以为我留你是要做什么?”   他神情狰狞,“我不过是要明日还她一具尸体!”   合欢扭动着手腕挣不开,尤离手中愈加紧握,那双眼睛让他脑中嗡嗡作响,蜃气几乎要涌动而出。   合欢泪语:“不是的!少爷!我……我……出身伶人馆,我从小学剑舞……真的不是……”   他又哭。   手腕无力地挣扎着,声音里尽是恐惧和惊慌。   尤离方察觉自己力道有些过了,微微一松,那白皙的手腕上已红了一圈。   尤离身心俱疲,“罢了,你可以走了。滚出去,我不想看到你。”   合欢的声音带着哭腔,“少爷,求求您,你若不要我,我就会被……被……少爷我不会打扰您的,我一定听话!求你别把我赶出去!”   尤离看了那双眼睛一眼,回忆又开始煎熬他,痛苦的神色让他看起来阴沉而可怜。   合欢抹了一把眼泪问道:“少爷?你怎么了?”   尤离不想再思考这个人是不是明月心派过来的,更不愿再看他一眼,摆手推开他的搀扶往左边内阁走去。   “你随意,不要进来就是了。”   看着消瘦落寞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合欢的眼神才带出妩媚的笑意,用指尖拂去眼下一滴泪,软弱的模样骤然消失,嘴角一勾,浅笑无声。   熄灭了房里的烛火,转身进了另一边卧房,合门长舒一口气,活动了一下红红的手腕,长袖依依,开窗立在檐下,兰花指轻捻柔情似水,口中的低吟细不可闻,夜风尽吹而散。   “看过故人终场戏,淡抹最适宜,”   怕是看破落幕曲——   君啊江湖从此离……   (注1)   注:此几句为《典狱司》中的戏腔,超级好听……   与君常离   冷霖风一身戎装站在太白沉剑池边,风雪散动拂起他枪头的红缨,声音不似往常平和,看向江熙来的目光甚至带着怒意。   唐竭在叶知秋房中与百里研阳一同深谈。   这样冰冷的天气,心跳都变得迟缓。   冷霖风看着沉剑池道:“听说只要沉剑于此,便与江湖再无相干,若有人再寻前事责乱,太白会倾全门之力相助。”   江熙来失神地听他说完,呆呆地点头。   冷霖风赞道:“天下皆说太白最重道义,人人敬佩。”   江熙来不知他何意,疑惑地看他一眼。   冷霖风却道:“江少侠出身太白,自然耳濡目染,重视情义?”   风雪划过他漆黑的眼睛,“但是江少侠究竟是重情之人还是广义之人?”   江熙来终于开口,“冷少侠何意……”   冷霖风道:“我只是最近听阿竭说了你与梨子兄弟的往事,心中好奇——料想梨子那样的人,被你救起后悉心照顾,心里一定十分感动。可是他却不知道并非每个太白的人都会救他,但是江少侠那日不论在山下碰到了哪个人受伤倒地——都会救的。是不是?”   江熙来听了这番话,心头已有些迷乱,“你到底想说什么?”   冷霖风道:“他以为他遇到此生最大的光明,却不知那光明普照的人何其之多。他心里只有你,你心里却有太白,有万里杀,有你的师兄师姐,有掌门师叔……这样想来他的确很可怜。当初在徐海他能放走暗杀他的杀手,如今却杀了你的同门——我姑且就算他杀了,你可有想过那两个人要做出怎样的事情才能让他下那么重的手?”   江熙来握紧拳头,“他们并无仇怨……”   冷霖风道:“有些仇怨是天意,有些仇怨是人为,现在两个人死了,尤离失踪,我们难以追究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江少侠那日那般激动,现在可有后悔?”   江熙来当然有后悔,可是那两人的死状夜夜在他梦里出现,他梦见尤离凤凰绝杀和狂蜂追命的凌厉模样,总是一身冷汗地惊醒。   “但是他承认了。”   冷霖风一笑,“他承认你便相信,他如果否认你也会相信么?”   江熙来道:“你不是我,不能理解。”   冷霖风道:“我知道,梨子每每只对你做出温柔的表情,对外人却总是阴沉冷漠,你分不清哪个他是真实的,你害怕他就是那样冷酷又善于伪装的人,因为你已爱上他。但是装出一副冷漠可比装出真心笑容容易太多。他的眼睛每次只要一看到你就忍不住想微笑,他想把一切美好的样子都留给你,却引来你的猜疑。”   江熙来道:“若唐竭杀了神威弟子,你也能这样淡定?”   冷霖风昂首道:“他不会。”   江熙来漠然道:“你这是在回避我的问题。”   冷霖风道:“若是神威的人要他性命,那便是与我为敌,我忠于神威堡,但绝不忠于要我挚爱之人性命的人。谁都一样。”   握紧手中□□随意抡了一圈,冷霖风继续道:“如果你和尤离同行,遇到那二人,他们要取尤离性命,你会杀了他们?”   江熙来怔了半响,纠结复杂地表情涌上苍白的面容,“我不知道。”   冷霖风苦笑,“这就是了,你是广义之人,他是专情之人,这本就互相矛盾。而且,我和阿竭始终不信他会杀了那两个人。那日他是去寻你,你没有见过他为了去找你而万分急迫的样子,你不会懂,你只会在那里等他。那种紧迫的时候我不信他会跟那两个人多作纠缠。而且他也知道那是你同门,若杀了他们,你一定很痛苦,他愿意为你付出性命,又怎么会明知那事情会伤害你还要去做?”   江熙来心中恐慌,只能道:“可他承认了。”   冷霖风亦皱眉,“这就是我觉得奇怪的地方——那日他说:那两个人要杀我,所以他们死了。他祈求你原谅的时候真的愧疚难当,并非意气用事。”   江熙来发觉他竟害怕尤离真的没有杀人。   如果他没有,那么自己对他做了多么残忍的事情?!   如果人不他杀的……如果不是他,那么尤离是不是为那一剑会记恨江熙来一辈子?   冷霖风看出他的紧张,“你脸色很不好。这些事我们是理不出头绪的,只有哪日再见到他时亲自问清了。”   呼啸的风吹得江熙来精神恍惚,身后的小楼中却安静异常,唐竭尽量详细平稳地讲完了整件事情,心里又经历了一遍那日的心痛。   百里研阳听完整个人都不好了。   “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唐竭垂着头道,“我依旧怀疑是上官小仙搞得鬼!”   叶知秋沉声道:“研阳,帮我一个忙。去开封找那个自称目击全程的守卫,若他还活着,好好看管起来。若他已死——”   唐竭恍然:“他若死了,就证明这事有蹊跷,梨子是冤枉的,可是……盟主怎么就认为他有问题?”   叶知秋道:“既然那日城中纷乱不休,连守城的人马都要去支援,情况该万分紧张才对。可这守卫丝毫不在意城中情况,能盯着一个路过的弟子注意那样久,他既说尤离进了树林好半天也没出来,就证明在这‘好半天’的时间里,他一直看着那片树林,等着尤离出来。”   唐竭背后发冷,“这……如果梨子没有杀人,不就说明是另一个五毒的弟子黄雀在后?盟主!我建议立刻彻查上官小仙心腹中的五毒弟子!”   叶知秋点头,“你去办。”   百里研阳道:“盟主,大战在即,不宜多生事端动摇军心,我们先去暗中调查。等这番风波过去再做处理。”   叶知秋略一想,“也好。另外,我写封信,你帮我交给离盟主。他看了就会明白。”   叶知秋心中悲痛异常,他深知这世上芸芸众生而自己只拥有一个人的感觉,这个人若是没有了,人生再无意义。何况这个人还给了尤离一剑。   当他踏入风雪中时,冷霖风和江熙来依然站在那里,前者见了他便行礼道:“盟主!有什么吩咐么?”   叶知秋道:“无事。你去找唐竭,他会告诉你。我想和江少侠独处片刻。”   冷霖风再不多言,转身缓缓隐没在秦川白雪皑皑之中。   叶知秋道:“少侠可还记得,在江南连环坞附近之时,你应他人之约前去救人,寻到了他们却被敌方害死……”   江熙来听他重提旧事,只能应道:“晚辈记得。”   叶知秋道:“那时你心中悲愤,定要去杀了那匪首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报仇,叶某便知你是个重情重义之人。曾说若少侠不嫌弃。愿与你平辈相称。”   叶知秋深邃的目光直达江熙来心头,“现在叶某跟少侠说话,不是以一盟之主的身份,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虽然我的儿子并不认我,但我是他父亲,这事实谁也改不了。”   最后一个字落音,他浑身骤然带出一抹威严的气势——   “尤离曾说,他不知道如何哭如何笑,也说他并不需要父亲,这些叶某都可以接受,我自知亏欠了奴儿更亏欠他,他或许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当一个儿子,而同样,叶某也确实不知如何做一个父亲。但是如果有人伤害了他,叶某也一定不会放过那人。”   江熙来看他愈加严厉的神情,迟疑道:“叶盟主想怎样……”   叶知秋看向他的目光仍有一丝慈祥,“你初初知道尤离是我儿子时情绪那般激动,甚至冲上来要打人,我一点也不生气不恼怒。我觉得你是如此重视他,实在很好。我与他相认可能不能给他带去喜悦,你陪着他,他就会很高兴。虽然你们同是男子,我也不觉得有丝毫不妥。”   提起往事来,江熙来更是心痛难耐,低着头动也不动,手中的剑鞘却越抓越紧。   叶知秋的声音平静缓慢,“叶某以为既然他珍视你逾越自己性命,也不是什么坏事——人这一生能遇到多少这样的人?他找到了挚爱,我当为他高兴,然而江少侠,现在我对你很失望。就算他杀了帝王州的人,叶某也会原谅他——哪怕用叶某自己的命为代价,也不会让他深陷险境。如果少侠做不到如此,叶某只能说人与人不一样,你为了同门而急怒没有半点不对。”   江熙来眼中温热,心情复杂而低落,天知道他心里到底多无奈多苦痛,尤离的笑容在他眼前浮现,他杀伐的双刀也在他眼前闪耀。   如果是我做的,   你能原谅我么?   熙来,换做是我,我一定会原谅你,   熙来,你能原谅我么?   他可不可以原谅他?   他可以的。   但如果真的这样,他又如何面对太白?如果真的这样,这会成为他心中永远不能愈合的伤口,每每忆起此时,会渐渐成为他们之间的隔阂。   所以他真的不愿意让这样的事情发生。他恐惧,逃避,只想尤离告诉他——并没有那样的事情发生。   可是尤离说:好啊,好,是我害死他们的。   江熙来,你是不是很难过?我很抱歉。   对啊,他很难过。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   叶知秋可以为尤离赔上性命,江熙来也可以。两条命赔两条命,好像很有道理。   可是剩下尤离一个人,哪里还有意义?!   叶知秋看着他失落至极的样子,神情也悲伤黯然,“如果你还当自己是尤离的江熙来,那么你的所作所为是否太残忍?如果你当自己是太白的江熙来,那么叶某无话可说。但也请太白的江少侠放弃叶某的儿子。叶某现在并不觉得把他交给你是一件很放心的事情。另外——我想告诉少侠一个对你来说很残酷的事情。如果叶某查证他并未杀人,而是被人陷害,再如果,那个陷害他的人跟叶某想的是同一人,叶某就算背信弃义辜负故人临终托付,也要让这个人——万劫不复!”   “如果真是有人陷害,江少侠便会知道自己的冲动带来了怎样严重的后果。然而即使没有这件事,你二人之间也早有危机,陷害固然是让你做出后悔万分之举动的原因之一,然而说到底,也证明少侠对他的情经不得考验。叶某便只能劝少侠一句,就此放手!”   暗红的长袍在风中摇摆,叶知秋背手前行,雪地上的脚印很快被淹没,仿佛他并没有来过。   江熙来闭着眼睛站在原地,脑中一片眩晕,摇摇欲坠,终于倒在纯白积雪之上,却没有感觉到冰雪的寒意,只有心中剧痛蔓延全身。   你一定很失望?   很恨我?   我们已经分开了多少日?你都没有来找我——   那我该去哪里找你?   寒冷的风一点点带走江熙来的体温,身体的麻木让他有了濒死的错觉。   你万分紧迫要去找我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江熙来干涸地眼眶里涌出极度酸涩的泪水。   还能见到你?   我这样祈求,能不能让我再见你一面?   雪光驱散江熙来眼中的神采,直到他缓缓闭上眼睛,费力地抬手摸索到颈间那条细细的链子。   阿离,我该怎么办呢?   秦川的低温缓缓凝滞他的呼吸,远处的泼墨岭静谧无暇,一切都如此安详。   死寂而冰冷。   怜我眼中眸似雪   尤离从来不能算温柔亲切的人,自从和江熙来分开,时而悲伤时而愤怒,有时失眠整夜有时又能睡上一整天。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有时候那点残余的理智突然冒出来,告诉他不能再这样下去。   这样下去会死的罢。   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可是求生的意志很快又会被心里的郁结冲击得一丝不剩,照样行尸走肉般,终日郁郁。   第二日他便傍晚才醒,天色已暗,走到前厅便见桌上已摆好酒菜,合欢正在点灯。   他是如此纤柔的少年,长发乌黑柔顺,月白色的衣摆缀了一圈银叶,无数朵粉红的合欢花在他衣上绽放,蜿蜒至肩头,收腰的玉带显得他不盈一握,锁骨精致而漂亮,双肩略窄,微微低着头,清澈的眼睛映着摇曳的烛火。   并不能说他和江熙来长得像。   但那日泪眼盈盈,梨花带雨,活脱脱就是江熙来双眼泪光缭绕的样子。   尤离原地站了半响,合欢终于点完了好几盏烛火,一回头才看见他。   “少爷——”   尤离移开目光,看了一眼桌上,淡淡道:“不用点那么亮,晃得我头疼。”   合欢立刻熄了两盏,乖巧道:“少爷,饭菜有些凉了,热一热再用吧?”   尤离倒了一杯酒一口干了,“不用。”   合欢微微皱着眉头,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尤离道:“过来。”   合欢在他身边坐下,尤离倒了一杯酒递给他,“既然你是明月心送给我的,我对你做什么都可以?”   合欢如何听不出这话里的恐吓,只能点头。   “是……”   尤离便道:“先喝一杯。”   合欢双手接了过去,十指纤细漂亮,手腕上犹留着昨日尤离弄出的一圈青紫。   “其实我这里没什么好监视的,明月心想太多了。”   合欢已饮下那杯,怯懦道:“少爷……真的不是……”   尤离冷笑一声,晃眼间扫到一边的茶几上摆了几个小瓶,之前似乎没有见过。   “那是什么?”   合欢的脸上突然泛红,小声道:“是玉蝴蝶姑娘送来的……说……说晚上能派上用场……”   尤离骤然明白,“□□?”   合欢涨红了脸,算是默认。   尤离又饮了一杯,沉默片刻突然将酒杯狠狠一掷,猛然起身掀了桌子——   一阵杂乱的碰撞之声响彻屋内,合欢尚不知他为何突然动怒,吓得动也不敢动。   外面的守卫几乎是瞬间就破门而入,   见尤离好端端地站着,才问道:“尤少爷,发生了何事?”   尤离眉间怒色涌动,“我不想看到他。把他弄出去!”   合欢毫无反抗之力,更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被两个守卫拉扯着拖了出去。   “尤少爷,小的再去给您拿些吃的,请稍等。”   尤离不愿意多说话,静静地坐回长椅上,眼神漠然。   眼前的凌乱不知何时已被人雷厉风行地收拾干净,又是一桌酒菜整齐摆好,房里只有他一个人,烛火暗淡,了无生气。   楼下院落中落叶满地,合欢被推倒在地上恐惧地往后躲,两个守卫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样子很是有兴致。   “我说大哥,既然那少爷不要,不如咱们尝个鲜?”   另一人笑了两声,蹲下身去捏住合欢下颚,越看越是着迷,“这可真是漂亮!那少爷眼光太高,这样的都不要,啧啧啧,实在浪费。走。跟爷到屋里去,好好快活快活。”   合欢使劲儿脱开他的手,广袖轻抬间拂出一片婀娜之姿,一个劲儿地摇头。   “不……不要……”   那人一把提他起来,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便又扑倒在地,月白的衣裳沾着尘土,狼狈而动人。   “你不看看你什么身份?把爷伺候好了便留你一条命,否则有你好受的!”   另一人一把抓起他便往后院拖,合欢挣扎着大声哭喊,白皙的脸上指印甚是显眼,声音嘶哑而绝望——   “少爷!求求你……救救我……求求你……尤离少爷……”   一阵喧哗之后便渐渐没了声音。   尤离已喝了好几杯,灼烈的酒在他胸前燃烧起抽搐的疼痛,合欢嘶哑地哭喊在他听来似幻觉又似敲打在心头。   后院的小屋里只有一盏昏暗烛火,合欢双手被反绑,无力挣扎,一人贪婪地贴近他白皙的脖颈,手上用力扯开他前襟,“刺啦”一声在深秋之中清晰悦耳。   “放开……别碰我……”   这样的反抗在他人听来更像催情的良药,两人兴奋而激动,笑容变得可怕又残忍。   合欢的杀意有一瞬间的激荡,却敏锐察觉到门外沉重的脚步声,一丝满意的微笑隐没在晶莹泪光下,复又嘶哑着嗓子哭求。   “求你……放了我……求求你们……”   这样的祈求自然是徒劳,一人已脱了衣裤扑到他身上,几把将那秀丽的长衣扯掉,露出少年迷人的身段。   眼见此景,两人更是□□焚身,正要探手向下时,尤离已一脚踹开房门。   二人正是激动至极,竟浑然不觉。尤离一手一个,将二人扔下床去滚了两圈方狼狈地摔在地上,眼睛里的怒火在看到尤离的一瞬间骤然变成了畏惧。   “尤……少爷……”   合欢伏在床角发抖哭泣,仿佛魂都吓没了。   片刻后得了消息的玉蝴蝶扶着门进来,淡绿色花伞在肩上旋了个圈,道:“尤少爷怎么跑这里来了?害得奴家好找。”   她环顾房内,看到缩在床角的合欢便带了一抹暧昧的笑,“哎呀呀,少爷的礼物才到手两天怎么折腾成这样?”   尤离一手撑在床边一手触到合欢颤抖地肩膀,吓得合欢又是一躲。   尤离解下了深蓝色外袍,淡淡道:“过来,没事了。”   合欢仿佛如梦初醒,抬头看着尤离琥珀色的眸子。   尤离揽过他,解开他手上的绳子,手腕已被磨破出血,尤离动作微顿,转而将衣裳披在他羸弱的肩上,头也不回地冲玉蝴蝶道:“这两个人……”   玉蝴蝶会意,“要杀了么?”   尤离道:“不,阉了。”   两人听到最后二字吓得磕头如捣蒜,“少爷饶命!!我们不敢了!少爷开恩……”   尤离打横抱起惊恐无比的合欢,惊觉他轻得简直不正常。   踏步出门间又撂下一句。   “阉了以后卖去妓房。”   玉蝴蝶娇媚一笑,“好的,少爷放心,一定安排妥当。”   尤离一低头,看到合欢唇角带血,还有微肿的脸颊和指印,眉心一蹙,“谁打的?”   合欢抓着他领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尤离转眼看向那两个吓得瘫软在地的人,其中一个被他目光所及,恐惧得无以复加,指着另一个抖声道:“他!他打的!少爷饶过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   尤离再不看他,转头道:“麻烦玉蝴蝶小姐再把那人手筋挑了,两只手。”   说罢抱着合欢离去。   回到温暖的房里,尤离找了一件棉袍拢在他身上,后者瑟缩着靠在枕边,泪水还挂在他漂亮的眼睛下,尤离抹去泪滴,微叹一口气。   “即便你是明月心派来的,也不该承受那种事情,我乱发脾气,是我不对。”   他最憎恶的事情,己所不欲,难施于人。   合欢的声音带着浓浓鼻音,“少爷……”   尤离从床下翻出一个药箱,拿着纱布沾了些药酒轻轻擦拭他唇角的血迹,又取了另一瓶,抖出些褐色粉末来,敷在他手腕上。   “就算是来监视我的,也不该遭这种罪,对不对?”   合欢几乎又要哭,“少爷我真的不是……我也不想来这里……我好害怕……少爷……别再赶我出去好不好?”   尤离及时喝住他:“不许哭。”   合欢怯怯地禁了声。   “睡一觉就会消肿了。你要不要吃点东西?你晚上什么也没吃……”   尤离起身端了一碗红豆粥回来,合欢呆呆地看他舀起一勺送到自己嘴边,失神般地没有动。   尤离亦在这个瞬间又想起江熙来,在神刀堂时喂他吃东西的样子还历历在目,想到这里手中一抖,几乎拿不稳。   于是掩饰性地放下了勺子,将碗放在床边,“你自己吃罢。然后好好休息。我睡觉时很容易醒,不要进去扰我。”   看着他寂寥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合欢泛起一个得意的微笑,端起手边的红豆粥,修长的手指捏起精致的小勺,随意搅动两下,神情温柔。   夫人,这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人。   沙华   屋里的火炉燃得正旺,江熙来自那天昏倒在雪中便发起高烧,整个人昏迷不醒了两日。叶知秋见他这个样子心里也有些不忍,若是尤离看到的话,不知要如何心疼了。   百里研阳连夜赶往开封,面见离玉堂后递上了叶知秋的亲笔信。   离玉堂略带疑惑地读罢,神色严肃地叫来了慕容锦,派他暗中调查尤离下落。   本想派黄元文去,但他目标太大,行迹容易暴露,还是让慕容锦这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去比较好。   慕容锦虽不知为何,但见离玉堂郑重的样子,也知不是小事,定会尽力而为。   而那封信的内容,便是将尤离的身份和与上官小仙的矛盾详细解释,请他帮忙寻找尤离。   离玉堂对此事本就很是疑惑,不知上官小仙为何对尤离这样针锋相对,如今总算是明白,然想到那日的情形,也哀叹江熙来与尤离这般决裂实在可惜。   而九华郊外的小楼之内,尤离正在给自己配药。   他深知最近他身体差了许多,毕竟心情郁结,不思饮食,伤心且伤身。虽说好歹习武多年体质尚可,也经不住这样折磨,他虽失望低落,却还有事情要做。   上官小仙——   尤离一定要她死。   这几日里的合欢一直乖巧温柔,既不去打扰他,也没有勾引他,偶尔为他唱一曲清歌,奏一曲小调,倒并不惹人讨厌。   前日尤离突然忆起他说自己从小学剑舞,难得有点要求,说要一观,玉蝴蝶准备得极好,丝竹之声悠然悦耳,合欢一袭青色绣桃花广袖绸袍,一把长剑握在他手里寒光四溢。   曲子是熟悉的《清平调》,合欢极娴熟舞了几个剑花,衣摆浮动间粉艳的花朵柔情缱绻,是不同于江熙来的温存。   合欢的腰身极轻,下腰飞转时没有一丝停顿,每一个转音都被他引出剑身轻颤,嘴角若有若无的笑动魂勾魄,双臂舒展时旋出叠叠花影,一手挥剑轻如晨风,回手起落灵媚绚目。动作平缓时剑锋驱尘合光,曲调升转时臂下冲盈跌宕,每一步都始终徐徐缓缓,不急不乱,本是锋利的凶器,在他手里却只是添彩的银白。   尤离看着他,心里想的却是远在秦川的那个少年。   他的剑亦舞得那样好。   午后尤离手中捏着那些闻着便清苦的药材,扔进碗中细细捣碎,声音低沉得似带了无尽愁思。   合欢静静地坐在他身边,从盘中拈了一枚好奇地看着,尤离手中动作一顿,轻声道:“这是秋中新收的莲心。”   合欢道:“是很苦的东西啊……”   尤离道:“虽然苦,却可以清心火。”   合欢好奇道:“少爷你很懂医术么?”   尤离微微点头,“我若不通医术,早死了千百回。”   合欢明亮地眸子一闪,“少爷,这药这么苦,我去给你做些点心吧?”   尤离摇头,“不,我希望它越苦越好。”   合欢有些失落,“少爷,你为什么从来不笑?我哪里惹您生气了?”   尤离一怔,“没有。我天生就这样。”   合欢终究忍不住,继续问他:“那……熙来是谁?”   尤离瞬间停手,凌厉的目光牢牢盯住他柔情万种的面孔,“你从哪里听来的?!”   合欢怯生生地低头,“昨……昨天午后您在这儿睡着了,我听着您在喊这个名字……”   尤离继续捣药,声音里带了繁杂的悲伤,“他是……他……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   念及江熙来,那种呼吸都变得困难的感觉又阵阵袭来,尤离无力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一把拂开,任由它们翻滚落地。   “罢了,吃多少药也好不了。”   合欢见他又情绪起伏,紧张的神情出卖他的恐惧,尤离一眼看见,闭上眼睛靠在软垫上颓然道:“你放心。我不会又把你赶出去。”   合欢稍稍镇定一点,“少爷你既然这么想他,为什么不去找他?”   尤离摇了摇头,没有说话,眉间有越来越深重的痛苦弥漫,低哑着声音道:“你帮我叫玉蝴蝶过来。”   那女子风情万种地扶着腰进来时,尤离开门见山道:“我要去秦川。”   玉蝴蝶笑着道:“少爷自便。”   尤离不想她竟这样好说话,“当真?”   玉蝴蝶道:“当然,少爷是客人。夫人吩咐了,除了不能让您去死,其余的您想做什么都可以。”   尤离听罢起身,便跑进房里收拾行装。   合欢追了进去,忐忑地开口道:“少爷,你身体还不好。秦川那么冷,您——”   尤离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玉蝴蝶靠在门边道:“夫人吩咐过,少爷若决意启程,此地所有人马立刻解散回去。这位小美人……少侠可有打算?”   尤离头也不回,“送他回他该去的地方。”   玉蝴蝶摇头,“青龙会是想走就走的地方么?未免泄露少爷行踪,只能——”   合欢脸色苍白,几乎就要跪下去,尤离一把扶了他站稳,“那么他跟着我走。”   合欢的眼睛瞬间盈了泪光,“少爷……”   尤离道:“去收拾东西。”   合欢笑起来明媚动人,“是!”   玉蝴蝶翩翩离去,吩咐手下道:“去信给夫人,就说一切如她所料,尤离已经启程。”   尤离为避人耳目,择了很普通的灰色长衣,临行前向玉蝴蝶索要他的双刀,那女子体贴地建议道:“既然要避人耳目,少爷不宜佩戴五毒双刃,这里是夫人留给少侠的短匕一对,可藏于腰间,少爷轻易莫要出手啊……外面的人多半正在四处找你。”   尤离觉得还算有点道理,收入腰间,旋身上马,心料合欢这样柔弱的人儿大约不会骑马吧,便一把拉他上马,扬鞭启程。   步出好一大段后,尤离在他耳边道:“再往前就到镇上,你就可以自由了,想去哪儿便去哪儿,如何?”   合欢的声音惊诧而慌乱,“少爷我哪里也不想去!即便我跑了他们日后一定会找到我然后杀了我的!少爷我哪里也去不了,您别丢下我!”   尤离勒马而停,严肃道:“你可以去任何地方,他们没有那个功夫找你……”   合欢侧首看着他的眼睛,“少爷,我真的没有地方去……我阿娘早把我卖给了留欢阁,若非那位夫人把我挑走弄来这里,我大约已在伺候那些……”   尤离神色略有悲悯,“但是我这一去路途遥远,危险难料,你跟去做什么?秦川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合欢道:“我绝不给您添麻烦!少爷,您虽然有时候凶巴巴的,可是你救了我,至少您不会害我……”   尤离叹气,“罢了,在我找到安顿你的办法之前,先跟着我罢……”   合欢的声音伶俐而坚定,“嗯!”   尤离道:“一路前途未知,不要惹人注意。莫再叫我少爷了。”   合欢忙问:“那叫什么?”   尤离倒被问住了,沉默半天也没想好。   合欢试探着道:“可以叫你阿离么?”   尤离只觉得心跳都突然慢了半拍,声音骤然沉重,“不行。”   合欢疑惑地回头看他一眼,不知他怎么又像是生气的样子,“那……阿尤可以么?”   尤离眨眨眼睛——蜃月楼的人曾是这样唤他的,那便无所谓了。   于是轻轻点头,“嗯。”   合欢迎着深秋的寒风,声音里却带着一点轻松,“阿尤……合欢是那夫人给我取的名字,我原本姓沙,叫沙华。你想怎么唤我都好!”   尤离微微皱眉,“沙华?……曼珠沙华么?”   合欢道:“是!听说云滇有这花,很是艳丽漂亮,可惜我没有见过……阿尤你一定见过吧?”   尤离道:“那花是很伤情的东西,倒不如合欢喜庆。”   彼岸花开叶已落,叶尚在时花已凋,生生世世不相见,实在是悲不堪言。   合欢眼中染着秋日的阳光,灿烂却冰冷。   马蹄飞踏,掠影惊花,扰了落叶的死寂,纷飞一路烟霞。   殇合   在镇上买了些东西,雇了一辆马车,尤离看着已披上一件绛紫色斗篷的合欢,心头微微一转,有些踌躇地开口道:“你当真要跟着我?”   合欢浅笑地点头,唇角微起间便风情万种,尤离打量着他,颇为为难地道:“我们二人同行有些危险,为了掩人耳目,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这事情稍微有些麻烦你……你……”   合欢有些疑惑地歪歪脑袋,尤离附在他耳边轻语一句。   合欢先是一愣,随即莞尔一笑,媚眼盈盈,声音听起来并不为难,轻松应道:“好呀。”   又在镇上折腾片刻,尤离扶着合欢上了马车,身上一件深浅灰蓝色覆叠的棉绒劲装,一圈白毛绕领,背后有短小披风,衣摆浅蓝渐变,围着细细绒毛,头上戴着一顶轻小的斗冠,遮住锐利双眸,耳边垂下两缕碎发。   随意在铁匠铺里挑了一把长剑佩在腰间,俨然是个寻常护卫的样子。   尤离看了合欢束起的长发一眼,轻声道:“小姐小心。”   合欢“小姐”长发成髻,领口叠着柔密的棉绒,淡蓝色的锦缎覆在胸口,镶着一片银亮的玲珑锁。双肩绣着倒蝠纹,下方各匝一圈绒毛,宽袖银丝挑出两条雪线,细细的丝绒绕着袖口,内里紧致,盖上他白皙的手腕,扣着一对白色小镯,缀了两颗小小的铃铛。   肩上的两条绒带连着几团俏皮的绒球吊在身后,腰上的蓝色略深,温暖的围上他纤细的腰身,长绸相系,垂下温婉的弧度。腿上的短靴暖意融融。   合欢亦觉得有些新奇,往马车里一坐,眉间的一点朱砂显得整个人都妩媚妖娆,修长的手指勾起一缕青丝,声音轻细道:“有劳你啦~”   尤离轻笑,“我们可不是去玩,若遇到有人盘问……”   合欢眨眨眼,“你忘了我出身什么地方?左右逢源八面玲珑,应付几个土包子守卫还能难倒本……小姐么?”   尤离看他一脸得意,无奈地摇摇头,“不过你这么打扮确实……”   合欢眨着他清灵的眼睛,“确实怎样?”   尤离上马,头也不回地赞他一句——   “确实很漂亮。”   翻过山头便可进入开封境内,在往前便可以越来越接近那寒风飘零的地方。   入开封城时并未遇见什么阻挠,然向着客栈而去时,两个帝王州弟子见这天色昏暗,这马车独独行在长街实在有些显眼,一人抱剑拦下尤离道:“你们怎的这么晚入城?”   尤离道:“我家小姐身子不好,不敢走的太快,一路颠簸着实难受。”   另一人道:“算了兄弟,那五毒一直孤身一人,只要敢现身还能不被发现么?”   那人道:“小心点总没错。”   尤离沉默间,马车的门帘已被掀起,露出合欢半张俏脸,黛眉如画,眼眸翦水,声音略略低哑,轻咳了两声,道:“惊扰二位了,都是我自幼多病,我这家卫不敢急奔,是以……”   二人眼见他如斯娇柔模样,顿时魂都被勾飞了大半,忙低头歉意道:“是我们惊了小姐了!实在抱歉,前面便是客栈,二位速速去吧!”   合欢浅笑,“多谢二位。”   尤离应声上马,驾着马车走了。   合欢的声音激动而调皮,“怎么样?!”   尤离勒马下地,扶着他下来,“小姐很厉害。”   合欢低头一笑,行走间婀娜动人,“可饿死我了,快快快——”   尤离看着他轻快而去,背影窈窕生姿,压了压帽檐,沉默跟上。   为了保险起见,尤离斟酌片刻还是要了一间房。   合欢微微红了脸,坐在桌前吃饭时也不敢抬头看他。   尤离头也不抬地道:“两个人在一个屋子里总是安全些。你睡床上,我在那长塌上休息一晚就好。”   合欢心里突然有了一丝挫败感,低着头道:“少爷……阿尤你是不是很喜欢那个熙来?”   尤离不想他突然问起这个,没有回答他,“吃饭,别问了。”   合欢不依,“你身体糟成这样也是因为他?”   尤离的目光冷冷的,“不是,是因为我自己。他什么也没有做错。”   合欢皱眉,“你胸口的伤也是他砍的么?”   尤离竟无意识地摇头,“是我活该。”   合欢停下筷子,呆呆看着他,“我是不是长得很像他?”   尤离微微一愣,“怎么这样问?”   合欢道:“不然那么多人,你为什么把我留下?”   尤离盯着他漂亮的眼睛看了片刻,“你并不像他。”   然而话音一转,“只是……我也说不上来……你哭起来我就想到他。”   合欢恍然,“所以你不许我哭啊……”   尤离道:“其实也无所谓,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   合欢看着他迷惘的神色,心头五味杂陈,“你这么喜欢他,他为什么还伤你……你一点不恨他?”   尤离深感自己已说的太多,语气冷了几度,“你没有必要知道。早点休息……”   合欢略微失望,放下了碗筷,起身将二人行礼打开,“夜里很凉,你把这件斗篷也拿去盖着吧……”   尤离并没答话,合欢在里面翻找片刻,抽出斗篷时带出一个靛青色的物件,无声落地。   心头的惊诧只是瞬间,捡起那荷包时已是掩饰完美的疑问口吻——   “这是你的么?阿尤?”   尤离晃了一眼,也是一惊,那日在徐海从树上落进怀里的小东西,答应了那老人帮忙挂回去竟忘得一干二净。   “不是我的……是我在徐海许愿树下的时候它掉下来正好被我接着,一老者说这不吉利,希望我帮它的主人把绳子修好挂回去。”   说话间尤离已步到合欢身边,从他手里取过那荷包,轻抚绳子的断口,想着和江熙来在徐海的过往,语气突然伤感起来,“结果我给忘记了……”   合欢指尖微微一紧,“这样啊。那也是你和这荷包主人的缘分了……”   尤离有些无奈,“这绳子我也不知该如何修补,只能暂且搁着了。”   合欢看着荷包上火红的曼珠沙华,声音带了些痴迷,“曼珠沙华是很伤情的东西……”   尤离道:“嗯,也不知什么人要拿它来许愿,对了,你不是也喜欢这花?”   合欢的视线在那花朵上徘徊——   “花不见叶,叶不遇花。像极了人间无果的情意……可是纵然无果,它的花还是这样极致浓烈,是不是?”   尤离不置可否,把那荷包放了回去,“改日我找人修补好了再去把这人的心愿挂回去。熙来说这算积德积福的好事……”   这样自然地脱口而出提起这个名字,有凄凉的窒息感缠绕心头,尤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自嘲这样脆弱的情绪。   合欢没再说话,步子里带了一点沉重,妩媚的眼睛里含了盈盈的悲怆绝望。   痴心妄想的愿望,挂回去又如何?   听天由命罢了。   明月高悬   又到了秦川。   风雪依旧。   一路上合欢虽与他形影不离却从未有出格的举动,面对他总是带着些羞怯和好奇,时不时又显示出不谙世事的孩子气。   他的容貌实在漂亮,声音清灵婉转,能让尤离在此时的心情下竟不讨厌他。   彼时合欢已换回了男装,披着一件浅色斗篷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闹腾。   “少爷,秦川好漂亮!”   尤离牵着马静静地走在后面,合欢兴奋的眼睛里映着飘洒的雪花,呼出的白气遇风消散。   “少爷,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尤离心头像被猛地刺了一下,口中不自觉地已问出来:“什么?”   合欢的笑容无比纯净,“就这样在雪地里一直走,也算一起白了头——”   尤离已停下脚步,表情惊诧而茫然,呼吸沉重得仿佛停止。   合欢尚在前面转着圈,饶有兴致地看着雪花在他衣角纷飞,尤离就这样呆呆地沉浸在他轻快欢愉的声音里,思绪已飘回那个风华绝代的太白剑客身上。   合欢顿住身形,见尤离沉默这样久,终于回头看他,方迈出一步,积雪深浅不明,脚下陡然一空,身体失了重心便往下倒去。   尤离瞬间回神,猛地窜了一步将他往怀里一捞,一个旋身方站稳,怀里的人惊呼之余一把环住他腰间,小脸贴着他胸前,领口的白毛在他眼前晃荡,像极了江熙来依在他怀里时的样子。   合欢双手微微松开,欲离开他的怀抱,尤离神色迷茫地盯着前方——   就这样在雪地里一直走,也算一起白了头。   这声音是清灵的合欢还是明丽的江熙来?   手上稍一用力便把怀里的人紧扣,声音低低柔柔地响在耳边奔腾的冷风中。   “别动……”   合欢低着头,静静听着他胸口的心跳。   这样的拥抱,抱的是心里的江熙来对不对?   不知过了多久,或是许久,或是片刻,萧四无的白衣仿佛和周遭融为一色,打破二人的安静。   “小少爷,夫人等你多时了,别忙着调情了。”   尤离的目光骤然冷寂,松开合欢迎上他萧瑟的声音,“哦?那烦请带路。”   合欢一脸茫然地看着挑眉转身就走的萧四无,被尤离揽过跟上。   明月心只是穿得厚重些,那种优雅秀丽的气质丝毫不减,看到尤离和合欢一同进来,有一种嘲讽的神气漫上眉间,“少爷来得好晚,是这小美人绊住了你归心似箭的脚步么?”   尤离松开合欢,声音淡漠道:“夫人还是快点说正事得好。你等我做什么?”   明月心道:“自然是有好戏给少爷看。先前少爷打赌输了,这回还敢再来一局么?”   尤离深知这女人又有奸计,不置可否道:“夫人心思缜密,运筹帷幄,把我弄来不就是为了要挟叶知秋?”   明月心转眸而笑,“要挟?呵呵,少爷觉得叶盟主会因你而将那式大悲赋拱手相让么?”   尤离的怒色被她收入眼底,笑意更浓,“还是少爷觉得你在江熙来心里胜过太白和四盟齐心护下的大悲赋呢?”   “江熙来的师姐江婉儿劝她投身青龙会的哥哥回头,未果,已自刎而死。他本风寒未愈,又眼见师姐挥剑自裁,现在缠绵病榻未起。”   尤离迫不可待,“他在哪儿?”   明月心看他急切的样子,笑得轻蔑,“少爷,你说他要是以为你已经投靠青龙会,再见你时会不会还只是一剑雨落云飞那么简单?”   尤离心头大怒,“你又要陷害我?”   明月心无辜道:“上次是上官小仙陷害你!不是我。这次么,我也不会陷害你,可是江熙来信不信你,我就不知道了。少爷不好奇么?对江熙来来说,是对抗青龙会重要些,还是你一个人重要些?”   “为了你,他能不能把万千将士同仇敌忾护下的大悲赋给我呢?”   尤离的表情已是极度的悲凉,“夫人洞察人心至此,晚辈佩服。不过夫人大可不必这样折腾。在徐海,我害你失了本能到手的大悲赋,若他们心里,那东西真的那般重要……为了弥补夫人,我还你一式大悲赋便是。”   明月心有了兴致,“哦?少爷终于想通?”   尤离道:“正如夫人所言,我也想知道我在江熙来心里占几分的分量,夫人要不要再一赌?”   明月心道:“你上一局输得那样惨,还愿意跟我赌?”   尤离道:“方才路上听萧公子讲了夫人接连败退的情形,现在恐怕已经无计可施。以后日为限,若我在江熙来那里得到了我希望的答案,夫人则满盘皆输。若反之,我会带着大悲赋回来向二龙首复命。”   明月心笑道:“好,少爷一人前去就可以?”   尤离点点头,晃眼看到合欢困惑而担忧的神情,复又道:“夫人送的这个礼物还尚可,暂时放在夫人这里,若我没有回来,夫人可否放他一命?”   明月心打量合欢清丽的模样,笑声暧昧而温柔,“少爷不必担心,你的小美人会好好呆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泼墨岭,醉白池,论剑坪,太白山门,一草一木皆萧条,白雪能覆盖血迹,淹没大战后的一切残留余温。   尤离的双刀静静摆在叶知秋的桌案上,这一对凶器从送来到现在已经一整天,叶知秋的孤鸾佩剑中已多了一式大悲赋,乃是风无痕从沉剑池中那把紫刃流萤中取出放入,青龙会为了它伤亡无数,四盟和太白这边也损失不小。   这是第一次正面迎击青龙会,大获全胜。   央血闪和绛阳刺一送到叶知秋眼前,唐竭和冷霖风便心头冰凉。   病色缠身的江熙来几乎立刻昏了过去,人事不省。   叶知秋还没来得及处理上官小仙的事情,百里研阳的回信已到。那个目击的证人,城门守卫已失踪多日,凶多吉少。   唐竭的调查结果也是帝王州那五毒弟子在三日前死在了醉白池。   人证物证皆无,上官小仙有恃无恐,与叶知秋怒吵半日,二人甚至已动手过招,终究无果,上官小仙离开时的背影得意而放肆。   “你现在想当个好父亲了?痴人说梦——”   唐竭撑着桌子,端详尤离从未离身的双刀,“盟主,你要怎么办?”   叶知秋手里握着一张小小的纸条,百里研阳的笔迹是极熟悉的了,简短的一句:若有突变,稍安勿躁。   叶知秋已经犹豫了整整一日,终究还是道:“给她。”   唐竭神色痛苦,“是啊,只能给她。但是你如何跟帝王州交代,如何跟太白交代,如何跟天下交代?你常说,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如果把大悲赋给了她,上官小仙必定出击,以此大做文章,要你退位,甚至要你以死谢罪……”   冷霖风无奈道:“明月心运筹帷幄,早在开封救走尤离时就算好这一步。”   叶知秋抚摸着尤离的双刀,语气沉重坚决,“这世上若有一个人该为他付出一切不计回报,便是叶某了。”   “叶某不知要怎样做一个父亲,他也没有给我这个机会,如今看来恐怕此生再无机会了。”   唐竭冷了神色,“盟主!”   冷霖风凄然抚上他肩头,“叶盟主,事情还没到下定论的时候,不若我们趁夜里去探探青龙会那边,若能救回尤离……”   叶知秋惶然沉默片刻,“不知尤离是否同在秦川,贸然行事恐怕不妥,此事从长计议。”   顿了一下,叶知秋转而问了一句,“江少侠如何了?”   唐竭扭过头道:“应该是在房里歇着。”   叶知秋低眸片刻道:“若是可以,帮我去看看他。那日是我说得有些重,他病成这样也有叶某的责任——毕竟他是尤离挚爱,然我去看他,又会让他心情郁结。”   唐竭轻叹一口气,“好。霖风的建议请盟主考虑一下,明月心虽送来尤离的兵器,可未知他是否真在青龙会手里,需要一探虚实。”   门外风雪初停,寒意更盛,唐竭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沉重,暗红的披风卷着秦川雪光,引出萧然夜色。   江熙来的房间在一条小路尽头,后边是一片青翠松林,傲然迎风,积雪落地的声音沉闷低促,总能惹起心头烦闷。   风无痕看着他喝了药,微微点头道:“知道好好喝药就好。太白的弟子被寒气侵体,说出去不让人笑话?”   叶知秋已暗中向他解释尤离的身份,开封的风波他也从唐竭等人那里听得差不多,未曾多言,他只拜托叶知秋好好调查张君宇和邓连儿死于何人之手。   而此时明月心对叶知秋的威胁他也已得知。   江熙来放下药碗,“掌门,阿离他……”   风无痕微微摇头,谁也不知这一摇头有怎样的意味——   “我曾问他,是剿灭青龙会重要些,还是你一人的性命重要些。他的回答是后者。我如今后悔,未曾也把这问题问你一遍,现在,熙来,你可否回答师父?”   江熙来痛苦地埋下头,“师父……我眼见血玲珑灭孟家满门,全家上下无一活口,当时弟子心中立誓,定与青龙会势不两立,如今青龙会害死婉儿师姐,公孙师兄一蹶不振,我……”   风无痕道:“我只问你,对抗青龙会重要些,还是那一人重要些。现在青龙会威胁叶盟主交出大悲赋,你的答案是什么?你放心,无论你的回答是什么,都没有人可以说你错了。”   江熙来剧烈地摇头,“我不知道!为了这大悲赋死了这么多人!活下来的人也为它心力交瘁才有了这一次胜果,要为了一个人让所有人的努力付诸东流——   他却还是做不到,“我……可是我……阿离他……我也不想他出事……!”   江熙来想到那日站在江婉儿碑前落泪的公孙剑哽咽着叹息:“还好,那式大悲赋保住了。”   心中的悲伤简直一发不可收拾,“师父——究竟该怎么办?”   风无痕闭目轻叹,“还好,要做出选择的不是你而是叶盟主。无论他做何选择,也都没有人可以说他错了。”   江熙来的眼泪滚落在白色的领口,“掌门,太白是否要为张师兄和邓师姐报仇……”   风无痕点头,“自然。但是先要搞清楚找谁报仇,叶盟主与我细说了当日的诡异之处,此事还有待调查。如果真的是他,太白当然不能放过。”   江熙来浑身冰冷,绝望的感觉一阵一阵袭来,痛得他齿间颤抖。   这绝望是为了什么——   若真是尤离,江熙来该怎么办?   若他冤枉了尤离,他又该怎么办?!   风无痕看着江熙来沉默抽泣,又是摇头,起身退了出去。   他的身形平稳端重,一步一步都是岁月历练而出的气韵,江熙来的年轻和冲动在他看来只有惋惜,无一丝责怪,江熙来的犹豫和纠结在他眼里亦是身为太白弟子的负担造成。   眼眸一转间停下脚步,沉声道:“出来吧——”   尤离自窗檐下现身,动作没有因彻骨寒冷而迟缓半分,拂衣而跪,声音沉稳——   “晚辈见过风掌门。”   诚然,虽不知他听见了多少,但他听见了。一脸的哀伤已经昭示他此时的心境。   风无痕将他扶了起来,前行一段远离江熙来的住处,方开口道:“少侠既然已经无事,叶盟主就不必受人威胁了。”   尤离呼吸着秦川冰冷的空气,声音有些不真切,含了深深的凄怆之感道:“那二人不是我所杀,然却是因我而死,风掌门,你说江熙来会否因此永远耿耿于怀?”   风无痕不答,“少侠丝毫不关心青龙会索要大悲赋之事,只在意他是否为那事介怀?”   尤离冷冷道:“大悲赋……青龙会……四盟……八荒……跟我何干?我是自私透顶之人,我只在乎他一个,其余的,我不想管。”   风无痕怅然,“你和我太白这位弟子并不合适。”   尤离苦笑欲泣,“他很在意是不是?他将对抗青龙会视为吾辈的义务,对不对?”   风无痕默然点头,“少侠可否将前因后果告知熙来,他可以谅解。”   尤离茫然道:“谅解?明月心曾说若江熙来一早就是青龙会的人我也会对青龙会死心塌地,这话放到江熙来身上,若我是青龙会的人,他会一剑穿胸,是不是?”   风无痕凝眉道:“少侠莫存这种念头。好在你并不是,对不对?”   尤离摇头,“说到底,江熙来的情意和我的情意,不一样……”   他呆滞地往前走了两步,声音断断续续地传进风无痕耳中,“风掌门,我能不能去看看他?”   “我好想他……就看他一眼便好……”   风无痕淡淡道:“少侠自便。”   说着顺着雪地渐行渐远,融进秦川雪色之中。   我有一言断肝肠   太冷了。   他步伐都快不起来,寒风刺骨,凛冽得像鞭子打在身上,割碎皮肤,鞭笞血脏,直到至他于死地。   江熙来还在昏睡,眼角犹残留泪痕。   尤离一点点接近毫无防备的人,缓缓伏到床前,抬手触上他眉角,泪水落在他手背,肩膀抖动着,强烈的泪意被压在胸口。   江熙来昏昏沉沉间觉得手上似有异感,微微睁眼便看到尤离满是泪光的眸子,几乎以为是梦境,猛地坐起身来——   “阿离?!”   尤离撑着床沿起身,手背贴着江熙来微烫的额头,声音沙哑如漏了音的洞箫。   “你还在发烧……”   江熙来感觉到他冰冷的温度,一把握住他手腕,还是不相信的样子,“阿离?”   尤离低着头,抹了一把眼下,“熙来,你想我吗?”   江熙来的手在他肩上一阵摸索,直到确定这个人如此真切,声音发抖着问——   “阿离,我错怪你了对不对?你没有杀人是不是?”   尤离的神情瞬间变得痛苦至极,眉间只是紧凑了两分,眼中却是他满心的哀恸——   “江熙来……你都不问问我这一路出了什么事?”   “你就这么在意那件事?我有没有杀人对你来说这么重要?”   江熙来因这质问愣住,吞吞吐吐道:“阿离……我真的想听你说你没有……”   尤离苦笑,“江熙来,我没有。不是我杀的,你听了心里高兴了吗?”   江熙来骤然哽咽,“真的不是你?”   尤离点头,然怒气渐起:“不是我,不是我杀的!”   “但是……熙来,我没杀他们,他们却因我而死,你一心要这个答案,你现在满意了?!”   江熙来紧攥着他手腕,“什么意思?!尤离?你说清楚——”   尤离不等他说完便突然吻上他唇间,一手紧扣在他脑后,不让他有任何挣扎。   江熙来本是病得虚脱的人,脸上因发烧还有着病态的潮红,瞪着满是雾气的眼睛看着尤离突然凑近,没有任何挣扎的力气。   这个吻带着浓浓的疯狂,绝望和痛苦,仿佛一吻之后,怀里的人就会消失,再也看不见。   江熙来觉得呼吸困难,想推开他却根本不可能。   尤离的眼泪自他惊慌的眼前淌下,是难以言喻的心痛之感,一手紧握在他肩上,十指越来越用力,发狂般的想要将他禁锢在怀里。   江熙来吃痛,愈发有了反抗的欲望,齿间一动,血腥味弥漫在尤离唇间,他竟一瞬的停顿也没有,反而更贪婪地倾移重心,将怀里的人压在身下,吻得肆无忌惮,片刻后才微微给了江熙来一个喘息的机会,唇上的鲜血给他添了一抹邪恶的魅色,妖娆地舔过唇上那道小小伤口。   “熙来,你越来越厉害了。”   他似觉得这太可笑,“你以为你咬我一下我能怎样,我会怕这点疼?我早疼得魂飞魄散——”   “我这么疼,我怎么办?要不要你陪我一起疼!”   他的手已经移到江熙来领口,几乎没用什么力便将那衣服撕扯开来,不顾江熙来惊慌的神情,吻上他的脖颈,手已往他腰间而去。   江熙来顿时明白他想做什么,震惊和怒意让他生出力气欲推开他,然而尤离毫不迟疑,崩溃而疯狂——   “我好想你,熙来——”   “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你刺我一剑我竟甘之如饴……”   手中一翻,露出江熙来白皙的胸口。   “我这么喜欢你!我这样喜欢你,你却是心怀大义的人?你不能自私一点只在乎我一个?”   江熙来的声音惶恐低弱,“你放开!尤离!你敢,你混蛋!”   尤离突然停了动作,一把扯开自己领口,剑痕犹在,结疤未愈。   “江熙来你猜猜我有多疼?我混蛋?”   “谁更混蛋?你告诉我?谁才是混蛋!”   嘶哑的话音一落,被折腾得虚脱无力地江熙来双手一沉,眼泪滑落枕上,尤离眼见他哭泣,缓缓将他胸口的衣襟合上,颓然地靠在他胸前。   “江熙来,我真贱啊。”   他复又吻在他胸前,隔着衣服,只有浅浅的麻痒,手心贴上江熙来心口,蜃气瞬发而入。   江熙来未来得及发出一声□□,便昏迷过去。   尤离听着他律动的心跳,缓缓起身,将他掩在温暖被褥之中,“你可以睡上一会儿了。”   他整理着凌乱的衣服,脚下虚浮,好不容易站稳,凄凉地笑着冲昏迷的人道:“你的大义,我的自私,都没关系。江熙来,我会让你后悔的——”   “丢下我的人,都要后悔终生!”   最后眷恋地看他一眼,转身而去。   出门后那站在门边的暗红身影并未让尤离惊讶,只是淡淡道:“唐公子别来无恙,正好,我也要去找你,你既然来了,我倒可以少跑一趟。”   唐竭阴沉着脸,低低道:“你没事就好了,叶盟主也不必交出大悲赋……”   尤离道:“他当然不能交,那式大悲赋……我去献给明月心。”   唐竭大惊抬头,“你什么意思?!”   尤离道:“明月心洞察人心,知道江熙来如此伤我,我会爱极反恨,若叶知秋也不垂怜,我便众叛亲离,若此时再放出风言风语说我早已投靠青龙会,我即便不情愿,也只能投靠青龙会。我在她那里的悲痛欲绝,生无可恋已经到了极致,这大好机会,我何不投身青龙会,卧底潜伏,以待功成……”   唐竭被一阵冰冷的窒息感缠绕,“你想做什么?!”   尤离道:“江熙来这里已经又让我痛不欲生一遭,叶知秋那里,我需要同样的效果,再给我的叛变多一个理由。比如——上官小仙怀了他的孩子。”   唐竭心里抽痛,“叶盟主碰都没有碰过她!”   尤离点头,“我信。但是我需要这个理由。或者你还有什么办法让我对叶知秋再添一重恨意?”   唐竭沉默片刻,“梨子,你根本不必去冒险。”   尤离靠着冰冷墙壁滑至地面,“你以为我为了天下大义?你以为我为了江湖安定还是为了四盟的意愿?我只想证明,我可以——为了江熙来——做任何事情。   他阴狠一笑,“我也要让他知道,他的大义,即使逾越了我的重要性,我也会帮他。若因此,我死了,他会后悔终生,就更好了——   “这就是我的报复。”   唐竭迷茫,“你这样到底为了什么?”   尤离道:“我若去见叶知秋,保住一式大悲赋又能怎样,我若深入敌营,岂不是更有价值?时间紧迫,若能伪造一式大悲赋更好,若不能,只能用真本。”   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唐竭,尤离笑得轻松,“把这个给他,去跟他好好商谈,很快我便要身败名裂了。”   “你可以走了,我想……再多看他两眼,你可不要妄想把这事告诉他。情人间真正的反目成仇和装出来的恩断义绝不一样,你若想让我早早死在明月心手里,大可告诉他。”   唐竭捏着手里的信直到落泪,“尤离……”   尤离笑得放肆张狂,扶着墙壁站起来,“没事的,说不定大事可成,我回来时就是烈士了……”   唐竭突然一把紧紧抱住他,万千言语哽在心头,尤离拍拍他后背以示安慰,后者用力抹掉眼中晶莹,转身离开。   那信上,一字一句,皆是鲜血写就,字字诛心。   家父,见信如面。   此生二十载未至,历经苦痛无数,心有怨念,无计可消。今诚意有要事托付,愿不计前嫌,共成大义。   明月心者,诡计多端阴狠毒辣,吾亦非善类者也。欲成大事,先献其赋,诚知明月心之威胁,父心已应,终是损此大悲赋,不若插针于敌心。吾夺此赋献于明月,投身敌营,天下必俱唾弃憎恶,父子反目成仇,挚爱恩断义绝,则大计可成。   相见之时,至痛至狂,务必定心相弃,否则万事俱废。   此事不可告人,唯唐竭冷霖风可商,唐竭缜密,霖风冷静。必要之时,亦可告知百里研阳。熙来生性纯良,嫉恶如仇,不知掩其心事藏其情绪,万不可相告。   恨者诚然,今且幸之,老父尚在,怎可先亡,此路前途未明不可回头,勿念。   不孝子叶离绝笔再拜。   注:(再说得白话文一点:我活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年,却历经苦痛无数,心中对你的怨念无计可消。现在诚心诚意有重要的事情托付给你,希望你不计前嫌,共同成就大事。   明月心心狠手辣诡计多端,我也不是善类,要成大事,先献大悲赋给她,我知道她的威胁你心里已经同意,终究损失大悲赋,不如让我卧底青龙会。我投身敌营,天下皆会唾弃憎恶我,父子情断,挚爱成恨,就可以成就大事了。   再见之时场面惨痛疯狂,请务必舍弃我,否则一切都白费。   此事不能告诉他人,只有唐竭和冷霖风可以相商。唐竭心思缜密,冷霖风冷静沉着,必要的时候可以告诉百里研阳。江熙来性格单纯,不会掩饰情绪,万万不能告诉他。   我确实恨你,但是现在庆幸有你,父亲还在人世,我岂能先死?前途不明,我已不能回头,莫要挂念。)   与君长诀   合欢坐在炉子边烤火,融融的暖光照得他整个人都不愿意再动。披风是青色的,衣服上依旧是合欢花,头发散着,眼睛里盈盈不已。   明月心喝着并不浓烈的酒,淡淡问道:“你们相处如何?”   合欢扭过头道:“他很能忍……”   明月心顿时明白,“你们住一个屋子里,他没碰过你?”   合欢无奈点头,“是!我脱光了坐在床上他也不多看一眼。”   明月心笑起来,“情伤哪有那么容易好的,他这回要是回来了,你们一定就成了。”   合欢道:“你还不确定他会不会回来就放他去?”   明月心拢了拢肩上的衣裳,声音淡然道:“不放他去,也拿不到大悲赋,放他去,尚有机会。这世上若有人能从叶知秋手里拿走孤鸾,就是尤离了。”   合欢皱着秀气眉头,“你不是送了他的武器去要挟?”   明月心扬首浅笑,“叶知秋可以用大悲赋救儿子,上官小仙会坐视不管么?帝王州那么多人,太白那么多人,又怎么会同意?”   “既然是赌,就有风险,可我有直觉,他会带着大悲赋回来的。”   慕容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低低道:“夫人,探子回报,叶知秋要把上官小仙送回江南。”   明月心略一沉吟,“为何?”   “据说……是上官小仙有了身孕了。”   明月心的惊讶只是片刻,笑声轻蔑道:“我以为他对尤奴儿多深情,终究是男人……”   慕容英尚不知尤离已去,道:“夫人,明日就是约定的日子,这番变故,会不会……”   明月心道:“放心,这变故不是很让人欢喜么?”   凌晨的夜色朦胧凄凉,何况这秦川大雪漫山。   尤离吻上江熙来眉心,颇为歉意,“熙来,我当时若不跟那女人多做纠缠,就没有这些事。你会不会生气?我惹了这么大的麻烦。”   手心颤抖着握紧——   “你不是说,希望我大哭一场?”   他的声音陡然带了哭腔,“我以为我始终都不会的……”   泪水奔涌着打湿江熙来胸口,抽泣声响在寂寞的夜色中,他哭到头晕目眩,那真是他从未有过的嚎啕痛哭——   有人把他最宝贝的东西拿走了。   眼睛充血发红,无数的悲伤在他胸口迸发,哭得他喘不过气。   尤奴儿的遗物还在江熙来脖子上。   他抽噎着去取下来,“我怕你醒了会气得扔了它。只能先拿回来。你醒了以后大约就不会想要它了……”   江熙来当然不会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夜里积雪落地的声音。   推门的瞬间,冷风贯彻他全身,没有星星,没有月亮,这就是秦川的夜。   没有回头,没有停顿,反手合门,直接百鬼潜行融入夜色里。   这样的前行无比漫长,偶然有路过的帝王州弟子,暗红色行过,声音犹在。   “夫人怀孕了,真是个喜事,盟主老来得子一定很高兴。”   父子连心,他当然知道此事很难为叶知秋,他的确亏欠尤奴儿亏欠尤离,有些事情永远无法补偿了,但他对尤奴儿的情意,绝非尤离急怒时说的那样浅薄。   尤离是知道的,正因知道,才偏要那般恶语相向,他报复,是因为那是他父亲,他报复是因为,他渴望被人无限包容的感觉。   听唐竭说出叶知秋愿意交出大悲赋时,那一瞬间的幸福感就让他满足。   唐竭与冷霖风和今夜的门卫换了班,一枪一扇,夜风划过眼角时决绝凛冽,唐竭颤声——   “霖风,我害怕。”   冷霖风将他拢在怀里,“尤离是这样理智坚强的人,不可以让他失望。”   唐竭看着紧闭的房门,不知独处在里面的叶知秋是怎样的心境。   上官小仙被钟舒文送走了。   叶知秋多年研究□□亦快成就一位毒师,深夜叫来上官小仙,又是漆黑一片的房内,那女人最讨厌叶知秋不点灯时的沉闷伤感,轻蔑笑着,已经知道了明月心的威胁。   所以当然会嘲讽:“叶盟主用大悲赋要救儿子,死去的烈士们会不会气得还魂?”   说着燃起一根蜡烛的瞬间,藏于烛心的□□悠然飘散,顿时无力地落坐在漆红色宽椅上。   叶知秋未转头,晚上只有苍茫之色,“若非他要你配合,我已动杀心,大不了我赔上官金虹一命,算作我失义的代价。”   “这离魂散有十天的效力,途中研阳会好好接应你,不过上官盟主也是极好的身手,以防万一,叶某不得不封你心脉。”   上官小仙惊怒交加,一阵头晕,缓缓倒在案上。   叫来了钟舒文,叶知秋淡淡吩咐——   “夫人已有身孕,秦川严寒,速速送她去江南安胎。”   钟舒文震惊之余困惑不已,虽然叶知秋的语气不带一丝高兴的意味,也不妨碍这个消息瞬间传开。   青龙会的败退使得这几天夜间的守卫有些松懈,尤离的身形隐没在迷茫夜色中,抽出腰间短匕。   叶知秋开着一扇窗户,站在中间静默地等待,那封血书,他很想留着,然而白纸血字,留着终是危险,火光一点一点吞噬了尤离的字迹,最后只余一团灰烬。   那团焦灼的气息还未散去,一抹凝重的气息就已来到他身后。   那少年消瘦憔悴,琥珀色的眼睛早没了神采,故作轻松地轻声道:“我忘了说阅后即焚。叶盟主果然也能心领神会。”   叶知秋提起孤鸾,“这剑上,是你母亲亲手刻了‘鸾凤和谐’四个字,我从未离身。”   尤离沉默片刻,低着头将那细细的链子塞进叶知秋手心,“还请叶盟主帮我保管,若我回不来,便算作你对这母子的念想,长留身边。”   叶知秋的声音竟有些抖,“理智上,我该支持你。但是你现在若能反悔,我更高兴。”   然而正如尤离对唐竭所言,已成死局,不得不行此残酷之事。   尤离笑着,那神情像极了尤奴儿低头间的温柔,“那恐怕叶盟主要失望了,我决定的事情,从不更改。”   叶知秋深吸一口气,“叶某年纪大了,都没发觉自己已经这样老,杀伐决断尚不如你,”   他试探着上前一步,“我可以不可以抱抱你?”   尤离看着他霜色的鬓发,暗黄的灯光下他苍老憔悴,眉间的凄冷之色与自己如出一辙。   在他胸前短暂地一靠,叶知秋第一次这样触碰到他的肩膀,抚着他冰冷的发丝,泫然欲泣。   “自那大悲赋到了我手里,我便已暗中派人伪造一式放在孤鸾之中,实则只是颠倒最后三页的字句顺序,明月心也难以辨认。若有人照此修炼,虽可成,却有难料之险,这只是推论,我也不知究竟会如何。但我并没打算用这假的去换你的命,我不拿你的命冒险。你是要这一式,还是拿原本去?保险起见,不若——”   尤离的手已握住他掌心孤鸾,他第一次碰到这把悲伤的利剑,全天下都知道这把剑的由来和云滇曼珠沙华下他的亡妻。   灼热的痛感突然自手中蔓延心头。   他的选择已明了,要让所有人的努力付之东流他不在乎,然而这里面有江熙来,他就终究不能狠下心。   微微挣开叶知秋的拥抱,不费吹灰之力撤了几步,终是又嘱托一句——   “熙来他拜托你了。”   说罢步步退至房门边,神色一冷,猛地破门而出,惊起飞雪扬尘,转瞬跃上对面屋顶。   周遭几个守卫大惊失色,瞬间围聚而来,冷霖风的表情有恰到好处的惊怒——   “你做什么?!”   尤离横剑而笑,“你说呢?”   唐竭扶住急急奔出的叶知秋,“盟主,出了什么事?”   尤离的声音响彻寒夜,“叶知秋!你不敢说?到现在你都不敢说出来——”   他喘着气环顾四周,满意这寂静雪夜。   “帝王州叶盟主是我亲生父亲,那位长眠地下的五毒圣女,是我生母。”   他的语气难以高昂,谁都能听出一种虚脱感,唐竭觉得自己根本不能支撑下去,四下哗然,惊疑交叠,□□在雪色中引得无数弟子迅速赶到,尤离已灵巧闪过几枚暗器,喧哗之声愈来愈浓。   “胡说八道!你这杀人凶手还敢在这里——”   尤离笑得放肆而狂妄,叶知秋的声音沉闷而清晰,“你纵使恨我也不该为青龙会卖命。”   他迎上众人的惊诧,沉声道:“此人确是叶某亲子,因此……”   唐竭知道他该开口说点什么,然而他知道自己声音会抖,说不定还没说完就会哭出来。   尤离低眸道:“你辜负尤奴儿,娶那种贱人为妻,还跟她有了孩子——”   “我拿一把剑又如何?”   他略一蹙眉,“叶知秋——你曾说你可以补偿我,我让你杀了上官小仙你不干,那么我也不难为你,现在,我要这孤鸾中的大悲赋。”   一阵凌厉的剑光自夜色中而来,公孙剑已飞身赶到,怒不可遏:“你杀我同门,投靠敌营,害师弟心灰意冷,我今日就帮他除了你这个败类!”   尤离此时的身体情况已是快到极限,根本无力与公孙剑这样的高手缠斗,齿根紧咬,脸色又灰败两分。   叶知秋立刻跃身而上,拦住公孙剑冷冷道:“公孙少侠莫急,父子间的事情,只能让父子自己解决。”   尤离微微镇定些许,复又道:“叶知秋,你说你对尤奴儿情深义重,那么上官小仙的身孕是怎么回事?!”   叶知秋眉间沉重,“你纵然生气也不用这样报复我,现在回头,我可以既往不咎!”   尤离暴怒打断他,“你闭嘴!”   “你要么立刻杀了上官小仙,要么现在杀了我!”   他低头从剑中取出那式大悲赋,将孤鸾狠狠一掷,拿着大悲赋在手里端详,狞笑愈重。   “你们为了它死了多少人?你很在乎它是不是?也对,现在上官小仙肚子里有一个,你还在乎你眼前这个谁都不要的我?”   他低头环视众人,“明月心以我性命要挟,叶盟主为了尔等大义竟能弃我不顾,这样的盟主实在让我敬佩。”   公孙剑也心头震惊,回首道:“叶盟主?”   叶知秋将颤抖的手负在身后,“叶某负了你,大可赔你一命。”   尤离紧握着手里的东西,“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这个——”   话音未落,一道白光突然炫过他双目,已一招苍龙出水贯穿左肩,快得他毫无反应间就跪倒在房梁之上。   一箭穿心的感觉。   江熙来背对着他,转身间剑锋架上他颈间,那样熟悉的剑光在夜色里依然刺眼,肩上的血在发烫,他突然想跪下来求求江熙来。   再给我一剑,杀了我罢。   握着剑的江熙来脚下虚浮,声音沙哑,苍白的脸上带了痛苦杀伐。   “尤离,把你手里的东西给我。”   尤离并不转身看他,这一瞬间他还不敢,他怕他看到江熙来的眼睛就会崩溃,只能背对着他,低哑道:“你不是很重视这东西?跟它相比,我的命也不值一提是不是?”   他真心实意:“那你杀了我。”   江熙来几乎快要昏倒,然手中剑未动半分。   “尤离,把它给我。”   楼下的太白弟子大声冲他道:“师弟!杀了他!”   江熙来猛然大喝:“都闭嘴!”   他缓了语气,“尤离,我给你机会,把它放下,我保证没有人为难你。”   尤离的声音充满嘲讽,哭笑不得:“我杀了你们同门,深夜盗走大悲赋,你们要有怎样的心胸才能不为难我?”   江熙来耐心道:“你说了师兄师姐的死不是你亲为,太白会查清此事,不会冤枉任何人。我没有听信你叛敌的谣言,把大悲赋给我,我让你全身而退,或者你不放心,我做人质,你挟持我离开也可以。”   尤离摇头,鲜血不断地从肩头淌下,“江熙来,你珍视它胜过我,我总要让你后悔终生!”   言罢身形一闪,蜃气掠动间已飘至江熙来身后,后者反应稍慢,蜃气便缠绕上心脉,剑锋一转,天峰五云剑架住尤离手中短刃,四目对视间铿锵四溢。   唐竭的傀儡几乎同时瞬移而来,困百骸荧光闪动,尤离蝙蝠掠夜,淡蓝色的蜃意罩在他周身,仿佛诡异的月色。   他再难起身,厉声道:“四公子!再不救我,你们就只能收尸了!”   萧四无的飞刀终于自夜色中破空而发,人已落在尤离身边,一队人马在树梢悄然而至,萧四无冷笑着——   “叶知秋,你们在鹦歌镇上的留驻人马已撤了大半,二龙首派人夜袭,现在可快要到了。独孤若虚能否抗得住?慕容英正带了人在醉白池和唐林缠斗,风无痕那边已得了消息,你说他们二人能否击退我方数十精锐?”   公孙剑怒极:“你们这群卑鄙小人!”   尤离将大悲赋塞进萧四无手中,“萧公子再废话,我就要失血而亡。我会就这样对待功臣?”   萧四无扶起他,封穴止血,“夫人果然不会看错人,小少爷受惊了,回去好好疗伤。”   叶知秋悲痛至深,语气里有真切的凄怆。   “尤离!你当真要如此?”   尤离以笑意回视,“叶盟主娇妻有孕,还关心我这败类?来日再见我必不止夺你佩剑这般简单了,叶盟主当心。”   江熙来脚下一软,便从屋顶跌落,冷霖风飞身一跃,险险接住,他并未昏过去,神色绝望地看着尤离——   “阿离,你知道你这一走意味什么?”   尤离因江熙来对自己的称呼脚步一顿,随即一把捂上心口,然萧四无手中极用力,已拽着他消失在风雪之夜中。   公孙剑不甘地上前一步,叶知秋伸手拦下,“公孙少侠,救人要紧,大悲赋可以再夺,人命关天,你带人去鹦歌镇,叶某去醉白池急援。”   停顿片刻,叶知秋跃身而下,声音决绝:“此次都怪叶某大意,葬送尔等心血,今日与逆子恩断义绝,待诛此逆子,叶某可以自裁谢罪。”   言辞中的悲痛让众人皆面带凄然之色。   冷霖风道:“盟主受情牵绊,已对他容忍至极,亲情所扰,并不能全怪叶盟主。况且若非盟主周密部署,此番也不能大胜青龙会,如今功亏一篑皆是小人奸计,我等同仇敌忾,上下齐心,仍旧追随盟主,誓灭青龙会——”   一番话说得众人杀意翻涌,反之夜色凄冷至此,鲜血从江熙来口中喷涌,染红他月白的衣襟,点点红梅,美丽浓艳。   眼中的光彩涣散开来,手中的剑直直落地,剑上的血犹在,尤离的血,早已失了温度,那颜色暗沉虚弱,正如江熙来此时微弱的心跳。   销魂噬骨   他终于又是什么也没有了。   地上积雪太深,每一步都走得很难。   这寒冷比他想象得还要严重无数倍,他高估他的承受能力,再也不想看到第二天的太阳。   尤离僵硬地埋头往前,萧四无看着他的脸色,不得不停步,拽下他来帮他运功。   尤离迷茫地摇头。   “算了罢。”   “让我死在这儿。”   萧四无笑着道:“大好前程就在眼前,何必求死?”   尤离道:“大悲赋都给你们了,饶了我罢。”   萧四无当然不会同意,依旧把活人带回了明月心眼前。   尤离惨白着一张脸,抓过桌上酒壶就往嘴里倒。   明月心正翻了几页,一脸满意地点头,“小少爷果然没有让我失望。”   她纤柔的手指继续翻动,尤离心跳微微加快,咳嗽两声,看着肩上伤口低哑道:“夫人,尤离人微言轻,无甚大用,人人都不要的东西,你非要捡回来……”   明月心笑着看向他,“少爷忘了?你一直是我的客人,何必妄自菲薄?。”   尤离疲倦地垂下眼帘,又拿过一壶酒,根本尝不出味道,“你这么高兴……”   “你这么高兴啊。”   “夫人心情这么好,就满足我一个愿望行不行?给我一瓶喝下去华佗在世也救不过来的□□……”   明月心似是叹息似是嘲讽,“我早说了,少爷太年轻,何苦总想着死呢?你不想手刃上官小仙?不想让江熙来跪在你面前忏悔?”   尤离手中一抖,酒壶碎裂一地,无力地摇头道:“我什么也不想。”   明月心笑着转身往门口而去,“那少爷好好休息。”   尤离闭着眼睛,两行清泪凄然而下,浸湿长睫。有人拿了纱布沾着药粉往他伤口上轻点,又唤起细微的痛感。   尤离知道是合欢,开口道:“用点力。”   合欢手中一抖,惊疑地停了下来。   尤离睁开眼睛,一把按住他手腕,用力下压——   合欢手腕发抖,指下的伤口又开始流血。尤离的眸子近在咫尺,长睫不断发抖,那个眼神太狰狞,全是自我毁灭的欲望。   尤离感觉到合欢的微弱抵抗,更加重力道,眼睛里血丝遍布,“我要记住这个感觉,将来加倍还给他。”   合欢看着尤离眉间的沉痛,泪意逐渐朦胧,摇头道:“你是不是很疼?你别自残了,我帮你上药。”   尤离看到他眼睛,瞬间又狂躁起来,一把掐住他纤细脖颈,怒道:“我说了!不要哭!”   狠力将他扔到塌上,挥开他的双手,看着他惊慌的双眼,粗重地喘息,越发有了凌虐的欲望——   “你很爱哭?我让你哭个够好不好?”   手中动作飞快地撕扯合欢的长衣,没有丝毫怜惜,粗暴地吻上他唇角,颈间,按住他双手——   “江熙来!”   合欢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淌入枕间,晃着脑袋,因着他凌乱的吻,声音迷糊不清——   “少爷,唔……别!”   尤离肩上伤口灼烈地疼痛,痛得他头晕,痛得他下巴抵在锁骨,脸上都是泪痕,剧烈咳嗽了两声,扶住额头,哽咽了声音。   他惶然惊醒,立刻退身,摇头不止:“滚!”   “你滚出去!”   环顾四周,疯了一样地找着什么——   “刀,我的刀……”   合欢惊恐地瞪大了双眼,看着他摸索在腰间抽出短匕,立刻扑过去栏他。   “别这样——”   尤离继续摇头,“我去死也不行?”   “凭什么?”   合欢道:“为那种人死吗!”   尤离盯着他眼睛,茫然问他:“江熙来你爱我吗——”   他痴笑,“你说过的话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我命都给你了!”   合欢试探着去拿他手中利器,被他狠狠攥在掌心,绝不松开一分。尤离还在问他,醉意在眸,很快又被剧痛驱散。   “熙来,你爱我吗……”   合欢深吸一口气,“他一点也不喜欢你。”   尤离不会相信,“不,他说过的。”   “就算我做错了事,他说过的话也不能反悔。”   合欢已趁他失神夺了刀扔到墙角,揽着他肩膀哄诱:“他都是骗你的,何必为这种人自伤?”   尤离却极温柔地抚上他眉梢,“熙来,你当初为什么救我?”   “我早该死在那儿。”   “你让我庆幸自己活下来,又让我痛恨自己还活着,我这么喜欢你,为什么?”   他一步步紧逼,将合欢推倒在床边,指着胸前和肩头剑伤问他:“为什么?”   合欢突然收起那副娇柔样子,眉间的阴冷显而易见,“因为他一点也不喜欢你。”   “你只是被人骗了。”   尤离神智涣散,很快瘫下去,僵硬地摇头。   合欢抱他起身,凑上去吻他,尤离怔怔如在梦里,实在撑不住快要崩溃的神经,被合欢拥在怀里也算暖了一点,于是继续恳求他——   “杀了我罢。”   话音一落,人事不知。   合欢急切地唤他,察觉他体温异常,立刻奔出去找明月心。   后者自然要管,把了脉道:“伤得不轻啊。”   她瞄合欢一眼,“愣着做什么?还不给他上药。”   “我会让人煎药去,你若一个没看住让他自尽了,就提头来见。”   合欢真的有些慌了,他以为九华的尤离已经失常到极点,却原来已经算是很好的。   尤离没隔多久就惊醒,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提醒他——   你早该去死了。   你为什么要活着?   他肩上伤口已经处理好,疼痛也不那么明显。躺在那里与合欢对视,嘴里还残留药汤的苦涩,没有力气起来寻死了。   他握上合欢艳丽的袖摆,“明月心下令不许我寻死是不是?”   “可是我算不算救过你?你行行好——”   合欢摇头,“不可能。”   “我绝不让你为那种人去死。”   他无比温柔,“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会陪着你。”   尤离闭了眼睛,“好冷……”   合欢俯身去抱他,“你在发烧,不过已经喂你喝了药,睡一觉就会好。”   尤离道:“好不了,真的。”   “好不了的。”   合欢为暖   阿离,以后江湖平定了,我们就可以再也不分开?   秦川对你来说太冷了吧?不如我们在杭州置间小屋,杭州四通八达,想回太白也很方便。   就在西湖边置间小屋,白天做些营生,晚上看着西湖月景聊天。   整天待在一个地方也怪无趣,春来的时候去开封踏青,夏天游西湖看满目荷花,秋天的时候可以去徐海看落叶秋韵,冬天去东越瞧瞧可好?那里靠海,冬天的时候也一定很暖和   天香的花灯远近驰名,听说七夕去更好……中秋我带你回云滇,我们那里的风俗你肯定没有见过。   是什么?   叫跳月,男男女女会在月亮下一起跳舞。   你跳舞?倒是很让人期待啊。   那个人,那个人的声音,那个人的眼睛,那个人紧致的怀抱,那个人熟睡时皱起的眉头,都在江熙来的梦中一直交叠。   说好的一切,是谁反了悔?   高烧不下,让江熙来一直承受着灼烈的煎熬。那个珍爱他逾越性命的人如果看到这一幕,会不会难受得发狂?   唐竭也很少哭,那种唐门公子的骄傲和矜持让他总是端持着风度。然而想到那夜尤离肩上的血光,看到江熙来昏迷中的痛苦神色,连冷霖风也落泪,何况至性至情的唐公子。   唐竭的哭泣并不激动,尤离和江熙来此时地痛苦他不能真正感同身受,可是他尚且如此痛苦,何况那两个人?   “霖风,他们俩……真是很残忍的人……”   冷霖风覆上他手心,沉沉叹一口气,四目相对间,冷霖风苦笑,“我很惭愧,我没有尤离那样的决绝,但我亦因此庆幸。”   唐竭看着床上的江熙来,神情无奈,“他的病总能好。我只怕他心死了,咱们把屋里的利器都收了罢。万一他醒来做了傻事,我如何跟尤离交代?”   冷霖风道:“对啊,那还是我的救命恩人……”   唐竭的声音迟缓轻柔,“你重伤之时,他为你运功疗伤,最后牵心蛊发命垂一线。我曾疑惑,既然他知道自己随时有蛊发的危险,为何还要亲自给你运功。后来我想明白,当时的情况下,你我他三人,你已重伤,若我为你耗费真气运功,定然损耗自身,若此时他再毒发,就等于三人中无一人健全。若他为你疗伤,即使毒发,我至少还好着。”   冷霖风点头,“他真的是个很好的人。”   唐竭扶着额头,沉痛未消,“事已至此,不知他那边如何,明月心不是好对付的,不知何时他们能再见一面。”   冷霖风凄然摇头,“我不希望他们再见,那场面一定比那天深夜还要惨痛。”   窗外积雪厚重,冷得冰心彻骨——   已经入冬了。   再见到玉蝴蝶的尤离一路奔波劳累,没有任何心情寒暄,这女子的风姿和以往一样婀娜,已经打理好一切。   这回的休养场所已经移到了血衣楼附近一处偏僻的别苑,亭台楼阁,偎红倚翠,一向郁郁青青的九华即使到了冬天也还有绿意,明月心本说江南或杭州的气候更适合尤离养伤,但这二处四盟八荒弟子众多,江南更是帝王州总舵所在,实在不妥。   四盟已将此前的事昭告天下,满众哗然中,叶知秋与尤离断绝关系,势不两立,五毒知情后亦宣称此人和五仙教再无关系,更有人将尤离先前被怀疑是蜃月楼叛徒之事重提,顿时声名狼藉。   此时尤离正披着一件明黄色外袍拥着合欢站在庭院,展梦魂面无表情地守在院口,玉蝴蝶的尾音最引人厌烦,方禀告完毕,尤离便挥手让她走开。   尤离是最清楚自己身体情况的人,这段日子劳心劳神,受了各种创伤,身子皆已虚弱不堪,有些事情可以靠意志坚持,有些事情却一定要保重身体。   每晚强迫自己喝一碗浓浓的安神汤,可以靠着药力沉睡一整夜,由合欢的轻语唤醒。   前几日食不下咽,吃点东西又总会痛苦地吐出来,他的意识虽然愿意活下去,身体却仿佛已经放弃。   只能方一吃完便饮下汤药,即刻沉睡,严重时还要彻夜点着迷神散,阻止他突来的惊醒,第二天又喝药解掉迷魂散的毒性,如此反复,周而复始,可能是上天还肯垂怜,终于可以喝得下些清淡汤水,还有合欢巧手做出来的各式小点心,每日不绝,吃得下时便用一小碟,永远放在手边常备。   这日的清晨异常寒冷,尤离走了几步便转身回房,侍女燃起暖暖的火炉,温了甘甜清淡的蜜汤奉到合欢手中,后者尝了一口便摇头,“太甜了,他不喜欢。”   尤离靠在长塌上,盖着一件紫色的绒被,轻声唤他道:“没事,拿过来。”   低头轻泯一口,怅然笑道:“大约心里太苦,甜的东西也不觉得甜,药也不觉得苦……这倒不错。”   合欢看着他消瘦的身形,取了案边的牡丹卷问:“现在吃得下吗?”   尤离摇头,“看着就有点恶心,等会儿吧。”   合欢的双眼蒙着屋里的暖光,盈盈发亮,接过他手里的汤碗搁在案上,一时无言。   尤离勉强打起精神,叫来玉蝴蝶道:“我的兵器一去无回,你们有什么交代?”   玉蝴蝶笑道:“夫人已经让人给小少爷重新打造一对双刀,还需几日便送来。”   “不过前提是少爷稍微振作一点。”   尤离知道自己刚回来后的几天里寻死觅活让他们很伤脑筋。他常发疯,心里那条脆弱的神经总是被不经意的触碰,然后疯癫失常,刚刚消失的吐血症状重又涌现,几乎把自己搞得废掉了。   房里只余尤离合欢二人,前者指尖暖暖的,嘴里却低低道:“我还是觉得很冷……”   合欢眨眨眼睛,握着他双手,明明那样暖,只能担忧道:“我再找床被子给你吧?”   尤离轻轻坐起身,因为虚弱而软了语气,“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合欢揽他入怀,拍着背哄他,“没事了,都没事的,少爷养好身体就好了,别的事情都不要管。”   尤离难得声音温和,“我真的没想管,我也不喜欢这种消沉的日子……”   合欢的手抚上他的耳际,轻轻吻在他没有血色的唇上,生怕一点力气就能让他受惊一般。   尤离从未再对他如何,在有时突发的狂躁情绪下,他只自己关在屋里摧毁一切他伸手能及的东西,每每被合欢柔情的拥抱安抚后,只躺在那里愣神。   这个吻已经是二人几日以来最亲密的举动,暖色弥漫在周遭的围帐之上,火炉的温度让房里充满了慵懒的情趣。   尤离起初只呆呆地任他轻吻,片刻后终于愿意回应他,原本的星星之火逐渐演变燎原之势,给合欢眉间染上一抹娇色。   不用什么力气就能将尤离扑倒在软软的塌上,绒绒的触感撩动二人的心弦,合欢缓缓地拂开他衣领,尤离并没有任何抵触,他便伸手向下解着尤离腰带,后者的喘息已带了些不耐,肩上的伤口已经结疤,在他白皙的肩上异常醒目,合欢的吻落在上面便不知是痒是疼。   这个吻一直向下,吻过他繁杂的纹身,那些略微诡异的图纹在此时看来充满了邪气,仿佛能在合欢温暖柔软的唇下融化开来。   抬手解了衣衫,合欢的眼神已变得朦胧诱人。   玉蝴蝶送来的瓶瓶罐罐就放在榻边一直未动,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尤离的指尖沾着泛光的湿稠,微微发凉,合欢微微一抖,伏在他胸前静静地接纳。   这样的乖巧温柔。   合欢的呼吸急促起来,声音听起来更像粘人的小猫。   短暂的扩张已经让尤离有些急躁,合欢感觉到他的变化,舌尖挑逗着他的胸口,留下一片晶莹,身下轻动,缓缓地,将他包围在那团不一样的温暖中。   这样的姿势并不需要尤离如何激动,合欢便能让他极尽欢愉。   直到有灼烫的触感迸发而来,合欢伏在他胸前喘息,尤离的眼睛映着火炉的红光,亮而迷人,手中抚着合欢光滑纤细的手臂,低头在他额上印上一个吻。   合欢的手间攀着他肩膀,脑袋依恋地靠在他颈间,尤离的声音仿佛有了一点生机,“等我身体再好一些,带你去云滇看曼珠沙华……怎么样?”   合欢仰头冲他微笑,“好啊。”   亲昵的语气甜得像棉糖一般,化开了尤离眼里最后一丝冷冽。   晨光如醉。   也远不及合欢妖娆的浅笑,低头静默间的得意神色与上方尤离眼中的深邃一样难以捉摸。   流毒血衣   一月时间弹指而过,明月心再次上门时,尤离正坐在院里跟合欢一起抚琴,一件深蓝色披风系在他肩上,笼罩着身上的黑色长衣,脸色已经好了很多。腰后已又佩上了双刀,正是她送来的枭树溟花。   尤离给她演示了多日的失常,也给合欢展示了多日的疯癫,必须顺理成章地好起来。   “不对不对,是这样——”   合欢握着他指尖拨弄着琴弦,尤离脸上尽是配合的宠溺神色,明月心笑着走近,娇声道:“二位好兴致,这么冷的天气,在这里弹琴?”   尤离闻声看向她,因着尚且不错的心情,声音也热情三分,“夫人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好准备迎接啊……”   明月心道:“现下少爷是客,哪有客人迎接我的道理?”   尤离轻笑,“夫人大驾光临不知有什么事?”   明月心道:“恐怕要扰了少爷的清闲了,可否房内一叙?”   尤离转头冲合欢道:“我想吃昨天那个软糕,再配一壶酸枣茶,还要……”   合欢一笑,“还要一碟牡丹卷是不是?”   尤离点头,“我跟夫人说几句,你且去。”   于是随明月心上了楼,合上房门,二人对坐,气氛和谐。   “少爷的伤好的差不多了。”   尤离点头,“谢谢夫人关心。”   明月心把玩着桌上的青花茶杯,“少爷当客人当了这么久,没有觉得太烦闷么?”   尤离的眼睛邪气而魅惑,“夫人有事要吩咐我?”   明月心一笑,“哪有这样的待客之道?不过,少爷可还记得当初的约定?做客三月,去留随你,现在已过了接近两月,不知少爷可有打算?”   尤离了然地眯眯眼睛,“我现在哪还有别的去处,多亏夫人肯收留。大仇未报,还要仰仗夫人。”   明月心道:“好!那我便直说——少爷若继续当客人,便继续风花雪月地和小美人玩闹。若不当客人,便先莫叫我夫人,改称二龙首。”   尤离略一想,“那这二者有什么分别?”   明月心道:“若是客人,我便不再多言,若是少爷愿入青龙会,便是我属下,我自然有事吩咐。”   尤离挑挑眉毛,“入青龙会,呵,我现在若说我不干,世人也都以为我早就已投靠青龙会了,不过这么闲暇的日子,我尚有些舍不得。”   明月心看着他仍旧有些苍白的脸色,“少爷现在声名狼藉,几乎是什么都没有了。这世上,所有人都是不可靠的,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得偿所愿。少爷莫要沉醉温柔乡里,就把之前的痛都忘了。”   尤离的笑容微微弱了几分,释然道:“夫人曾说我太年轻,那时我不服气。现在看来,夫人果然慧眼。”   明月心自顾自地倒了杯茶,轻轻泯了一口,道:“听闻江南帝王州总舵中,上官小仙怀着身孕,叶知秋的照顾无微不至,忙得抽不开身。”   尤离深深吸了一口气,“夫人定要这样刺激我?”   明月心道:“我只怕少爷失了心性。”   尤离冷笑,“那夜的事情依旧历历在目,我一刻也不曾忘。只是我人微言轻,献上大悲赋已是我极限,别的,怕是帮不上夫人什么忙。”   明月心带了些嗔怪道:“怎么会?少爷的好处多着呢,只是不知道少爷愿不愿意炫耀了。”   尤离轻哼一声,“夫人若信得过我,大可明言,咱们拐着弯子在这里喝茶,我还不如去听欢儿唱一曲。”   明月心听着他对合欢的昵称,忍不住嗤笑,“少爷真是花天酒地地过久了,人都像变了一个似的。”   尤离眼中的悲恨突现,声音低了几度道:“经历这一堆事情,不变才奇怪……”   明月心似笑非笑地点头,“自从薛无泪死在唐青枫手下,血衣楼一直群龙无首。冶儿虽然本事不小,却都在冶炼之术上,当不得好头领。展梦魂武艺高强,却是个呆子。玉蝴蝶风韵有余智谋太弱,都不是可以托付的人。”   尤离听出她的意思,“夫人抬举了,不会是要我去血衣楼?我看我除了住得离那儿近些,一无是处。萧公子和慕容英应该可以担此重任。”   明月心道:“少爷若是客人,当然可以拒绝。至于那二人,现在有别的事务缠身。”   尤离心头一动,忍下心思不再多问,“尤离除了会下毒弄蛊,玩玩双刀以外真的没什么所长。”   明月心的笑容轻松而娇柔,“杀手排行榜榜上有名怎么会只是玩玩刀而已?”   尤离微微惊讶,“夫人果然什么都知道,但是夫人也该知道,暗杀的本事和别的本事不一样……”   明月心道:“那么少爷是不答应了?”   尤离笑着,“怎么敢,寄人篱下焉能不从命?血衣楼经九华一事后元气大伤,现在要重整,不知所为何事?若不是什么大事,我就可以慢慢打算,若夫人有什么紧急的地方,还是先告诉我。我这个人,有时候懒散得很。”   明月心道:“影堂血衣楼本就是杀手组织,正合少爷的气质,杀手当然有杀手的用处,我要先告诉少爷,少爷若是答应了,便是青龙会属下而非客人,往后的任何吩咐,再无拒绝的机会了。”   尤离扶额叹了一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不过,既然是杀手组织,可不可以先派人暗杀了上官小仙?”   明月心满意一笑,“少爷既然还知道自己要杀人就是好事,但是那好歹是一盟的副盟主,被里三层在三层地围在总舵看护得万无一失,少爷空口白牙地要我自损兵力去暗杀,先要给我一个理由。”   尤离点点头,“我献上大悲赋还不够?”   明月心道:“大悲赋是你我打的第二个赌,少爷又输一次,理应给我的。这可不能作数。”   尤离听了也不觉得她无理取闹,“那么我得再拿出些贡献,才能让夫人帮我……”   明月心道:“所以我正是要给少爷一个机会啊。”   尤离站起身道:“经了这么多事,我虽知夫人为人之险恶,也折服于夫人的心智。到底我年轻,输得心服口服,此前的事情,夫人从未明着陷害于我,嫁祸我杀人,散布谣言,都是那个贱人干的,夫人明知前面有个万丈深渊却看着我往下跳固然有些不地道,但好歹在我粉身碎骨前拉了我一把。你我大可不必打哑谜,青龙会不养闲人,我只怕贸然请命反而让夫人多心,现在既然夫人先开口了便皆大欢喜。”   明月心似乎一直等着这番话,满意地点头道:“少爷果然是同道之人,和聪明人说话最轻松,和识时务之人说话更心悦。少爷离血衣楼不过数步之遥,随时可以去熟悉一下环境。”   尤离双手环抱,“那么……二龙首,属下还有一事相求。”   明月心很喜欢他及时改变的称呼,“你说。”   尤离道:“二龙首原名唐蓝,我听合欢吟过一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二龙首很会取名字。既然我此前种种皆是错乱,若要重新开始,不如夫人也给我取个什么有说法的名字?我对中原的诗词倒真是懂得不多。”   明月心道:“少爷不喜欢现在的名字?”   尤离低头一笑,“尤奴儿痴心错负也罢,还白白连累我,这名字本是我自己取的,现在我自己想改,谁能说不行?”   明月心理着肩上的丝带,眸子一转,轻声道:“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奉旨填词柳三变的句子,少爷听着可喜欢?”   尤离轻轻念了一遍,点头道:“多情自古伤离别……呵,听着甚好。”   明月心道:“那么……”   尤离道:“不需多费心思,取几个字就好……良辰好景虚设,妙哉良景虚如何?”   明月心的目光微微一转,吹了吹飘散的茶叶,“良楼主何时上任呢?”   尤离听着她矫揉造作的语气,心头的烦躁都化作一个顺服的微笑,“但凭二龙首吩咐。”   明月心将一莹绿封面的书册从怀中取出放在桌上,“此心法名《淬火流毒》,展梦魂和冶儿都不是它的有缘人,玉蝴蝶虽用毒却只练到第一重便再无长进,良楼主出身五毒教,识剧毒无数,更擅长蛊毒,一定很适合你。”   尤离坐下翻了两页,倒是很感兴趣的样子,“以毒攻毒,方为丈夫……呵,果然是我会的风范。”   明月心看他笑得魅惑而妖娆,声音也含了几丝复杂的意味,“良楼主要当心,毒者皆伤,莫要走火入魔。”   尤离道:“二龙首放心,人御毒而绝非毒御人。”   二人对视而笑,屋里尚有浅淡的茶气浮散,指下的心法字句繁杂,透着古朴的书香,清淡撩人。   良景虚   哀莫大于心死。   江熙来的身体已经好了,那场严重的高烧让他休养了一个月,情况未必比尤离好到哪里去。   当冬季的狂风席卷中原,一直冰冷的秦川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化,有的地方,永远都是冷的。   他手里的剑已经换了,尤离送他的那把剑陪伴了他数月,终被他埋藏在了箱子深处,锁好之后,将钥匙扔出了窗外。   如果可以把那个人的一切也都这样简单就可以埋藏该有多好。   为了追寻多年前白玉京和沈沧海的那场神秘决战,离玉堂已抵达燕云,江熙来自然也请命前去,然离玉堂已从他人口中了解秦川的风波,心知江熙来此时真的不适合这任务,而叶知秋为了“照顾”上官小仙,派了江山和冷霖风前去。   唐竭自然是想跟去的,但是尤离刚刚潜入青龙会,接应之事尚未打理,若再没了唐竭,这边难免很难办。   或许是抗婚的严重性让他们的感情更加坚固,也或许是他们的性情与尤离和江熙来大相径庭,经了这些事,这二人眼见尤离和江熙来的残忍决裂,也成长很多。   燕云本是冷霖风故乡,虽然他算是拐走了神威堡的女婿,然有韩秋盈的火烈性格在,倒也不碍事。何况大事当前,儿女私情自该先放一边。   这几日九华复有事端,孔雀山庄的重整早已缓慢进行,然血衣楼竟也暗中复行,多加阻挠,几次交手下都是更胜从前的狠辣,自从薛无泪死后,冶儿无所事事,玉蝴蝶销声匿迹,展梦魂一向低调从未再惹事,如此突然地与秋家再动兵戈实在奇怪。   且云滇蜃月楼竟也又活跃起来,寻了不少稀奇毒物,料想是为青龙会而献,细查之下竟是送往九华。   更有甚者,一毒虫离了火山灼热便会死亡,竟以活人注火蛊入体,再将毒虫寄生人体,如此一来此人日夜灼热煎熬痛不欲生,再由人马不停蹄地护送至九华。   至于这些东西送到何人手中,更为奇怪,血衣楼高手不在少数,暗查之下是一位从未见过的楼主,日日闭关,炼制奇毒无数,更已青龙会另一大人物互通书信,研讨毒理。   如此恶性自然令人惊愤。   为助孔雀山庄亦为查清真相,唐竭与江熙来奉了叶知秋和离玉堂之命再入九华。   临行前的叶知秋攥着密探送来的情报,看着信中“良景虚”三字,一种不好的感觉顿时袭来,郑重嘱咐了唐竭几句,亲自送他启程。   血衣楼位于江音畔下方,占地极广,总坛在内,再有斗场,龙虎堂,离魂峡边血衣禁地,枯木遍地,断壁残垣,夜中看来最是渗人。   然而尤离一听离魂峡三字便觉得是个好地方,来到血衣楼的第一天夜里便一人提着一盏灯笼独游禁地。   按照玉蝴蝶的话来说,这里都归他管,即便是禁地,楼主要去谁能拦着?只是夜里的风景实在不可爱,唯尤离一人进去便好了。   初进血衣楼时并不算很顺利,众人见尤离年轻,身形单薄,长相甚至也不强势反而妖邪,不免生出轻视之意。   犹以雷堂堂主屠越龙最张狂,毕竟曾是一堂之主,被明月心叫来血衣楼帮忙,在血衣楼内还得听尤离的吩咐,自然心里不服。   屠越龙的武器乃一对长钩,头上罩着一深褐色头帽,脸上戴着一略可怖的面具,黑面獠牙的既视感配上他深色的长衣,手上戴着尖利指套,阴森狠辣之感扑面而来。   冶儿娇小玲珑,见了尤离并无为难之意,反而好奇问他——   “你是不是很会弄□□?我的新玩具不听话,你一定有办法是不是?”   尤离扫了一眼她身后的几个活人傀儡,笑得亲切友好,“□□这时候没什么用,若配上几个蛊来,大约可以。”   展梦魂的语句透着生硬的怪异,却是很认真地道:“见过楼主。”   尤离微一点头,屠越龙已发难道:“良楼主这么年轻,怕是弟兄们不服啊……”   合欢一见屠越龙的装扮便有些害怕,尤离轻轻将他护在身后,声音挑衅道:“屠堂主安好,晚辈不才,受此大任,自己也觉得压力甚大。但是日后毕竟一同共事,不知屠堂主是否春秋鼎盛,可以同行?若屠堂主不喜欢晚辈,不如早早回家养老。”   屠越龙的怒气轻易被激发,双钩泛着杀伐的光泽,“五毒的双刀我早想领教领教!”   尤离轻步而上闪至他身后,屠越龙不愧一堂之主,几乎同时就架住了尤离第一式黑雾刀法,不过也被刀锋的灼烈蜃气惊了一瞬,五毒的轻捷身法此时彰显到极致,每一刀虽还不算狠辣至极,却刀刀变换方位。隔着厚厚的衣物,丝毫也挡不住蜃气的掠动。那本是剧毒之物,尤离的《淬火流毒》已初有成色,毒上加毒,连蝙蝠掠夜的光圈都染了一层莹绿之色,那种鲜艳而张扬的色彩,正是剧毒之物的特色。   长钩划向尤离颈间的前一秒,寄生蛊已炸裂,屠越龙汇集全身力气终抵不过那一瞬的麻痹。   尤离手中的青瓷小瓶递到他眼前——   “屠堂主快快服下解药。”   如此一遭,即使尤离周身的蜃气已散,周围几个守卫都不禁退了几步欲离他远点。   “屠堂主好功夫,我还没见谁重了这样重的蜃气还能坚持这样久。”   话中并无丝毫讽刺,是真实的夸赞。   屠越龙道,“良楼主刀毒皆妙,不愧是二龙首派来的人。”   男人间的事,若是打一架不能解决,喝几杯便是。   二人在龙虎堂内畅饮了一番,对尤离来说,逢场作戏虽然很累,却是今后日日要做的事情,还是要早点习惯。   尤离的住处在总坛之内,通往冶儿的习武台必经之路的左边。高阁无楼梯,唯有轻功上楼,任何人欲接近,再轻的脚步也会惊动周遭守卫。如此虽安全却是不太方便。   因着娇弱的合欢,只能命人连夜筑了楼梯。   为了恭贺尤离的上任,萧四无竟派人也送了贺礼,乃是数枚质地精良的暗器,柳叶刀通身淡紫,尤离只瞧一眼便知刃中淬了炼制极复杂的醉魂散。   另外几颗湛蓝色的钢珠轻盈无比,内巧制的薄壳裹着毒粉,破发时内力催动,便顺着周身细孔而出。其余的百裂针,梅花刺,玉莲子皆是上上之品。还附了寥寥四字——   恭喜恭喜。   那装暗器的长盒花纹精细,本是被一红色绒布裹着,盒口边缘积了些细细黄沙。   尤离并未注目,只笑着对来人道:“替我谢谢你家堂主。”   来使告退后,尤离心头微转。   燕云。   然而萧四无本和自己无甚交情,也未必是这样粗心大意之人,又是明月心的试探也说不定……   于是只一笑置之,仿若不觉。   不得不说,青龙会是个自由的地方,可以任意施展某些略微残酷的才华。   比如用活人试蛊。   尤离要的人,却要从千里之外的蜃月楼送来。理由也很正当——云滇的环境下养出来的人用来试蛊才最合适。   而他心心念念的一只异虫,也被他亲点的一位曾经的同门用生命为代价送来。   尤离通身暗黑色,的一缕头发垂在额边,头上的发冠垂了两条黄色绸带搭在后肩。后颈,双肩,一直到胸前两边围了一圈柔亮的黑羽。领口金色镶边叠复,嵌金片收腰,金线勾出的亮色条纹蜿蜒于袖摆衣角,熠熠生辉,黑色面纱掩住他半张脸,只留一双凌厉的眼睛,顿生不怒自威之感。   黑色的护腕一直遮至指尖,在那人的脉门轻点,牵引出两只粉色毛虫,极端诡异的颜色让那人只看了一眼便要晕厥。   尤离轻笑一声,将那两个小东西收入玉瓶之中。   为送此物,这人已身受火蛊数日煎熬,虚弱哀求道:“求……求楼主开恩,解了小的身上的蛊……”   尤离抬手摘了面纱,将那人的呆愣收入眼中。   “尤……尤离……?!”   尤离尚未说话,玉蝴蝶的伞尖已在他额角猛地一过,随着那人惨叫留下一道深深伤口——   “楼主面前也胡言乱语!那名字是你该叫的?!”   尤离假意嗔怒,“哎呀呀,下手这么重,这好歹曾经是我同门。”   玉蝴蝶巧笑嫣然,“是,属下僭越了。”   尤离看着他捂着伤口痛呼,口中道:“阁下好记性。那当初你带头在竹林里堵着我,对我说过什么话,你可还记得?”   他蹲下身去逼视那人,继续提醒他:“我长得很不错,你想尝个鲜?”   这便是当年竹林中逼得尤离跳崖求死的带头之人,此时已吓得魂不附体,当即磕头求饶,直磕得额头冒血,“楼主!楼主饶命!楼主饶命!”   尤离起身,难得笑得如此心悦,竟点了点头——   “自然要饶命,若非当初,我怎么能转入五毒,终有今日?”   那人脸上回了点血色,然而不过一瞬,尤离话音一转,看向他的眼神变得很有兴致。   “我到中原许久了,却有很多东西还没见过。”   玉蝴蝶不解其意,“楼主想见什么?”   尤离眯了眯眼睛,声音甚至是温柔的——   “骨醉。”   那人声音颤抖,心知不好,却懵懂出声:“骨……骨醉?”   尤离亲和地点头,“挖眼削耳,砍去手脚,浸在酒坛之中……听起来不甚明白,我们照着做一次就好了。”   玉蝴蝶的笑容有短暂的僵硬,很快已如常娇声道:“是!属下即刻照办,供楼主一观。”   尤离看着手里的玉瓶,摆摆手道:“你且去吧,莫让他太快死了。我得快些把这小东西派上用场,否则不是辜负了这位的千里辛劳……去告诉合欢,今晚不必等我。”   眼睛里的狠辣是无比的真实,他知道,这事情传到明月心耳中,那位美人一定是很高兴的。   至于正在研制的复杂玩意儿,虽然劳民伤财。然而,青龙不死,血衣重生,当然要搞点动静出来。   几个俏丽的人影正从大门奔入,正是玉蝴蝶手下的血媚蝶数人,神色恭敬道:“楼主,有两个八荒弟子几日前来了九华,在燕来镇前跟我们交了手。”   尤离道:“哦?他们来这儿干什么?”   “暂时还不知,只是其中那太白弟子为救一女子,四处寻找落天星。”   尤离眉间一挑——   落天星,那月圆之夜绽放,清香迷人的奇异之花,因为合欢喜欢,已几乎都被他让人从悬崖上收了回来给合欢赏玩。   心脏咚咚直跳,口中淡淡道:“太白弟子……可知名字么?”   “属下无能,只听那女子唤其江少侠。”   尤离突然冷笑至声音沙哑,“好!好啊!我知道了。不用管他们,暗中监视便好,莫要打草惊蛇。”   那笑容越发有了凄凉的惨烈之感,几人只能默默退下。   尤离收起笑容,缓缓捂住心口——   江熙来,   我倒想看看,这回你又是要救谁……   落天星   夜色凄冷,月亮却圆了。   尤离接管血衣楼后算的上尽心尽力,还帮青龙会研制了一批奇异之药,服下之后便言听计从,问什么也会对答如流。此功甚得明月心欢心,来信嘉奖后便布置了新的任务。   孔雀山庄经了上次的剧变后已元气大伤,空旷的山庄夜里更是透出无限衰败之感。   毒郎中鸿鹄子本是在嘉荫镇上游走的大夫,前几日被唐竭和江熙来请到孔雀山庄为骆莺续命。   那是秋水清救回来的孤女,为治其病,秋水清曾亲自上崖采摘那奇异的落天星,他死后骆莺为他的身后事操劳许久,如今已经无力回天。   或许陪那位庄主而去,对她来说也很好。   如今即便拿到落天星,也难改命途,只是遂她一个念想。为此江熙来和唐竭跑了几个山崖,却也未寻见。   如此一来便只能悲叹。   一事未平,处处皆是风波,孔雀山庄的侍卫又为了寻找失散的翎羽剑童奔走,那是山庄未来翎羽侍卫的储备军,骨骼清奇天资出挑,血衣楼竟也掳掠去了几名。   这也是那位楼主的手笔吧。   江熙来本想在这月圆之夜来山顶碰碰运气,说不定能寻到那落天星。   未至山顶,便见一人影立在山腰下,迎着凄冷月光显得异常寂寥,或许也是一个失意的人。   江熙来转身欲走,不想打扰。   那人却已出声,声音低哑得有些阴森——   “谁?”   江熙来只好停了脚步,“抱歉,扰了兄台清净。”   那人并未转身,低低道:“阁下来得太好……我与家仆走散,在这里进退两难了半天……”   江熙来走近几步细看之下,那人相貌端正,约是三十岁上下的年龄,长发轻束,披着一件锈红色斗篷,眼睛上蒙着一条暗青色丝带,很是局促的样子。   江熙来讶异:“兄台这是……”   那人声音略显紧张,低哑难辨,“让少侠见笑了,我自幼患了眼疾,失明已久,吹不得风沙,先前家仆听到河那边有怪异响动,说去一探,便未回来。”   江熙来顿时警觉,“请兄台稍等,我且去看看!”   那人低着头道:“少侠小心。”   江熙来点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便道:“请兄台在这里等等。”   于是飞身而去,听见树林中愈加清晰的打斗之声,长剑出鞘。   “兄弟们!这老头是孔雀山庄余孽,给我上!”   一劲装侠客护着一老人连连后撤之下已是穷途末路,江熙来跃身而出,惊得一队血衣楼刺客回头相视。   “八荒的弟子!弟兄们!拿着他的人头回去领赏!”   江熙来冷笑一声,不过数招便将几人击倒在凌厉剑光之下。   “点子扎手!来人!”   又是几队人马上前,江熙来冲那侠客道:“你护着老伯先撤,我来断后!”   方一说完,却见一道青色人影旋着花伞袅袅婷婷地飞身而下,美目环视几人,声音尖利道:“谁让你们擅自动手的?!”   众人脸色微变,一人谄媚笑道:“这种事还用楼主吩咐么?孔雀山庄的余孽……”   玉蝴蝶冷声道:“楼主有令,立刻撤走!”   江熙来惊诧不已——   “血玲珑?”   玉蝴蝶回头看向他,“少侠错了。燕南飞杀的那个,是我姐姐,我们长得一模一样。”   江熙来恍然,“你们竟连这样的老人也要赶尽杀绝——”   玉蝴蝶嗔怒道:“少侠真是不可理喻,方才我已说了,楼主有令,都——撤——走——少侠还这样冤枉人……”   言语间周遭的血衣楼人马已接连撤退,玉蝴蝶花伞一收,眼波流转,“少侠自便吧~”   话音一落,飞身离去。   江熙来眉头紧锁,只能先去检查那老人伤势。   劲装侠客道:“多谢少侠相助!实不相瞒,这老伯是秋庄主的远房亲戚,无儿无女,被庄主接到山庄照顾,血衣楼竟连这风烛残年的老人也……”   老伯摆摆手,悲哭叹息,“不要说了,老身已是将去之人,为何不让我替他而去……”   侠客眉间恨意渐浓,“我定要为庄主报仇!”   江熙来听了二人的话亦是悲愤交加,“老伯莫要有轻生之念,否则秋庄主泉下也不得安宁。”   那侠客抱拳道:“在下高辰,多谢少侠今日大恩!待我安顿好老伯,再从长计议报仇之事。”   江熙来道:“不知阁下与秋庄主……?”   高辰道:“当年在下被人追杀,幸得庄主收留,大恩大德,必终此身为他报仇雪恨!”   江熙来点头道:“我等来此也为助孔雀山庄重起,为秋庄主报仇,几日前方料理好得意坊,不如阁下先带老伯去那里安顿,再计后事。”   高辰喜道:“如此甚好!多谢少侠!”   于是扶了老伯缓缓离去,江熙来神色沉重地原路折回,那人尚在原地静静站着,江熙来方一走进,他便闻身而转。   江熙来道:“兄台莫惊!是我,兄台的家仆我未寻见,只撞见了血衣楼行凶,不过已经无事了。不若我送兄台回家?”   那人道:“这……那麻烦少侠了。”   江熙来微微一顿,终是问道:“兄台看不见,为何却能称我‘少侠’,怎知我不是一个路过的普通村民呢?”   那人的声音极低哑,听着并不舒服,“少侠步伐矫健,且我听见少侠佩剑与腰间玉带轻碰的声音……”   江熙来道:“兄台好耳力。”   那人道:“失明的人都是如此。”   江熙来自悔失言,颇有些尴尬,“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咱们走吧……兄台家住何处?”   那人道:“在江音畔边。”   江熙来走近几步,搭上他手臂道:“夜里山路难行,兄台小心。”   隔着衣服,那触感并不甚明显,然而心脏骤然的狂跳依旧无法抑制,缓缓迈出步子,极力轻声道:“多谢少侠。”   于是二人徐徐前进,寂静的山路之中连树叶落地的声音都听得见,安静得让人生闷,那人周身都是清冷的气息,颇为熟悉。   江熙来出言问到:“还不知兄台如何称呼?”   那人简短道:“我姓叶。”   江熙来未甚在意,“哦……在下姓江……不知叶公子为何这么晚了怎么还出门?”   那人道:“我出来赏月。”   江熙来疑惑:“可是叶公子……”   “我虽看不见,但是可以想象……少侠可有万分想念却不得见的东西?虽然看不见却忍不住去想……”   江熙来突觉心头微痛,勉强随意道:“在下没有什么可以想的,不能感同身受叶公子的体会了。”   那人手臂似乎是微微一抖,再不多言。   江熙来看着他的面容,暗夜之下并不真切,但容貌陌生而普通,面色暗沉,身形也因厚重的衣物而显得有些壮硕,步伐迟缓无力,的确是体质不太好的样子。   一路再无言语,直到临近路口,一粉衣女子张望许久,见二人行来,惊呼而上道:“公子去了哪里?!急死我了!”   那人低低道:“遇到些意外,多亏这少侠送我回来。”   女子听罢忙曲身一福,“多谢少侠!”   江熙来微微一笑,“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女子娇声笑道:“公子可算回来了,那花儿已经开了,不枉公子等了这么多天!”   那人似是贪婪地站在江熙来身边未动一步,声音平淡道:“已开了?那便好。”   他并未侧头,只面向着前方,却是对江熙来道:“几日前我有幸得了一株奇花,听说月圆之夜才能绽放,今夜得遇少侠,真是贵人。”   江熙来已激动道:“可是落天星?!”   那女子道:“少侠怎知?正是那花!开得可好看了,公子虽看不见,那花香也是极好的!”   江熙来忙道:“实不相瞒,在下已寻了这花许久,乃是为全一病入膏肓的姑娘心愿,不知叶公子可否……”   那人已然明白,哑着嗓子道:“自然,少侠送我回来,我理应报答……你且去拿来,送与少侠。”   女子应声而去,片刻即回,手中多了一精致的小盆,盆上描着一圈盛放的梨花,而盆中数朵落天星已经吐蕊,芳香随风而散,清丽怡人。   江熙来喜极,小心地接了过去细看一番,浅浅的笑容浮现在他唇角,那人微微抬头,透着青色的丝带,并不能很真切的瞧见江熙来的笑,手心却已紧握,为掩饰那控制不住的颤抖,不动声色地背过手去。   江熙来的声音轻快许多,“多谢叶公子!改日定登门道谢!”   那人突然颇有些疏离淡漠,“有缘再会,无缘便无需再见,少侠送我一程,我赠少侠一花,大约已经扯平。”   江熙来他这突来的冷淡是为何,只得道:“那有缘再会,在下告辞了。”   那人微一转身,身边的女子已扶着他手臂缓步而去。   月色如霜,风卷残叶,唐竭焦急地在孔雀山庄门口徘徊,终见江熙来的身影自夜色中而来,心中一松,迎上他道:“你跑去哪里了?!”   江熙来喘着气道:“遇到点意外,不过没事。机缘巧合下,还寻得一株落天星!”   说着将方才的事情讲了一遍,唐竭本细细听着,然听到那位“叶公子”,顿时心中一抖,神色如常地接过那花盆,“你也太冒险,就这么跟血衣楼的人动手。好在没出事……也罢,你先去休息,我把这花送去骆姑娘床头,明早她一醒便能瞧见。”   江熙来怅然点头,“终于了结她一个心愿。”   唐竭看着江熙来往住处去,眉间沉重,低头端详着手里的东西,梨花纷飞的图案生动清雅,心头一转,环视四周后步入花园中取了一小铲和青花小盆,小心翼翼地将落天星取出移栽过去,细碎的泥土中并无异常,唐竭愁眉紧锁,先将那花送去了骆莺那里,捧着梨花瓷盆回房,锁好房门细细查看。   在盆底轻扣两下,凝神倾听后,唐竭手下内力深动,几道裂纹自盆身而开,双手一个用力便碎裂在桌上。   盆底的夹层中有薄薄两页,唐竭双手发抖,展开一阅——   萧四无已在燕云,恐为明月心故意透露,不可妄动只能静观。明月心失踪多日,来信之纸可有所寻,已附。血衣楼我已接管,中布局陷阱已改,暂不能相告。冶儿受密令离去,近日欲寻一翎羽剑童,其短剑中大有文章。抓来数人皆不是目标,暂无性命危险。一山庄管家乃血衣楼之人,不可信。血衣密探尚未回报,速寻剑童加以庇护。后日戊时送君廊下面谈。吾安,勿念。   唐竭取过那片明月心的信纸细看,一目了然的蜀中工艺让他心头剧颤。   尤离已摘了眼上丝带,卸了易容,刚刚赶到的玉蝴蝶挥手让那粉衣的血媚蝶手下退下,不解道:“楼主这是为了什么?”   尤离的声音恢复如常,懒散道:“不为什么,只是还他当初救我一命的人情罢了。区区一个八荒弟子,我玩两局而已,二龙首也不会说我什么。你的易容功夫不错,若非我眼睛的颜色他一看就能认出来,我也不用装瞎子了。”   玉蝴蝶倒无所谓,“楼主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只是……合欢少爷正在闹腾呢。”   尤离侧过头,“他又怎么了?”   玉蝴蝶掩唇而笑,“他砸了屋里一堆东西,吞了一口碎梦散。”   尤离眉头一蹙,“他吞那□□寻死做什么?!”   玉蝴蝶道:“楼主放心,当场就救回来了,没什么大碍。至于他寻死做什么,只有楼主自己去问了。”   尤离的怒气一闪而过,加快了脚步。   面色苍白的少年卧在绵软的绒被之中,一张小脸满是哀怨,见了尤离便翻身背对着他,一句话也没说。   尤离也不去安抚,只冷冷道:“你又闹什么脾气?还要寻死?”   合欢哑着嗓子,幽幽道:“你跑去干什么了?私会小情人去了吧?”   尤离道:“我惯坏你了?我做什么还要跟你汇报?!”   合欢听他语中含怒,一个翻身坐起来,弱弱道:“你生气啦?”   尤离本坐在床边,猛地一转把他扑倒在枕上,低沉的怒气在他耳边游离,“你就为了这个服毒?碎梦散算什么?我该给你一瓶裂心丹,下回莫让人救,你要死就去死好了——”   合欢狠狠一拳打在他肩上,“反正你也不要我了,良楼主的□□我甘之如饴,来来来——”   然一个颇为凶狠的吻后,合欢已没了气势,粉面生晕略是可爱,尤离看他一眼,“如今我觉得跟江熙来再玩两局很是有趣,这种手握生杀之权,逗弄瓮中猎物的感觉,实在很好……”   “二龙首说,一切都是不可靠的,唯有自己强大……果然是女中豪杰,江湖前辈……佩服佩服……”   合欢缩在他怀里,幽怨道:“你很多天没跟我一起吃饭了……也很多天没来这里……很多天没……”   他的指尖抚在尤离臂上,却勾起尤离方才与江熙来接触时的悸动,那很久未见的浅浅笑意在尤离心头,意犹未尽,却不得不回应身下那人的挑逗。   “想我便说想我,砸东西还喝□□,你越来越厉害了……”   邪魅的笑容能掩饰住心里的一切杂乱念想,且装且装——   路还长——   还好,良楼主既善装,也很能忍。   虽然看不见,也忍不住去想。   痛到麻木,便习惯了。   合欢番外   那是我们一起到了开封的时候,天气冷冷的,他一路都压着帽檐,很警惕的样子,看到四盟的弟子路过还会悄悄将手移向腰间的短匕。   但是好在一路上都没有什么意外发生。   我坐在马车里把玩着手腕的铃铛——那真是一身很漂亮的衣服。   我喜欢精致好看的东西,自小如此。   一路无言,我也无事可想,只能想一想自己。   我还记得阿娘是个非常漂亮的女人,是凤春阁里的管事,她永远穿着很好看的长裙,周旋于花红柳绿之中,笑容风情万种。   她姓华,给我取的名字叫华沙。   然而小时候她一直很讨厌我——因为我不是个女孩子,在妓院里好像没有什么用处。   直到我稍微长大了一点,她发现情况也没有她想得那么糟,便先把我送去伶人坊,呆在那地方还不如呆在她身边,虽然她一喝醉便打我,也好过伶人坊里,打人都要堵着嘴打,因为不能让我们那凄厉的喊声伤了嗓子。   那鞭子也很奇妙,抽在身上疼得火辣,却不会打出血,按照师傅们的话说,这从头到脚都是很宝贝的,不能有什么疤痕坏了看客的兴致。   阿娘很难得来看我。   十岁那年的一天阿娘突然把我接了回去,很温柔地给我换了一身粉色的衣服,那衣服上挂饰精致,质地也很柔顺,她第一次对我笑得那样好看。   “沙儿长得真是水灵。”   我一知半解地抬头看着她发髻上的宝石簪子,被她牵着往楼下走。   出了凤春阁,她甚至给我买了一个糖人,一个小兔子的样式,甜得发腻。我第一次吃这东西,只觉得心里被满满的幸福突然塞住了。   过了一个街口就到了酒楼,楼下坐着零散的几桌客人,一个穿着很气派的中年男人看到阿娘领着我,有些皱纹的脸上绽开了奇怪的笑容。   他身后站了两个很严肃的大汉,手里拿着兵器,很阴沉的样子。   他摸摸我头顶,粗糙的指尖顺着我的脸颊滑下,整理着我的领口,碰到我的锁骨时,那种突如其来的反感让我往后一缩。   阿娘有些不高兴,“哎呀,小孩子,有些怕生呢……”   那人倒很欢喜,“真是粉雕玉琢的孩子。”   阿娘眉开眼笑道:“是啊,这孩子从小在伶人馆,声音可好听了,沙儿,给老爷唱两句……”   我看着她威胁的笑容,只好轻轻哼了一段《鹧鸪天》。   那人乐得直点头,“好,好嗓子,再多给你二百两!”   阿娘忙福身,喜滋滋道:“哎哟,您真是大方,七百两都不眨眨眼的,荣娘在此谢过啦——”   我懵懵懂懂地听了这几句,一种很不好的感觉陡然窜了起来,下意识去拉她的裙角,却被她轻轻挥开,蹲下来握着我的肩膀道:“沙儿,阿娘生你可不容易,今天就算你报答阿娘了,跟管家好好回去,不许哭闹,老爷要你干什么你都要好生听话,将来要是发达了也别忘了阿娘……”   我听不太明白,却觉得指尖都冷了,手中还剩下的半个兔子糖人掉在地上我也没发现。   阿娘接过一个沉甸甸的盒子,转身便一摇二摆地走了。   我甚至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鼻子酸酸的,眼泪突然就冒了出来。   那人有些粗鲁地抹了抹我的眼泪,竟又将指尖伸到唇上舔了舔,缓缓地笑着,“这哭起来真是漂亮……”   随即他站起身来,拉起我的手往门口走,我的脑子里还是空白,身体却已经反抗,一把将手缩了回来——   “我不要跟你走!我要阿娘……”   他笑得复杂而奇怪,“你阿娘已经把你卖给我了,跟我回去,有很多好吃的。”   我使劲儿摇头,“我不要!”   他好像有些不耐烦,一把将我扯了就要往外拉,我一点反抗的能力也没有,害怕得哭出来。   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听到她的声音,清丽如晨光里的黄鹂,带着满满的不屑语气——   “一个大男人光天化日地在这里买卖孩童,真是恶心。”   我们循声望去,那个女人看起来只是十几岁的年纪,蓝色的长裙摇曳生光,容貌美极了,眼中的眸子盈盈亮亮,仿佛中秋的月光,长发垂在白皙的颈侧,露出一点珍珠耳坠的莹光。   她细柔的手腕上戴着一对水汪汪的翡翠镯子,一看就知道出身大户人家。   那人自然也看得出来,并没有恶语相向,只道:“这关姑娘何事?一个愿卖一个愿买……莫管闲事!”   她瞅了我一眼,声音好听极了,“你愿意跟他走么?”   我拼命摇头,泪水在脸上交叠,一片冰凉。   那人手中加重了力道,“小孩儿,我可是给了钱的,你不愿意也得走。”   那女子笑得镇定,“给了钱又怎样?不如我们去衙门里讲讲这事儿。钱府的管家买了这么小一个孩子,带回去是要做什么呢?”   那人脸色微怒,倔强道:“到了衙门我也不怕你……”   那女子抬手从发间取下一枚珠钗,那颗晶莹剔透的珠子温润生光,映得她皮肤皎若明月。   “这颗夜明珠至少值一千两,方才你花了五百两,现在我用这钗来换,你若不同意,那就跟我那几个候在门外的护卫说道说道……”   那人扫了门口一眼,已有人轻步进来恭恭敬敬地问那女子:“明姑娘,出了什么事?”   她语气轻柔道:“暂时无事,就看这位管家有没有事了。”   那人手中一松,似乎微微有些胆怯,沉默了片刻终于示意身后的人去接过那东西,口中道:“反正我也不亏……”   说罢有些恼怒地走了。   她温柔地蹲下身,拿着手里的绢子擦擦我的眼泪,拂开我眼前的碎发,轻声笑着道:“你阿娘不要你了,以后不要再想她。”   那声音仿佛有种不能抗拒的魅力,让我情不自禁地点头。   “我看你这么瘦弱,不太适合到那难于上青天的地方去。”   她盯着我的眼睛,“你这眼睛里的雾气很有襄州云海的气质。”   于是两个护卫送我去了那个云雾缭绕的地方。   灵妙潜通乘风起,太极玄虚若镜清。   长大后的我终于明白当年若不是她,我将面临怎样的人生。   于是我无时无刻不想起那个高如明月的女人,当归玄的剑气萦绕周身,当朦胧的日出照耀太极道场,我已是真武的修道之人,师兄们口中的“华师弟”。   襄州的辰光极缓慢,道家玄学对我来说其实也没什么想探究的欲望。   我日夜苦练勤学,只为了再见到她时让她欢喜而笑。   真是做梦都想再见她一次。   这一天竟然真的来了。虽然她的容貌和初见时并不一样,但是那声音我永远也不会忘。   后山的茂密树林中,她的声音清冷了很多,却还是有着跟那时一样的自傲。   后来白云观辰少谷等人奉命来真武,要盗走三清剑招的剑谱,我没有任何思考便鼎力相助,里应外合,不费吹灰之力。   再后来我跪在她裙下,说愿意为她献出我的生命。她是青龙会的人也好,江湖第一美人明月心也好……   这样高高在上的女人,不是我可以觊觎的,卑微的繁星千万,皎丽的明月只有一个。   但是为她,也甘愿陨落。   于是蛰伏在真武许久之后,我踏上了江湖,先投身杀手组织中,静待其命。   我曾随东瀛人潜入天香,亦参与过去沉剑池盗剑的行动,将金玉使手中的孔雀翎图谱下篇交到那个有些魔怔的冶儿手里,辗转了无数地方,能见她一面的机会却很少。   在长久的闲暇时光里,我也曾遇到一些小小的意外。   组织里有个同行代号夜鹰,听说是个很冷淡的五毒弟子,下手极狠辣,行踪很飘忽。杀手组织的人都是不会见面的,我们都是独来独往的性格,孤身一人的任务。   在我长久独处的时候,我喜欢上一种从未见过的花儿,生长在遥远云滇,火红艳丽,却很伤情,所以对云滇的一切都泛起浓重的好奇。   在一次短暂的见面时,明月心看到我腰上多了一个绣着曼珠沙华的荷包,难得与我多说几句,便建议我不若改名叫沙华。   我喜极她能注意我,也一直憎恶生母的一切,早该换一个名字不是么?   在东越的组织分部交了任务之后,我在海边遇到他,他的暗杀令落在离他几步远的沙滩上,我瞅见“夜鹰”两个字便想起了这个同行,那时他胸口一道刀伤,双目失明,似是中了暗算。   在海边渔村里安顿了他,我对解毒不甚了解,只能照着大夫配的药喂给他。   他醒来时非常紧张,却拼命地掩饰,我玩心大起,伶人坊教的那些我也未曾丢下,拟声换音的口技我仍擅长。   于是用软糯的女声安抚了他的警惕,他却好像并未因屋里的这个人是个弱女子而放心,没有神采的琥珀色眼睛仍旧充满不安。   我将大夫的药方念给他,他不屑地一哼,重说了些药材,说如此用不着半月,七日就会复明。   我掐指算着,每天看着他冷冷的神色,听着他寥寥几句的话语,倒觉得他很有意思。   到了最后一日,他坦言会报答我救命之恩,我只轻然一笑,在夜色里掩门离开了。   我可不想看他复明后一脸惊惶的样子,再说我一向蒙着面纱周旋刀光剑影之中,一是长相太温柔不适合那些杀伐的黑夜,二是她不希望我抛头露面。   时光一晃,我几乎忘了这个小事情,直到奉命接了徐海的暗杀,照着她的要求去执行任务,她说不用得手,甚至都不要伤了那人,只消闹出点动静,伤了和目标同行的太白就好。   徐海的秋韵的确迷人,我甚至抽空去树下许愿,将那荷包挂上了枝头,里面那张浅红的笺纸上写着——   愿坠星劫火,助尔万事皆成。明月成镜之时,求记此微星。   当那双刀抵住我的道生一剑,我真的被那双眼睛给吓了一跳——   原来是他?   尤离,他叫尤离?   哪有父母给自己的孩子取这么不吉利的名字?   我看见那个太白凌厉的剑气,明亮的眸子,不假思索地送了他一把毒粉,遁身逃走时犹听了尤离惊急的声音——   “熙来——”   哦?   他也会有这样的语气?   真是有趣极了。   紧接着我才慢慢了解他的身份和夫人的意图,只是为了栽赃上官小仙。   听说杀手都是冷静的人,然而伤了他心尖上的江熙来,也难怪他顺着夫人的计划跑去跟上官小仙针锋相对。   那几日和夫人相处的机会终于多了一些,直到九华再见到他,他已经变得疯狂而脆弱。   我和那位江熙来本人也从不知道还会有“哭起来很像他”这样的说法。这种只能意会的感觉可能只有当事人能体会。   夫人说:“你要陪着他,等到哪天他心中不再想着你哭起来像江熙来,而是江熙来哭起来像你,就算成功了。”   诚然,他很有利用价值,不单因为他是叶知秋的儿子,他的狠辣,他的毒蛊,都不能在四盟和八荒之内施展,夫人说起这个来竟有些惋惜。   我以为他那时是完全阴暗的心境,自己痛苦至此,不会在乎别人是否痛苦。   当他抱着我回房,抹去我眼下泪光,向我道歉,心脏好像被什么猛地扎了一下。   我是骗他的,生来的风尘气息离了玄道的熏染便又自然地回来了,那种娇柔的样子在我装演起来是毫不费力的,看到他每日的低迷样子,有时我也觉得这样欺骗一个心如死灰的人何其残忍,可是想到夫人明丽的笑容,一切都变得无所谓。   在开封的这一晚,我方知我竟和他有这样的缘分,不得不承认,那荷包落到他手里算得上是老天的作弄,或许上天也不愿意看我们这样将他送进一个又一个满是荆棘的陷阱里。   夫人默许他,甚至在期待他去秦川,他怎么可能不知道那又有圈套在等他?可是为了见那江熙来一面,明知夫人的险恶用心,他还是飞蛾扑火般地往秦川而去。   江熙来是怎样的人?夫人早了解得很透彻。   若只是救他一命就可以让他这样,我是不是也可以?   他卧在塌上轻轻地喊着江熙来的名字,声音朦胧又凄凉。   他好像不会碰我,我以为就算他对我怎样,我也只有为了完成任务的服从。   但是当他喊着江熙来的名字在我身上发狂地崩溃哭泣——   有种莫名的怒火和悲痛。   凭什么?凭什么可以为江熙来这样?!   凭什么那个伤他至此的人能让他这样念念不忘?!   我阴狠地回答他,   那个人一点也不喜欢你。   不过果然这么久的努力并没有白费,他的躁郁无常终于可以在我的安抚下渐渐沉静下去,或许是那时他的身体情况也经不起他折腾,说起话来不是不想狂躁,而是没有力气去狂躁。   吃了东西后会痛苦的吐得昏天黑地,每日一醒来就剧烈地咳嗽,干涸的双眼都是血丝,整个人瘦得像深秋的一片残叶,看着他这个样子,大约任何人都会怨恨江熙来。   他靠在塌上虚弱地问我:“你,可不可以抱抱我?”   抱在怀里才知道他究竟消瘦成什么样子,我是心软了,甚至我想告诉他我早就救过他一次,比那个江熙来早得多。   但是我不能告诉他。   终于他的身体渐渐好起来,那种闲暇的日子已经久违了,长袖翩翩地为他歌舞一曲,教他抚琴吹笛,变着花样给他做点心,温柔的满室旖旎。   终有一日他竟低低地唤我——   欢儿。   合欢,我的新名字,从未从他口中喊出来,那一瞬竟不是任务又离成功进了一步的喜悦,而是莫名的眼中一热。   但愿如此——但愿我心中之明月能和他同在,相映生辉,永不冲突。   忙于血衣楼事务的他已经好几日没有跟我见面,血媚蝶中亦有夫人安排给我的人马,当我知道他竟还抽空把落天星给了江熙来——   怒火骤然勃发,一个挥手便掀了桌子,一个接一个的花瓶碎裂满地,推倒屏风,扯了壁画,冲到他的房里从案上随意抓了一瓶便仰头灌了一口——   □□真的很难喝。   只一口便呛得我痛苦弯腰,灼烈的感觉蔓延心头,浑身都脱力了。   玉蝴蝶冲进来看了一眼,冷静地吩咐人去拿解药,手下内力一动便将那灼烈的痛感压了下去。   看来我运气不好,没挑到什么一口就能致命□□。   然而听到他匆忙的脚步声,我突然就不那么生气了。   阿良,那是个很讨厌很讨厌的人,跟他在一起你会死的。   他的怒气让我觉得安心,我能让他生气,不是很大的成就?   “想我了便说想我,砸东西还喝□□……”   他怀里犹带着外面的清冷气息,脸上也冰冰的,声音里却有让人心动的嗔怪。   这样近的距离下能看到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泛着光,映着自己的呆滞模样,很奇异的感觉。   今晚你可别走了。   我刚中了毒,要良楼主亲自解才行。   此去经年   冬季的天黑得很早,玉蝴蝶一行人被尤离派去了锦燕林,合欢因他的一支迷魂引昏睡在房里,效力可坚持两个时辰。   送君廊下水流缓慢,枝林掩映着唐竭青色的衣服,尤离一袭黑衣,落在他眼前时,他整个人都抖起来。   给了尤离一个紧紧的拥抱,唐竭急促喘息,“你,你还好?”   尤离微笑点头,“一切都好。你果然聪明,我真怕今晚等不到你来。”   唐竭仍旧满心忐忑,“你怎么会接管血衣楼?明月心她——”   尤离道:“时间紧迫,不能说这么多废话。第一:近日不可对血衣楼出手,第二,那个翎羽剑童的剑里有孔雀山庄的密书,一定要找到。找到以后查清里面的东西。第三,这是血衣楼现在的布局图,稍加改动,交给四盟的人马,来日能用上。”   唐竭谨慎收好,急道:“你真的没事?”   尤离一笑,“我像有事的样子吗?”   他的气色已经好了许多,声音也很正常,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来,苦笑了一声,“熙来身体不好,这是我拟的几个方子和药膳。”   唐竭心头剧痛,低头接了过去,迟疑了片刻,道:“你要不要去看看他?他喝了安神汤睡下了,我们悄悄去……看他一眼……不会有什么事……”   尤离眉头一皱,“安神汤?”   唐竭道:“他一直失眠,所以……”   尤离无奈地侧过头,压住心头的抽痛,“那东西也伤身,劳你费心,帮我照顾好他。”   唐竭泫然欲泣,“你们一定要这样?我在旁边看着两个人痛不欲生真的好难受!尤离,我们不干了行不行?跟我回去,不要管什么血衣楼青龙会明月心——”   尤离摇头打断他,“不能回头了。对了,明月心的信纸,来源可查到了?”   唐竭无力道:“蜀中。”   尤离沉思片刻,“那么下一步就是巴蜀,你们尽早做准备。”   唐竭一把握住他双肩,恳切道:“尤离!我真的不行,我坚持不下去,求你了……我总觉得这样下去你们俩都活不下去……”   尤离拂开他双手,“我早已死了,残命一条,我尚且坚持,你要告诉我你不行?!”   唐竭摇头,“梨子,你这样下去迟早要为青龙会手染四盟八荒的鲜血,到最后即使功成,如何回头!”   尤离淡淡地闭上眼睛,“早已不能回头。”   “好了,时间不多,我得回去了。”   唐竭看着他隐没在夜色之中渐行渐远,茫然而疲倦,深感自己的无能。   回到房里换了衣服,合欢尚在沉睡,毫无防备之下尤离已扣上他脉搏,那种柔柔的内力起伏,不是太白,而唐门不用剑——   那么是真武?   轻身上床将他揽进怀里,静静地思索着,等着他醒来。   过了许久,合欢昏沉沉地睁开双眼,微微一动,尤离闭着眼睛,有些倦意——   “醒了?”   合欢揉揉眼睛,“我……刚才……?”   尤离道:“你刚中过毒,身体虚弱容易困,刚才睡过去了。”   合欢复又缩回他怀里,“好像是觉得很倦……”   尤离的声音懒懒的,“以后不许那么冲动……□□可不是好玩的。”   合欢点点头,温顺地抚摸着他胸口,直到玉蝴蝶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楼主,那剑童被四盟的人带回去了。”   尤离遥遥回了一句:“知道了,去休息吧。”   本是没有什么大事的夜晚,却有突变惊扰搂着合欢熟睡的尤离。   他今日又在睡前喝了安神汤,这一回睡的有些沉。   屠越龙很少会来这里,他看不太惯合欢娇滴滴的样子,日常中也很少跟合欢照面。   当他破门冲入时,吓得合欢轻呼一声,一把抓住了尤离手腕。   房中的角落里尚点着两盏烛火,黯淡的光下尤离穿着一身乳白色寝衣,从床上坐起来揉揉眼睛。   “屠堂主……”   屠越龙看到合欢娇羞依偎在尤离怀里也是很尴尬,低了头道:“抱歉,刚在门口喊了你几声你没应,我还以为出事了。”   尤离道:“该是我说抱歉才是。今夜安神汤有点浓,正是药力发挥的时候,欢儿前日中了毒,睡得也沉了点。害屠堂主担心了。”   屠越龙道:“有人夜探血衣楼,已经被擒下了,楼主可要去看看?”   尤离用起身的动作掩饰了手指的颤抖,心头有一万个念头转过——   不是唐竭,会不会是江熙来?   是四盟的人?或者是又明月心的试探?   万一是江熙来怎么办?   合欢已经取了一旁架子上的衣服帮他更衣,又拿了一件黑色斗篷给他披上,口中道:“夜里很冷呢……”   尤离拍拍他的肩,语气很柔,“嗯,你先睡,不用等我。”   走下楼梯,尤离脸上已带着该有的倦意,步子很缓,问道:“是什么人?”   屠越龙道:“来历不明,他们一直没开口。”   他们……   是有多少人?   有这样的胆子夜探血衣楼?!   龙虎堂的暗房里窗户禁闭,展梦魂的胳膊被砍了一刀,玉蝴蝶正在给他包扎。   尤离方一走进去,玉蝴蝶已经道:“扰了楼主好梦实在惭愧。”   尤离看了看展梦魂的伤,心头一松。   不是太白剑法伤的。   不,这样不行。   尤离清楚意识到只要想到江熙来他几乎就会丧失思考能力,慌乱挥之不去,心脏跳得太快。   转身在柜子里拿了一瓶药出来,抖在展梦魂伤口上,低声道:“这是前几日我随手配的,对付刀伤剑伤效果很好。”   展梦魂生硬道:“谢谢。”   玉蝴蝶站在一边,冲手下道:“去押上来!”   尤离回头时,地上已经多了几个被绑着的黑衣人,其中一个正是那日与江熙来相识的高辰。   尤离心里怒骂一句蠢货。   “深夜有客到,不得不相迎啊……”   接过玉蝴蝶递上的茶,悠悠地泯了一口,“几位深夜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高辰抬头看他一眼,见他这般年轻也不由惊诧,“你——哼,今日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尤离道:“几位看起来不是四盟的人,又是为何来打扰我深夜休息呢?”   高辰本欲和几个受过秋水清恩惠的侠士夜探血衣楼查看一下楼中布局,谁知楼中警备如此森严,将要离去时被发现擒住,恐怕是不得生还了。   尤离怒极他们来找死,飞快地思索着能有什么办法拖延一下。   高辰一脸决然,他身边的几个人也是慷慨赴死的神色。   尤离扫了一眼,问玉蝴蝶道:“对了,我那个新玩意儿死了没?”   玉蝴蝶道:“启禀楼主,日夜续命,还活着呢。”   尤离点点头,“那把它弄过来给几位侠士欣赏一下。”   几个血衣死士很快抬着一个酒坛进来复命,玉蝴蝶正将屋里的烛台一个接一个地点燃,渐渐明亮的光线让尤离有些头晕,困意弥漫他的眉间。   那是一种混着酒气的腐烂恶臭,一人半张着嘴,耳鼻和两片唇瓣已被割去,双眼挖空,塞在并不宽敞的酒坛里,尚有呼吸。   尤离轻轻挥手,厌恶地侧过头,展梦魂将窗户微微打开,顿时有新鲜的空气涌入,缓解了众人的恶心之感。   玉蝴蝶站得远远的,并不想多看那玩意一眼。   屠越龙第一次看到这个,皱着眉头移开了目光,胃里一阵翻涌。   尤离道:“拿远些,给这几位看看——骨醉就是这样的。”   那几人中已有人开始呕吐,高辰只看了一眼便惊恶交加,看着尤离道:“你小小年纪竟如此狠毒!”   尤离笑了起来,“狠毒?呵~我这只是好奇而已。几位若不说出是谁派你们来的,就只能变得跟它一样了……”   高辰依旧一脸鄙夷,却有另一人已吓得浑身哆嗦,狼狈扑倒在地,伏在尤离脚边凄厉道:“没有人主使!我们只是想探探楼中虚实,再告诉四盟的弟子……为……”   尤离接口,“为日后剿灭我血衣楼做准备?”   那是涕泗横流,“是!我们只是受过秋庄主恩惠……不是四盟的人!”   高辰怒道:“软骨头!算我走了眼!”   尤离打了个哈欠,有些疲倦道:“几位的勇气我很佩服……不过太过大胆就近乎于蠢,蠢的人留在世上是没有什么用的……”   玉蝴蝶突然出声道:“楼主,我有一言……”   尤离闭着眼睛,动也不动道:“你说。”   玉蝴蝶道:“这几人虽不是四盟的人,却是为了四盟来的,虽然杀了也没什么用,但是四盟最是满口仁义道德,不如我们以他们要挟那边把那短剑交出来?”   尤离叹道:“交出来又如何,恐怕里面的东西早已被他们看了……不过,好歹算完成了任务,也罢……”   尤离睁眼,抬手指着高辰,“把他吊在门口,等四盟的人来赎。”   说罢起身,懒懒地扭动着脖子,“好了,折腾这么久,都累了,弄完就去休息吧……”   明日江熙来和唐竭那边就会收到赎人的消息。   尤离轻笑两声,突然想起合欢那日服毒的冲动行为,不管是真服毒还是假试探,都不能大意,于是转头又加一句——   “告诉四盟的人,明日黄昏时分,要江熙来亲自来赎人。”   不同于刚才的慵懒,声音里带了适度的恨意和惆怅,头也不回地走了。   相见即相杀   唐竭还没从跟尤离碰头的凄惶中走出来,浅浅的一觉过后竟又收到要让他崩溃的消息。   高辰带人夜探血衣楼被擒,指名要江熙来拿着那短剑去换。   短剑里的东西已经被他们拿出来誊抄了一份,只是那一页古怪的句子暂时还搞不清是什么鬼意思。   尤离前脚才告诉他近日不能对血衣楼动手,几个时辰后竟就出了事,为了保那几个人的命,尤离那边一定很难办。   可是为什么要江熙来去赎人?   按理说,尤离该避免跟江熙来照面,他们一见面,场面恐怕根本无法控制,是大打一场还是直接同归于尽?   唐竭扶额,眉头紧锁。对面的江熙来并不知道他即将见到的是谁,他只是担忧那几个人的安危,看到血衣楼的来信后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就决定前去。   信上写了,只能他一个人去。   唐竭埋头苦思——尤离究竟要搞什么?!   他太思念江熙来了?   忍不住要见见他?!   他要是这么不能忍,这几个月又是怎么忍过去的?   自己和江熙来到了九华,青龙会那边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作为心头该是满腔爱恨交织的良景虚,他若什么事情都不做,不是太不合常理?因为这样才要江熙来去?   唐竭不清楚尤离在血衣楼的详细情况,但从最近对这位楼主的评价上看,他的确如他所言——一切都还好。   南宫玉博和鸿鹄子都在房中,前者神情紧张道:“为何要江少侠独自前去?一定有诈,江少侠——”   江熙来擦拭着剑锋,声音镇定而轻缓,“堂堂血衣楼,若想要区区江熙来的命,岂非易如反掌?何必这么麻烦,所以各位不用担心。”   唐竭如何不担心,虽知最后的结果必是江熙来将人赎回来,可是其中过程必定又是惨烈无比……   鸿鹄子道:“在下为医多日,算卦之学尚还在手,掐指一算,少侠此去有难料之险啊……”   江熙来动作一停,没有很在意这一句,“无事。”   自从秦川那无望的一夜后,江熙来已甚少再有笑意,平日间话也变得很少,那种冷冷的神情其实和尤离很像。   可能两个人自己也不会察觉到,他们不经意的举手投足间都有了对方的影子。   黄昏的余光冷冷地洒在江音畔边,江熙来脸色青白,那件月白色的棉袍领口围着软软的绒毛,盖住了他凸显的锁骨,瘦了一圈的他身形更挺拔,那些温和的暖意已经从他眼里消失,只余寒星般地剑光。   玉蝴蝶周身的青色几乎要和林间融为一体,脚步轻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少侠来得好准时。”   江熙来不想她在这里等自己,冷冷地扫她一眼,“如此远迎,如何敢当。”   玉蝴蝶呵呵一笑,“少侠可把东西带来了?”   江熙来取出那剑童的短剑,“给。放人。”   玉蝴蝶却不接,“还得劳烦少侠亲自交给楼主才行。”   江熙来收手,抬眼道:“好,烦请带路。”   玉蝴蝶道:“楼主说了,这一路的守卫布局少侠随意看,反正明日就会变动,也不怕少侠窥了去。少侠请吧。”   江熙来提剑跟上,一股不耐的烦闷自心头窜起。   总坛内的路甚是宽敞,通往冶儿练功房的路上守卫众多,两座面目狰狞的罗刹像坐落两边,双手撑顶着高阁,看起来神貌生动,仿佛真是两个恶鬼架起了血衣楼,蔑视众生。   以一条青色绸带束了长发,留了一缕搭落脸侧,将秀气的眉型修得微微挺拔,紧致的护腕不同于平常他常穿的宽袖,淡紫色的肩上绣的是一枝清雅玉兰,宽松的外袍掩住了他纤细腰身,内里的玉带颜色纯如凝脂,颈间的领口被银白色丝线挑了几朵寒梅。   合欢就这样静静地在那里烹茶,热气缭绕,和屋里浅淡的熏香重叠交杂,缠绵难分。   江熙来进来时便看到这美人握着茶壶,闭目凝神,未因有人进来而停下动作,睁眼时带出一瞬的杀气,转眼间散入了满室的暖意中。   这难道就是那位楼主?   江熙来身后的玉蝴蝶已不知去向,他只好抬脚走近,合欢的容貌本三分英气七分娇丽,今日装扮得特意凌厉逼人,江熙来正要开口,合欢已先道:“江熙来。”   江熙来微微一惊,已回问:“阁下是?”   合欢在桌边放下一杯茶,往他的方向轻轻一推,“江少侠一路辛苦,先喝杯茶缓一缓。”   江熙来不接,亦未坐下,取了短剑放在桌上道:“东西我已带来,可以放人了?”   合欢看向他的眼神里是从未有过的狠辣之意,“进了血衣楼就要守血衣楼的规矩,否则人是放不了的。”   江熙来不知他语中毫不加掩饰的敌意是从何而来,四目相对间,房里都冷了几度。   尤离的声音在这个时候显得格外突兀,人从屏风后缓缓而出,黑色长衣上垂着两条红艳的绸带,瞬间刺痛江熙来原本淡漠的双眼——   “江少侠盯着我家欢儿看得这么入神?也难怪,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么……”   江熙来几乎毛骨悚然。   不可能,不是的——   怔怔看着他走近,阔别已久的人突然这样出现在眼前,伸手揽过那淡紫色的人影,那种温柔的姿势,低眉时的眼光,恰如那个无数次在自己耳边轻语的少年。   “江少侠别来无恙,良景虚恭候多时了。”   这一句仿佛一道霹雳在江熙来心头闪过,那人丝毫不注意他的呆滞,自然地拥着合欢坐下,从合欢手间接过碧□□滴的小小茶杯。   江熙来微微踉跄一步,直直盯着尤离,“你……你——”   尤离笑着招呼他道:“江少侠这是怎么了,来,故人相见,该好好叙叙旧,喝杯茶先……”   江熙来握着剑发抖,缓缓地叫出他的名字——   “尤离——”   虽然准备了很久,听到他的声音还是止不住地呼吸困难,尤离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心知已被合欢收入眼中,索性一把掷了出去,淋漓的茶水划出一条晶莹的线,茶杯支离破碎地散在角落,随即便是一阵诡异的沉默。   “江少侠认错人了,这是血衣楼良楼主,至于尤离,早死在秦川了,是少侠亲手了结了他性命,少侠忘了?”   合欢的声音已将对面的人从震惊中拉回另一个地狱,尾音的轻颤也暴露他此时的激怒。   合欢是突然怒了,因江熙来喊了他名字一句,他就那般不能控制情绪跌宕,这个人——   江熙来!只要一句话就可以牵动尤离的情绪!他没有忘了他,因爱生恨,却还是有爱——   “阿良!他把东西拿来了,我们放人,让他滚!”   尤离听着合欢真切的恼怒语气,突生困惑,逢场作戏,他至于如此生气?   然江熙来不给他思考的时间,利剑出鞘的声音铿锵悦耳,杀意煞退了淡淡茶香——   “尤离,你给我一个解释……”   尤离站起身,轻轻抬手拨开他的剑锋,“江熙来,你来,是有求于我,什么翎羽剑童的破剑我没什么兴趣,我现在就杀了高辰,你奈我何?”   他第几次拿剑对着他了?每一次都记忆犹新,连他此时震怒的眼神都是恍如昨日重现。   尤离转头逼视合欢,命令道:“你先出去。”   合欢骤然变了脸色,咬牙切齿地带出困扰他已久的怒意,“良——景——虚!”   尤离的声音也严厉森然,“出去!”   合欢一把掀了桌子,杂乱的响动中,起身便走。   他离江熙来不过数步,擦身而过时的内力起伏,裹着浓浓的杀意席卷江熙来全身,尤离骤然警觉,然他眼神方至,合欢已推门而出,吓得门口守卫慌忙闪身,复毕恭毕敬地关上了门。   那一瞬绝非错觉——   是了,就是他——   徐海那个出身真武的杀手……   所幸还是有点收获。   江熙来怒视着他,冰冷的语调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尤离,我要你给我一个解释。”   尤离步步上前,挥开他的利剑,“我说了,你有求于我,就要有求人的样子……”   江熙来冷笑出声,脸上的表情是极单纯的生气模样,“良——楼——主——如今可算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了?堂堂一楼之主,美人在侧,生杀在权,你要出尔反尔杀了他们,我求你有何用?!”   尤离还没听他用过这种语气说话,一时之间竟笑起来,“美人在侧?呵,江熙来……你吃醋?”   江熙来方才明白自己这满心的怒火从何而来,横剑挡住尤离逼近的步伐,“说什么梦话!”   尤离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开心过,声音柔了几分道:“你这是不管他们死活了?你的道义都去哪儿了?他们被擒,可是为了你们四盟啊……”   江熙来眉间一蹙,深恨自己方才的冲动,强忍心头怒火道:“那么请……良楼主……放人……”   尤离不知周遭的守卫是否在监听,更担忧合欢并未离开而是一同监视,暗悔方才的心动。   是了,他们都是见了对方就没有理智,什么大义,什么大局,都在一瞬间被抛到脑后,事后再想弥补,却已留下祸患。   江熙来,其实你比你想的更重视我,对不对?   那拿着剑的手并不坚决,尤离靠在他耳边低语,“江熙来,你很想我是不是?”   “我离开这么久,你也憋坏了对不对?”   江熙来听到这露骨的调戏之语顿时气得发颤:“你闭嘴!”   二人离得这样近,江熙来身上那种清冷的气息一点一点将尤离缠绕,几乎快要吞噬他的矜持和理智,他想温柔地拥抱他,告诉他究竟有多想他——   周围安静得好像没有任何人在,尤离长久以来紧绷的神经却不能有任何放松。   “你要我放人,一把短剑还不够。”   江熙来闻声相视,“还要怎么样……”   尤离又走近一步,江熙来立刻退身,撞上身后的红漆房柱,惊诧之下面前已是尤离琥珀色的眼睛。   “你觉得你还能怎么样?”   “方才那个,是明月心送我的礼物,是不是很漂亮?”   “我想知道,你们两个谁更好一点,但是熙来……你……很久……呵呵,很久了对不对?我都几乎忘了……”   江熙来面红耳赤,被灼烈的妒火灼烧心头,正要举剑,已被尤离一把扣住手腕,一个脱力,长剑落地的声音清晰悦耳——   “江熙来,你打不过我的。为了大悲赋,你不要我,现在为了你们四盟的大义,该是你牺牲的时候了……”   江熙来瞪着他的眼睛,“尤离——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   尤离低头凑近他唇间,被他极快地避开,于是无奈一笑,“我怎么变成这个样子,这不是应该问你?!”   他握着江熙来手腕,猛地便往一旁的长榻上拽,大力将他扔在塌上,将地上的长剑一脚踢开,又一把夺了剑鞘狠狠一掷——   “江熙来,我不勉强你,你若说不愿意,我立刻放你走,你要是想救人,该怎么做你自己知道……”   江熙来正欲挺身坐起来,已被他逼得只能躺着仰视,对视间喘息道:“尤离,不要玩这种幼稚的把戏。东西我带来了,求你放人。”   尤离突然笑了,“最后那四个字,再说一次——”   江熙来迟疑片刻,低声重复,“求你放人。”   尤离满意点头,“这句我很喜欢,但是还不够……”   他的指尖在江熙来颈间游离,挑动他的呼吸,“江熙来,你也很能忍啊。”   俯下身用舌间逗弄他的耳垂,“你不想要?还是这些日子里,江少侠已经另寻新欢……”   江熙来几乎立刻就出声,“我没有!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尤离呵呵一笑,“你果然吃醋了……”   江熙来呼吸变得急促,“把你的手拿开,唔——”   尤离贪恋这短暂的温存,迫不及待地吻上他,已经忍不住要哭泣。   江熙来,   你可怜可怜我。   我好想你。   江熙来开始剧烈反抗,气喘吁吁时已挣扎着推开他,“你滚开!”   尤离一把按住他双手,“我滚?你不救那几个人了?”   江熙来动作稍缓,语气弱了两分,复又道:“你真的入了青龙会——”   尤离看着他眼睛里逐渐泛出了泪光,平静道:“是。二龙首待我极好……”   江熙来眼中的愤恨仿佛直逼他心脉,“你真的,入了青龙会——”   尤离点头,“怎样?你很生气?很恨我?又想一剑穿胸了?!”   “江熙来!我真是想了这一刻无数次——”   嵌住他双手,已将他腰带解开,胸前的衣襟也顿时被拂散,尤离痛心地蹙眉,转而换了极凶恶的眼神,不顾江熙来的挣扎,俯身亲吻他的胸膛,一手继续向下——   江熙来颓然扭动了几下,泪眼迷蒙间终于哭喊出声——   “你不是他!他绝不会强迫我!他死都不会伤害我!良楼主,你把他还给我,你把阿离还给我。   “求你了,求求你把他还给我……”   尤离在一瞬间停下了所有动作,呆呆地在他身上沉默了许久,身下的人喘着气,同样呆呆地沉默,眼泪无声的从他清澈的眼睛里,流淌出黯淡的光泽。   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他耳中——   “他死了,回不来了,你求谁也没用。”   推门而出,玉蝴蝶果然守在数步之外,神色没有任何异样,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良景虚言出必行,东西既然到手,把人放了,好好送江少侠回去。”   玉蝴蝶依依答了声“是”,复又道:“楼主快去看看合欢少爷吧。”   天色已暗,冷风灌入原本温暖的房里,江熙来已拾起剑来,麻木而僵硬地合上衣领,转而侧首,迷惘地看着尤离理着凌乱的衣襟,踏入茫茫夜色里。   吾卑   合欢不在房间里,也不在他常去的琴房内阁。   尤离慌了,他几乎要以为那个貌似娇弱的人已经提了双剑去拦截江熙来——   巨大的恐惧突然包围他,脚下都不听使唤,飞快地夺门而出,终在转角的毒室里听到合欢放肆哭泣的声音。   心跳瞬间恢复了正常,尤离推门而入,一把从地上拽他起来。   “你又想干什么?”   “我看你是忘了你是谁,二龙首送来的东西,可以这样发脾气?”   合欢瞪着眼睛,声音沙哑了好几度。   “你就这么贱——!”   “好了伤疤忘了疼!你是忘了几月前自己那副样子了!”   尤离一把推开他,“我忘没忘不用你管。你只要好好呆着,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用你干什么的时候老老实实地弹你的琴唱你的曲。”   合欢已经气得发怔,恶毒的语气让尤离感觉到他的失控:“良楼主这么喜欢江熙来,大可以让玉蝴蝶把他关在这儿,反正你多一个男宠也不嫌多——”   尤离一把嵌住他下颚,力道之大,瞬间疼得他说不出话来,“你今天说的话够多了,我什么也不想听,给我闭嘴!”   合欢的手扶住背后桌案,挣扎间摸到一瓶冰冷的东西,也不知那是什么,只知道这屋里瓶瓶罐罐都是□□,好不容易喘了口气,抖着出声道:“你知不知道多少人在看着你?良楼主该珍重自身,见了江熙来就这样激动——夫人不会高兴!”   尤离松了手,转身道:“我说了——这都不用你管。”   合欢的笑声陡然尖利,“你见了他就这幅样子,你就这么下贱!他有多高贵多清高?我喂他点药送到你床上不是更好?”   尤离听罢自然骤怒,转头逼视间,合欢一把扯了手中瓷瓶的封口,仰头就往嘴里倒——   尤离一惊之下一把握住他手腕,二人纠缠抢夺间,合欢的手臂猛地一挥,瓶中暗红色的粉末从瓶口顺着他挥臂的弧线陡然冲涌而散,在极近的距离之下几乎尽数扑上尤离眼睛。   瓷瓶落地的声音完全压不住尤离的痛呼。   一手捂上眼睛,眼前顿时一黑,□□之中唯剩合欢的惊惧哭声。   失魂落魄的江熙来被送回孔雀山庄后就发起高烧,唐竭不知发生何事,无奈而焦急地煎了药,看着江熙来在床上发抖抽搐,心如死灰。   是尤离的叛变让他心如刀绞还是合欢的绝色让他怒火中烧——他自己也不知道。   意识混乱中浑身发冷,尤离在他颈间亲吻的感觉好像一直触动着他的心脉,紧握之下,指甲在手心里留下道道血痕。   混蛋——   杀了他!一定要杀了他!同归于尽!   我受够了!这样的日子我受够了!!   尤离,我们一起死吧,一切都结束就好了——   脑中想象着尤离和合欢浓情蜜意的模样,生生盖过了什么尤离投身青龙会带给他的愤恨——   他温柔的爱抚,轻语的情话,是不是都已经对那个妖精一样的人做了?!   “熙来,我好爱你……”   这种柔情缱绻的语气,是不是都给了另一个人了?!   我家欢儿……   欢儿……   这样情意绵绵的爱称——   明月心送我的礼物,是不是很漂亮?   这样直截了当的夸赞——   我想知道,你们俩谁更好……   这样恶心的比较——   那个娇滴滴的人,是如何在他身下婉转低吟的?!   一波一波的痛楚袭上江熙来心头,蜷缩在枕间痛苦的抽泣,唐竭听着简直心力交瘁……   尤离睁眼时眼前一片漆黑,灼热的痛感还在眼眶里徘徊。   恐怕要失明几天了。   尤离被这个突然的意外搞得心烦意乱,合欢恐慌的声音已在耳边响起。   “阿良……”   冰冷的语调只有命令——   “把我的刀给我。”   合欢伏在床边不动,尤离在那令人惊惧的黑暗里挣扎,摸索着抽出了贴身佩藏的短刃,几乎用了全部力气,照着心口猛刺而下——   合欢不假思索地一把攥住他决绝的手腕,力道之大,此时的尤离再不能动一分一毫。   这样僵持了半响,终是有伤在身的尤离先脱了力。   尤离喘着粗气怒极,“你力道这样强,天天在这儿装出一副娇弱可怜的样子,你装着不累我看着都累!”   合欢冷笑,“阿良这几天失明看不见,刚好眼不见心不烦。不如这眼睛也不要上药了,眼不见为净。”   尤离哼了一声,“你很得意?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被人骗得如此顺利,那时我已经一无所有,你们能忍心这样欺骗我,你们真是——好,极了!”   他的眼睛虽看不见,却满是攻心的怒火,他感觉到合欢伏在他胸口,声音里是无所谓的腔调。   “我是骗你了,江熙来没有骗你?!他说他爱你——”   “他一定说过对不对?你们□□好的时候他在你怀里说过的对不对?!我猜猜是怎么说的。阿离,我爱你?是这样吗,他这不是骗你的?你敢说他没有骗你?”   语中那种阴毒的意味,他就是要让尤离生气,让他记起来他曾经多疼多难过,才能不再去跟江熙来纠缠。   “他都是骗你的——阿良,他不要你了,你再怎么求他,他也不会回来的……”   尤离如他所料的颤抖起来,哑哑地打断他:“你闭嘴……”   合欢的手抚着他的眉眼,微微有些暖,“你不想听?也对,真话一向很难听,可是你不听,那也是事实。”   “我的出身,我的名字,我的武功,是都骗了你——可是我唯独有一件事没有骗你!那个江熙来倒是几乎没有骗过你,可是偏偏这件事他就是骗你的。”   尤离扭头将侧脸埋进枕间,胡乱地想挥开他的手,“闭嘴!我不想听!你滚!”   合欢一把掰着他下颚将他脑袋从枕间扳回来,“你偏得听!我也不走!”   “我装了这么久也真是忍够了——尤离!你不用那么一副受骗的样子,吃亏的是我!你不是也很爽?你夜里抱着我嘴里却叫着江熙来的名字,我真想给你一剑——!”   “就因为他救你一命?尤离你回答我——只要救你一命就可以让你这样死心塌地?是么?”   尤离筋疲力尽,却坚决摇头,“不是。”   合欢的表情突然变得不甘而委屈,他原本想说出那个秘密,那个那么久远的事情,却突因这两个字而哽在心头。   尤离空洞的双眼迷茫着,“只有他可以,就是他可以……”   合欢的声音变得沉重而狠辣,“好,良楼主让我滚……我滚就是了。”   他缓缓起身,声音离床上的人依旧很近,低哑中有一种难耐的杀意——   “我的暗杀代号是曼珠……”   尤离睁大双眼——   “你听说过在下这个名字吧?我也好歹榜上有名啊,你说江熙来能不能再逃过一次龙鳞刺?!”   尤离立刻慌乱地摸索上他手腕,艰难地柔了语气,“别,你别走,别这样……欢儿……”   他不知道江熙来对上他有几成胜算,却绝不能冒这种险。   他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卑躬屈膝去求他。   合欢听到这个称呼,心头不知是苦是甜,“伤了你的眼睛不知是该高兴还是该抱歉,你信不信你再也看不到他了?”   尤离已起身紧紧拉住他,空洞的双眼不知该望向哪里,“别这样,欢儿。我,是我不好,我错了,你别走,别——”   合欢听着他几乎欲泣的祈求,“阿良,你一直这么听话多好,以后不能再见他,他要什么也不能给,懂吗?”   他的怀抱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语气却满是威胁。   “杀了他是很容易的事情,你懂吗?”   尤离点头,丝毫不抵抗他的轻抚,“懂,不见他,什么也不给他,你不能对他……别害他……”   合欢笑着在他眼下轻吻,“只要你听话,我就也会听话。但是你不要命令我,要求我。会么?”   尤离抬手迎合他的拥抱,“会!求你别碰他,求你别伤他。我不见他,再也不提他了……”   合欢点头,轻声道:“嗯,那我还要滚吗?”   尤离摇头,“不……不,不要……”   合欢继续森然道:“求我留下来。”   尤离稍一迟疑,怀里的人便欲起身,尤离一手紧抱住他,慌忙开口,“求你留下来!别走……”   合欢在他耳边笑着,“好啊……”   尤离的声音终于有浅浅的哭腔,“呆在这儿哪也不要去,求你……”   合欢端过床边小几上的汤药,和缓道:“来,把药喝了。”   尤离茫然地感觉到那药散发着异样的香气,却不能抗拒合欢的强迫——   一手握着他的下颚,还是微烫的药汁几乎硬生生地从口中灌下,那一瞬间他已知里面多放了些什么,眼前的黑暗使得他惊恐万分。   “咳……咳……”   听他难受地咳嗽,合欢拍着他的背安抚,“喝了药就会好了。阿良的眼睛这么好看,要早点复明是不是?”   尤离还在痛苦咳嗽,一种莫名的灼热从口中扩散,蔓延到全身,只是片刻就燃烧起他的意志——   “你……你……”   合欢却笑道:“阿良你脸上很烫,发烧了吗?”   尤离抖着身体往后缩,“你……你……离我远点……”   合欢冷了语气,“哦?那我走了哦……”   尤离又一把抓住他衣襟,痛苦得几乎伏在雪白的床单上——   “你到底要怎么样?!”   合欢轻哼一声,“你猜?”   一股难耐的冲击扩散到脑海里,尤离的喘息已经多了几分拼了命的忍耐。   “……我……都……答应……你了……”   “我,已经,已经求过你……”   “你要……怎么样……才满意?”   合欢此时的轻抚对他来说简直是折磨,“阿良,你很想要我吧?”   尤离的喘息似一只虚弱野兽,“我……不……咳……咳……”   眼前漆黑一片,只有浑身的灼热不断刺激他的心跳,随着时间流逝,那种悸动愈加激荡,合欢的声音传进耳中也变得充满诱惑,双手已解了他的寝衣,不断刺激他——   “说你爱我……”   尤离极难受地摇头,残余的理智让他喑哑的祈求听起来更像抽泣,“不……杀了我……你杀了……我……”   合欢的冷笑在黑暗里显得异常阴森,手下微微一动,“哦?它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啊……”   尤离的眼泪夺眶而出,牙齿不停发抖,“别……”   药力的作用之下,江熙来的样子在他脑中不断闪现,他白皙的胸膛,修长的十指,舞剑时的潇洒风姿,秦川和开封的那几夜,无数片段重叠交织,任他如何忍耐,还是忍不住想唤那个名字——   “熙……”   合欢只听到这一个字就立刻发狂,只能听到他骤然狠辣的声音,带着仿佛刻骨的怒火,卷着衣带起伏间的细碎摩擦声——   “我要让你再也不敢喊出这个字!”   盲目   那本该是无比惨烈的一个夜晚,合欢本要狠狠地给他一个教训,然而明月心调查尤离时收来的那一叠资料里,两次险些被人侮辱的阴暗历史他记忆犹新——   合欢也曾险些拥有那样的命运,他知道——   如果他那样做了,尤离绝对,一定。永远不可能爱上他。   他会恨他一辈子。   在引诱,挑逗,折磨了许久之后,痛苦至极的尤离甚至要咬舌自尽。   在合欢褪下衣物,几乎就要做出那个让尤离憎恶他一生的行动前,他最后一次威胁他。   “说你爱我,否则我就要……我就只能用这个办法让你一辈子记住我了。”   尤离脸上有着深重的耻辱的神色,呼吸几乎都断了,他清楚听见了合欢的威胁,在几秒的沉默后,选择了闭上眼睛。   他宁愿那样也不说爱他!   合欢看着他颤抖的睫毛,泪眼朦胧,终于啜泣着,终于认输——   “好罢,我输了。阿良,这东西没有解药,但是我,我不动你,好吗?”   “我——不会——害你的。”   尽管合欢没有做出那个会让他后悔终生的决定,尤离还是在凌晨发起高烧,听着他胡乱地呢喃着江熙来的名字,却又立刻惊觉,一把抓着合欢衣领哭求——   “不,对不起,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提了……别……我不……别伤他……别去……你别走……”   合欢不知是愤恨多一些还是心疼多一些,拿着丝绢沾了烈酒擦拭着他灼烫的周身,终是开口哄着他。   “我不伤他,别哭了,我哪儿也不去,我发誓。”   这样的安抚并不能让眼前漆黑的尤离镇定下来,仍旧不停地说着胡话。   直到退烧的药效终于发挥出来,天已蒙蒙亮,尤离微微清醒一点,却一丝力气也没有,最后断断续续地吩咐他,“楼中设防布局……换回……两日前的……丹炉里还未熄火……加二两断肠草……”   合欢听了之后是无比的欢喜,“你还想着你的血衣楼……”   然而尤离已虚脱得昏了过去。   江熙来也在午前醒了过来,浑身无力之下一下床就跌了下去,伏在桌上打盹的唐竭顿时惊醒,连忙扶了他起来,探探他额头,安心道:“呼……可算是退烧了……”   江熙来坐回床上,喝了一口茶,缓了口气道:“是尤离。”   唐竭差点吓得掉了手里的茶壶,惊道:“什么?”   江熙来道:“血衣楼的楼主,良景虚,是尤离,他真的去青龙会了。   “明月心还给他找了个小情人……呵,良楼主……唐公子,我们何时能去进攻血衣楼?”   唐竭很想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但低着头浑身发抖地沉默了片刻,这样奇怪的反应已经引起了江熙来的疑惑——   “你……不惊讶?”   唐竭闭着眼睛,手里的茶壶已经滚落在地上。   他不惊讶?他一早就知道?   怎么可能!如果他一早就知道,那么——   唐竭突然嚎啕大哭,他是唐门的小少爷,自小万千宠爱在身,何曾哭成这个样子?   “江熙来!”   突如其来地狂吼惊得江熙来愣在当场。   “我不行了!我做不到!对不起!”   “梨子!我真的做不到——”   唐竭骤然的大哭让江熙来由心底发出一股浓重的惊疑和恐惧。   “江熙来,他没有,他没去!不是那样的……”   “那式大悲赋不是真的——那两个人是上官小仙策划陷害他的——明月心把他弄去青龙会是要挟叶盟主——”   “他说不能告诉你,可是我坚持不了!我没有你们这么残忍!我不行!”   “要我看着两个人一步步地走向同归于尽!我受够了!你们玩够了吗!他能为你去死!”   “江熙来你醒醒,什么明月心找的小情人,你视大义重于他,他也愿意为你去卧底青龙会!他怎么可能喜欢别人!你以为落天星是谁给你的?!什么叶公子?江熙来——”   唐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冒那么大一个险,血衣楼多少人盯着他!只因为你要落天星!那剑童怎么那么容易被找到,我们怎知那管家不是好人?!都是他告诉我的!血衣楼的布局图几日前就到了我手里……都是他给我的……”   江熙来听他哭着说完这长长的一段,背后一阵发冷,一把攥上他肩膀,“你再说一遍……”   唐竭已经崩溃,“不行的,这样他会死的。你也要死的。江熙来,他很难过,他很难过,你不要用那样的语气说他,他很可怜了……”   不是这样的……是他发烧得烧出幻觉了……   他最害怕的事情还是成真——   我没有杀他们,他们却因我而死。   江熙来,为什么我这么喜欢你?   我这样喜欢你!   你不能自私一点只在乎我一个?   江熙来,你珍视它胜过我,我总要你后悔终生——   是这样的?   尤离——你可以这么狠?   你这样来让我后悔终生?!   江熙来已泪流满面,自己却浑然不觉,起身便要去拿剑——   “我要去找他……”   唐竭一把扯住,“你疯了!血衣楼多少人,你要他死?!”   江熙来眉间拧成一团,看着唐竭的目光已经变得不可置信一般——   “这事情你知道……冷霖风是不是也知道?”   唐竭默然点头,江熙来的声音里全是复杂的怨怼之意,“叶知秋也知道……”   唐竭凄然道:“是。”   江熙来骤然崩溃——   “你们都知道!你们眼睁睁地看着?!他疯了你们也疯了?   “叶知秋这么想白发人送黑发人?你们好狠,我冤枉了他你们都很恨我?!你们就这么看着我将他一剑穿胸——”   江熙来的疯狂质问源源不绝,“你们能这么狠,上官小仙为什么还没死!她的身孕——”   唐竭垂手,无力道:“假的。为了造成尤离和叶知秋彻底决裂……”   江熙来凄惨的声音起伏不定,“尤离出的主意是不是?”   唐竭点头。   “他真的忍心这样对我,你为什么说出来?他让你保密对不对?他一定说我心性单纯不能让我知道的是不是?!”   唐竭按住江熙来不断抖动的双肩,“若非那时上官小仙的奸计得逞,事情也不会发展到那一步,若非你——但是那不能怪你……他是说了不能告诉你!但是我做不到!他错信于我就算是他识人不明——”   江熙来怔怔地盯着他发狂般的神色,摇着头哭泣,“唐竭,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   “他一定恨死我了。你们是怎么眼睁睁看着我刺他一剑的,唐竭,你们怎么能这样……”   “我怎么可以这样?”   他猛然忆起那日搭上“叶公子”手腕后那人的轻抖——   虽然看不见,却忍不住要去想。   一路上的缓慢得贪婪的脚步,分离时他那骤然冷落疏离的哀伤——   他会有多难过?   午时的日光在冷清的孔雀山庄中异常明亮,檐下的人身轻如燕,气息被刻意屏藏,手中红丽的剑色如蔷薇初绽,犹掩不住眉间的惆怅。   凄冷的血衣楼里一切如常,合欢声称楼主闭关休养,简单吩咐了些日常行动,便看到门口一阵骚乱。   “怎么了?”   玉蝴蝶气喘吁吁地跑来回复,声音有些不寻常的郑重。   “公子来了。”   白衣白发,孤身一人,那种凝重高远的气质非常人能及,面上的青龙面具颇为狰狞,掩住一切情绪起伏。   “公子!”   合欢只遥遥见过公子羽一次,当这人走近,便有一种无形的压迫感笼罩他全身。   “嗯。我来这里看看,你们自便。良景虚在哪里?”   合欢紧张道:“楼主正在闭关休养……公子……”   公子羽轻轻“哦”了一声,“我有事吩咐他,带路。”   合欢只能起身引路,待众人四散,忐忑道:“公子恕罪,楼主他昨日受了伤,未免楼中军心动摇,未曾言明……”   公子羽道:“那更要去看看。无妨,我要吩咐的事情,只是很简单的事情。”   二人方一进门,尤离便从床上坐了起来,警惕地等待着。   公子羽只瞧了他一眼,“这是怎么搞的?”   尤离惊疑不已——   “你是谁?”   合欢忙道:“楼主,公子来了。”   尤离的心跳瞬间加速,神经顿时绷紧,“公子大驾光临,属下……实在难以远迎,请公子恕罪……”   公子羽坐在床前,伸手在他黯淡无光的眼睛前一晃,语气带了几分疑惑,   “这是怎么了?”   合欢刚要跪下,尤离已道:“公子见笑,属下……调毒时误伤了自己。无甚大碍,几日便会复原。”   公子羽似是扫了一脸沉重的合欢一眼,平淡道:“那便好。我有事要你出马,跟我出去。”   尤离愣住,“可是属下……”   公子羽道:“无事,这任务不需要用眼睛。”   他起身吩咐合欢,“帮他更衣。”   合欢立刻上前,扶着尤离下床,公子羽忽道:“对了,你是何人?”   合欢微微一愣,尤离的声音便化解了他的尴尬,“公子见笑,这是我的……”   公子羽听到他有些纠结的停顿,已然明了,“嗯,我知道了。更了衣,你去把一路上的守卫打发走。楼主失明受伤,底下的人难免议论纷纷,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合欢方一出门,尤离忐忑道:“不知公子有何事吩咐?”   公子羽淡淡道:“跟我走就知道了。”   合欢回来复命后,他撂下一句:“他这三日回不来了,楼中的事情,我已让屠越龙打理,此事不要声张,对外依旧说他闭关休养。”   合欢虽忧心,却只能低头应声。   公子羽引着尤离缓缓行至江音畔边,终于停了脚步,沉声道:“你在徐海救了傅红雪一命,对他的印象是什么?”   尤离道:“孤僻冷静,重情重义。”   公子羽道:“是了,傅红雪其人,也是很有趣。”   尤离被眼前的黑暗扰得紧张不已,紧握的手心透露他内心不安,“公子究竟有何事吩咐?”   “傅红雪近日来了九华,我已派人以你的名义约他在此见面。”   公子羽悠然道:“我希望,你和他不要成为敌人。你现在失明了更好,他更没有戒心。”   尤离听得不甚明白,“所以属下究竟要做什么……”   公子羽道:“那翎羽剑童的剑已落在四盟手里,里面的东西他们想必正在研究,信中已说明——你以救命之恩为交换,要傅红雪把那秘密告诉你。傅红雪是秋水清挚友,他出面相问,庄中的四盟弟子定会吐露。而他这个人,有恩必报,无关四盟无关八荒。傅红雪是自负的人。”   “这几天,你跟着他,你如今看不见,他必不会丢下你,你只有三天时间,不要让我失望。”   尤离已恢复了轻缓的呼吸,低头道:   “属下遵命。”   “他很快就来。三日后,自有人在这里接你回去,不要多生事端。”   尤离静静应了一声,公子羽离去的轻响后便是一阵难耐而令人恐惧的静默,直到一阵轻微而稳重的脚步声朝他而来——   “尤少侠。”   尤离朝着那声音的来源而转身,“傅大侠……”   傅红雪有瞬间的惊诧,“你的眼睛?”   尤离一笑,“一点小意外,谢谢傅大侠关心。”   傅红雪道:“你的信我已经看了。”   尤离听到他一如既往的冷淡语气,“我曾救你一命。”   傅红雪却道:“几月前我通过燕南飞给的线索在开封擒住一个脱逃的城门守卫。”   尤离肩膀一绷,“傅大侠说的我听不懂。”   傅红雪继续道:“我把那人送到了百里研阳面前,他却让我先不要声张。我欲帮你洗清罪名,还你救命之恩,便赶到秦川。”   尤离道:“害您白跑一趟了。”   傅红雪道:“我深夜造访叶盟主,差点动了刀,叶盟主才终于吐露实情。”   尤离闭着眼睛听他说完,“哦……傅大侠都知道了……我是不是很可怜?”   傅红雪平淡的呼吸里也掺了一丝不忍,“你辛苦了。”   尤离咳嗽两声,“的确很辛苦。”   “不过也还好。”   傅红雪道:“这样的大事,我自知道轻重。一切,我们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再细说。”   尤离依旧局促不安,“去哪里?”   傅红雪道:“孔雀山庄。”   破梦   短暂而令人忐忑的沉默后,尤离失笑,“傅大侠在开什么玩笑,我如今……能去孔雀山庄吗?”   傅红雪道:“有何不可?”   尤离蹙眉,“唐竭和熙来就在那里……唐竭倒是无妨,熙来——我怎么能见他?前日见了他一面,这条命差点都没了。”   傅红雪平淡的声音却如惊雷般震耳,“他已经知道了。”   尤离感觉到冰冷的僵硬感瞬间麻痹了全身,仿佛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什么?”   傅红雪道:“唐公子告诉他了。”   尤离的惊怒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狰狞起来:“他,唐竭他——”   一阵急促的咳嗽打断他的急怒,捂着胸口站立不稳,“咳……咳……我,不能见他。不能让他看见我……这个样子……傅……傅大侠……”   傅红雪已扶住他,声音犹带三分训诫:“你们如此,大事未成,命不久矣。大事即使成,又何用。”   尤离用尽残余的力气摇头,想继续说话,终是感觉到心脉的动荡,只能尽力留下一句——   “流毒,断肠草……”   未说完,已昏了过去。   那是怎样的一次相见——   当江熙来在屋里疯狂地痛哭,当唐竭一边陪着他哭一边拼命拉住他不要他冲去血衣楼,当卧床不起的骆莺都被这边的响动惊醒,当鸿鹄子冲进去看着扭打成一团的两个人不知所措……   傅红雪的黑衣被寒风瑟瑟牵动,已将尤离安置在中庭靠后的客房,静静地过去一把拨开唐竭和江熙来。   江熙来仿佛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穿着一件薄薄的寝衣便冲了过去。   唐竭一把揽过一件斗篷追着他而去。   傅红雪向鸿鹄子要了些断肠草便打发了他房,总之现在这里的人越少越好。   尤离身上盖着一张枣红色的暗花纹被,对比之下脸色差得吓人,江熙来未曾想再见他会是这样的情形,唐竭骤然想起牵心蛊发后尤离垂死的样子,慌得魂都没了。   江熙来的哭喊沙哑异常,“阿离——你醒醒……阿离……你怎么了……”   傅红雪拽着他肩膀拉他起身,“江少侠镇定点,他昏倒前说了断肠草,现下先熬了给他服下。”   唐竭把斗篷披在江熙来肩上,随后一把夺了过去,“我去!”   傅红雪冲江熙来道:“他……双目失明了,等下若是醒了必然恐慌,你镇定些。”   江熙来顿时止了哭声,心头的痛感盖住了再见的悲喜交加,“什么……怎么搞的?!”   傅红雪摇头,“不知道。”   江熙来触到他冰冷的指尖,忽听到他低声呢喃——   “不……别伤他……别……求……”   断断续续的几个字眼,根本不知他在说什么,江熙来却听得心痛难耐。   唐竭端着药急急进来,江熙来拥着尤离喂他喝下,将药碗搁在床头,紧紧抱着他,温暖他冰冷的指尖。   唐竭心急如焚,傅红雪站在他身边道:“有人让他三天内从我这里拿到短剑内的秘密,他暂时可以一直呆在这里。”   唐竭略一思索,“那短剑里的诗文实在难懂,我们也没里出头绪来……”   傅红雪道:“莫急,先等他醒。”   唐竭深吸一口气,“傅大侠,我们出去等吧,他若醒了,他们俩一定有很多话要说。”   傅红雪点头,也不愿在此打扰江熙来,于是二人步伐沉重地出门。   江熙来并不想哭,他想冷静点,他想像尤离那样勇敢,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怀里那人熟悉的气息在他周围萦绕,那个无数次在他身边浅浅入睡的人,终于又回到他怀里,他只能这样喜极而泣。   抹了眼泪,晃眼间低头一看,竟发现尤离指尖好几片指甲翻折断裂,还有干涸的点点血迹渗在里面,手心里全是见血的道道深痕,触目惊心,江熙来只看一眼便觉得呼吸一滞——   发生了什么?   是什么样的情况能把他折磨成这个样子?!   江熙来仿佛看到他握着拳头挣扎,复又狠狠抓着掌下硬生生折断了指甲的样子,一种不忍耳闻的悲哭之声在他拼命抑制之下从喉间哽咽而出,双臂用尽所有力气,紧紧抱着他。   梦里的合欢太阴险可怖,咬在他肩头后低语威胁:   我会去杀了他。   那人复又恶语——   他一点也不喜欢你。   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你,再也,看不到他。   这梦太真实,煎熬他周身,昏迷时眼前一片漆黑,醒来也是眼前一片漆黑。   睁开双眼后便是一阵心慌,无力地想移动身躯却被人紧紧怀在怀里。   这怀抱温暖如春光,熟悉的感觉,极强的力道,他几乎以为自己没有醒,只是进了另一个梦境。   声音弱得几乎听不见,“熙来,是你吗……”   他浑身发抖,“这个梦好美啊。熙来,你可怜可怜我,不要让我醒。抱抱我……我好像快死了……”   江熙来的声音突然真切地在他耳边响起——   “阿离,你已经醒了,我在。”   尤离微微一愣,摸索着他的手腕和手臂,好像终于确定这不是梦,随后突然剧烈挣扎起来——   “不……不……不……你放开我!”   “放开!别碰我,你放开!!”   江熙来将他往怀里紧紧一扣,“说什么胡话!别动!”   尤离嘶哑地哭喊,“放开!江熙来!你的尤离早死了!我早就和……和……你不嫌恶心我嫌脏了你!你别欺负我瞎了,你放开!”   颈边都是江熙来地眼泪,好似冰凉又好似发烫,尤离的挣扎虚弱而绝望,“放开我,江熙来。你不要我了,你骗我的!你不要看我瞎了可怜我!你不会要我了!你松手,唔——”   江熙来双手一手搂着他一手在他脸侧轻扣,用一个吻停下了他的一切挣扎和哭喊。   这个吻缠绵得仿佛永远不会停止,泪水滴在二人领下,分不清究竟是谁的眼泪。   尤离本想抬手推开,却被他横臂压得死死的,终于缓缓闭上眼睛,小心翼翼地,长长的睫毛一抖一抖,回应江熙来的温柔。   许久许久,却不足以发泄他们分离这样久的悲伤。   江熙来抵着他的额头,呼吸周游在他面前,“我早说过了,你是我的人了。”   他笃定的声音盖住尤离的抽泣,“我的阿离受了这么多委屈终于回到我怀里了。”   尤离黯淡的眸子里没有焦点,痛苦地闭上眼睛,摇头道:“我,我和他……你不要,不用这样。我几天就会复明的,不必可怜我……”   江熙来看着他极力想避开自己的怀抱,脸上的表情歉意而愧悔,无神的眼睛里全是泪光,一把将他摇晃的脑袋按在胸前——   “好了!别乱动了!别说了,别说了,没事的。”   他必须安抚他,“阿离心里始终只有我一个,是不是?”   尤离在他胸前不停抽搐,贪恋而畏惧地纠结着,“是,可是……”   他绷紧了肩膀,哭得喘不上气,“对不起。”   “对不起,我好想你。熙来,他要杀了你……他说他要杀你……我求了他好久……”   “他不让我再见你……咳——”   他还有太多委屈要告诉他。   江熙来听着他快断了的气息,连忙打断他,“没事了,没事了。哭得嗓子都哑了,别说了,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在秦川时你说的对,我才是混蛋……”   尤离艰难摇头,“不是,是我惹是生非……我活该——”   江熙来臂下一紧,“别胡说,你能不能原谅我?”   尤离摸索着攥上他领口,“你还要我吗?江熙来——   “熙来,我好想你……”   江熙来实在忍不住哭,“怎么能不要?!你受了这么多伤,阿离,我好难过……你别哭了……”   尤离终于缓缓止了哭,江熙来柔声问他,“你……手上怎么弄的?也是那个人?”   尤离喘着气,闭着眼睛点头,“熙来,我好累,我要死了……我是不是快死了……这真的不是梦?”   江熙来咬牙切齿,滔天的怒火让他眼睛仿佛都发红,深呼吸后扯过被子将他裹得严严实实地一起躺下,尤离在他怀里瑟缩着,暖意渐渐漫上指尖。   他最喜欢的人抱着他安慰,“你不会死的。这不是梦,没事了,阿离。”   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哭腔,江熙来轻轻抚着他肩膀,“阿离会长命百岁的,可是我要抱歉,咱们要断子绝孙了。”   尤离贪婪地依在他怀里,这声音这样近,这样温柔,他愿意一辈子都呆在这个怀抱里,   直到心跳停止。   直到天地毁灭。   夜光   后半夜里尤离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这回换成江熙来被惊醒,收臂抱紧他,就听他问:“现在是夜里还是白天……”   江熙来看着他黯淡的眼睛,轻声道:“后半夜了。你饿不饿?哭了那么久现在也很渴罢?”   尤离的声音确实很无力。   “嗯……”   江熙来道:“我给你做点东西吃?”   尤离动也不动,然后往他怀里靠了靠,道:“算了……”   江熙来明白,“我们去后厨,我去做,你坐在边上等我好不好?”   尤离微微一笑,“好。”   江熙来方起身,尤离原本拉着他衣摆,突然用力几分,江熙来回身扶着他起来,“我去柜子里拿衣服。”   尤离缓缓松了手,点头道:“嗯。”   江熙来披了件斗篷,又取了两件帮尤离穿好,点了支蜡烛拿了起来,尤离挽着他胳膊,苦笑一声,“那天我装瞎子,就真的瞎了……”   江熙来道:“所以以后叶公子不要闹这些幺蛾子了。”   尤离低着头,笑着道:“嗯。”   厨房的灯火昏暗,对尤离来说倒没有什么区别。双手捧着一杯热茶坐在圆桌前,听着江熙来在那边折腾。   于是二人坐在一起吃面,其乐融融的和谐场面,碗里有淡淡的香油味道飘散,尤离在江熙来的指引下握住筷子,感觉到面前的温暖,眼眶一热。   他吃得异常慢,不是因为看不见,而是为了把这个味道永远记住。   方搁下筷子,尤离心满意足道:“我突然宁愿就这样瞎下去了。”   江熙来忙道:“别!你……你的眼睛什么时候才能好?要用些什么药?”   尤离道:“我也不清楚,可能明天,可能后天。”   江熙来叹口气,“是怎么弄伤的?”   尤离迟疑着,“一瓶烈性的□□,撒进眼睛了。”   江熙来几乎立刻严厉了声音,“那个人弄的?”   尤离摇头,“不是。”   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在压住心里的慌乱,“熙来,我有很多事情要告诉你,有些事情你听了一定很生气……”   江熙来握着他的双手,“你慢慢说,我一定认真听。”   尤离便从头开始讲,“上官小仙遇刺那晚,我和明月心在雷峰塔见了面……”   那样长的故事,在他沙哑的声音讲起来更显漫长,手边的茶渐渐失了温度,江熙来偶然加重的手心力道显示着他的情绪起伏,窗外时有风声掠过,带走无限凄清。   悠悠长夜里,有很多往常二人从未坐下细说的事情被一一提及。   江熙来也有很多事情告诉他。   叶知秋曾说,他并不再认为他们俩在一起很合适。   风无痕也曾这样告诉尤离。   长辈的反对之语被二人互相如实相告,带来了短暂的沉默。   在讲完明月心的赌约,九华的休养,再入秦川的惨烈,再回九华后的点点滴滴,尤离已经把这一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尽量用最平淡的话语讲完,当然包括那个演技一流的真武杀手。   江熙来道:“我不知道大义和你我最后会选哪个,因为这事情尚未发生之时,谁也不能预料。但是我曾想过若叶知秋不答应用大悲赋换你,我尽力——偷也好,抢也好——总之,最后我以死谢罪就好了。”   尤离看不见他的表情,也能感觉到他的纠葛情绪,“我知你心有大义,若我也是那大义中的一员就好,我只要永远不站在它的对立面上,不就好了?”   江熙来道:“你一定很难过……”   尤离道:“我说过——是我活该,这是真话,或许能杀了上官小仙对那日的我诱惑太大。明月心的心机太厉害,白日里我方跟上官小仙争执,余怒尚在,若她是第二天来跟我打赌,恐怕结果就不一样。她一纸暗杀,恐怕吩咐合欢的时候就说明要伤了你——为的就是我因此而急怒,然后一切如她所料。”   江熙来甚是担忧,“这女人不知从何时就开始暗查我们了,她竟这样了解你,了解我……”   尤离道:“看样子是很久很久了,恐怕从我出生后开始的每一件事,只要有迹可循,她都已查清。”   “熙来,我的确经常伪装压抑自己,所以你困惑也很正常,你喜欢上我的时候不知我曾是个杀伐的刀客,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当然会纠结——”   江熙来手中一抖,“爱一个人不是应该无论他什么样子都爱他?”   尤离摇头,“你因为他那个样子而爱上他,却发现他不是那个样子,就比如你看到一个果子,以为很甜,所以心生喜欢,等到拿起来咬了一口却发现很苦,如此当然就不喜欢了。”   江熙来沉声,“可是我现在还是很喜欢你。”   尤离呼吸一滞,江熙来已拥他入怀,“这个果子酸甜参半,有时还苦得心痛,要用自己的命来让我后悔,现在你的命还在,我却已经后悔了。”   尤离哽咽了片刻,“你不介意——”   江熙来似乎是极力忍耐着什么,“我介意,可是我爱你。”   尤离眉头一皱,似是下了什么极大的决心,在江熙来怀里紧紧抱着他,“他很可能终有一天要害你……我一定会想一个万全的办法……”   江熙来低声问他,“他……喜欢你?”   尤离停了两秒,诚实道:“或许是心里真的太可怜我,或许是,总之我不知道……”   江熙来的力道又紧两分,“我想杀了他……”   尤离道:“你们一对一遇上,我没有把握你能全身而退,江熙来,你答应我,如果真的有一天落在他手里,不要刺激他,他很容易生气,一切以活下来为目的,可不可以?”   江熙来道:“我会更努力,我会精进武艺,我绝不成为你的负担。再也不会让你因为我受到威胁……”   尤离道:“我真不知道该不该骂唐竭一顿,因为我都已经快熬不住了,也不能去指责他没有坚持下来。”   江熙来道:“我知道我不该知道这个真相,这样可能会让你丧命……”   尤离释然地拍拍他肩膀,“无所谓了,我喜欢你,你喜欢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明月心那样聪明,根本瞒不住,既然瞒不住干脆不要瞒,这样你还能用来牵制我,我也能用来牵制你,对她来说这是好事。”   “至于……合欢那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仍旧在演戏——我突然明白了我在你面前压抑伪装时你的感觉,熙来,我真的很抱歉。”   江熙来摇头,“我说过你不用跟我道歉,我该向你下跪认错。”   尤离忙道:“好了好了,既然我们扯平,别提这个。”   江熙来调整着情绪,道:“不过你这样也很厉害——该哭的时候你还能笑出来……比如傅大侠,一直都是一个表情,旁人猜不出他的情绪,这固然很厉害。但如果你想笑的时候却冷漠,想哭的时候却微笑,生气时一脸温和,温和时其实满心杀戮,这不是更厉害?”   尤离点点头,“熙来,你真的成长许多。这个本事我不要求你掌握。但是如果有一天我再以良景虚的身份跟你相见,你要怎么办?”   江熙来神色一凛,“我真的不知道。”   尤离道:“那么现在你是什么心情?”   江熙来的呼吸声都变得沉重,“我……我希望你不要再回血衣楼去。”   尤离道:“为什么?”   江熙来仿佛快要哭,“我舍不得……我不想你去冒险,我觉得都是我害的,我还是很想说对不起……”   尤离道:“这就可以了——若有一天你我相遇,你的伪装骗不过明月心,所以熙来,不要再她面前装。你只要表现你真实的想法。不需要什么复杂的恨意,你已经知道了上官小仙的陷害,你知道我走到这一步不是我所愿,你该把错责归到上官小仙身上,对我,你只要把你刚才说的那些表现出来就好了。”   “剩下的交给我来装,经常伪装的人,旁人会难以辨认某个时候的他是真是假,这不但是一时困惑,更会变成习惯,明月心虽然会因此经常试探我,却也因此难以确定试探出来的是不是真的。”   他缓一口气,“血衣楼我一定要回去。已经走到这一步,不能放弃。”   江熙来猛地摇头,“不要了!阿离,太危险了,你已经出来了,不要再回去可不可以?”   尤离定然道:“你的大义……不要了?”   江熙来道:“要——可是我不能拿你去换……”   尤离突然笑了,“熙来,这句我听着很欢喜。你可以放心,就算我暴露了,也还有拿来威胁叶盟主的价值,明月心不会杀我。”   “可是——”   尤离柔声道:“好了,今晚不说这个,再睡几个时辰就该好好查一下那短剑里有什么文章。这个问题我不回避,只是暂缓,我现在又很累,让我再休息一下,好不好?”   江熙来只能不再多言,揽着他的肩膀起身,执着烛台缓步回房。   尤离感受着他的体温,在黑暗里前行,他看不见路,看不见星星,看不见烛火,每一步一定都充满了未知的恐惧感,但是江熙来在他身边,每一次的呼吸声都听得清清楚楚,就让他渐渐安心。   就这样走,哪怕是要步入地狱,也甘之如饴。   江熙来搂着他消瘦的肩膀,眼前的黑夜仿佛格外的深邃,压抑而慌闷。   尤离闭着眼睛,一步一步地随着他或前进或拐弯,他的泪水使得眼前有点模糊,仿佛是一条虚幻的长路,微弱的烛光摇曳着,像是很快就会被周遭的黑暗吞噬。   然尤离在他怀里,即使前途未卜,此时此刻,也还是满足的。   有一些话初听时总以为是矫情造作,却终有一天发现是一句无比写实无比质朴的句子——   我不怕地狱,只怕地狱里没有你。   殇言   唐竭有些心虚,毕竟自己辜负了尤离的信任,也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所以有些忐忑。然而看到尤离在江熙来的牵引下笑着走进来,他突然就觉得自己做的是对的。   他终于又在那两个人脸上看到了笑容。   尤离牢牢攥着江熙来手臂,垂着眸子走进来,被江熙来很小心地扶着坐下去,眼睛无神而空洞,听到他倒茶的声音,轻轻问:“是唐竭么?”   唐竭手中一滑,忙稳住茶杯,“额,是我……”   尤离却笑道:“谢谢你。”   唐竭问:“你……不生气啊?不怪我?”   尤离道:“不,不怪你。反而谢谢你,否则我可能活不了。”   唐竭有点心疼,转而想到清晨燕云的来报,如实道:“燕云那边来消息了,那式大悲赋……已经到了萧四无手里。”   江熙来紧张道:“萧四无?!”   唐竭道:“大约明月心也对这几式大悲赋心存疑虑,先让萧四无去练……”   尤离念起自己献上的那式大悲赋,心头一转,“那么明月心去巴蜀是干什么?”   唐竭道:“还是为了大悲赋,我也才知道,移花宫的子桑不寿传了一卷大悲赋给……给我堂哥——唐青枫。”   尤离道:“那么唐门有危险,你们——”   唐竭道:“奶奶虽然把我除名,可是唐门有难,我一定要去。已经和霖风约好,巴蜀见面。”   江熙来道:“何时启程?”   唐竭道:“三日后,送走梨子,你我便去巴蜀。”   江熙来点头,尤离握着他手腕,郑重叮嘱,“明月心那里有种新药,叫殇言。我也参与了研制,是和一个不知名的人通信一起合作的,吃了以后会言听计从,问什么也会对答如流。你们千万小心,这药没有解药。”   那药汁味道酸涩,方一完成他就亲自试过,药效起得极快,脑中白茫一片,只能待到药效消失,神智恢复,毫无异状。   当中若有人发问施令,他也不会记得。   唐竭道:“还有这样的东西!殇言……?”   尤离道:“是那个人取的名字,他说,但凡真话,大多都很伤人,所以叫殇言。”   唐竭凝眉思索,“那个人……你有没有什么猜想?”   尤离道:“他年纪很大,好像知道很多很多事情,但是我不能对他表示出太多好奇,所以没有什么头绪。”   江熙来道:“罢了,现在还是赶紧研究一下那短剑吧。对了,傅大侠呢?”   唐竭道:“他说出去办点事,晚点会回来。这庄里南宫先生最近去了得意坊照顾秋老伯,鸿鹄子方才被我们打发回了嘉荫镇,唯有骆姑娘卧床不起,梨子可以放心。”   尤离有些疑惑,“鸿鹄子是谁?”   江熙来道:“是嘉荫镇上的游方郎中,外号叫毒郎中,虽然会毒,却是个大夫,以前师从玄门道家。”   尤离道:“那么骆姑娘现在怎么样?”   江熙来叹气,“鸿鹄子说,没有几天了……”   尤离听着他悲凉的语气,“待会儿我去看看。”   唐竭道:“这个自然,只是,总有人力不能转圜的事情,你尽力而为就好。我们先说正事。”   尤离道:“好,那短剑里的东西写了什么,你们研究过了?”   江熙来道:“是,事关重大,不敢告诉太多人。南宫先生看罢一筹莫展,我和唐竭两个人研究了很久。鸿鹄子之前虽在庄里,但是我们没告诉他。”   江熙来从唐竭手里接过一张短笺,给他念了一遍——   “有灵当世,镇水以殇。高阁俯身,倚山可傍。土崩精散,归之可当。夏转秋凉,扇应回箱。久旱有甘,他乡凄凉。花烛无缘,终有金榜。求之□□,独身便亡。”   唐竭道:“其实我们也有一点头绪,第一句说的大约是水神玄武,玄武主北,背面的那个高阁也刚好靠山,应该就是那里。但是后面的那几句就太奇怪了。”   江熙来亦道:“后面的久旱那几句,说的是是‘四喜’。久旱逢甘霖,他乡却没有遇故知,未曾洞房花烛夜,但有金榜题名时,那楼上两边都有四个罐子上写着喜字,应该是跟它们有关系。”   唐竭颇为焦急道:“那屋子看上去就是机关重重,所以实在不能贸然动手。”   尤离便道:“我们去那儿看看。”   于是三人到了山庄深处的高阁之下,这地方古朴不堪,尤离虽看不见,但那种深沉的气息却扑面而来。   尤离在黑暗里什么也看不见,只能道:“熙来,告诉我这地方什么样。”   江熙来扶着他进去,“一楼这里可以透过地上的网格看到下面的机关光泽,右边有个很显眼的机关,我们试过,推不动的。”   他拉着尤离的手轻抚那机括,“这里左右很对称,两边有一模一样的楼梯,屏风,装饰也都一样。只是这个机关左边没有。”   尤离听了也很困扰,“我突然很讨厌我现在瞎了……我们上楼去吧。”   狭窄的楼梯很是不便,二楼很空旷,上方四周装着数个青铜鸾首,两边的地面都是有地刺机关的样子,再稍一转身,便能看到江熙来说的那四个罐子摆在阁子上。   江熙来一一描述了一遍,“这罐子就是普通的青花,上面摆了三个药盒,只是……”   尤离追问:“什么?”   唐竭道:“那三个盒子的间距不一致,看起来很别扭。”   尤离道:“还有什么?”   江熙来道:“嗯,我们面前是药柜,都是些抽屉,外面写着药名。有人参,鹿茸,□□,银杏,当归……”   尤离听他一一念完,“每一排的药名顺序都一样吗?”   江熙来道:“不,比如,有两行第一个都是当归,再往上一行第一个就是枸杞……”   尤离道:“再念一下那几句诗,就是什么土崩……”   江熙来几乎都能背了,“土崩精散,回之可当。夏转秋凉,扇应回箱。”   尤离思考了片刻笑道:“这几句是说药材,土崩精散,土精是指人参,回之可当是说当归,夏转秋凉,扇……应回箱,呵,有趣,表面上说秋天到了,不用的扇子可以放回箱子里,其实是指银杏罢……妙啊……”   唐竭和江熙来不太懂,前者道:“好像有道理,可是就算是说这些药材,我们又该干些什么?”   尤离道:“土崩精散,就是说,没有人参了。回之以当,该有当归,扇应回箱就是银杏的抽屉也该放回。那么就是把所有人参的抽屉都抽出来。”   江熙来恍然,“那么后面的几句诗,四喜缺了二喜,是不是该把那罐子中间两个的喜字转到背面,左右的喜字摆正呢?”   唐竭道:“反正现在这几个罐子的朝向就看着不舒服。”   尤离道:“诗里说求之□□,独身便亡,这屋子如你们所言又处处对称,我猜是要两边同时行动,否则可能有危险。”   唐竭道:“那我们俩一起——”   尤离忽地打断他,“别急,性命攸关的事情,谨慎点才好。”   他抬手轻抚着面前的药柜,多种药材混合在一起的气味让他颇为熟悉,指尖那粗糙的触感在此时的尤离感觉起来更是明显。   “这么多灰吗?”   唐竭道:“是,这地方很久没人来了,   只是前几日鸿鹄子给骆姑娘治病时来取过药材。”   尤离眉间一沉,“人参的抽屉在哪儿?”   江熙来指引着他指尖,“旁边就有一个。”   尤离轻抚片刻,“这个抽屉倒是没什么灰……人参是大补的东西,给骆姑娘吊命也可以——”   然而他转而严肃低声道:“你们看看其他人参的抽屉把手上灰尘怎么样。”   江熙来和唐竭忙检查一遍,都颇为惊诧。   唐竭道:“下面好像被拉开过,没什么灰尘的样子。”   江熙来道:“上面这几个也是。”   尤离心头一惊,阴了脸色道:“那个鸿鹄子有问题。定是偷听了这几句,一个人在这里试过了。”   唐竭忙道:“他为何?!莫非是青龙会的人?”   尤离摇头,“青龙会已派我来了,不用再多生事端。事不宜迟,你快去找他。熙来——”   江熙来一把挽住他,“我在。”   尤离道:“我们去瞧瞧骆姑娘,快些。”   唐竭匆匆而去,江熙来已带着尤离到了骆莺房中,那女子苍白着脸色,静静沉睡。   江熙来扶着尤离在床边坐下,后者摸索着探上骆莺脉息,片刻后缓了口气。   “还好,那郎中没对她做什么。”   江熙来也微微放下心,“那……她现在怎么样?”   尤离摇摇头,“的确,是人力不可转圜了。我说个方子,你煎来给她,能让她清醒片刻,我有事问她。”   唐竭一路匆匆赶到嘉荫镇,四处打听了一下却都没人见到鸿鹄子回来,只能按照他们说的方向,去鸿鹄子暂住的木屋查探。   屋里并没有人,东西也极少,窗户开着,两个茶碗摆在桌上,一碗还是满的,一碗茶水见底,都已经凉透。   房门的斜对面是嘉荫镇的小路,人来人往。   唐竭环顾四周,看着那开着的窗户,走近一望,后面是一片水泽,芦苇依依,掩住了视线,窗沿上的灰尘甚是奇怪,中间并没有,两旁却积得有些厚重,那痕迹像是有人从这里进出过。   是进来,还是出去?   唐竭扫了那茶碗一眼,翻窗而出,向芦苇丛中前行——   一股浅淡的血腥味散在风里,重重掩映之下,鸿鹄子躺在芦苇深处,颈上一道长口,尸身已经冰凉。   冷月   唐竭赶回来时,傅红雪已回到了孔雀山庄,尤离和江熙来已和骆莺私谈,听到那沉稳的脚步声,尤离已开口:“傅大侠。”   唐竭匆忙的脚步声跟在后面,急切道:“梨子,毒郎中死了!”   江熙来一惊:“何时死的?”   唐竭道:“大约两个多时辰了。”   江熙来一想,“那不是他离开孔雀山庄后不久就……”   傅红雪疑惑道:“发生了什么?”   尤离简短解释了一遍,众人皆一筹莫展,尤离只能叹道:“先忙这边的事,鸿鹄子那边,等我回了血衣楼再暗中调查。”   唐竭道:“傅大侠看了那诗了吗?有没有什么线索?”   傅红雪摇头,没有说话。   尤离呼吸轻缓,突然问傅红雪道:“傅大侠身上,似乎有着香烛的味道。”   傅红雪道:“是。我帮燕南飞去祭拜一个人。”   尤离道:“燕大侠?祭拜谁?”   傅红雪摇着头,“我不知道。他只说了坟墓地点,碑上也没有名字。”   江熙来低着头微微一想,好似记起了什么,却未多言。   唐竭道:“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江熙来道:“骆姑娘说,那个阁楼里的确有什么秘密,那短剑的诗文已传递过数代,但是楼中机关却很可能被秋水清改动过,她也实在不知道详情。”   尤离道:“骆姑娘说,秋庄主爱慕一个高如明月的女子,姓卓,说他经常在夜里仰望明月,思念她。傅大侠,他跟你提起过吗?”   傅红雪道:“提过,说那女子明丽如春花。”   尤离叹了一口气。   “听骆姑娘说,秋庄主说起她时总言夜里有明月,所以喜欢入夜时静静地想她……罢了,大家都饿了吧……吃点东西再继续研究。”   四人心怀忧思地吃了饭,便又往那阁楼去。   傅红雪和唐竭脚步快,江熙来扶着尤离缓缓走在后面,尤离听着江熙来的呼吸,低声问他——   “你在想什么?好像有点沉重的样子……”   江熙来道:“我方才细想,一年前的今天,正是我初见燕大侠的日子,他在化清寺与血玲珑一战,血玲珑自尽而亡。”   尤离微微侧头,“血玲珑?”   江熙来道:“就是玉蝴蝶的孪生姐姐。今天便是她祭日——莫非……”   尤离道:“她杀了孟家满门,既是自尽,又是罪有应得,燕大侠会托人祭拜么?”   江熙来道:“或许是我想多了,燕大侠托傅大侠祭拜的是别人也不一定。我只是感叹时间过得真快……”   几人都已到了楼下,尤离道:“请傅大侠在楼下等着。待会儿若是这楼里机关有什么变故,大声提醒我们。”   傅红雪步入厅中站定,点头道:“嗯。”   于是三人上楼,尤离站在江熙来身边,唐竭去到另一边药柜。   尤离道:“按照诗句顺序,先开药柜。”   江熙来道:“唐公子,从最上面的第一个人参抽屉开始吧,从左往右依次开。第一个——”   接着如法炮制地缓慢行动着,直到最后一个装着人参的抽屉被完全拉开,二人便又互相照应着转动着上方罐子的朝向,左右摆正,中间两个调反,最后一下转定,阁楼突然沉闷地响了一声,却再无动静。   尤离几乎同时就一把揽住江熙来,几人紧张地等了片刻,并无什么暗器机关或者密道出现。   傅红雪听到那声闷响也忙出言问楼上三人如何了。   三人将东西归位,缓缓下楼,尤离困惑道:“按理说没有哪里出错……”   唐竭和江熙来苦思半响,傅红雪道:“下面并没有什么变动出现。”   尤离闭眼沉思,“步骤没有错,也没有触发暗器陷阱,就说明都对了啊……难不成……时辰不对吗?”   唐竭道:“一天十二个时辰,要什么时候才对?诗里也没说啊!”   江熙来道:“骆姑娘不是说了吗,秋庄主很可能改动过那机关,说不定是他后来变动的?”   尤离道:“秋庄主,是个怎么样的人?”   江熙来道:“他看起来更像个文人墨客,不像是个山庄的主人,非常清雅的人,本不该和江湖恩怨牵扯。”   傅红雪道:“他前半生追求的只是雅致,后半生追求的就是那女子。”   尤离道:“高如明月的女子……夜里才有明月……”   江熙来道:“不若,我们夜里再试试?”   尤离也正有此意。   漫长的等待中,尤离又服了一次药,眼睛似有轻微的清凉感,江熙来定定地盯着他,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你的眼睛——”   尤离道:“大约,明日就会好了,也许也是后天,你别担心。”   唐竭端上几盘菜,“哎呀,梨子,你能吃辣吗?我的厨艺刚刚有起色,但是——我这个风味你行不行?”   尤离嗅到那辛辣味道,笑道:“没事的。”   唐竭松口气,“那就好,其实我很不理解——不辣的东西怎么能吃呢……”   江熙来笑起来,“对对对,唐少爷说的都对。”   尤离摸索着转向傅红雪的方向,“傅大侠,燕大侠怎么没跟你在一起?”   傅红雪的语气似乎有些不对劲,“他有他的事情要忙。”   由于晚饭用得有些早,吃了晚饭后,江熙来和唐竭收拾着碗筷,尤离和傅红雪在院中等待着入夜。   傅红雪单独和尤离呆着,像是有事情要跟他说,尤离虽然看不见,却隐约感觉到傅红雪有心事,先他一步问了出来。   “傅大侠有什么事吗?”   傅红雪道:“我听百里研阳说起过牵心蛊。”   尤离微微一顿,“怎么?”   傅红雪道:“那本是一方不死,另一方替死。”   尤离道:“是。”   傅红雪道:“你调整后的蛊,一方不死,另一方重伤。”   尤离仿佛猜到什么,“傅大侠想种那蛊吗?”   傅红雪平淡道:“是。”   尤离道:“牵心有二,另一个是给燕大侠?”   傅红雪依旧平淡,“是。”   尤离骤然严肃了语气,“他有性命危险?”   傅红雪摇头,“现在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   尤离更加严肃,“傅大侠,我的确可以改良它。但是那是因为我太清楚自己的体质,用何种毒草何种毒虫去抑制,我能尽量把它爆裂时的威力减少到最低。但即便如此,也是重伤垂死的结果,说到底,是赌命。”   傅红雪道:“我知道。”   尤离道:“我不知你的详细情况,贸然种下牵心,你最后可能会死!”   傅红雪道:“我知道。”   尤离摇头,“我不能答应你。”   傅红雪道:“为何?”   尤离表情诧异,“你想保护他,大可一直陪着他——”   傅红雪打断他道:“这个我们做不到。”   尤离皱眉,依旧摇头,“这太危险了,傅大侠——”   傅红雪道:“我若死了,也不是你的错。”   他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请你帮忙。”   能让傅红雪这样请求,实在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情,然尤离困惑而迷茫,“你爱他?”   傅红雪沉默片刻,“不知道。”   尤离简直觉得这很可笑,“若不是这样,为什么要冒这种险?那蛊在身,时刻都有蛊发的危险带来的恐惧压迫心头,我体会过,我知道。”   傅红雪道:“我就是不想他死。”   尤离看不到他静漠的表情,却也能听到他沉郁的声音。   “你真的确定?”   傅红雪点头,想起尤离还未复明,简短道:“是。”   尤离忍着心头惊急,低声道:“让我把脉。”   傅红雪拉过他的手搭在脉搏上,律动的脉搏并无急速,镇定而平缓。   尤离细细探查着,片刻后仍旧不甘心,“傅大侠,就算我了解你体质情况,也真的有太大危险!”   傅红雪道:“优柔寡断不是尤离的性格。”   尤离苦笑出声,“是,我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但是性命攸关啊!”   傅红雪道:“需要配多久……”   尤离无奈,“大约五日。”   傅红雪道:“你还有两天回血衣楼。七日后我在燕来镇口等你。”   尤离正欲继续相劝,傅红雪已道:“入夜了,该办正事。”   江熙来和唐竭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尤离只能不再说话。   尤离的步伐沉重许多,江熙来自然询问,尤离只道他好奇那楼中到底什么秘密,没有如实相告。   于是按部就班地再来一次。   当唐竭和江熙来转定青花罐子,又是一阵闷响带动着阁楼震动而来,傅红雪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快下来。”   江熙来早已搂着尤离站稳,等到震动一停,扶着墙壁的唐竭缓缓松手,三人急急下楼,尤离问道:“如何?”   傅红雪道:“右边冒出一个机关,跟左边那个一样。”   尤离道:“那便好,你们去试试,能不能转动。”   唐竭和江熙来一边一个,对视一眼,同时提手,尤离脚下的铁质网格地面突然颤动,傅红雪一把拉过他落在一边,看着那地面缓缓而来,露出一条深邃的楼梯。   尤离惊魂未定,“怎么了?”   江熙来已从傅红雪手里拉回他道:“有个暗道。”   傅红雪从旁边取了一盏烛台,带头走了下去。   楼梯弯弯绕绕,又陡又长,终于步上平地,几人都轻轻松了一口气。   傅红雪拿着烛台四处查看,唐竭顺着火光细细观察——   这里空旷荒凉,灰尘遍地,角落里堆着很多小小零件和打凿工具,面前的壁橱是两两相合,傅红雪将烛台递给唐竭,俯身而视。   江熙来正给尤离讲着此处所见,傅红雪已在壁橱另一端找到一个转轮,轻转之下壁橱缓开,上方渐渐露出孔雀翎形状的凹格,已空空如也。   下方挂着一副已经颇为陈旧的画卷——   一美貌女子正执着酒杯对月而酌。   傅红雪方看罢便是一惊。   江熙来一愣,“这……”   尤离忙问:“怎么了?”   江熙来道:“有个暗格,像是装孔雀翎的。下面有幅画,画的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   唐竭道:“虽然样貌不一样,但是我觉得这分明是——”   傅红雪道:“这□□……是明月心!”   尤离大惊失色,“明月心?那么秋庄主口中那个高如明月,明丽如花的女子不就是——”   江熙来也惊得失神,“是明月心?他们怎么会有牵扯的?那我们见到的明月心……她的样貌……”   尤离道:“应该是易容的。”   唐竭道:“明月心跟秋庄主……他们见过……秋庄主用尽一生思念她,她竟让公孙屠灭了孔雀山庄满门?!”   傅红雪的惊怒使他难得有了表情变化,紧握的拳头显示着他的情绪,半天没有说话。   尤离只能道:“傅大侠节哀……”   江熙来紧紧握着尤离手腕,明月心这样的女人,尤离竟要跟她时常打交道,这么残忍绝情的女人,跟她同处,简直让人恐惧。   尤离道:“把那画取走,我不能拿它复命。唐竭,你把它收好。我会向他们回报……密室里只有一个暗格,别无他物。”   “傅大侠,今日之事,谁都不能相告,也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唐竭,熙来,你们也是。”   傅红雪盯着那画中美貌的唐蓝,杀意拢上他周身,抽身往楼梯而去,昏暗的烛火中,他手中的黑刀有黯淡的光泽,很快被黑暗吞没。   唐竭狠狠地一拳砸向墙壁,沉闷的声响很快消失,眼睛里的怒火却越来越胜。   “唐门竟有这样的人——”   “明月心……明月的心这样残忍冷漠!尤离!你还要回血衣楼去?”   尤离的心跳也因这真相的加速,坚定道:“是。”   唐竭道:“你……一定要小心……求你一定小心——这女人太可怕……”   江熙来听了二人的话,垂下眼眸语带悲戚,“阿离,你能不能……”   尤离扣上他手心,“不能。”   “我一定要她死!”   “一定。”   同心   他们不知道傅红雪是回房了还是出去沉静一下心情,自己尚且如此悲愤,作为秋水清的挚友,傅红雪心里的怒火一定滔天。   数月前的秦川,唐竭在风雪里看到了唐林和明月心的交手。   那个高如明月的女人,也出身唐门。   唐门中人绝口不提的那位曾经的“大小姐”唐蓝,后来的明月心,唐竭的姑姑——   不得不说,他们是血亲,在一些方面上的确很像的,比如抗婚,比如离家,比如被唐门除名。   唐蓝在豆蔻年华遇到了翩翩少年公子羽,携手共赴天涯,这本是一个还算令人倾慕的故事。   却都因之后的所作所为化为了惊骇之说。公子羽欲挑起唐门内乱让唐蓝接掌唐门,在那场变故中,有很多人的性命,很多人的人生,都发生了不可逆转的变化。   有人死了,有人再也看不到巴山秀丽。   青龙会的二龙首明月心——   明月本无心,的确是对她的贴切评价。   青龙会明言,为了成就大事,总要牺牲少部分人的利益。   这话在唐竭听来甚至没什么可反驳的。   但是这所谓的“少数人”何止少数?!   九华藏锋谷孟家,血夜的杀戮,为一图谱灭人满门。   秋水清,思慕了卓姑娘一生。   唐竭无法想象,明月心换了一张容貌,亲眼看着对自己朝思暮想的秋水清,最后开口同意公孙屠灭他满门。   他不知道那二人发生过什么,然从想象中明月心与公子羽的情义上看,卓姑娘给予秋水清的恐怕只是明月的一缕浅浅柔光,在明月心看来,绝对微不足道,不值一提,轻如鸿毛,却让秋水清献出了全部真心。   当他看着孔雀山庄百年基业毁于一旦,熊熊火光中,是否仍旧在想着那个高如明月的卓姑娘?他死前的情形,唐竭也未曾看见,可他那时是不是在最后一次悲叹——   自己真的再也不会见到那个女人了?   若没有卓姑娘,秋水清纵然闲雅,纵然不是一个当庄主的料,或许并不能将孔雀山庄发扬光大,却可以平安地度日,骆莺的一片痴心,或许也可以达成。   唐竭就坐在房里,没有点灯,这是叶知秋常有的习惯,仿佛是给自己一种错觉——   在这样的黑暗里,再激烈的悲伤也不会有人看见。   唐竭总以为,太白是有最有道义的门派,天香有仁心,神威有血性,神刀有潇洒,丐帮最不拘小节,真武最淡然,五毒最诡谲,而唐门,高林之上的大家风范,端庄自持,却内有深情,比如唐翔,比如自己,再比如,当年背离唐门而去的唐蓝。   然而不是的,那个女人没有心,她只骄傲,聪慧,美貌,自负。   是了,美人大多都是这样。   然而她冷漠。   纵然自己也离开了唐门,纵然都是为了爱人背离家族,唐竭也深知,他和那明月心,区别很大,大到,已不能同世为人。   江熙来看着唐竭房里一直没有灯火,心知他是睡不着的,大约一个人在黑暗里伤情。   是啊,秋水清如此,知道了真相的人都因此而悲愤。   如果有人爱你,而你不爱他,这是你的自由,可是若因你不爱他,便践踏他的情义,如此残酷,不带一丝悲悯,对于这些重情义的人来说,就已可以让他们怒火中烧。   江熙来也没有点灯,反正尤离也看不见。   二人相拥着靠在枕上,他的声音很空洞,像是刚从一个天大的笑话里清醒过来,“阿离,明月心就是这个样子的人?”   尤离念及那女人的智慧和手段,以及对痛不欲生时的自己,那种无谓的语气——   “我不了解她。这样的人,我永远也不想了解。你越了解她,就越觉得你跟这样的人不能同处于世。”   江熙来道:“可你若要回去,还得跟她打交道。”   尤离道:“是,我可以把这个当成是给自己的挑战,且看我能忍到什么时候去。”   江熙来手心暖暖的,尤离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   “阿离,我求你的话,你可不可以——”   尤离道:“熙来,我此番再回去,依旧不是为了什么大义,而是因为,你我同在这大义里。江湖不定,我即便留下来不回去了,又有什么区别?明月心那样的人,我若一走了之,她会放过我,放过你?”   江熙来深呼吸,试图让心脏的跳动恢复正常,“阿离,你总是这么冷静。”   尤离摸索着抚上他眉心,指尖在那里轻揉,“别皱着眉头。”   江熙来一把握住,“阿离,那我求你另一件事情可不可以?”   尤离道:“你先说。”   江熙来道:“同心蛊。”   尤离微微一惊,“你从哪里知道这个的?”   江熙来笑道:“离开你之后我不自觉地去想了解,虽然那时候或许是恨你怨你的,想着下次见面是如何兵刃相向,却忍不住想试着去知道你所知道的……”   尤离原本平静的声调有些失控,“那蛊,一方死了,另一方即死。”   江熙来道:“我知道。”   尤离勉强笑着,“若我出了意外,你不为我报仇?”   江熙来亦笑,“我的阿离了解我,你说呢?”   尤离叹气,“恐怕我的死讯一到,你就——”   江熙来道:“我是不成熟,不稳重,冲动如我,大约当场就随你去了。”   尤离道:“可是熙来,那蛊解起来很麻烦。”   江熙来点头,“我知道,那蛊还未成虫时就要种入体内,血肉滋养,同生共长,等到成蛊时已成了身体的一部分,难舍难分。”   尤离听着他熟悉地解释,失笑道:“你倒了解得很清楚——你已经想好了?”   江熙来道:“我死了的话,自有师兄掌门为我报仇,你若……叶盟主会为你报仇。唐竭和冷少侠也不会任我们枉死是不是?”   他的声音是难得的严肃,“何况——有同心蛊在身,你我为了对方的命,都会更爱护自己的命。你且看你我分离后你身体差成什么样。”   他抚在尤离锁骨上,“你知道你瘦成什么样了么?”   尤离道:“虽然我现在看不见,但是我知道你也……”   江熙来苦笑,“所以,也就知道你我在很多时候太不在意自己这条命,但若是对方的命,就不一样了是不是?”   尤离试探着吻上他,片刻后亦沉静道:“好,我回去以后会配出来,那蛊很温和,一触到人体就会自行侵入,在心脉里仿佛不存在一样,却时刻感受着你的心跳。”   江熙来轻抚他眉梢,“阿离,如果你死了,江熙来也会死,你若不想他死,就一定珍重你的性命。”   尤离微微一笑,“你也是。”   他的手缓缓移到江熙来颈边,声音突然低了几度,“熙来,我想给你个东西。”   江熙来问:“什么?”   尤离的声音太轻太弱,微微一抖:“我自己。”   江熙来惊疑只是瞬间,尤离的气息扑在他胸口,沉重而急促——   “阿离你什么意思?”   尤离的心脏跳的急速,“你要不要?”   黑暗的视野里,江熙来仍旧能看到他紧张而有些畏惧的神色——   尤离他必定恐惧,甚至憎恶被人……   然而他说,他要把自己给他。   江熙来决然摇头,“阿离你不用这样。”   尤离闭着眼睛,带着复杂的纠结和忐忑,“你不要?我只想给你——你不要?”   江熙来道:“你分明这么害怕,别自欺欺人。阿离,我知道你心里纠结什么,那个真武……我不能骗你,我真的想到他,我就忍不住想杀了他,你那日那样唤他,我才发现我是这么小气的人,我好嫉妒。”   江熙来咬牙切齿,随即无奈地缓了神色,“可是我也不忍心让你用这样的方式补偿我……”   尤离垂下脑袋,靠在他胸前喘着气,“熙来,可以的。如果是你,我想我可以的。”   江熙来一把拥住他,及时安抚他的颤抖,“不行。不需要这样,你我之间不需要用这种方式补偿。今天忙了一天,早点休息。”   尤离无力地随他躺下,倚在那臂弯里,看不见江熙来痛心的神情,他还是心中悲伤翻涌,睁开眼时仿佛看到江熙来眼中的泪光,随即又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江熙来抬手抚着他眉梢,片刻后把他揽进怀里,紧密,不留一丝缝隙地相拥而眠,感受着彼此的体温,心跳和呼吸。   那少年的腰身如此纤细,精致的下巴因消瘦而尖利,指尖上移,触到他肩上和胸口的伤疤,让江熙来仿佛被灼烫在心头。   尤离感觉到他指尖发抖,声音温柔至极,“都已经好了,没事的。”   江熙来轻轻问他,“是不是很疼?”   尤离闭着眼睛摇头,使得江熙来觉得胸口的起伏快要压制不住,“阿离,江熙来是个混蛋。”   尤离的发丝在他脸侧轻动,沙哑道:“熙来,我是个混蛋。”   尽予   一睁眼就看到你,是一种怎么样的感觉——   犹记巴山枫林与江熙来重逢,尤离此时就是这样的感觉。   江熙来的睡颜陌生而熟悉,尤离一直看到落泪,直到他揉了揉眼睛醒过来,看到尤离明亮的眸子,惊喜而迟疑地脱口——   “你……看得见了?”   尤离平静微笑点头,江熙来立刻笑得明媚而灿烂,搂着他道:“我真怕这几天你都好不了,走之前都不能看我一眼。”   尤离吻着他眉梢,缠绵片刻后二人便起身。   傅红雪见尤离已经复明,松了一口气道:“既然你已经好了,我便先告辞了。”   唐竭忙道:“傅大侠要去哪儿?”   傅红雪淡淡道:“自有去处。”   他扫了尤离一眼,平静的眼波里带过一丝提醒之意,“这几日的事我一定保密。”   尤离的心又悬了起来,“我送傅大侠出去。”   他的确想再劝傅红雪一次,然而对上那双冷静的双眼,一时无言。   “六日后,燕来镇口。”   尤离叹道:“好的。”他转念一想,还是问了一句,“我有一问请傅大侠相告。不知傅大侠昨日祭拜的那人,葬在何处?”   傅红雪看着他的眼睛,“在化清寺后门外的山坡。”   尤离点点头,“傅大侠保重。”   回到房中,江熙来正在喝粥,尤离眷恋的目光几乎一瞬间就缠上他的面庞,坐在他身边,仍旧盯着他看不够。   唐竭递了一碗粥给尤离,浅笑着道:“看傻了?”   尤离如今似乎更开朗了些,“你不知道我多喜欢熙来……”   江熙来看向他一笑,夹菜给他道,“来来来你多吃点。”   唐竭轻轻道:“嗯,我觉得我知道,大概就像我喜欢霖风那样喜欢。”   早饭后尤离的话题便又转回正事,接过江熙来手里的茶杯捧在手里道:“鸿鹄子那边如何了?”   唐竭道:“我让人处理了尸体,他屋里的东西都没有动过。仵作说那颈上的致命伤是有人左手拿着一把匕首弄的。”   尤离沉思,“左手?凶手惯用左手?”   唐竭道:“看样子是的啊……”   尤离摇头,“这特征太明显了,凶手会这么大意?”   他看着江熙来佩在手边的长剑,沉声道:“会不会是……凶手的右手拿着东西,只能用左手呢……”   江熙来道:“不如去他屋里看看?说不定有线索?”   尤离心头还有一桩事,于是道:“三个人同行太打眼了,我和唐竭去,你在这里等着,我很快就回来。”   江熙来看他凝重的神情,只好点头。   取了一件暗色披风披上,戴上一顶斗笠,尤离便和唐竭出了门。   因为时辰还早,路上并没有太多人,来到鸿鹄子房里,屋里摆设还和昨日一模一样。   尤离环顾着,看到桌上的两个茶碗,听唐竭说起有人从窗户进出过,眉间紧锁,慢慢道:“他本来在等人,所以桌上两碗茶。那人迟迟不来,他便把自己的那碗已喝得见底。”   唐竭道:“有道理,这门口的路上人来人往,他和那人恐怕要避人耳目所以从那窗户进出——”   尤离翻窗而出看着那片芦苇,“来人没有进屋,而是跟他在这里交谈,所以他死在这里?”   唐竭道:“为何不进屋去谈?外面不是更容易被人看见?”   尤离道:“也是……为什么一定要在外面杀他呢……也可能的确在屋里杀人,又把尸体搬出来……这样不是多此一举……”   唐竭满心困惑,尤离亦愁眉不展,只能摇头,“我实在想不出来,只能日后再慢慢查了。”   唐竭叹口气,“好吧,咱们回去。你的熙来恐怕想你了。”   尤离道:“唐公子……我想请你帮个忙。”   唐竭一笑,“梨子有何吩咐啊?”   尤离凑在他耳边低语一句——   唐竭顿时面红耳赤,“你你你……”   尤离笑着,“怎么了?”   唐竭道:“你们俩……用得着另外那个吗?”   尤离道:“用得着。”   唐竭别过头,“好好好,反正是我把那大事给江熙来透露了,算我欠你一遭,我去行了吧……”   尤离道:“麻烦你了。”   一路上山色已经凄凉,看在尤离眼中却是美景,自然,那个等在山庄门口的人更是迷人。   江熙来看到尤离一个人回来,自然问一句,“唐竭呢?”   尤离道:“他去镇上买点东西。”   江熙来点点头,“好吧,你明日……就要回去了,今天我们做些什么?”   尤离道:“我就想一直看着你。”   江熙来一笑,靠在他肩头道:“我怕我明天舍不得……”   尤离拥着他道:“我现在就舍不得。”   二人沉默片刻,尤离道:“外面冷,回房里去吧。”   于是拉着江熙来回房,心里突生一念,按着他肩膀让他坐在镜前,取过一旁的剪子剪了一缕头发,江熙来已经会意,接过剪子亦剪了一段,从抽屉里拿了一条红绳,低着头系了一个同心结,方系完,泪已落。   尤离伏在他膝上,接过那东西细细看着,轻柔道:“这个,就放在你这里。”   江熙来点头道:“我知道,你身上带着这东西会很危险。就放在我这里。”   尤离抬头擦着他眼泪,“这么爱哭,真是的……”   江熙来静静地看着尤离的眼睛,“师父曾说,江湖动荡下的情义更美好,现在看来却好难过。”   尤离道:“熙来,你我每一次分离都是为了永远在一起。有这个目标在,分离就都是为了重聚的喜悦添彩,对不对?”   江熙来道:“你越来越能说会道了……”   尤离起身拍拍他肩膀,“那晚的面条,我想再吃一回,江少侠能不能受累?”   江熙来泪光还未消,复又笑起来,“好好好,尤少侠请。”   这样平静的辰光却过得极快,二人视线的每一次交集都带着深深的不舍,尤离的语气又重现那种极致的温柔,江熙来的眼神也是毫不掩饰的眷恋。   直到墨染天际,尤离趁着江熙来收拾碗筷地空挡从唐竭那里拿了东西,唐竭调侃几句后尤离恢复严肃语气道:“你悄悄联络真武的掌门,有一个十七岁,容貌很俏丽,已经离开门派很久的真武弟子,是青龙会手下。明月心把他派到了我身边,现在有点棘手,让真武掌门暗查,若能使计把他召回去控制住更好。”   唐竭听了郑重点头,尤离又道:“他也是杀手组织的,代号曼珠,若能让杜枫那边想想办法也可以。”   唐竭一愣,“我听过,好像身手很厉害——”   尤离道:“是,所以不要大意。你们即将到巴蜀,我只知道冶儿应该已经早到了,估计慕容英他们也在。”   唐竭道:“好,我知道了。另外,百里研阳的密报里说,青龙会的护法蓝铮是我们的人,他也是五毒弟子,你们日后若是碰面,可以信任他。”   尤离道:“我听说过他。原来如此……好,我明白。还有,我们今后传递消息不能每次都冒险,我会尽快想个办法,你们若有计策也可以找机会告诉我。但是一切以自保为上,不要贸然见面。”   唐竭握着他双肩,恳切道:“你一定要小心。”   尤离点头,“你们也是。”   点燃了桌上的烛火,将手里的东西撒进茶水里晃荡着,尤离将一小瓶塞到枕头下,回到桌前看着茶水的热气,江熙来推门而入,关上门坐在他身边道:“今晚好冷……”   尤离给他倒了一杯,“喝点热茶就好了。”   江熙来并无防备,捧着热茶喝了几口,尤离便道:“今天早点休息好不好?”   江熙来还未觉得有什么,点点头道:“嗯,冬天就是容易困呢……还是被子里最好了。”   火炉的光芒很暖,很快就让人懒懒的。   熄了灯卧在床上,尤离平静地靠在江熙来怀里,静静地感受他越来越快的心跳,慢慢地用指尖抚摸他。   江熙来终觉不对,那种灼热一点点窜上他心头,后知后觉地抓住尤离手腕,声音有些惊急——   “你是不是……你给我喝了什么?”   尤离淡淡道:“没什么。”   江熙来感受着他气息带来的骚动,“你——阿离……你别闹,那茶里放了什么?”   尤离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腰间道:“解药在此,你要么?”   江熙来几乎快听不清他的话,脑中嗡嗡作响。   “阿离……”   尤离吻着他胸口,喘息着引诱他,“熙来,最后一夜了,不要辜负——”   他缩进江熙来怀里,伸手去扯他腰带,后者一个翻身按住他,双肩起伏着,摇头道:“我说了不用这样——”   尤离在他身下解开领口盘扣,“熙来,我不怕的。是你我就不怕——”   他的声音在江熙来听来简直催情,从枕下拿出小瓶,倒出一抹晶莹在江熙来指尖——   “江熙来,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因着火炉微亮,给尤离眼中添上了妩媚的光,撩动着江熙来的理智和呼吸,指尖的冰凉散发着奇异的味道,他忍着浑身灼热喘着气问,“你确定?”   尤离闭着眼睛拉着他手腕牵引而下,江熙来停下深吻,手腕的颤抖因尤离的手心的温度而压制。   但是,他会不会很疼……   一定会很疼?   尤离在他耳边低语:“来,没事的——”   只能给他,他要的,都给他。   上穷碧落下黄泉,只要江熙来要的,全部都给他——   记住他,记住这个感觉,一辈子也不忘。   光影   风萧萧兮易水寒,九华一天比一天冷。   一夜的翻云覆雨让尤离痛过之后发起低烧,江熙来很慌,尤离却是真心微笑,虽然嗓子都喊哑了。   “正常反应……没事的。”   江熙来给他喂了点药,抱他在怀,“上次的牵心蛊,你是不是也给我下药然后种下的?”   尤离道:“你这反应也太慢了……”   江熙来戳着他腰际,惹得他扭着求饶,“别——熙来我错了!别别别——我怕痒……”   江熙来哼了两声,“你要是再敢这样——”   说着轻拧一下,尤离立刻抽着气道:“好好好我不敢了!江大侠饶了小的……”   江熙来转瞬带了鼻音,“我舍不得你走……”   尤离缓着气,哑着嗓子道:“熙来,理智点,我们不是两个普普通通的八荒弟子了。从你在化清寺开始,已经是青龙会这条路上的一部分。从我在雷峰塔答应了明月心,也是她手里的棋子——”   “可是我——我尤离——憎恶被人摆布。”   江熙来了然,“我知道,一入江湖生死为疆,人皆不由己。”   尤离点头,“前路不明,我实在担心你。”   江熙来又何尝不是担心他,尽量镇定地道:“阿离,我们不是在歧路共沾巾的痴男怨女了,我的确很舍不得,但是我也知道这条路必须继续走。试想来日大事可成风波平息的那天,和你站在山顶眺望万里山河,一定很有成就感。”   尤离欣慰道:“熙来,你真的变了很多。”   江熙来吻他一下,“不论怎么变,也是你的江熙来啊……”   那日公子羽在午后带他出楼,于是尤离亦在今日午后返回。   随着时间一点一点过去,江熙来那维持着的笑容变得越来越悲苦,唐竭倒茶的手也僵硬缓慢。   这样的感觉,这样的日子,真是太难过了。   尤离心里的伤情丝毫不亚于二人,却还是缓缓地,不带一丝颤抖地执着茶杯,送到嘴边,低头的动作轻柔淡定。   泯了一口,他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将它搁在桌上。   “我觉得我也大有长进,原以为我会抖得连杯子也拿不起来——”   江熙来道:“阿离,你真的已经很厉害。”   尤离站起身上前抱着他,用力地将他禁锢在怀里,“我会想你的。”   江熙来却道:“尽量不要想我——良景虚有很多事情要做……”   尤离似是颇为触动,“熙来,你能说出这样的话,我实在惊讶。”   江熙来不想在此时用眼泪软化尤离的情绪,控制着力道环住他,“阿离,你出了这个门,就是良景虚,你不要回头,你回头了我就会忍不住声嘶力竭地求你留下来——”   “前面的路很长,我会很努力很努力,不给你惹麻烦。”   尤离感觉着他渐渐松开的双臂,也缓缓放下手来,闭上眼睛在他耳边道:“我爱你。”   唐竭湿了眼眶,狠狠别过头去,尤离的声音已追上他。   “唐竭,你是唐门的人,跟明月心当初一样离开唐门,或许她心中,你也是拉拢进青龙会的人选。我年轻沉不住气,被她弄进了青龙会,不知她会不会对你和冷霖风故技重施。我相信你们的情义却担忧她的阴险,你们要有防范。”   唐竭声音泛酸,抬首道:“我知道了。”   尤离道:“你撑不住,跟熙来说了实情我不怪你。但是,真的仅此一次,否则你会害死我。”   唐竭歉然,“我自知心性不够坚强,我会改,我也会很努力很努力,不给你任何麻烦。你一定要珍重!”   尤离猛地转身,眼前掠过江熙来的目光,比他想象的还要惹人心痛,脚下的路仿佛虚空,几步已到了门前,双手一推,门外的清冷光线笼罩他全身,衣上红绸鲜艳如火,随风牵动。   他起步走了出去,没有回头。   江熙来一把扶住桌沿,没有发出哽咽的哭声,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凄凉的路口。   一路不急不躁,徐徐前进,此时的悲伤让他表情凝重,又变回了那个阴冷的良景虚。走下江音畔,他猜测着,会是谁在这里接引他。   屠越龙?还是合欢?或者是——   一袭白色的人影从枝林中旋出,尽管是冬天,玉蝴蝶的装束还是很清简,她一直钟爱青碧之色,今日的白色衣裙倒是让尤离一惊,那种清冷的气质被衬托出来,终于少了些风尘之气。   这样难得地穿白衣,是为了她死去的姐姐么?   “楼主——公子说您行动不便让我在这儿等你……”   尤离敏锐察觉到她的语气没有平常让人生厌,淡静得有些反常。于是盯着她黯沉的脸色道:“你受了伤?还是生病了?”   玉蝴蝶未想他第一句是这个,淡淡道:“只是近日睡眠不足,谢谢楼主关心。”   尤离道:“我已经没事了,没什么行动不便的,害你等久了。”   玉蝴蝶道:“那么楼主快回去吧……”   尤离迎上她不复往日娇媚的眼光,心下一动,知道这是个大好机会,有些惆怅道:“最近好像是你姐姐的祭日。”   玉蝴蝶表情一僵,随意道:“是,楼主知道的真多。”   尤离道:“我本想去祭拜一下,奈何之前没有空,现在去一趟好了。你帮我牵一匹马来。”   玉蝴蝶牵着马回来,尤离起身而上,伸手冲她道:“上来。”   玉蝴蝶惊讶万分,尤离已解释,“我不知道你姐姐葬在哪里,需要你引路。”   玉蝴蝶道:“那么属下再去牵……”   尤离道:“同乘快一些。楼中还有事务,别多耽搁。”   玉蝴蝶抬眼,伸手过去被尤离拉上马,僵硬的肩膀紧绷着,莫名的慌乱。   尤离策马前进,“其实你还大我几岁,也算我前辈。不用这么拘谨。”   玉蝴蝶忙道:“楼主抬举了。”   尤离道:“你姐姐……葬在哪里的?”   玉蝴蝶道:“在化清寺后门外,山坡上面。”   尤离手中一紧,呼吸依旧自然,“嗯,先去燕来镇上买点香烛。”   此时燕来镇上还有些热闹,尤离提着买来的东西正欲上马,瞥见玉蝴蝶站在树下告示栏前愣神。   “怎么了?”   玉蝴蝶低声道:“那捕快说通缉犯萧宁的同伙在九华出现。”   尤离道:“萧宁?极乐菩萨萧宁?”   十年前极乐菩萨萧宁危害江湖,掳掠怀孕妇女取其胎儿炼药以保容颜,如此恶行令人发指,朝廷震怒,悬赏通缉后终有侠士除此恶徒。   玉蝴蝶道:“楼主知道新月山庄么?”   尤离点头,“自然,金玉使……不,花子缎死后,由五龙首白云轩接管。”   玉蝴蝶道:“是,听闻当年有个新月山庄的女弟子也为了赏银前去捉拿萧宁,却就此失踪。”   尤离看她眼神不对劲,“你认识那个女弟子么?”   玉蝴蝶点头,“曾经和她同处一段时日,她很照顾我们姐妹俩。”   尤离道:“既然这样,我们待会儿再查查这个萧宁的同伙有没有什么线索,说不定能找出她失踪的真相。”   玉蝴蝶颇带感激地扫了他一眼,别了头不再说话。   按照玉蝴蝶的指引,在化清寺后门山坡上看到了血玲珑的墓碑,碑上却并无字眼。   发觉尤离有些疑惑的眼神,玉蝴蝶道:“姐姐杀人无数,若刻上名字,恐怕会被人撅坟鞭尸。”   她低头看到碑前的香烛痕迹,惊诧道:“这是何人祭拜过的样子?姐姐哪里还会有人来祭拜……”   尤离心知是傅红雪,便随口道:“可能是寺中僧人也说不定。”   玉蝴蝶像是赞同这个想法,不再多言。   尤离点燃香烛,轻声道:“你姐姐……是自尽的?”   玉蝴蝶冷冷道:“是燕南飞。”   尤离道:“她宁死不交出图谱,才自尽的。”   玉蝴蝶苦笑,“被燕南飞逼得自尽而死和被燕南飞杀死有什么分别?”   尤离站起身拍拍她肩膀,“是,我知道你很难过。”   玉蝴蝶道:“楼主不会知道。”   尤离道:“说实话,我曾在我生母坟旁独处多日,却不知那是我生母。后来再到她坟前,心中悲痛不亚于现在的你。”   玉蝴蝶闻言稍稍缓了神色,“勾起楼主的伤心事了,属下抱歉。”   尤离道:“你姐姐,是个什么样的人?”   玉蝴蝶的眼睛望着远方,轻缓道:“姐姐是光,我是影,我们长得一模一样。我小名叫玉儿,玲珑就是玉声,因到了血衣楼,姐姐便取名叫血玲珑。经常她至一处,我去到另一处,让人以为血玲珑行事如此迅捷诡异,能一天之内仿如□□。”   尤离柔和的声音丝毫不干扰她的哀思,“一光一影,可当初如何定下谁作光谁为影?”   玉蝴蝶道:“光在万众眼下,危险更多,姐姐不让我去。她说她是姐姐,理应照顾我。儿时流落街头之时,有时连水都喝不上,她捡起瓦片割了手腕拿血喂我,也说我们是姐妹,她理应照顾我。”   尤离心下恻然,不觉道:“你有个这么好的姐姐……”   玉蝴蝶悲戚道:“楼主没有兄弟姐妹吧……”   尤离嘴角有苦笑,低低道:“我只有自己一个人。我若有个姐姐,或者有个哥哥……一定很好罢……”   玉蝴蝶道:“罢了,现在多年的影子终于成了光——”   尤离悲然道:“可是没有了光,哪里还有影……”   玉蝴蝶点头,“所以近日我总有个感觉,好像自己并不存在于这世上。”   尤离道:“可你姐姐一定希望你好好活在这个世上,不论光影。”   玉蝴蝶的脆弱神情只是一瞬,冷着眼神道:“楼主是看我可怜么?”   尤离笑了笑,摇摇头,“我可怜你?我出生就没有母亲,父亲也另娶娇妻,同门逼得我要跳崖自尽,我喜欢的人将我一剑传胸,生父与我断绝关系,敬重的掌门将我逐出五毒……有感而发想安慰你两句还被你顶回来,你觉得谁更可怜?”   玉蝴蝶低着头叹气,“是我多心,楼主见谅。”   她的目光停留在光滑的墓碑上,呼吸的声音也变得凄凉。   那尊大佛石像静静地坐立在山边,慈祥和蔼,神圣萧然,好像在关怀世间一切疾苦,然而这么多疾苦,依然如故。   花舌子   燕南飞竟是这么有悲悯之心的人?血玲珑死有余辜,还托人祭拜,或许他并非想伤她性命,却造成了这样的后果,心有不忍?   然而这姐妹纵然情深,可单纯以血玲珑的所作所为看来,真的没有可以让人悲悯的资格。   尤离静静地沉思着,直到玉蝴蝶走回他身边道:“捕快说,萧宁的同伙在江音畔附近出没。”   尤离满意道:“反正是回血衣楼的必经之路,我们去查查看。”   玉蝴蝶很少跟男子这样近距离接触,屠越龙虽是血衣楼里的头目,却不近女色,也不喜欢娇柔女子。此时尤离虽然严肃地策着马,双臂环在她身边就让她很不自在——   在长久的苦痛生涯中,姐姐曾经为了让她们活下去而出卖身体,后来也为了在青龙会立足而利用女人天生的资本,得到她要的东西,却从未让她接触过这些事。   她的妩媚是从血玲珑身上学来的,她的娇柔造作是掩饰情绪的法宝。   尤离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杂念,倒让她觉得自己多心。   尤离的声音在风中传来,“好姐姐,你放松些,我不是要把你卖了。”   玉蝴蝶嗔道:“楼主说什么胡话!”   尤离一笑,“好姐姐,你这个样子比平常那副样子好得多。”   玉蝴蝶轻笑,“楼主不怕合欢少爷听了这句会掐死我么?”   尤离念及合欢,心头一阵无奈,陪笑道:“我只是想逗你笑笑,好姐姐帮我保密吧……”   二人到了江音畔时已是将近黄昏,玉蝴蝶持着伞走在他身前道:“楼主这次出门没带兵器,属下走前头。”   尤离道:“我出来时双目失明,所以干脆没拿刀,真是后悔,不能英雄救美了。”   玉蝴蝶回头道:“楼主今日好不正经……”   尤离从她手里取过那伞,精致漂亮的武器,握在他手里颇为不协调。   走到她前面,淡淡道:“好好好,不贫嘴了,虽说我没带刀,却也没有让女人护着我的道理。”   一阵低弱苍老的□□声从江边传来,尤离轻步上前,见一老人躺在木屋前气息奄奄,忙过去道:“老前辈,这是怎么了?您别睡过去,我给你运功——”   说着已搭上他手腕。   那老人无力道:“少侠……老夫已经将死——自踏上江湖,便知有今日……只可惜……可惜……”   尤离面色一沉,问道:“究竟发生何事?”   老人断断续续道:“十年前,老夫单枪匹马手刃极乐菩萨萧宁……她身边有个炼药少女,我一时心软放了她……今日她已成了江湖上的‘花舌子’沈三娘……老夫终究自食恶果……”   尤离与玉蝴蝶对视一眼,老人恳切道:“少侠,我徒儿计无言去为我采药……就在附近……沈三娘定未走远……若……若遇那女贼……莫要如我当年那般……那般……”   他咳血不止,随即瞠目而亡。   玉蝴蝶道:“沈三娘人称花舌子,巧舌如簧,诡计多端,若她真是那萧宁同伙,一定知道当年那位女前辈为何失踪。”   尤离道:“嗯,咱们先四处找找他的徒弟。那药王殿附近多有草药生长,多半是在那里,咱们走。”   二人于半山腰的草地前寻到了计无言,听闻师父已死,那人抱着怀里几把草药,顿时哀凉不已,脸色苍白。   玉蝴蝶却猛然冲一旁喝道:“谁!”   一道浅绿色人影带着一个少女缓缓而来,“十年我师父被你师父奸杀时,我哭得可比你难过多了。”   彼时天色已暗,山间更是萧瑟。这女子二十五六的年纪,着一件半旧的浅黄衣裳,颜色并不俏丽,却掩不住她精致的容貌,皆是成熟的风韵,声音清脆动人,身边的少女神情呆滞,怯怯躲在她身后。   尤离和玉蝴蝶闻得“奸杀”二字,皆心头颤动。   计无言愤恨道:“沈三娘!少侠!就是她!少侠助我!”   沈三娘打量尤离两眼,傲然冲计无言道:“谁会助你这种无耻之徒!”   尤离道:“姑娘既如此说,想必对当年之事另有说辞。”   沈三娘道:“当年我师父萧宁乃是新月山庄弟子,费尽心思杀死了极乐菩萨,那时‘单枪剑’阴如正,却也杀上极乐山,当时山中一片混乱,他兽性大发,竟——”   尤离和玉蝴蝶已知接下来会是什么事情,前者抬手道:“好,我们知道了,然后呢?”   沈三娘道:“我师父为了护我逃脱,被,被他师父——!他师父竟还提着我师父的人头去领了悬赏,说我师父就是极乐菩萨……”   玉蝴蝶皱着眉头,“你师父叫萧宁?”   沈三娘道:“师父真名萧宁,在新月山庄中亦有别名,我并不知。”   计无言道:“胡说八道!我师父绝不是这样的人!少侠!这女子外号花舌子,你莫要信她!”   沈三娘道:“弑师之仇已灼烧我十年!我确是能说会道,但唯此事,字字不假!这少女当年亦在极乐山中,经那剧变,已然痴傻,你大可盘问她!”   玉蝴蝶正欲上前,尤离却拦住她,只向沈三娘问道:“沈姑娘可知他怀里的草药叫什么名字?”   沈三娘不曾想他问出这一句,虽不知原因,但扬眸扫了一眼便道:“是龙爪七,止血清神,配上血见愁更是疗伤良药。”   计无言立刻道:“少侠!她如此识得药材!必然是当年那个炼药少女!少侠我们一起为我师父报仇!”   尤离撑开手里玉蝴蝶的花伞,看着伞尖的锋刃,身形一动已掠过计无言颈间,鲜血喷涌洒落草地,红绿相衬,无比显眼。   玉蝴蝶一惊,沈三娘亦愣住,待尤离收了伞交回玉蝴蝶手里,后者忙轻声道:“楼……少爷为何——”   尤离道:“花舌子巧舌如簧,的确让人难以信任。能说会道的女子一定不蠢,若真是那炼药少女,自然不会轻易暴露自己对药材熟知,定会说自己不知道。沈姑娘未曾犹豫就回答我的问题,便知心中坦荡。”   沈三娘笑起来,“你怎知我不是洞察你这想法,故意做出这样子呢?”   尤离道:“那老人身受重伤是不错,然身子早虚透了,脉息上显示,他纵欲过多,油尽灯枯——”   沈三娘蹙眉扭头,大有厌恶之色。   尤离道:“你师父是何样貌,有什么特征么?”   沈三娘转头道:“师父貌美,眼下有颗泪痣。”   玉蝴蝶大惊,瞬间脱口而出——   “是她!楼主!是那位前辈!”   沈三娘疑惑,“楼主?”   尤离按住激动的玉蝴蝶,“嗯,今日算是为她报仇了。”   沈三娘惊诧道:“你认识我师父?”   玉蝴蝶道:“曾受她照顾几日,不想今日能遇见她后人……”   尤离道:“明日我会派人揭露阴如正的险恶嘴脸,还你和你师父清白,她泉下有知,便可瞑目了。”   沈三娘颇为动容,“多谢,还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尤离道:“血衣楼,良景虚。”   沈三娘一愣,“血衣楼楼主?!”   尤离点头,“姑娘的师父原是新月山庄弟子,姑娘若现下无处安身,不如来我青龙会,也算落叶归根。”   沈三娘道:“承蒙楼主抬举……只是我一介女流……”   尤离道:“一个女人只要漂亮,就很有用,如果再聪明就更好,若是还有一张巧嘴,就更让人有兴趣。”   玉蝴蝶听着尤离对她的夸赞,淡淡后退一步,未加打扰。   花舌子笑起来,“楼主好会哄人——一个男人若是对一个女人有兴趣,多半都是些别样的兴趣吧……”   尤离竟直接道:“三娘年长我几岁,我自然是什么事也瞒不过的。”   他上前几步,站在沈三娘面前,“三娘且看,在下还算不上长相粗陋,管着一个血衣楼虽不敢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你若有什么要求,我有自信,都能给你,这位小妹我也会帮你照顾好。”   沈三娘打量着他邪气的眼睛,半响才点头道:“好似我并不吃亏。”   今夜有残月,虽不明朗却是冬季难得一见的东西。那浅淡的光投射到血衣楼里已经恍如没有,只添清冷。   沈三娘身上有一种成熟的气韵,并不能说她如何绝色,但是那凹凸有致的身材和顾盼流离的眼波为她添彩不少,坐在明晃晃的烛光里更显出她白皙的皮肤和婀娜的身段,的确是个美人。   尤离抬手挡下她递来的酒杯,轻轻道:“三娘,我不是要你陪酒,更不是陪床,你只要呆在这里就行了。”   沈三娘皱起眉头,“良楼主这是什么意思?”   尤离道:“长话短说,我这里有个醋坛子,功夫还不弱,八成马上就要来砸东西,好三娘,我帮你师父正名,你可要好好报答我——”   话音刚落,门外的合欢已一把推了门,青色的袖口一晃,一脸怒意地踏了进来看着满桌酒菜,抬手就要掀桌。   沈三娘一把按在他手腕,声音娇柔道:“这风风火火的小哥是谁?”   合欢不理他,瞪着尤离道:“她是谁?在这里做什么?”   尤离道:“一男一女在一间屋里,你说是要做什么?”   合欢抽手挥开沈三娘,鄙夷道:“良楼主好有兴致!”   尤离道:“三娘武功不弱,你可别惹她。女人生气起来,跟你也是不相上下。”   沈三娘娇声道:“看来楼主男女通吃,一定很厉害——”   微微露骨的言语让合欢咬牙切齿,盯着尤离怒视片刻,拂袖而去。   尤离舒了一口气坐下,随即又起身让人叫来玉蝴蝶。   “给他下点迷魂香,让他好好睡一夜,锁好毒室……把他屋里的易碎物品都收了……”   玉蝴蝶领命退下,尤离方饮了一杯,歉然道:“好三娘,你睡床上,我去那长榻上可好?我累坏了……”   沈三娘道:“你倒有趣,叫我来守空房——”   尤离忙道:“怎么是空房?!你在,我在,热闹得很。”   沈三娘看着他认真的表情,不禁一笑,“我瞧玉姑娘也生得漂亮,怎么不让她来作这苦差事?”   尤离叹道:“方才那人……我怕玉蝴蝶打不过他……楼中方安定几天可不能内讧……好三娘,你一点亏不吃,就当可怜可怜我罢……”   沈三娘道:“你真心不怕你方才杀错了人,信错了人?”   尤离道:“错了又如何,三娘的本事,比计无言大了去了,我可不是活菩萨,我更喜欢有用处的人……”   沈三娘还是疑惑,“以你的身份,要什么女人没有?怎的……”   尤离道:“我不喜欢小姑娘,我自幼丧母,偏爱长我几岁的女子是不是很正常?我若叫一屋子豆蔻少女,方才那人会觉得我疯了。”   沈三娘盯着他漂亮的眼睛,笑着道:“好吧,楼主辛苦了,快些吃了东西,早点安寝。”   尤离低头一笑,“美人在侧如何安寝,不过三娘放心,我绝不越雷池半步。”   沈三娘捶上他肩膀,“怎么,我的姿色不足以让楼主越雷池半步?”   尤离无奈摇头,“女人真是……怎么说都不行——罢了,我自罚三杯。”   沈三娘拿过酒壶替他斟满,“一杯就好,省的酒后乱性……”   尤离与她对视而笑,如此投机倒是很让人高兴。一口饮尽,笑容带了些疲倦,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落入满室烛光中,悠远惆怅。   伤欢得意   尤离在蛊室里认真的模样很平常很不一样,那都是危险极了的东西,都不能大意。   瓶瓶罐罐的碰撞声轻灵动听,他低着头调弄着,不顾再次响起的敲门声。   玉蝴蝶尽量压低声音,轻却急促地敲门——   “楼主……合欢少爷和三娘吵起来了。”   尤离盖上罐盖,恍若未闻。   不一会儿又是玉蝴蝶过来敲门——   “楼主,他们打起来了……”   尤离将蛊虫放进玉瓶,谨慎地往里面滴了一滴血,塞住瓶口,轻轻放到桌上走了过去开门。   看着门边轻轻然问:“谁打赢了?”   玉蝴蝶像是颇为惊讶,“合欢少爷原来武功这么高,不过还是打不过三娘……”   尤离问:“受伤了么?”   “没有。”   尤离关门。   玉蝴蝶无奈地苦笑,赶回楼下,合欢正打了一个上善,后撤几步,恶狠狠地盯着沈三娘。   沈三娘抱着肩膀,“小兄弟功夫不错,却还缺了些斤两。”   合欢喝道:“你个老女人在这里嘚瑟什么?他不过是从小没娘,缺母爱才会看上你这样的老女人——”   沈三娘丝毫不恼,“小哥生得好相貌,脾气却这么大,难怪景虚不要你啊……”   玉蝴蝶端着茶过去放在一边石桌上,冷静劝道:“楼主正在忙着,二位不宜在此喧闹的。”   合欢冷冷扫她一眼,真切的妒火让他剑气凛然,举剑就要再上前去,已被赶来的尤离一把攥住了手腕扯了回去。   他声音不耐,“闹腾了一大早了,你不累她们也累了。”   合欢举起另一剑就是一个归玄过去,尤离已蝙蝠掠夜移至他身后,扯着他上楼。   “玉儿,吃了早饭,你带三娘去四处逛逛。”   合欢被尤离拉进屋里,随手便将双剑扔在地上,尤离淡然地关门走到他面前,表情疏离冷漠。   “坐下休息会儿。”   说着坐在圆桌前,自顾自地倒茶。   合欢没有动,只忐忑地问他:“你还在生气。”   尤离不答,只道:“你可能会后悔。那夜那种机会,你这一辈子只有一次,你心软放过我,就再也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了。”   合欢却道:“我不后悔。我放过你了,我什么也没做,你都尚且这个样子,若我真的做了什么,该是什么后果?”   尤离点头,“你这么想也很对。欢儿,二龙首派人监视我,是很正常的事情,我可以理解,但是你骗我这么久,我实在很生气。既然你我是这样的关系,既然你不是我以为的那个娇弱的合欢,那么以后,我们就保持一点距离。”   合欢低声,竟有些卑微的意味,“如果我道歉……我认错……”   尤离摇头,“也不行。当然,你还在血衣楼里,我会顾忌你的尊严,不会让他们觉得你是个被冷落的男伶。逢场作戏我还是可以做到的。”   合欢冷笑,颇为绝望道,“尤离,你还是那么喜欢江熙来是不是?”   尤离直截了当,“跟他没有关系,我只是现在看着你就觉得很危险。貌似无辜柔弱,却身怀绝技啊——我怎知你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你睡在我身边时手里会不会也拿着剑?”   合欢点头,故作轻松道:“好,你说的,逢场作戏你可以做到。那么今晚我在琴房里等你,你回来以后带了一个沈三娘,旁人会怎么看我?只消你在我屋里呆一夜就好。”   尤离道:“好啊,不过你可不要再给我整那些花样。我这个人其实很少生气,但是一般我这样的人生起气来,都很难办的。”   合欢笑着扶住门框往外走,“阿良,如果是江熙来骗了你,你一定原谅他对不对?”   “我骗了你就不可以……凭什么……我明明比他……”   合欢的声音忽地停了下来,喘着气走出门去,失魂落魄地消失在尤离视线里。   尤离从袖中拿出一个碧色瓷瓶,那是他和一个神秘人一同制出来的“殇言”。   这东西没有解药,经过尤离的加工,药效的发挥已快了很多很多,且药力过去后,服下他的人在药效散去后也不会记得有人问过他什么,叫他做过何事。   尤离不知道这药是否有一天会被明月心用在自己身上,必须先做准备。   从研究这药开始,他每天都定量服下一些,只为能对这药渐渐产生抗性,虽然可能不足以在日后服下它时令它无效,却一定可以减少被控制的可能。   这是个很冒险,也很漫长的应对之策。   而今晚,他打算把这药用在合欢身上。   这个貌似很随性的少年还有利用价值,但他看起来对明月心很忠诚,要瓦解他的忠诚,先得知道他为什么忠诚。   当然,如果合欢对他不是做戏而是真情,尤离也不由得觉得自己会可怜他。他希望合欢真的,只是,做戏罢了。他也不是想杀了他,最好是由张梦白找个由头把他弄回去,再由四盟的人控制住,总之这个人留在自己身边太危险,比如他曾要威胁江熙来的命。   尤离,本来一直不是优柔寡断的人。   这夜的合欢没有精心打扮,一件暗红的长袍散乱地拢在他身上,披散着长发对着一桌杯盏,手边放着一把琴,手指无意地拨弄琴弦,也不抬眼看尤离一眼。   他不甘心,他悲伤至极。   明明江熙来做得到的,他也做得到。明明他也早救过尤离一次,明明他比那个江熙来处处都好,论武艺论容貌,他一点不输那个江熙来。明明尤离也曾那么温柔地与他相处,他没有做错什么,他只是嫉妒,那样的怒火之下,他依旧不舍得伤害他。   这三天他度日如年,总以为尤离好像不会再回来了,可他一回来,却带着一个美艳的女人欢度春宵。   合欢不时的凄冷而笑,痴傻一般地发着呆。   尤离一杯接一杯地喝着,终将手里的瓷瓶倾斜到杯口,毕竟各人体质不同,担心会被他察觉到下药的痕迹,这轻微的量大约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   自然地抬手,随即把酒杯往合欢那边一推——   “爱喝不喝。我困了,别拨弄了,能睡了么?”   合欢冷冷道:“爷这么早就困了?这么早熄灯会很反常……”   尤离道:“管他们作甚——你不唱曲儿,也不陪酒,我一个人坐在这儿喝酒,无聊透了。”   他的语气这样疏远,这样淡薄,真的只是在跟一个男伶说话,冷得让人想哭。   合欢闭着眼睛,宽大的袖中握着一把精小的匕首,道:“尤离,如果我也救过你的性命,如果该享受你如此深情的本应是我,你能不能动一点怜悯之心,不要用这么讨厌的语气跟我说话……”   他语气里满是不甘委屈和怨恨,随即微微释然,“我说了,我可以陪你的。我陪你喝。”   说着一把抓过那酒,仰头尽数倒进口中,沉默半响。   尤离被他突然的话语和动作惊了一跳,想起他几次欲言又止时的情形,心中突然涌现一个很不好的猜测,看向那已经呆滞的双眼,心知药效已起,惊疑相问:“你救过我的命?”   合欢的声音平静缓慢,“我在东越海边救过你的。”   尤离的满心震惊无法言说,“那时你伪装成一个女人?”   合欢道:“是啊,我看你醒的时候那么害怕,觉得装成女孩会好些。”   尤离手中紧握,“为什么不告诉我?”   合欢语气波澜不惊,“没有意义,告诉你也没用。”   尤离道:“因为这个,明月心才派你来的?”   合欢却答:“夫人不知道。除了我,没有人知道。”   尤离恍惚了片刻,头都开始发晕,“为什么对明月心如此忠心?”   “是她救了我,命是她给的。”   尤离心乱如麻,合欢那双漂亮的眼睛还空洞无神,柔光在眸。尤离试探着开口:“你……你喜欢我吗……”   合欢的语调还是那么平静,传到尤离耳中却如惊雷炸响——   “喜欢。”   尤离不可置信,几乎就要哭了,“真心喜欢?”   “真心喜欢。”   尤离知道那浅淡的酒不可能让自己醉,但是猛烈的晕眩之感漫上脑袋,扶着桌子,一把握住合欢手腕——   “这药错了,不对……不对……你别给我装了!合欢,不对,你真名叫什么?”   他对答如流:“沙华。”   尤离不知不觉已加重手中力道,“你监视我而已,让我以为你喜欢我,对你放下戒备,便于你完成任务对不对?”   合欢道:“不是。”   尤离立刻道:“欢儿,别闹了,别闹了,别这样,这药出错了……你最会骗人最会撒谎的……你那些脾气,什么服毒什么打人,都是装的对不对?”   合欢还在安守本分地回答他:“不是。”   尤离一把推开面前的杯盏,粉碎一地,双手撑在桌上喘着气。他本是一无所有的人,从来都受不了别人的情义。   尤离,这是报应。你很能装,他也很能装,你以为他装得太好,结果却是真的——   不知沉默了多久,他看着合欢尚且迷离的双眼,忍住心头乱意,“你骗了我多久?”   合欢如实道:“不知道。”   尤离摇头苦笑,“欢儿,好欢儿,别演戏了……”   他就这样自言自语地站在那儿摇头,心乱如麻,复杂纠结,面对了一个巨大的难题。   真话大多很伤人,真的药如其名。   直到合欢的双眼恢复了些神智,动了动手腕,低哑出声——   “今日精神不济,喝了一杯我就有些晕了。扰了你的兴致了吧……”   尤离双肩一抖,不知要用什么表情回应他。   合欢见尤离站在那儿不说话,甚至都没注意到有杯盏碎了一地,继续冲他道:“阿离……”   这两个字让尤离低沉喝止——   “我说了别这么叫我!”   合欢看着他的侧脸,犹能想象他生气的神情,手里的匕首是他白日里精心打磨过的,吹毛立断,锋利无比。   尤离没有回头,依旧沉浸在方才的惊乱之中。   合欢左手握着那匕首,袖口上有黄色丝线绣出来的梨花,浅浅淡淡很不显眼。   他抬起右手放在桌上,宽袖掩住了左手的动作,微微朝左侧了侧身,留给尤离那边一个倾斜的背影。   然后毫不费力地,将锋刃扎进了胸口。   缓缓的,能清楚感觉到血肉撕裂的疼痛。   尤离的声音让他轻轻一抖,疼得倒吸一口气。   良景虚站在那里问他:“你是不是有很多事瞒着我……”   合欢颤抖着双唇,片刻才轻缓地回答他——   “没有。”   尤离垂着头,缓缓转向他,“欢儿,你喜欢我么?”   合欢笑了两声就咳嗽起来,费力道:“我不喜欢你。我只是要完成夫人给我的吩咐。”   尤离察觉到他语气里的衰弱之感,那淡淡的血腥味骤然唤醒他的神经,顿觉不妙,一步窜了过去拂开他手臂——   那鲜血的颜色在衣色上并不明显,胸口的刀柄却显示着伤口之深。   尤离惊声:“你又要做什么?!”   “欢儿!”   合欢瘫在他怀里,皱着眉头,胸口全是温热的血。   尤离朗声唤来门口守卫——   “拿药来——快去!”   “你别闭眼,合欢,沙华……听我说……”   合欢的每一次呼吸都带走着鲜血流淌,尤离封住他穴道,仍旧挡不住他眼睛里逐渐涣散的神采。   声音柔而沙哑:“阿良……”   尤离道:“别说话,你睁开眼睛,不能睡过去——”   合欢摇头,“阿良……我错了……我……我错了……”   尤离接过来人递上的药瓶,抖着手撒在他胸口,掌心抵住他后肩运功,“深呼吸……你别说话……”   合欢倔强地开口,“你还……生气吗……”   尤离怒喝:“别问了,我让你别说话!”   合欢垂了头,“阿良我好疼……”   尤离急促地安抚他,“我知道。”   合欢摇头,“你能不能……不生气了……”   “我不生气了!你别再说话!深呼吸,别浪费力气,不要动……”   合欢却抬手攀上他手腕,“阿良……”   他没有哭,他不想最后的样子依旧是江熙来的影子。   他想说什么?   他其实什么也不能说。   也根本什么都不用说。   尤离那惊惶的神情,就让他很满足了。   傅燕番外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吾身常康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   在长久的辰光里,傅红雪一直不知道情绪是什么。   他总是冷着一张脸,看遍——春日丽光,夏日荷韵,秋日落叶,冬日纷雪。   风景非风景,佳人非佳人。纵然明月心温柔如水,他仍旧像潭死水。   他这样的人,或许也不知道爱一个人的滋味。   尤离曾问他,是否爱燕南飞。   否则为什么要牵心蛊?   傅红雪很诚实,他真的不知道。   那是几个月前。   燕南飞坐在开封城楼上喝酒,秋日的风并不冷,他的指尖却没有温度。   他很久没有这样郁闷,这样不安过。   诚然,他已不算一个合格的青龙会中人,当知道明月心暗中对傅红雪下了情人泪,他忍不住地想挽救。   无关忠诚甚至无关道义——诚实说来,只因为,他并不想伤傅红雪。   明月心收来的资料显示了尤离的毒术,凭着一丝侥幸的心理,他希望尤离可以帮这个忙。   自然,尤离没有让他失望。   所以他本该好好报答那个气质孤冷的少年。   但是他亲手将他送进了万丈深渊——   那一日,只要尤离不曾落单,不管是上官小仙还是明月心的计谋就都没有机会。   可就如那大师所言,这世上有不可转圜的祸事。   他支走了江熙来,把尤离引去了城门。   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事情,简单到他两句话就可以达成目的,尤离从相国寺离开的背影在他眼里惨烈无比。   他的悔意,在看到尤离胸前蔓延的血迹后骤然迸发了。   恩将仇报。   大概就是这样。   傅红雪来到他身后时他竟一点没有发觉,直到那人坐在他身边,阴沉着脸什么也不说,燕南飞递过酒壶——   “要不要来点?”   傅红雪冷冷道:“你该保持清醒。”   燕南飞动作一顿,叹气道:“醉了也是好事。”   傅红雪看着他的眼睛,“你在难过什么?”   燕南飞笑了一声,“目睹了一场惨剧,心有戚戚……”   傅红雪道:“尤离?”   燕南飞点头,“你也听说了啊,真是天降之灾,看着他和江少侠如此,只能感叹命运无常。”   傅红雪却道:“他没有杀人。”   燕南飞道:“你怎么知道?”   傅红雪道:“就算他杀了人,对我来说也没有区别。”   燕南飞挑起眉毛,“哦?”   傅红雪道:“始终是我恩人。”   燕南飞握紧了手里的酒壶,“对啊,他是你恩人……”   傅红雪看着他略有醉色的眼神,扶住他因起身而摇晃的身形。   “傅红雪——”   燕南飞唤他时跟平常一样轻快,“你会不会哭?会不会笑?”   傅红雪沉默间燕南飞已喃喃自语,“如果有人十多年都不会哭不会笑,遇到一个人以后仿若重生,却被那个人抛弃了——”   傅红雪猜到这是在说尤离,却不知燕南飞为何情绪这样动荡。   满天繁星——   被扶到床上时,燕南飞好像突然又看见了血玲珑妩媚的眼睛。   那是多久?一年前?不,没有那么久,不过可能也差不多。   明月心轻柔地挑起一缕发丝摆弄着,对跪在裙下的血玲珑轻声道:“东西到手就好,孟家满门不留活口。懂么?”   血玲珑领命点头。   明月心扬眸看着门边,燕南飞徐徐进来,蔷薇剑红艳魅惑,惊得血玲珑妙目圆睜。   “九华之乱,必会引来八荒注目,蔷薇剑嫉恶如仇,一向是江湖里的好名声,为保此花常开敌营,需要你一样东西。”   血玲珑十指紧握——“属下的命吗?”   明月心笑起来,“果然,漂亮的女子都聪明。”   血玲珑尽力保持身体平稳,柔媚的脸上突然浮现挣扎的神色,“属下交出命来,能得到什么?”   明月心低头一瞪,“你以为我在跟你谈条件?”   血玲珑苦笑,“不是,属下是乞求。”   于是明月心淡淡许诺,“我会让你妹妹——一世安宁。”   血玲珑等着这一句,心愿得偿便释然而笑。   “谢二龙首!”   燕南飞看着她低头时的泪光,恍若未见。   这样的交易换来了江熙来眼前的山寺之战,血玲珑吐血跪地时,玉蝴蝶的娇笑回响耳侧——   “姐姐,有了光才有影,是不是?”   燕南飞的剑在手里握着,力道并不重,出剑也不抖,血玲珑抬眼抽刀,眼睛里的寒光犹胜刀气。   有些人的命就是这样轻贱,对不对?!   燕南飞了然她眼中的不甘,其实自己的命也没有高贵到哪里去。   “图谱——你来阎王殿拿吧!”   未等燕南飞动手,她已自行了断。   从此,影子便可成光了。   他的呼吸轻松流畅,已见惯了血光。沉声唤向不远处的江熙来——   “少侠,请来殿前一叙。”   其实他到底愿不愿意这样,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一种很麻木的冷漠,虽然心里有不忍,却好像并不能感觉到,只是觉得这种事理应不忍。   这感觉每每看到江熙来就会从心头扩散,不过见面次数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傅红雪坐在床边,动作笨拙地将解酒汤递给他。他极少做这种事,所以连自己都很不习惯。   燕南飞突然笑了,“你真的和尤离很像。好像跟人接触就会紧张又拘束。”   傅红雪道:“听闻有个目击证人,是个城门守卫。”   燕南飞将那碗接过却不喝,随手放在了床头的小几上,闭目道:“我以为你会觉得他们这样很讨厌。”   傅红雪以眼神相问,燕南飞继续道:“这种情人间的决裂,感情太丰富,对你来说是不是很复杂?”   傅红雪道:“被至亲之人伤害,我也能猜测那种感觉。”   燕南飞道:“如果是你呢——江少侠一直以为的尤离和真正的尤离不一样,如果是你遇到这样的情况,也会拔刀?”   傅红雪立刻摇头,幅度很小,“我年长江熙来很多,你也说了,我像尤离,你先猜他会如何。”   燕南飞睁眼蹙眉,“大约还是死心塌地爱着吧……倒不是江少侠不爱他,只是如今多半很痛苦地爱着……”   傅红雪道:“好在我不像江熙来心系四盟八荒。”   燕南飞坐起身加快了语速,“你还没有回答我。”   傅红雪道:“纵然不一样,一定也是真实的,我绝不会拔刀,一切都不会变。”   燕南飞眼底似是突然燃了一团火焰般亮起来,一把按住他肩膀,隔着衣裳却仿佛传递了灼热的温度,一路燃烧至傅红雪心头。   他的呼吸带着酒意,在傅红雪眼前游窜,夜深人静的凄冷在屋里却逐渐变成暖融,能促使很多冲动的发生。   燕南飞离开时一切如旧,只留下薄纸一页,写着那守卫的行踪线索和几句嘱托。   傅红雪依言去到九华,燕南飞也在九华,看着血衣楼良景虚的诞生,看着江熙来的消沉神色,直到那一日看到唐竭的崩溃。   明月心百忙之中还要搞清楚孔雀山庄的密文,任务下达了,燕南飞如何完成就是他的自由了。   于是戴上了面具,易了装容。   这是他做得极熟的事,行云流水,驾轻就熟。   尤离还是一如既往的敏感易惊,面对他轻晃的手臂眼睛失神而迷茫。那个娇弱的真武杀手是跟他印象中一样的敬畏神色,尤离虚弱而坚强地应对着眼前的黑暗,燕南飞淡定地吩咐了任务,在暗处看到傅红雪带着尤离而去,心里多日的沉重突然化作了一缕悠长呼吸,轻松,绵远。   傅红雪黑色的长衣在他眼前消失,心里的悸动还在。   他知道傅红雪也挂心孔雀山庄,也是因为他自己的私心,更因为唐竭和江熙来凑巧请去了鸿鹄子——归堂埋下多日的闲散细作。他便早吩咐了鸿鹄子暗查,可惜这郎中不堪大用,多日无能,如今大约可以召回来了。   傅红雪去了化清寺后面的山坡,那墓碑没有名字,他上香,烧纸,然后开始猜测土下的人是谁。   这种死寂的季节,死寂的氛围,让人不得不胡思乱想。   他突然忍不住想象如果燕南飞死了,会是什么样子。   那一晚他的感受奇幻又陌生,一切发生得莫名其妙又合情合理,那人自然不会用那一晚要他做什么补偿,若非桌上一页,都会有他没有出现过的幻觉,仿佛只是一夜幻梦。   听着尤离和江熙来的二重悲语,唐竭埋头压着哭声,傅红雪到底不会落泪,心却飘得远了。   尤离难得用那种激动的语气对他说话,他心知尤离比江熙来沉稳,但也是未满二十的少年,对自己如何残忍都可,涉及他人,尤离也会顾忌。   但是傅红雪决定的事情,绝不更改。   他知道,以己度人,尤离一定会答应他的。   可是那个问题实在太深奥。   你爱他?   燕南飞看到鸿鹄子行色匆匆掩人耳目地往回走,冷然而笑。这人虽不聪明,却也不算蠢,知道无功而返多半有丧命之险,燕南飞本来也没有打算留他的命。   有些人的命是一次性的东西,轻薄如草芥。   自己如此,其实和明月心没有分别。   鸿鹄子紧张忐忑收拾行李,一手紧紧握着匕首。燕南飞用一个糖人指使了一个孩童去敲门就将他吓得夺窗而去。   芦苇丛中沙沙作响,蔷薇剑纹丝不动,另一手夺了鸿鹄子手里的匕首直接封喉。   接着翻窗而入,将鸿鹄子收拾到一半的东西都放了回去。取了两个碗放在桌上,一碗倒满一碗只没碗底。   若鸿鹄子在等人,便一定是他亲信之人。随意地,便欲盖弥彰。   几乎是很快,唐竭就赶了过来,第二日便是尤离也去查探。燕南飞不用想,就知道是尤离先发觉了鸿鹄子不妥。唐竭和江熙来与鸿鹄子同处多日一点端倪也没发现。鸿鹄子的心智,也算不得多上乘,尤离方到孔雀山庄一天鸿鹄子就暴露了——燕南飞轻叹,毕竟是贵家养出来的少爷和掌门师兄师姐宠出来的师弟,可能只有生活过得坎坷而悲苦才能有深沉的心境。   比如尤离,比如自己。   若他年轻几岁,比之现在的尤离如何?   燕南飞没有闲工夫想这些,紧迫而匆忙地朝着巴蜀进发了。   傅红雪目睹了密室里画像中,明月心的真容。   秋水清的形容贴切无比——那个女子高如明月,明媚如春花。   带走了他一生的余温,到死也只是明月下隐没的千万繁星中的小小一颗。   秋水清薄醉时曾说:“其实这样思念她,也是很美好的事情。”   并不值得。   可是所有的不值得,都是旁人说的,当事人永远沉迷陶醉,如痴如傻,蠢钝至极。或许在尤离心里,要牵心蛊的自己也是这样,在自己眼里,亲手给自己下蛊的尤离也是这样。在唐门中人眼里,大婚当日背离唐门的唐竭是这样,在神威中人眼中,与唐竭携手而去的冷霖风也是这样。   不知我心者,切莫劝我止。   切莫言我痴。   切莫道情浅。   切莫疑他以心夺骗,诱我就死。   蜀夜   有多久没有见过巴蜀的冬夜了?   明月心自己也不知道。   醉月居的池水本是清澈无比,可惜这时节荷花早已凋谢,空荡荡的池子里只有黑夜倒影,像打翻了砚台的浓墨,尽数深染。   “夫人,他来了。”   慕容英短短一句后便转身退下,尤离已行礼,仍旧喘着气,想是一路疾奔而来。   眼神却沉静。   “见过二龙首。”   明月心的眼神隐隐含怒,“你迟到了多少天?”   尤离感觉到她的不悦,淡定道:“二龙首耳聪目明,一定知道我因何事耽搁。何必这么生气呢?”   明月心道:“大事当前,情爱私事都给我放一边——不过这回也没造成太大麻烦,且饶你一次,起来吧。”   尤离站起身整理着衣摆,道:“巴蜀最近好热闹,二龙首带了这么多人马,亲自坐镇,为何还要我来?”   明月心一笑,“良楼主恐怕不知,前几日我命人易容成你的样子,随我等在凌云壁和四盟小小招呼了一番。”   尤离立刻了然,“我说你怎么这么生气,都赖我来晚了,不得不让人易容出场,恐怕那人技术不怎么样,被人看破了?”   明月心道:“对面有你的生父,还有你的旧爱,虽然刚露脸时把他们吓了一遭,待到交手,就被叶知秋看穿了。”   尤离没有任何触动,淡淡道:“现在属下已经来了,一切但凭二龙首吩咐。”   明月心扫他一眼,语气逐渐缓了下来。   “大悲赋被唐青容交给了江熙来,现在不知江熙来又把它藏到了哪里去。四盟的人把他护得很牢靠,燕南飞更是几次救他脱险。离玉堂派人死守各处关隘,唐青枫坐阵在后,叶知秋几乎全军出动,时刻看护唐门和你的江熙来。”   尤离听她说完,颇为无奈道:“听这话……好像现在敌我僵持了许久了……为何大悲赋会在江熙来身上?”   明月心轻笑,“唐青容觉得我们绝不会想到她把大悲赋放在江熙来那里。”   尤离点头,“那我们又是怎么知道的?”   明月心拈着颈间碎发,眯一眯眼,“这个,你就不必知道了。”   尤离了然,垂首,“是,属下多言了。”   夜风拂过间撩动明月心鲜丽的裙角,她忽道:“燕南飞从江熙来在化清寺开始就一路施以援手。”   尤离听她两次提到燕南飞,顿生警惕,如常回道:“二龙首何意?”   明月心道:“前天,他和江熙来夜里共醉一场,宿在同一间房里。”   尤离的眼睛立刻对视上她,“然后呢?”   明月心一摊手,笑得暧昧极了,“然后?我怎么知道——”   尤离轻哼一声扭过头,“二龙首不会想告诉我,他们发生了些什么……”   明月心笑着,“两个男人在一间房里,我也不知道要发生什么。”   尤离知道这是试探,却不知这女人又要试探什么。只要事情牵扯到江熙来,尤离一定能表现出一些真实情绪,只能如她所愿地露出掩饰过的强作随意——   “二龙首方才说了,大事当前,情爱私事都放一边,何必又说这些来扰属下的心思。”   明月心看着他用力压住的眉间薄怒之色,心中满意。只要有情,只字片语就能让对方心头生乱。   于是转了话头,“说的正是。江熙来暂住在锦鲤苑中,便是西侧长桥上方双月湾之内。唐青容亦在,明日二人会外出片刻,你带人去山口拖延四盟人马。”   尤离沉静道:“遵命。”   抬眼间一袭白衣从苑侧小门而来,青龙面具泛着反光,浑身一尘不染,像一朵幽然的轻云缓缓而至。   明月心的声音骤然低了下去。   “你来做什么?”   公子羽道:“夜里烦闷,出来走走。良景虚,别来无恙。”   尤离行礼如仪,“公子好。”   公子羽点点头,“虽然孔雀山庄里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不过你也完成了任务,很好。”   他的手在尤离肩头轻拍两下以示鼓励,被陌生人触碰的不适感让尤离顿时绷紧双肩,默不作声。   公子羽的气息缓慢悠长,“你和傅红雪相处如何?”   明月心的笑容突然有些阴森之意,声音清脆道:“傅红雪近日也在巴蜀,不过行踪不明,也不是来帮四盟的,倒挺奇怪。”   尤离道:“傅红雪爱憎分明,行事漠然,属下跟他打交道倒很简单轻松。不过他来这里做什么,属下就不知道了。”   明月心笑道:“夜里风凉,你有话问他也可进屋里问,走罢。”   尤离心跳沉重而剧烈,总觉得此次的明月心像是有什么深远的奸恶深埋心底,笑容比之前更复杂。加上公子羽在场,这种交流实在很费心力,一个应对不当就可能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二楼屋内简直暖如春日,茶香四溢,火炉散着热气烘散了巴蜀凄清,桌外摆着一架薄纱屏帐,明月心坐在桌前挥退两个婢女,公子羽命尤离一同坐下,声音有些慵懒。   “傅红雪这个人,真的很有趣。”   尤离只好道:“他孤冷成性,属下却觉得有些无趣……”   明月心低着头欣赏着指尖新染的蔻丹,仿佛对他们的话题没有任何兴致。   公子羽坐在尤离正对面,悠然地端茶慢饮,沉默了片刻后随意道:“你的流毒心法练得如何了?”   尤离道:“略有小成,只是心法玄妙,又牵扯到毒物,必须谨慎。”   公子羽缓缓伸手按在他腕上,微一闭目,内力浅出而探,和缓道:“嗯,是不错。”   尤离本垂着眼睛,骤然眸子一颤,公子羽已收了手,尤离拿起一杯茶握在手中,微烫的温度安抚住指尖的抖动,心脏狂跳。   错觉?一定是错觉——   眼前的公子羽,方才那一瞬接触让尤离感应到了牵心蛊的痕迹。   几日前才被他封在罐中交给傅红雪的东西,每一样材料,都是他亲手调制。育出的两只艳色蛊虫,生死相牵,奇妙而危险。   怎么可能出现在公子羽身上?!   明月心的声音打乱尤离的惊思,“流毒是玄妙,不过良楼主也是毒中高手,在徐海时我不就领教了?跟这心法自然是绝配,不然我也不会给他了。”   抬首间尤离淡然微笑,“是,多谢二龙首厚爱。”   公子羽起身道:“好了,时辰已晚,你们早点休息。”   尤离起身时觉得心慌到目眩,及时一手在桌上一撑,低头恭敬道:“公子慢走。”   他离去的脚步很缓,身形很快被掩在屏帐之后,只看得到模糊轮廓。   明月心突然伸过手腕放在尤离眼前,声音并不大,却清晰可闻——   “我上月服过堕胎药,近日身子不大好,你帮我看看。”   尤离再如何镇定此时也掩不住面上的惊色——   “二龙首?!你?”   明月心的回答快速而轻柔,“两个多月前我和傅红雪深夜偶遇。”   尤离猛地回头,虽看不见公子羽的身影,却不知他是否已离去,满眼惊疑地回看明月心,后者脸上却极其平静。   她不怕被公子羽听见?   然而这女人眼神如锋,牢牢盯着他,不肯放过。   尤离迟疑地把上脉,心乱如麻间并未细察——   “二龙首气血有亏,无甚大碍,服些补血的药就好。”   明月心略一点头,“不用我说,你也该知道管好你的嘴。上楼左拐第二间,是你的屋子,早让人收拾好了,去休息罢,以后才有力气管好你那太白的俊俏少侠啊——”   尤离深深看她一眼,未曾多问,低头一应,迅速离去。   他不该多问,也不能多问,更没有心思多问,二楼房外有侍女恭候多时,被他挥手喝退,没有闲工夫观察屋中摆设,一头栽在床上,心神狂乱。   明月心推窗而视,公子羽的背影尚在楼下,走得匆忙而急乱,跟来时气定神闲截然不同,数步后像是胸口的起伏已压制不住,微微踉跄一步,原地静默地站了片刻,随后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暗夜里。   多日的猜测和设想在一夜的数句言语中就得到了证实。   明月心眼睛里俱是鄙夷厌恶之色,仿佛隐隐有愤懑的寒光闪现而出,手指轻轻搭在窗沿上,蔻丹明红娇艳,如火似血,好不动人。   尤离抱着被子缩在黑暗里,细细理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傅红雪对燕南飞,必然有说不清的情义,燕南飞亦然。   身中牵心的除了傅红雪就是燕南飞,那么他眼前的那个公子羽,便是——   这个真相让他不敢相信,却是唯一的解释。   好,那么明月心今晚一系列的怪异语言和行为又是何意?她提起燕南飞,提起傅红雪,还说出自己和傅红雪深夜偶遇这种荒唐的话,甚至说什么堕胎……   若燕南飞就是公子羽,明月心又为何故意提起什么江熙来和燕南飞共醉一夜来挑起自己的怒火?   她所说的和傅红雪深夜偶遇到底是不是真的——脉像上看,她的确身体有亏,却不一定就是堕胎而致。   即便她说的都是真的,也没有必要让自己知道。   尤离拼命深呼吸,忽的背后发冷——   燕南飞和傅红雪……   如果明月心知道这件事,   如果她知道了,这个女人会怎么样?   徐海的功亏一篑在这个自负的女人心里会否是一根刺?   那个公子羽,是燕南飞,他恐怕还未离开,明月心就说出那种话,她的目的不就是要他听见——   尤离急速下床推开了窗户,楼下昏暗沉闷,已经没有人,安静得有些诡异。   爱慕的情义除了当事二人,那些藏不了的蛛丝马迹足够让旁人窥得一二。明月心又是那样细腻多思的聪慧女子,她恐怕已用这三言两语的试探到了她要的答案。   尤离浑身发冷,沉重的呼吸在此时异常清晰。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尤离缓缓合上窗户,压住心中动荡——他几乎想立刻去寻江熙来,或者唐竭或者叶知秋都可以。有一堆极其重要的事情要与他们协商。   然而不能轻举妄动。   地形不熟,守卫部署亦不知,今夜不能冒险。   只能按照明月心心中的尤离,做出在她看来顺理成章的事情,顺着她的试探,给她,她想要的反应。   尤离在黑暗中移步到桌前,用了七成力狠狠一掀,哐啷的杂响仿佛惊天动地,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有人惊慌相问——   “良楼主!出了何事?”   尤离此时的郁闷和焦躁却是真的由心而发。   “没事!滚——!”   明月心尚在楼下品茶,闻得这阵骚动便轻蔑一笑,摇头叹息:“年轻人……不不不,痴男怨女都是如此……”   如尤离一般,浑身冰冷的白衣男人坐在漆黑房中。面具后的脸上表情呆滞,掌中一收,将一小小瓷盏碎在掌心,握得紧密直到颤抖,指缝间淌下数条鲜血,顺着手腕,染上他白色的袖口。   胡言   江熙来已暗中将大悲赋交给了王郅君,拼杀险恶,若真被青龙会得知大悲赋在自己手里,也可以以自己为饵,引敌现身。不过倘若真的被青龙会擒住,还是得将大悲赋先放到妥善之处。   那位老夫人苍老的声音里也颇有赞赏之意。末了,江熙来告辞欲离时,王郅君淡淡道:“你们,多加小心。”   江熙来心知她仍旧是挂念唐竭的,心里微微一暖。   几日前他与燕南飞在树下相遇,畅谈几句后燕南飞便提了一坛酒回来,几杯下肚竟就头晕眼花,连自己怎么到的房里都不晓得。   唐青容再三叮嘱,大悲赋之事不可告人,他也记在了心里,并未对燕南飞言说。   然而燕南飞还是知道了。   那瓶“殇言”的确是奇药,燕南飞看着晕倒在床的江熙来,却只跟手下密探说大悲赋被唐青容交给了江熙来,但不在他身上,殇言因酒性药效不足,时间紧迫,没有问出藏在哪里。   密探撤走,燕南飞便也撤走。   他并没有跟江熙来同处一室一整晚。   他前脚出了楼,转过路口正要穿过一小段树林,傅红雪就落在了他眼前。   那种动荡的心跳突然就扰乱了燕南飞原本的镇定,仿佛是做贼心虚,仿佛被抓了个正着,没敢看傅红雪的眼睛,脚下已不自觉地后退。   声音虽然还算正常,却轻小许多,惊中杂喜,喜中含悲——   “你怎么在这里?”   傅红雪目睹他抱着江熙来上楼直到下楼,虽知那种想法很荒诞,却还是有一瞬间往那边想,见燕南飞下楼出来,心头悔而羞愧,听到他这一问句,声音也有些低沉——   “来找你。”   燕南飞已恢复正常的微笑,“找我做什么?”   傅红雪道:“开封那晚——”   燕南飞一扭头,“酒后乱性,你不会介意的,对不对?”   傅红雪的怒意突发——   他如此随意?   他很不在意这件事情?!   傅红雪低着眼眸沉默着,燕南飞拍拍他的肩,起步便走。   “巴蜀动乱,你还是快回你神刀堂的好。”   傅红雪的沉怒化作狠狠一击敲在他后颈,燕南飞永远想不到傅红雪会这样对他,全无防备之下已倒在傅红雪的怀里。   取出两个小小的瓶子,蛊虫颜色极为鲜亮,方一落在燕南飞掌心便悄然而入。   而另一只——   “这一只入体时,你若非真心情愿,它即刻就会爆裂而死,虽不会伤你身,心脉会剧痛片刻。你若心甘情愿,会感觉到它缓缓融入你心脉,那感觉甚是奇妙。”   “我已尽全力,却也不能保证你最后死活,傅大侠,我最后一次求你三思。”   尤离的话回响脑海,那蛊虫在缓缓扭动,傅红雪掌心一收,内力震动,将那蛊收纳而入。   一股微妙的动荡在心脉深处悄然漫延,不但不奇怪,反而很怡人,直到心跳恢复正常,傅红雪闭目调息,没有丝毫异感。   那个深奥的问题,仿佛已经有了答案。   燕南飞瘫在他怀里,蔷薇剑落在一边。   傅红雪收臂,想起那夜的意乱情迷,呆滞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炯炯发亮。   怀中人的体温如此清晰,连心跳都听得到。   他缓缓念他的名字——   “燕南飞……”   燕子的燕,不是孤雁的雁。   真是好听的名字。   燕南飞醒后傅红雪已不知去向,他也没有发觉任何不对劲之处,只当傅红雪发了阵疯,不做他想。   可是心里却突然空落落的,像是刚刚失去了什么朝思暮想的宝贝东西。   天色暗沉,尤离策马在前,拦住前方一队帝王州人马,斗笠的短小垂帘掩住了他疲倦的双眸,双刀在手,周遭数十个血衣子跃跃欲试。冷霖风正站在对面,尤离方一开口,他的心就提了起来,□□上的流苏开始摇晃——   “你们过不去的。”   尤离一个突进已到了冷霖风身侧,双方兵戈相交,正打得激烈,尤离一刀架在冷霖风枪上,二人缠斗而起,尤离压着声音快速道:“我有大事要说。”   冷霖风手下未停,退了两步重又提枪而上,长箭险险掠过尤离身侧,在他耳边道:“莫此时多话,稍等!”   尤离的手自他胸前一掠,跃回几步,幽幽道:“冷少侠的枪法很不错。”   冷霖风□□一立,“尤离,你救过我的命,我绝不伤你。”   尤离算着时间,身边一手下道:“楼主,龙首说了,拖延片刻便好,不用纠缠过久,恐怕援兵快到了。”   尤离冷笑,“你绝不伤我?好大口气,说得像是你能伤我一般——”   冷霖风凝神,“你不要在这里拖延时间,锦鲤苑那边万里杀已经有人去了。”   尤离微一侧目,冲四下道:“我们撤!”   冷霖风喝道:“你以为这么容易走?!”   尤离道:“你还是去关心一下锦鲤苑中的好,跟我在此饶舌,你会后悔的。”   一队帝王州弟子已急匆匆朝锦鲤苑而去,尤离目送着他们,无所谓地耸耸肩,“现在去也迟了……冷少侠,江熙来呢?”   冷霖风道:“他在他该在的地方。”   尤离哼了一声,漠然转身,领着血衣子散退,冷霖风纵身向锦鲤苑而去,伸手按在胸口,掏出尤离方才塞给他的东西。   “楼主,龙堂的人已经搜寻了锦鲤苑,没有找到。”   尤离道:“知道了,他们都安全撤离了?”   那人道:“有一队往云来镇去了,龙首让您也快去。”   尤离扶檐转身,“嗯,你们可以撤了。”   渡江而去的尤离脚步飞快,未见明月心踪影,只能在暗处观察,忽听一阵打斗之声从一院中响起,忙跃身过去一探究竟——   “龙首有赏!谁若生擒此人,连升三级,还不动手!”   江熙来一个飞燕逐月便扫退数人,尤离本已握在手里的破风珠便缓缓放下。这几人不是江熙来的对手,便不用他出手了。   然而那龙堂香主抬手间带出一阵诡异的药香,尤离踏前一步,江熙来已有些晕眩之状,那人颇为得意道:“这一品软筋散味道如何?”   尤离方要现身,一道人影已直直落在江熙来身前,蔷薇剑一出,冷声相喝——   “用这样的下作东西,真是丢尽你们龙首的脸!”   不过数剑已满地血泊,燕南飞扶着江熙来坐下,运功逼毒,声音轻柔道:“我一路打探寻到你踪迹,还好这毒不是什么厉害的东西,你调息片刻就好。”   江熙来感激道:“多谢燕大侠。”   燕南飞一笑,“燕大侠?这称呼好疏离,我本只是长你几岁,大可称呼得再亲切些。”   江熙来便道:“那多谢燕大哥!”   尤离紧握双刀,莫名的怒火让他胸口发闷——明月心叫自己过来,就是要自己看这一幕。   如她所愿,这场景真是很讨厌。   二人尚盘坐在地,尤离便索命决突进而上,燕南飞反应极快,在地上身形一翻而起,尤离的双刀并无迟疑,蜃气如鬼如魅,惊得江熙来拔剑。   燕南飞长剑一挑,将尤离头上的斗笠一分为二,剑锋几乎从他眉间滑过,退后两步,抬眼间露出阴冷的表情来。   “阿离——?!”   尤离横刀冷喝:“江熙来——你和你的燕大哥……夜醉同宿,有没有这回事?”   燕南飞的惊疑化作急促的解释:“胡言乱语,你听谁胡说的!”   江熙来看着尤离眼中一抹忐忑,想起那日与他深夜畅谈时的话,缓缓开口道:“阿离,叶盟主告诉我了,师兄师姐不是你杀的,你回来吧,不要为青龙会卖命!”   尤离心中稍稍放心,面对燕南飞语气却不肯退让:“燕南飞……你对他做过什么?”   燕南飞蹙眉,“夜醉是真,但是——”   尤离的身形瞬间消失,转而掠至燕南飞身后,狠辣的刀锋正要劈下,忽有一黑影长刀一晃,一掌击在尤离胸口,震得他后退数步被江熙来一把扶住,捂着胸口平息震荡。   傅红雪心知尤离不会对燕南飞真的动杀招,只当他是形势所迫,淡淡道:“你要做什么?”   尤离一把甩来江熙来,刀尖直指燕南飞——   “你不问问他做了什么?!”   燕南飞却只冲傅红雪道:“你怎的还在巴蜀!?”   傅红雪未答,对视着尤离颇为紧张的眼神,随即便听得那陌生又熟悉的女声自房梁而来——   “良景虚,谁让你擅自动手的?!”   尤离抬眼看到明月心,飞身跃至她身边,单膝一跪,语气不甘而勉强,道:“属下一时冲动,二龙首恕罪!”   明月心看向三人,身后的慕容英和冶儿沉默等待她命令。   明月心朗声道:“江熙来,你还是快把大悲赋交出来,不然,生杀惨烈,对你们没有好处。”   江熙来微怔,“你怎知大悲赋在我这里?!”   明月心笑声极清脆,“这你就不用知道了。”   燕南飞道:“就凭你们几个?”   明月心冷笑间,百晓生和白云轩已缓缓而来,气氛顿时沉闷许多,然明月心瞥见不远处赶来的几道人影,脸色顿时一变,尤离站在她身后却是心里一松。   唐青枫持扇微笑上前道:“怎么不见姑父一起来?”   唐青容立刻怒道:“你瞎攀什么亲戚?!”   明月心微一蹙眉,“怎么,都一起上么?”   叶知秋在下方望着明月心等人道:“不用,叶某只想亲自会会二龙首。”   明月心还未言,尤离已上前一步,“叶知秋,你的孤鸾若不饮下我之血,休想碰二龙首分毫——”   叶知秋听到他声音,焦急而揪心,呼吸里骤然掺杂了深切的无奈:“尤离,秦川之事,皆不是你我心甘情愿见到的结局,昔日多有误会,你若回头——”   尤离冷冷道:“你管好你身怀六甲的娇妻就好,别的都不必多言!”   江熙来眼中的哀痛真实而深重,“阿离,求你了,回来吧,我们把一切说明白……”   尤离冷笑一声,“你跟着你的燕大哥便可,良景虚的事情不用你管。”   明月心和百晓生对视一眼,后者一直冷眼旁观,抬眸沉声道:“退罢。”   尤离眼光如刀地扫过下方众人,再不回顾。   急怒   尤离跪在下方,脸上依旧阴冷至极,明月心的训斥没有让他有任何表情变化,听她讲完,方喘着气道:“二龙首明知告诉我那些话之后我必然是这样的反应,又何必此时怪罪我……”   百晓生摇头一笑,“年轻人经不起你的刺激,我早说别告诉他。”   明月心仿佛余怒未消,“这是怪我多舌了?我以为这几月良楼主已经长进不少,结果提起江熙来还是冲动如此,看来沙华当真无能。”   尤离头一偏,倔强道:“二龙首若见白云轩和公子卿卿我我,暴怒必然不会逊我。”   明月心未料他来这样一句,冷笑而视道:“你嘴上功夫倒是越来越好了——”   百晓生笑着道:“好了,年轻人沉不住气,多历练历练就是了。”   明月心道:“既然先生这样说了,你先起来罢……”   尤离冲百晓生拱手道:“多谢先生。”   百晓生道:“良楼主还是调毒的时候性子沉静些,儿女私情之上这般冲动,下次可不是这么轻易就能放过了。”   尤离一愣,“先生怎知我调毒……莫非——?”   百晓生道:“你我通信数十封了,未曾谋面之时,我已知写信之人性情大致如何。听二龙首说起徐海之事时我就很好奇你是个怎样的用毒之人。”   尤离面对他深沉的气质,深觉其心智高远,必要好生应对。明月心把他叫来同处一室,必有下文,只能随机应变。   “先生睿智,属下自叹不如。”   明月心道:“我看他们有挽回你的意思,是不是?”   尤离道:“呵,怎么,他们挽回,我就要被挽回?二龙首若因他们几句话就这样问我,太对不起属下的忠诚了。”   百晓生将桌上的茶往他面前推了推,“你心气不定,喝杯茶缓缓。”   尤离伸手拿过,一口尽饮,这样利落的动作让百晓生很满意,口中却道:“不是这样喝的,莫要这么急……”   尤离知道这两个人句句都是深不可测的陷阱,脑中百转千回了无数念头。明月心看着他起伏的胸口和隐忍的神色,娇声道:“良景虚——我原以为你很能忍,今日倒让我开了眼界。”   尤离不置可否,“二龙首可知,忍得久了,也是很难受的事情。”   百晓生道:“燕南飞不至于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有什么兴趣,即便真的发生了什么,良楼主也只能认了。”   尤离眯了眯眼,气声沉重,“二龙首当初不许我杀上官小仙,今日又斥责我对燕南飞动手,属下不知要怎么样才能得偿所愿——”   明月心道:“我说了,情爱私事都放一边。燕南飞未直接损害我等利益,大敌当前,你要我为你的妒忌去杀他?”   尤离敏锐察觉那句“直接损害我等利益”——明月心从昨日开始的试探布局,除了探燕南飞对傅红雪之情,也由自己方才的出手探出傅红雪对燕南飞之情,更是在追寻一个略微遥远的真相——   徐海之事,傅红雪情人泪之毒,燕南飞是否向他透露——   尤离的迟疑恰到好处,眉宇间的复杂纠结之色一闪而过,“那么若他直接损害了二龙首的利益,又如何?”   百晓生抬眸,明月心转视,“什么意思?”   尤离道:“徐海之时,凭我一人如何识破二龙首的情人泪?实话告诉二位,是燕南飞告诉我的——”   明月心略微嘲讽地弯起嘴角,“燕南飞也识毒?”   尤离偏执地盯着她,“属下怎知?!或许他也是毒中高人,只是掩藏得深罢了。”   明月心道:“当真么?”   尤离果断回话:“自然!”   百晓生缓缓从袖中掏出一细颈瓷瓶,倒进温热的茶水里。   那浅淡的味道,正是他们合作而成的“殇言”。   “喝了它,再答一遍,二龙首就会信你。你也是它的调制之人,自然知道效果。”   尤离肩膀逐渐发抖,呼吸急促而慌乱,手中紧握成拳,“先生定要这样?”   明月心扬眸,“你不敢?!”   尤离直直盯着那杯茶,无奈闭眼,“二位龙首,属下知罪。”   百晓生笑道:“何罪之有?”   尤离一跪,语中带着挫败之感道:“为一己之私,口出胡言,属下甘愿受罚。”   明月心冷哼着看向百晓生,后者悠然道:“第一次冲动可以看在你年轻的份上原谅你,第一次胡言可以因为你无能而怜悯你。”   尤离猛地抬眼看着他——   “怎么,不是无能?你杀不了燕南飞,所以想用言语来借二龙首杀他,说到底,若刚才你能一刀将他毙命,就没有此时的请罪了。所以,这是值得怜悯的事。”   尤离低头,身形因情绪而缓缓起伏,百晓生俯视着他紧簇的眉头道:“你不必愤懑,也不必不甘心。只要你努力,迟早有一日可以拥有那样的力量。”   尤离叹服,“听先生数言,如醍醐灌顶。”   明月心道:“我早告诉过你,只有自己强大起来,才能得偿所愿。如今可知我说的有理了?”   尤离略忐忑道:“属下今日连犯大错,请龙首息怒。”   百晓生道:“息怒?嗨——年轻人如此,其实有几分可爱。你要记得,大事为先,先解决大事,那些私事,只要你得二龙首欢心,不用开口,她也会顺手了你心愿。”   明月心道:“你心思不定,该好生调息。若坏了事,就不是今日这般轻松揭过了。如先生所言,有功之人,那些小事我自会用来奖赏你。”   尤离迎上她明媚眼光,“属下尽忠是为我会效力,不是为了从二龙首这里得到奖赏。诚如先生所言,属下现在无能,但来日方长,属下要做到的事情,一定会自己做到,绝非要人施舍赏赐,若失了成就感,心里不会满足快活。”   百晓生朗声一笑,“好,老夫拭目以待。”   明月心轻笑,“年轻人的豪言壮语听着最励志,最后能否做到就不一定了。你退下罢——好生思过,接下来事儿可多着呢。”   尤离恭敬起身,行礼退出房门,冷风一过,只觉得背后一阵发凉。   诚然,他们怀疑燕南飞。怀疑他和傅红雪感情纠葛,怀疑燕南飞因此心生叛意。若二人只是有情,燕南飞并未因此做出叛离之行,倒也无可厚非——   明月心潜在傅红雪身边那么长时间,未必没有拉拢之心,傅红雪从不是四盟八荒的立场,性格沉稳内敛,武艺超群,若效力青龙会,对他们来说也是好事。可若燕南飞已经到了因此情义而致使明月心失了大悲赋的地步,恐怕性命堪忧。   然而确实是这样了。   燕南飞一路上的确多次救助江熙来等人,更兼傅红雪已种下牵心,无论如何此时尤离只能尽力保他一命。   明月心从昨日起便不经意地提起徐海之事,又多番惹尤离生怒——若非他已和江熙来交心,若非知道燕南飞和傅红雪情义,他恐怕真的会按照明月心的布局陷落。   百晓生的第一杯茶未加什么,是探江熙来叶知秋口出挽回之言后自己是否心中坦荡。   心中愤怒而无计可施的自己,直接坦白徐海真相,便引来第二杯殇言——欲擒故纵,欲盖弥彰,尤离冒了极大一个险,背后一片冷汗,终归仿佛是达到目的。   然而心中还是不放心。   跟这帮人说话真是累死人……   一定要跟叶知秋他们见一面——迫在眉睫。   黄昏时分明月心和百晓生皆未出来吃饭,尤离不知这二人去了哪里,只能先按兵不动。   他交给冷霖风的纸条上写着:入夜时分皇杉道口将我生擒——   这样的时候尤离自然不能冒险跟他们见面,然而留子心切的叶知秋可以做些事情。   天色逐渐暗下来,下起毛毛细雨,尤离并未打伞,自然地往醉月居门口走,遇到了巡逻的慕容英。后者也没打伞,持剑相问——   “下雨了,你要去哪儿?”   尤离道:“心里乱得很,淋点雨反而清醒。我出去走走,慕容兄可要一起?”   慕容英唤了几个血衣子,“陪你家楼主出去转转,莫要走远。”   尤离微微一笑,“散个步跟这么多人,好大排场,不过我喜欢。”   于是带着数个血衣子出了门。   一路缓行,雨并未下大,只是那湿漉漉的寒气十分侵人。行至皇杉道前,一人低声劝道:“楼主,再往前可能有四盟的人,咱们还是小心为上,吊头吧?”   尤离打量他一眼,“你……好像有些眼熟。”   那人道:“楼主,小的是从血衣楼调来的,原是守门的。有一日您路过,看到小的胳膊上有伤,还给了小的一瓶药。”   尤离几乎不记得这事,只哦了一声,随意地转了身,原地站了片刻,似是自问,似是问那人:“都说巴山多雨,下得这么小气,我更喜欢磅礴大雨,壮观淋漓,才最潇洒,是不是?”   那人迟疑着回道:“巴蜀向来如此,深冬却也冷得透骨。如今虽未到那时,也是容易着凉,楼主还是快些回去——”   尤离猛然转头望向树林中,冷了声音道:“拔剑。”   话音刚落,数支长箭破空突发,一队暗红色人影手中的刀剑光泽凌厉,尤离抽刀退了两步,冲着阴影中的人道:“出来。”   落地的长箭顶部涂着暗绿色粉末,雨落而湿,一股异样的香气在雨中弥漫开来,尤离一把扶住身边那人,周遭几个血衣子已有些脱力。   尤离尚行动如常,嘲讽道:“在我面前用毒?班门弄斧!”   冷霖风从暗处走出,“良楼主,叶盟主请您过去小叙。您是自己走过去,还是我们送您过去?”   尤离抽刀冷笑,“我不想去。”   冷霖风亦笑,“良楼主不怕毒,您的手下却已如此。良楼主固然厉害,可知双拳难敌四手?”   尤离道:“我偏要试试。”   冷霖风道:“刀剑无眼,打起来,若是伤了您这几个手下,可就显得太不友好。”   尤离道:“四盟也这般威胁人?”   那人站都站不起来,按着他手臂勉强出声道:“楼主你撤!我们挡住他们!”   尤离道:“你这么看不起自己的命?”   那人喘着气,“我……我本无家可归,血衣楼屠堂主之前凶狠残暴,楼主接任后宽和待下——楼主你快走吧!”   尤离忽地笑起来,“我这个人,最喜欢对我好的人。”   抬头看向冷霖风,将双刀一扔,抬臂转了一圈,“我兵刃已卸,叫你们的人放下刀剑!”   冷霖风走近他,递上一个斗笠,“良楼主还是需要掩人耳目,免得多生事端。”   尤离应声戴上,转头冲那人道:“叶知秋乃我生父,不会对我怎么样。这毒两个时辰就会失效,回去禀告龙首,我此去恐怕叶知秋会直接软禁我,求龙首相救。”   那人急道:“楼主——”   尤离拍拍他肩膀,“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回道:“小的叫洛宇。”   尤离道:“好,洛宇,回去以后给这几位兄弟煮点姜汤驱寒,小心着凉。”   冷霖风的枪抵在他后背,“良楼主请吧。”   尤离轻松地起步而去,逐渐行得远了,冷霖风在他耳边低声道:“这一队都是叶盟主贴身的亲信,今日之事不会外传。”   说着让那队人马退走。   尤离压了压帽檐,脚步加快,“快点带路,时间紧迫。”   双月湾右侧一隐秘小屋内,叶知秋,唐竭和江熙来忐忑而待,尤离一进门便摘了斗笠,怒意在胸,一把扯过江熙来相问——   “你答应过我什么?”   他转而迫视叶知秋和唐竭——   “你们又答应过我什么?谁答应我会保护好自己的?!谁答应我会照顾好熙来?”   “江熙来!巴蜀动荡至此,你深夜跟燕南飞共醉?这种时候你敢去喝酒?还有你们——就放任他在外面呆了一宿?!”   他的语气急速沉怒,吓得江熙来气都不敢喘。   冷霖风已听说白日间的事情,以为他还在怀疑江熙来和燕南飞之事,忙道:“那事情不是那样——”   尤离手中一松,“我知道!我生气不是因为什么夜醉同房!”   他无奈而急迫,“立刻派人去找傅红雪!”   入蛊   合欢捧着一碗暖暖的红枣羹,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床上发着呆。   暖被上有花,红色的花,明黄的衬色。火炉中有光,红色的光,殷勤地燃烧。   楼下传来屠越龙酒醉后打骂手下的声音,虽然听不清,却知道他是在骂人。   屠越龙是个快要四十岁的男人。四十岁的男人应该是如何?   叶知秋已是帝王州盟主。   燕南飞不足三十,已是闻名江湖的蔷薇剑。   傅红雪长燕南飞数岁,已是武林中人难以望其项背的黑刀。   唐青枫十八岁就接掌水龙吟。   离玉堂二十几岁已经统领万里杀。   而一个雷堂的堂主,屠越龙,四十岁了,却只能在良景虚外出的几天里恢复本性好好发泄一下。   雷堂的确早就衰败了,如今被各方暗中整理出来的青龙会资料中,甚至根本没有什么雷堂。原本的血衣楼雷堂,在薛无泪来了以后,成了血衣楼影堂,那个娇滴滴的血玲珑,地位都比他高几分。   屠越龙一直戴着兜帽,戴着面具。面具下的脸略为苍老,略为猥琐阴险。眉间还有一道疤。   在薛无泪死后,他以为终于可以舒一口气,却不想明月心竟派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小子过来。更让人愤怒的是,初次交手,屠越龙竟没占到什么便宜。   所以他只能忍。   良景虚外出的三天里,他过得异常快活,正如此时,良景虚又不在时,他为所欲为地放荡。   沈三娘和玉蝴蝶也在房间里,像亲切的姐妹一般,一人捧着一碗热汤,对楼下的喧哗仿若未闻。   尤离不在血衣楼,这里就突然冷清了。   合欢胸前那道严重的伤口正在愈合,当日的尤离完全可以让他就此死去,却做不成那样恩将仇报的事情——   这世上,对他好的人本就很少,他总不忍心再少一个。   幸好,屠越龙不近女色,也不近男色,不然还真会有些危险。   沈三娘听着屠越龙的声音,面上突然带了忧色。   “他好像心里有很多怨气正在发泄。”   玉蝴蝶道:“他一贯这样的,楼主来了以后收敛了很多,最近本性又暴露了。”   沈三娘道:“这样的人,留在身边很危险的事情。”   玉蝴蝶妙目一眨,“有这么严重么?”   合欢本在发呆,此时开口解释道:“屠越龙半生碌碌无为,雷堂名存实亡,这种人要么后起而勃发,要么被心里的偏激引至毁灭。”   展梦魂的声音突然从门外传了进来。   “我有事。”   这本是合欢的屋子,当然该是他开口:“进来。”   展梦魂说话一直言简意赅:“良楼主什么时候回来。”   尤离临去巴蜀之前,夜宴众人,吩咐了些琐事和部署,还留给展梦魂一本小册子,写了些调息之法和短小药方。   他的声音在饮酒后就变得很随意:“你内力时常□□,很容易走火入魔,要自己好好注意。”   是个人就看得出展梦魂内力混乱,危机甚大,也从没有人管。他虽不善言辞,别人说的话他却听得都很明白。   看了屠越龙拿着长鞭抽打手下,他就想起尤离往他伤口撒药时的样子。   真是天壤之别,那个年轻的楼主什么时候可以回来?   沈三娘摇头,“我们不知道,他说他去办大事了。”   合欢消沉多日,然而事关尤离,不得不上心:“屠越龙心有不甘,留着始终是祸患。”   玉蝴蝶道:“可是我们不是他对手,只能先忍着。”   远在巴蜀的尤离自然不知道这个情况,就连他身在孔雀山庄那三日屠越龙的作为他也不知道。因为合欢的重伤,无暇去管其他。   叶知秋等人面有愧色,唐竭试探着开口道歉:“那事情,是我们疏忽……对不起……”   江熙来委屈:“燕大哥他一路以来帮了我们很多的……”   尤离突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告诉江熙来那个真相,否则他再见到燕南飞时一定会出事。   尤离从袖中掏出一个玉瓶,压着怒气命令江熙来——   “滴一滴血进去。”   江熙来心跳加快,依言照办。   叶知秋颇为惊诧——   “你们这是?!”   尤离未答他,对江熙来道:“另一个已经在我心脉里,你把它倒出来在掌心就可以了。”   那条细长的蛊虫带着一种轻悠悠的酥麻融进江熙来的心脉里,温柔得像情人间一个缠绵的吻一般,尤离的声音却陡然严肃——   “江熙来,还有叶盟主,唐公子,冷少侠,这蛊同生共死,江熙来若死了,我也会死。我若死了,他也不活。”   “江熙来——你答应我你会好好保护你的命,你说话要算话。”   叶知秋等人惊惶毕现,尤离只作不见,抱住江熙来的双臂暗暗发力,“熙来,白日里你的表现很好,就是那个样子。”   江熙来心中有愧,“对不起,那晚与燕大哥相遇,他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我一时——”   尤离道:“什么夜醉同宿,是明月心故意刺激我的,我没有信,只是不得已。”   江熙来松一口气,却听尤离道:“明月心可能很快会派人过来,你们都在这里太不正常,赶紧离开,我和叶盟主在即可。”   这样的会面本就没有缠绵的机会,仓促又危险,容不得什么一步三顾的儿女情长。   三人匆匆离去,叶知秋正牢牢地盯着他。   尤离道:“我很好。我没有遇到什么危险,我今天只是有个秘密一定要告诉自己人。燕南飞是公子羽。”   叶知秋踏前一步,“燕南飞?!”   尤离点头,“我怎么发现的就不必多说了,我不告诉他们是怕他们再见燕南飞时会露出破绽,我相信你不会。”   叶知秋面色凝重,“那大悲赋的事,就是他告诉明月心的。”   尤离道:“傅红雪在自己和燕南飞身上中了牵心,所以燕南飞不能死,你找到傅红雪后,告诉他,明月心和百晓生已经在怀疑燕南飞,让他赶紧想对策。我希望,最好能直接策反他。否则一个不小心,傅红雪被燕南飞策反也说不定。”   叶知秋郑重应了,短暂的沉默里只有二人的呼吸声。这种氛围丝毫不像父子相见,仿佛只是两个心事重重的人凑巧站在一间屋子里。   尤离道:“大悲赋到底在哪儿?”   叶知秋道:“在唐门老夫人那里。”   尤离一笑,“哦,那倒是很安全。明月心打不上唐门去。”   叶知秋看他浅笑,只觉得心中有满溢的悲喜交杂,“你——最近还好?”   尤离道:“想必你也听说,我在血衣楼干得还不错。”   叶知秋长叹一口气,“我是听说了,因此我才知你过得多不容易。”   尤离勉强继续笑,“也没有多不容易,我觉得还好——”   话未说完,叶知秋已给了他一个拥抱。这怀抱并不算熟悉,却没有那种紧张和不适之感。   “尤离,你不认我也没关系,不唤我父亲也无所谓,但是父子就是父子,你这数月怎么熬过来的我不知道,以后的路有多危险我却知道。你说过的话也要算话。”   尤离僵硬地抬头问他:“哪句话?”   叶知秋握着他肩膀,严肃道:“老父尚在,怎可先亡。”   尤离浅笑,“我说过的话,我都记得,也一定会做到。”   “叶盟主……不,老叶,你这样像个矫情的女子,不像个威风的盟主。”   叶知秋因这称呼哭笑不得,“老叶……听起来也很好。”   尤离轻轻挣开,望着他眼睛道:“可以叫人守在外面了,青龙会的人随时会到。尽量不要动手,该表现出什么样子,老叶应该不用我教。”   叶知秋点头,推开门招呼几句,重又回到尤离身边,“明月心下一步有什么计划?”   尤离摇头,“不知道。说起这个,我倒想起,以后我传递消息真的不能回回这样,可若要你们安插人马去血衣楼又太冒险,我有意培养亲信却还需时日,一有进展,我会想办法通知你们。冷霖风比唐竭和熙来沉稳很多,应变能力也很好,你可以加以培养。”   叶知秋道:“等下你回到青龙会,一定要有所收获献上才行,你可以直言大悲赋所在。”   尤离蹙眉,“青龙会虽不至于攻上唐门,可万一明月心孤注一掷大开杀戒,死伤也惨重……”   外间的嘈杂由远及近,尤离忙道:“你先封我穴道,快!”   叶知秋飞指而下,随后一把抓住他手腕,“叶离,你说过的话——”   尤离笑得坚定,“都会做到!”   叶知秋深吸一口气隐下泪意,守卫推门而入急道:“盟主!青龙会的人来了!”   叶知秋与尤离对视一眼,只身出门,见是慕容英和冶儿以及萧四无,神色沉重道:“几位深夜闯来,颇为失礼!”   萧四无笑道:“叶知秋,良景虚不愿意呆着你这里,何必强求。上官小仙肚子里尚有一个,这一个还是随他自己去留的好。”   叶知秋冷笑,“叶某要留下的人,就必须留下。”   冶儿并无耐心费口舌,傀儡一至便引孤鸾出鞘,慕容英也没有什么一对一的道义顾虑,出剑齐上,十数青龙会死士便跃身而下。尤离听到打斗之声,也不起身,只静静思索着什么。   叶知秋被缠斗片刻,抬头忽见萧四无没了人影,退身方步入房门,一枚凌厉飞刀便将血色染上他肩膀。   尤离被萧四无扶起来,无奈道:“他封了我穴道,我解不开。”   萧四无试了两下,摇头道:“这回对不住,我也解不开,等回去让夫人帮忙。”   叶知秋转身劈开慕容英一剑,几个帝王州侍卫引开了冶儿,尤离抬首道:“叶知秋,寡不敌众,你留不住我,不用白费力气了。”   萧四无道:“叶盟主深夜和良楼主小叙这么久,传出去也不好听,还会动摇军心,百害而无一利。”   叶知秋挡在门口,“尤离,我求你留下来。”   尤离上前两步,“可以,把大悲赋给四公子,我就留下来。”   叶知秋觉得心脏好像在抽搐,“这太强人所难——”   尤离道:“你就不强人所难?!夜中派人挟持我过来,还要软禁我——”   他捡起地上那枚飞刀直接架上他颈间,朝门外走了两步,沉声喝道:“都给我退后!”   萧四无脸上的笑意越来越盛,慕容英见状收剑,冶儿已抽身掠回,招呼手下后退。   叶知秋灰暗的脸上愁云密布,尤离的笑容带起嘲讽,低声撂下一句——   “叶知秋,你好自为之。”   萧四无抓着尤离手臂带他而起,徒留满地细雨之后的泥泞。   蔷薇   由于尤离行动缓慢,大大降低几人的速度,萧四无倒没有不耐烦的意思,反而低沉地笑道:“良楼主,好似每次都是我救你脱险的。开封,秦川,巴蜀,这是第三回了。”   尤离斜着瞥他一眼,“四公子说的正是。”   萧四无道:“可是你好像一次也没有还我人情。”   尤离道:“飞刀无敌,杀人无数,翻脸无情,不翻脸也无情——这样的四公子似乎不需要我还什么人情。”   萧四无冷哼一声,“我需不需要不关你事,你只要记着欠了人情就好。”   尤离亦冷哼一声,“似乎每次四公子救我都是二龙首授意,那么我欠的也是二龙首而非四公子罢。”   萧四无不置可否,“呵,伶牙俐齿——”   明月心解了尤离穴道,后者轻咳两声,“多谢二龙首。”   明月心道:“你来了两天,可以说是风波不断。”   尤离道:“属下白日方犯了错,夜里又出了事,自己也很惭愧。”   明月心不是没有怀疑他和叶知秋,但是尤离是聪明人,白日里才惹了事,没有道理又在晚上自己找事这般愚蠢,虽然这样想了,还是继续试探。   “叶知秋跟你说了什么?”   尤离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要我回头。”   明月心道:“你不肯?”   尤离道:“二龙首总是怀疑我,这也难怪,毕竟是叛离过来的,多个心眼总不会错,可是这样一来跟二龙首说话好生费劲。”   明月心一笑,“听你这埋怨的语气!你回来得正好,大悲赋已有线索。”   尤离整颗心都提了起来——   “属下洗耳恭听。”   明月心的声音清晰无比:“在傅红雪手上。”   尤离心脏狂跳,面前惊疑道:“怎么会?”   明月心摇头,“我怎知道,但是消息绝对可靠。”   完了,完了,尤离已知道死局就在眼前。   若要救傅红雪,他只能告知大悲赋在何处。燕南飞也一样——   他回报不知大悲赋在哪里,恐怕是因心中对青龙会已有叛心。明月心声称大悲赋在傅红雪手里,燕南飞的境地和尤离一般无二——要么坦白,要么弃了傅红雪。   自己当然要保傅红雪,燕南飞呢?情义到底有没有深重至此?!   尤离道:“二龙首,你虽说消息可靠,可万一是四盟的人故意要转移我们的注意力……”   明月心道:“那又如何?擒了傅红雪来,殇言一瓶,什么都明白了。若是真,则事成,若不在他手里……他也就没有价值了……”   尤离一愣,“我还以为二龙首有拉拢傅红雪之意,我看公子也有这个意思。”   明月心道:“坦白说来,在傅红雪身边那段时日,我确有此意,但我有意,他无情,得不到的美玉,放在别人手里,还不如碎在我眼前痛快。”   尤离在这一刻完全无计可施,只能硬着头皮问她:“那么属下可以做些什么?”   明月心道:“之前你对燕南飞一出手,傅红雪就窜出来了,对不对?”   尤离道:“属下也觉得,他们二人好像关系很近。”   明月心挑眉,“你看得出?”   尤离道:“二龙首看得出,属下为何看不出?我又不是瞎子,不但不瞎,属下自认也不蠢。”   明月心赞同地点头,“明日你和萧四无带人堵截燕南飞,引傅红雪出面,然后就不用管了。”   尤离道:“可是若他身上真有大悲赋,四盟一定会派人暗中保护的。”   明月心道:“我青龙会又不是没人,我不信所有人都一路跟着傅红雪。”   尤离道:“那可是场硬战了,二龙首好生休息,属下一定不辱命。”   神色正常地退下,几乎是关门后便破了功,脚步都感觉飘了起来,走回房间的尤离几乎想哭——现在要怎么办?   燕南飞此刻也如尤离一样绝望。   霜堂香主带来了明月心的指令,要引傅红雪现身生擒。燕南飞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开口让那人退下的。   很久没有这种大脑空白的感觉——明月心知道了。那个女人什么都知道。是自己掩饰得太拙劣,不,他自认为已经尽力了,可是情义哪里是一个貌似无谓的笑容就能掩饰得过去的东西?若说那女人怒他有叛心,不如说那女人嫉妒。   这不是因她喜欢傅红雪而嫉妒。在她潜伏傅红雪身边之时,傅红雪的一举一动,尽收她眼里。一个男人喜不喜欢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是很清楚的。明月心风姿动人,温婉如水,具备了所有让男人倾慕的资本。她自己一定也是这样认为的。   可是几个月下来,那个男人对她却……   是从何时开始,明月心开始发觉的?   在杭州带着傅红雪见了冶儿操控的孔雀,引他前往孔雀山庄。孔雀那威力尚不足的孔雀翎破发时,明月心受了伤。虽然她本就打算受伤,才好让傅红雪带着她去孔雀山庄。   然而那一瞬间傅红雪以黑刀相护的是离孔雀最近的燕南飞。   中秋佳节,傅红雪陪着的不是皎若明月的明月心,而是栏边百无聊赖的燕南飞。   去罗刹寺赎人之前,傅红雪凝视的不是一脸关切的明月心,而是正好也凝视着他的燕南飞。   是了是了,那个女人比他想象的还要细心,还要自负,还要小气——她引诱不到的男人,被另一个男人勾走了。   明天的太阳可不可以不要升起来?   傅红雪淡漠地听叶知秋讲完,仿佛只是听他说了一句“好久不见”之类的寒暄,表情没有任何惊动,淡淡道:“我知道了。”   叶知秋皱眉,“傅公子打算如何?!”   傅红雪道:“救他。”   简短的两个字,是拉他出青龙会相救,还是自己入青龙会相救?   哪怕只为秋水清,傅红雪也绝不入青龙会。   那么他心中已有了答案。   “不用叶盟主挂心。”   叶知秋看着他倨傲的模样,不禁道:“你这神情很像尤离。”   傅红雪不言,手边的茶早失了温度,起身走了出去。   他不担心燕南飞死,因为即便死,死的也是傅红雪自己。他一生在很多事情上迟钝,却终有一事,先见之明。   当你全心全意注意着一个人,任何风吹草动,细枝末节,都逃不开眼睛。他早知燕南飞不对劲,也早知他终有性命危险。   但是他不说,燕南飞不说。   正如,燕南飞从未说自己爱他。   他也从未说自己爱他。   燕南飞觉得,若再不说,恐怕就没有机会说了。   他走到上次突遇傅红雪的树林外,仓惶无比。手上的伤口被遮得很严实,他后来细想,也知道那晚多半是明月心的陷阱,他自认为心智深沉,却跟尤离一样,因只言片语就乱了。   这一乱就步入万丈深渊。   他知道傅红雪歇脚的地方,却没有去。他苍白的脸色一定会出卖他。   他幼时的苦痛让他耻辱,他一直想活着,高高在上地活着,哪怕只是如烟花般短暂,也要绚烂。他原本已经快要做到,即便还没有绚烂到极致,也绝不会短暂。   原本只有欲望的人生,突然多了另一个渴望,他压抑了那样久,控制了那样久,却如一个拙劣的小丑在明月心眼下暴露了。   如今,坦言大悲赋所在,必无法完美解释之前的隐瞒,便是暴露,不坦言大悲赋所在,却也不能从命,也是暴露。   死局,便只有死。   尤离倚在窗口,紧紧抠着窗檐,无能为力,无能为力,他想不出办法。   暗夜中的任何颜色都无比显眼,何况是一尘不染的白——   尤离浑身一震,确定那步入的白色人影不是鬼魅,两步冲到了门前,开门之后竟是洛宇捧着一个小锅被吓得差点摔了手里的东西——   “楼主……我给您送点姜汤来,您这是……怎么了?”   尤离瞬间换了神色,让了路道:“放桌上。”   洛宇正欲退下,尤离猛地叫住他:“等等!我的刀……在哪儿?”   洛宇道:“应该是在二龙首那里。”   尤离道:“好,你帮我找她要回来。”   洛宇领命,很快跑回来,无奈道:“公子来了,二龙首正在商讨要事,小的不能打扰。”   尤离道:“好,你走吧。明日我自己去。”   关门后尤离几乎脱力,扶着门站起来,吹灭蜡烛,翻窗而出,百鬼潜行之下,只要稍微跃下两步就可以接近那扇窗户,这种状态下的声息已经掩闭到极致,只有自己才听得见那急促的心跳。   公子羽,不,燕南飞摘了易容,坦诚相见,对面的女人很美,气质温柔,皮肤白皙,柳眉秋瞳,皓腕凝霜雪,蔻丹明似火。   “大悲赋不在傅红雪手里。”   他坦言:“在王郅君那里。”   明月心道:“你早知道。”   燕南飞道:“是。”   明月心道:“可你没有说。”   燕南飞继续道:“是。”   明月心笑了,她实在忍不住要笑,蔷薇剑的花魂终于认输,终于承认。这全是她一步一步操控之下的结果,这种万事都了若指掌的成就感让她无比心悦。   “你舍不得伤傅红雪,所以来认罪。”   燕南飞却摇头了,“我不是来认罪,我只是来告诉你大悲赋在哪里。”   明月心又笑了,笑他死到临头的愚蠢:“你以为你还能活多久?”   燕南飞道:“虽然不长,却也没有短到即刻就要死。”   明月心看着他扔在桌上的青龙面具,拿了过去在手里把玩着,轻柔地问他:“你不要它了?”   燕南飞道:“因为它现在在你手里,所以我不要。”   明月心道:“若我把它放到你手里呢?”   燕南飞道:“你不会。”   明月心这回真心夸了他:“你还是聪明的。”   燕南飞道:“我还知道,你不会杀我。”   明月心突然变了脸色,“你连这也知道?”   燕南飞也笑了,似是在笑自己的聪慧:“蔷薇剑若死在青龙会手里,那是烈士。你没有那么好心,给我一个死后的好名声。”   明月心点点头,“那么我应该怎么杀了你?”   燕南飞道:“你该在明日围堵傅红雪时道出真相,让他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接下来不用你动手,世人的怒火足够将我毁灭。”   明月心道:“这个办法很不错。”   燕南飞道:“可是我毕竟告诉了你大悲赋在哪里。”   明月心道:“那只是你对傅红雪心软。”   燕南飞道:“可我毕竟告诉了你——你最想知道的事情。”   明月心看着他,“所以呢?”   “所以我要自己选择怎么死。”   明月心的指甲划过青龙面具,声音很刺耳,“那么你想怎么死?”   燕南飞道:“我不需要死得像个烈士,但是蔷薇剑若是要死,只能死在傅红雪刀下。我曾说,想和傅红雪一较高下,看看蔷薇剑和黑刀哪个更厉害。”   明月心了然,“你要跟他决斗。”   燕南飞道:“是,决斗。”   明月心却道:“万一,你赢了,你也死么?”   燕南飞道:“我不会赢。”   一个人,抱着必输的心去决斗,他本就已经输了。   明月心当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可是她不放心:“还未开打,怎知你不会赢呢?”   燕南飞道:“我练不成心剑,因为我失了心。我的剑破不了他的刀。”   明月心道:“他的刀,就一定可以杀了你么?”   燕南飞道:“可以。因为我会求他。”   明月心道:“你真心求死。”   燕南飞点头,“真心求死。”   明月心最后一次笑了,这也将是燕南飞最后一次看他笑。   她笑得纯净无暇,笑得温柔多情,笑得没有声音,笑意却深深地漫进她明亮的眼睛里。   “那么燕大侠走好。”   燕南飞转身便走,没有一点眷恋和犹豫,眼中甚至没有悲伤,沉静得像一潭死水,他健步如飞,身轻如燕,几个翻转就消失在了空荡的黑夜里。   他说,是燕子的燕,不是孤雁的雁。   可他现在不正如孤飞的雁?   冬日倦,飞雨一夜歌一遍。   再拜陈三愿。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郎君常康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转生再相见。(注1)   冬日里已经没有了燕子,没有蔷薇。花谢的时节,来得这么猛烈,下一个花期,恐怕看不见了。   他说,花未凋,月未缺,人就在天涯,一切都很好。   可花已经谢了,月早就残缺,唯有天涯一如既往,一切都糟糕透了。   明红浅艳无人看,笑脸还需良人开。   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不归来。(注2)   (注1:原文是五代南唐,冯延巳的《长命女》: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注2:原诗是杜牧的《留赠》:舞靴应任闲人看,笑脸还须待我开。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   青龙   芳草萋萋岁待终,一身白衣蔷薇浓。   晨光乍起巴山雨,良辰好景正相逢,   傅红雪一开门便看见了燕南飞。他跟平常很不一样,穿着一件素白的衣裳,不是他一向喜欢的那件雪青色。他腰间垂着一条如意结相系的吊坠,红绳鲜艳无比,看起来很显眼。   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音。   “傅红雪,今天你陪我出去转转好不好?”   傅红雪转身从柜子里抽了一件耦合色披风,利落地拢上他双肩,系了一个轻巧的结。   “走吧。”   小路上细雨纷纷,给二人的发丝点缀了细密了水珠,眼睛被那种湿漉漉的雾气一绕仿佛就有了泪意的错觉。   二人坐在一个小亭子里歇着,雨好像有下大的意思,并不是个适合散步的天气。燕南飞却不在意,傅红雪也不在意。   “傅红雪,我第一次杀人,也是这样的雨天。”   燕南飞第一次提起自己的往事,这些事,他从来不想告诉别人,他自己都不想记得。   傅红雪静静地望着他,很单纯的认真模样。   于是燕南飞说:“有个男人打算娶我养母,但是嫌弃我这个累赘。想把我扔了,最后养母不忍心,他就想直接杀了我,二人争抢之下,养母被刺死了。我拔起那把刀,杀了那个男人。”   傅红雪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悲悯,燕南飞却仿佛是笑着的。   “然后我在大雨里埋葬了养母,那时候双臂发颤,周围都是血,被雨冲得淡了,却还是很夺目。”   傅红雪不知该不该打断他,伸手按上他肩膀,温暖且坚定。   燕南飞道:“后来我被一个瞎眼乞丐收养,他性情暴虐,经常鞭打我。那种恐惧之下,我本也不是善良纯真的孩子……”他抬起手来,细细凝视着,“我被那乞丐的毒物咬伤无数次,居然渐渐百毒不侵,最后用我偷偷炼出来的□□杀死了他。”   “那个瞎眼乞丐,就是当时被通缉的江别鹤的后人江北清。我拿着他的人头去领赏,却被铁剑门的人抢了去,还说我是江北清的恶徒,要杀了我。”   傅红雪道:“你本起家于铁剑门。”   燕南飞点头,眼睛里浮现出杀戮的光芒,“我一直细察江北清的鞭法,其中隐约显露剑法的雏形。当时我夺了一把剑,三招就杀了那掌门。”   他的语气是骄傲的,这也的确是了不起的事情。   “然后众人崩散,我就自封铁剑门大弟子,带着那十几个丫鬟仆役论剑习武。”   傅红雪从不知道是这样,手中竟微微有些抖,燕南飞抬手覆在他手背,“尤离曾说,他那样的人,那样的日子,活到了今天,老天爷自己看了也会怜悯。我也是这样想的。”   傅红雪道:“都过去了。”   燕南飞一笑,“你知道齐天是谁杀的么?”   傅红雪道:“铸神谷的老谷主?”   燕南飞放下手,直直盯着前方,“是我杀的。”   傅红雪手臂一僵,燕南飞已道:“他召开品剑会,要送一批上品之剑给世家剑客。我已精心乔装掩饰,还是被他察觉了我卑微的出身,以此要我自己离开,不要自取其辱。说我配不上上品,可赠我一把中品之剑。”   傅红雪看着他眉间的耻辱之色,忍不住道:“如此也太迂腐。剑客用剑何须出身……”   燕南飞拿起蔷薇剑,看着那鲜艳的颜色,轻轻抚摸片刻,“我与他争执起来,我一面不甘心,一面害怕昔日之事会暴露,惊惧交加,便杀了他。”   傅红雪道:“是误伤?”   燕南飞眉间一凛,“杀了便是杀了,用不着说是误伤来让自己或是让别人听着委婉些。我从那些剑里挑了一把便逃离。”他低头凝视,“就是它。为了不被认出来,我用剧毒蔷薇的花汁炼染成了这个漂亮的颜色,那时这剑的剑风剑气都带着剧毒。”   傅红雪道:“这就是所谓的花魂绽放?”   燕南飞朗声笑了,“是的。本来是很丑恶的真相,却因我一个突发的谎言让江湖人信以为真,可笑否?!”   “我用这把蔷薇剑,终于闯进了江湖——我一直发誓,要活着,不管是亲手埋葬养母的时候,还是被江北清打得凄厉惨叫的时候,还有看着他暴血而死的时候……我都发誓,要活着——终有一日我要高高在上地活着……然后我遇到了公子羽。”   傅红雪迎上他毫无畏惧且毫无保留的眼神,他表情轻松自然,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   “他真的是个很高明很厉害的人。一眼就看穿了我的伪装,几招就将我擒下。这个人武功高深莫测,性格随意,却又极其聪慧。一路将我轻松戏弄,我自知差他太远,也很羡慕他这种人,更想成为他这种人——于是我接过一个面具,成了他的替身。”   这样的天大秘密,被他如此随意地道出,傅红雪却没有丝毫震惊的神色,倒让燕南飞惊了。   “你早猜到了?”   傅红雪摇头,“没有。”   燕南飞苦笑,“你个呆子,永远一副木头脸。”   他眼中仍旧有几分紧张,声音低了些许,紧紧握着蔷薇剑,“你看,我其实是这样的人。是不是很恶心,很虚伪?跟你印象里的蔷薇剑天差地别是不是?”   傅红雪握着他肩膀,“我说过了。一切都不会变。傅红雪是傅红雪,燕南飞也是燕南飞。”   燕南飞释然地笑起来,微一低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语气带着哄诱,“我不想告诉你这是什么,但我求你把它喝了,可不可以?”   傅红雪一把接了过去,仰头饮下。这个味道并不难喝,稍微有点酸涩,方一喝完,便有一种麻痹的感觉冲进了心脉里,手中一松,眼神空洞而涣散起来。   殇言,真的是个好东西。燕南飞赞叹天下□□的神奇,佩服百晓生和尤离的智慧,面对着可以随意操控的傅红雪——   他想做什么?   他又想问什么?   他踌躇着,迟疑着,呆呆地看了他很久,只说了一句——   “你抱抱我罢。”   寒风依旧,凄雨已停。   尤离几乎彻夜未眠,知道明月心会变动计划,还是得按照昨夜的指示去找萧四无,还未出门,明月心却派人叫他过去。   她端正地坐着,声音平稳道:“计划有变——有客人来了,不得不相迎。”   她指着屏风后面,语气三分命令七分诱惑,“没时间作解释了,去后面换一身衣服。”   尤离转入屏风后,盯着那白衣,竟连拿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明月心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去。   “燕南飞本是青龙会之人,一直奉命假扮公子羽。现在叛变了。萧四无气质太桀骜,慕容英太呆滞,百晓生太老成,手边唯有你——你不会叫我失望的,对不对?”   她纤柔的手指拂过尤离面前,对着镜子极熟练地摆弄,尤离依言闭目,直到面上一凉,再睁眼时已是一头白发,青龙面具沉重萧然。   明月心细细讲了几句,最后吩咐:“去后山崖边等着。”   尤离闻言起身,转头多问一句:“二龙首,既然燕南飞叛变,便可以杀了,是不是?”   明月心安抚地冲他微笑,“这个不需要你动手。”   唐青容搜集到醉月居线索,和江熙来一路打探而来,却没有任何阻碍,甚至还有人奉茶机遇,恭敬引至后山。   一男声悠远清明,在空旷山间并不真切,不知来自哪方——“贵客来访,随意赏看便是。”   明月心轻轻落在二人眼前,“唐青容,把大悲赋交出来,否则我即刻送你们上西天!”   唐青容一笑,“你夫君说了,我们是贵客,你却要杀我们?可谓夫妻同床异梦!我已在身上栓了□□,你敢近身,我们就同归于尽!”   那男声即刻飘来,“小姐莫要意气用事,请来一叙。”   明月心哼了一声,便起步而去。   百晓生和公子羽站在一道石门之外,皆是白衣,风姿绰约,郁郁深沉。   公子羽的声音二人并不熟悉,此时语气尚且轻松,“王老夫人手里的大悲赋,青龙会志在必得,此事越拖越久,唐门四盟死伤无数,徒增杀戮,二位宁愿如此?”   江熙来惊道:“你们怎知大悲赋在老夫人那里!?”   明月心爽朗而笑,“看在你和良景虚的交情份上,我让你输个明白——是你的燕大哥告诉我的。”   唐青容惊愤不已——   “燕南飞?!他是你们的人?!”   江熙来震惊之下顿时反驳她:“不可能!我没有告诉过他!”   明月心道:“百晓生和良景虚研制出来的新药,一旦服下便会言听计从,问什么也是对答如流,药效一过便什么夜不记得。你们共醉的那一夜,已经都问清楚了。”   百晓生的笑声苍老低沉,“二位年轻人,既然来了,我们不妨直言——”   公子羽接口道:“不若我们相约一战,以战果解决此事如何?”   唐青容道:“怎么,要以大欺小,倚老卖老么?”   公子羽道:“自然不是要你跟我打,也不是先生跟你打。五日后,地点你定,谁出战,也随你。不过我们这边谁出战,也要到了地方,见了你们的人再决定。如何?”   唐青容道:“好!公子这样说了,那么五日后听雨峰恭候大驾!这五日里,希望你我秉持今日约定,少动兵戈!”   江熙来看着明月心骄矜的笑意,还未从方才的打击中清醒。他终于知道尤离为什么那么生气,他那样郑重告诉他们殇言的效果,却还是没能阻止自己落入陷阱里——   果然,自己还差得远。   “这个自然。二位请自行离去,无人会阻拦。”   三人接连动身,轻松自如地与二人擦身而过,缓缓离开。   决战   恢复神智的傅红雪面前只有碎落在地的药瓶和用石头压住的一张纸。   还记否决斗之约?择日不如撞日——   蔷薇剑于黄昏后风啸崖右侧,云来镇上方小院恭候。   燕南飞人已不在。   傅红雪阴沉着脸,亦起身离去。   他去找了江熙来。   后者正坐在锦鲤苑的池子边静心,看到傅红雪走进来,开口却不知说些什么好。   傅红雪看他纠结的神色,直接道:“我已经知道了。”   江熙来道:“燕大哥……燕南飞的事情,你知道了?”   傅红雪点头,将那纸递给他,“我请你去观战。”   江熙来问:“他为何要跟你决斗?”   傅红雪道:“因为他想决斗。”   江熙来无奈,道:“青龙会已知大悲赋所在,要五日后与我们听雨峰一战,傅大侠,你可以出战吗?”   傅红雪沉默片刻,点了头,“可以。”   江熙来却大有愁色,“青龙会必定还有阴谋,傅大侠一定要小心。”   傅红雪低着头看他,缓缓道:“你和尤离,路还很长。他如今的情形,必须多变才能应对。但是他对你,一直很真实。”   江熙来听到傅红雪突来的温和劝导,缓了神色道:“我知道。”   二人驻足立在池前,半响,傅红雪静静地转了身,往帝王州驻地去了。   他还有事情要交待。   燕南飞比他悠闲很多。他最后一次易容成公子羽,一路往山上的约定地点而去,打发走了一路上的青龙会人马,长路顿时空荡许多,周围的草丛在日光下仿佛也多了些绿意。   这院落中挂着数盏红灯笼,看上去喜庆而温暖,院中一棵梧桐树萧瑟凄然,落叶纷纷。   他卸去了公子羽,变回了燕南飞,握着蔷薇剑站在树下。   东西植松柏,左右种梧桐。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注1)   这样不吉利的诗句突然从脑中冒了出来,他自己也很无奈。   尤离在房中不安地坐着,也不敢来回走动,以免暴露他此时的心情。   洛宇却又敲门进来,冲他小声道:“楼主!小的方才路过云来镇,看到几个玩意儿很好,帮您买回来了。您看看可以拿回去给合欢少爷他们?”   尤离心烦意乱地接了过去,是几个荷包香囊和吊坠,皆是蜀中的精致工艺,其中一个香囊上绣着几朵鲜艳的合欢花,姿态动人。   “多谢你,你有心了。”   尤离方一说完便觉得不对,“等等,今日你们不是该守在风啸崖附近?怎么偷跑回来了?”   洛宇道:“公子吩咐我们回来的,可能另有安排,小的也不知道。”   尤离眼中一凛,口中淡淡道:“哦,险些错怪了你。这些小玩意儿很不错,待会儿我也乔装去逛逛,给展梦魂他们也带点礼物回去。”   洛宇点点头,“是!那小的就先退下了,不打扰楼主休息。”   尤离看着他退下合上门,手中紧紧握着那几个小东西,沉沉呼了一口气,起身走到柜子前取了斗篷斗笠。楼下并没有萧四无和慕容英亲自巡视,出去得很容易。有了决战之约,双方的人马也退了不少。而明月心不会真的乖乖按照什么决斗定胜负,把时间定在五日后,一定有什么计策,恐怕此时正在商议。   天还算亮着,却已是申时,寒冷的天气里云来镇行人并不多,脚步都很匆忙,似乎很不愿意在这种时候多逗留。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尤离步伐沉重地朝上走时,天色已经逐渐有些暗了。一个白色的人影在枝林后隐约而现,尤离忙侧身躲进了茂密的树林里。   燕南飞正在点灯。   这条路通往小院,每隔十数步就有一盏石灯。燕南飞一路而下,弯下身去,低着头,很专注地点燃了一盏又一盏。   他不点灯,傅红雪也不会摔在这里。   这种略微稚气的行为在他做来是有些可笑的,但是他孤寂的侧影被映照出来,像一个等待良人归来的茕茕孑立之人。不是形影相吊——那漆黑的影子,好像也在嘲笑着他一般。   尤离心酸不已,正欲上前,傅红雪的声音却已到了——   “你在做什么?”   燕南飞熄灭了火折子,淡淡道:“我在点灯。”   傅红雪看着暖色的光线,没有问他为什么点灯,也没有多说什么,握起了他的手腕迈开了步子。   燕南飞道:“你来早了。”   傅红雪道:“昏时,没有早,也没有晚。”(注2)   燕南飞道:“我明明写着黄昏后。”   傅红雪道:“我算好了时间,但是走得快了。对不住。”   尤离看着二人缓缓前行,几乎要忍不住哭出来。   这不像是要去决斗,只像是一对爱人正要回家。   尤离原地站了许久,双腿沉重得几乎迈不开步子。   燕南飞在梧桐树下站住,抚上树干对傅红雪道:“梧桐是最早落叶的,向来秋雨一至,梧桐叶就落了,最萧瑟凄凉。所以我死后一定不要葬在这里。”   傅红雪道:“那要葬在哪里?”   燕南飞道:“徐海。”   傅红雪不解,“徐海常年秋韵落叶,只是浓淡不同。”   燕南飞笑了,“常年秋韵,才能不显秋韵。落叶之所以萧瑟,是因为之前枝繁叶茂,好不繁盛,待秋风起,便凋落,才显得萧瑟。若一直如此,就惯了。没什么分别。”   傅红雪听了后道:“你像在留遗言。”   燕南飞挣开他的手,往前走了两步,一把抽出了蔷薇剑——   “心剑?意剑?化境之求?我都达不到。所以,你的刀,又如何了?”   傅红雪见他突然的凌厉神色,持着刀看着他道:“人御心,心御刀,刀伤人。我许久未伤人了,我并不知道。但是多半跟你一样。”   燕南飞摇头,“那也不是坏事,至少这是公平的。”   总好过,是谁的单相思。   风起叶落,沙沙作响,燕南飞的声音还是很清楚——“你有没有什么话跟我说?”   傅红雪道:“有。有很多。”   燕南飞摇头,“可是我没有时间听。”   傅红雪却道:“那么你有没有话对我说。”   燕南飞竟还笑得出来,只是那笑容苍白无力,“巧了,有。而且也有很多。”   傅红雪道:“可惜我也没有时间。”   燕南飞释然,“我想我要说的,你都已知道。”   傅红雪道:“我要说的,你也已经知道了。”   燕南飞的笑容突然灿烂起来,仿佛突然年轻了好几岁——   “是。这已足够。”   山路间江熙来脚步匆匆而来,被尤离一把拉住,前者惊诧间尤离已道:“熙来,待会儿有大事要你帮忙。你细细听我说……”   江熙来脸色渐渐凝重,最后眼中含了悲苦的泪光,尤离搂住他安抚,“既然傅红雪叫你来,必定已有对策,你就往前去。我担心明月心有后招,所以我躲在暗处,放心,有我在。傅大侠那边虽然危险,但是我早就预想了各种情况,拟了很多药方……”   江熙来一一点头,最后哽咽问他:“阿离,你上次的牵心蛊是不是也这样危险?”   尤离愣了片刻,“没有,我自己的体质自己清楚,没有这次这么危险。不要多说了,你快去罢。”   剑者,百兵之君也,生而为杀,迎挡挑刺,周遭冷煞。   燕南飞的剑,蔷薇剑,是鲜艳惨烈的红色。那本是剧毒的沁染,却变成了他生动贴切的花魂象征。他纵然心中决然,却是对自己生死的决然。那么傅红雪的生死呢?   他当然不能死,连伤都不忍心伤的人,怎么可以死?!   燕南飞抱着必死的心来决战,本就是个死人。他的每一剑都在顾虑,都在拖延。不管是对面那人阴沉的眼光,还是起伏的衣摆、脑后的长发,有力的手腕……他都想多看几眼。   他的剑本来狠辣,花魂绽放之时,本来浓烈,此时却都是破绽。   傅红雪的刀,是很朴实的刀,它染过的血,胜过蔷薇百倍的浓烈。   他曾说,他的刀一出,必要见血。   现在看来,这是假话。   他削切动荡,身形如飞步踏浪,刀气与剑气猛烈相撞,转瞬散在了巴山的雾气里。人御心,心御刀,心也御剑。   可是为何燕南飞练不成心剑?   因为他的心已失。   傅红雪的刀法早已大成,此刻却在蔷薇的虚弱之下突而变了。他的刀本来雄浑凌厉,快得看不清,燕南飞却仿佛看得到刀锋每一次遭遇迟疑时的挣扎。   是不是这把刀都在埋怨它的主人?   那么蔷薇剑呢?   它是否也不甘心?   燕南飞本打不过傅红雪。所以他们此时都失了心,这真的很公平。   落叶战栗着坠落,又因他们的纠缠而被卷起,纷纷扰扰,喧喧嚣嚣。燕南飞侧身闪避时,是出于本能,可这样的本能他并不想要。他的身体要他闪避,他的心却让他求死。他的胸口方离刀锋远了一寸,突然兀自迎了上去——   傅红雪因他闪避的动作而没有收力,却见此异状,当机立断地猛然转了手腕——   刀背虽不锋利,也因为那力道,将燕南飞砍退倒地。   白衣的燕南飞蔷薇剑脱了手,任它落地,喘了两口气,一抬眼便用决绝的目光将傅红雪奔来的脚步定住。   “杀了我。”   傅红雪坚决摇头,“我不可能杀你。”   燕南飞退后两步,扶着院口的石灯,一条路上的灯火还明亮,火光很温暖,他手下的这盏石灯却还是冰冷的,它是最初点燃的一盏,燃烧殆尽的烛火摇曳着,似是垂死挣扎。   燕南飞道:“如果我求你,求你杀了我,你也不同意?”   傅红雪道:“不同意。”   燕南飞道:“我以为,你绝不会拒绝我这个请求。”   傅红雪仿佛是笑了,虽然笑得那样浅淡,“我也以为你绝不会对我提出这样的请求。”   燕南飞还在喘气,指尖冰冷而麻木,他抬起头想看着傅红雪,只听见一个轻微的声音,带着突来的疼痛,撞进他胸口——   傅红雪却也一把捂住了胸口。   在这个瞬间,那盏垂死的灯火,无声地熄灭了。   伞中剑的剑刃修长纤细,准确地命中了那颗本就要求死的心。鲜血漫延在燕南飞白色的胸口,红得胜过蔷薇怒放。   傅红雪眼睛里的光彩瞬间暗了下去,剧痛中犹听见那清丽的女声从旁刮过——   “叛青龙会者,死!”   白云轩的锦衣从后面朦胧的光线中飘过,尤离猛地后退一步,轻微的声响果然被那女人觉察,几步掠了过去,见是尤离,眼中亦有惊色,拽过他几步跃走一大段,声音沉怒——   “你在这里干什么?!”   尤离听到她的怒语,惊而脱口:“你……二龙首?!”   那女人拈着颈间长发,“是我。”   尤离跪下行礼,抬头道:“二龙首,你——你这是?”   明月心只冷冷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尤离低头道:“我想来做方才二龙首做的事情。”   明月心虽变了模样,笑意还是依旧动人,“哦?那你该庆幸你没有先动手,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尤离身体微微发抖,“属下知罪。”   明月心道:“罢了——你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不知道。若敢透露半分——”   尤离道:“属下明白!”   明月心低眸看着他,“你来了也好。去善后。告诉傅红雪——是白云轩擅自下的手。”   尤离指尖发颤,定声道:“是!二龙首一路小心。”   尤离狂奔而回,江熙来身边已有冷霖风和唐竭在。见尤离回来,江熙来扶着面无人色的傅红雪沉声唤他:“阿离!快——”   尤离慌乱地抚上傅红雪手腕,闭目片刻,颤抖着从怀里掏了一瓶药丸倒出两颗喂他服下。   唐竭和冷霖风来了,说明傅红雪已对叶知秋嘱咐过此事。   于是紧迫相问:“叶知秋什么吩咐?”   唐竭和冷霖风已架起燕南飞,后者急速道:“叶盟主打理好了山下一民宅,速速去那里。”   燕南飞不过两个时辰就会平安无事地醒过来,傅红雪却性命交关。牵心爆裂之前他身体并无伤病,比尤离当时的情况好很多,但是当初用的每一种毒,都要解掉,顺序也不能乱,还需抓紧时间。还好叶知秋已将很多药材备好,虽有遗漏,也能解燃眉之急。   他本人也早等在屋里,尤离见了他,眉间顿时松了两分。   “帮他运功压制,快!”   江熙来看着傅红雪苍白的脸色,紧张地靠在尤离身边,冷霖风已拔出燕南飞胸口的伞中剑,惊疑道:“这是天香的……”   江熙来气息不定,颤声道:“是白云轩!出手的是白云轩!”   尤离惊急未定,无心细想,“先别管这个。我不能久留,”他掏出几页纸放在案上,“这里写了几乎所有状况的应对之策,两日内,一定要把解药都给他服下,一个也不能少,顺序也绝不能错,每日运功帮他压制两次。如果……万一还是出了意外,去黄杉道口的树上系一条白绸,我会想办法过来。”   “还有,燕南飞醒后,把事情都告诉他,告诉他,他若再求死,我就让傅红雪跟他一起死!时刻小心周围,拜托你们——”   叶知秋方运功完毕,唐竭已去煎药,前者郑重而视,“我知道。你放心回去,一切小心。”   冷霖风道:“必不负你所托。你也珍重。”   江熙来将他紧紧一抱,迅速松了手,“这边你放心,阿离,保重。”   尤离点头,转身压低帽檐,利落地开门,向着醉月居奔走而归。   心跳渐渐因寒风凛烈而缓了下来,安慰着自己——目前没有发生最危险的情况,一切还算顺利。   唯有,那个笑得迷人而危险的明月心。   (注1:出自《孔雀东南飞》,是对文中殉情而死的夫妻二人的坟墓之地的描写。虽然很押韵,但是很不吉利。   注2:汉代《白虎通义·嫁娶篇》中说:“婚姻者,何谓也?昏时行礼,故谓之婚也。”昏时嫁娶,所以……咳咳,你们懂的,含蓄的傅大侠T_T)   饮殇   屋里坐着四个人。   明月心,百晓生,萧四无,还有白云轩。   尤离来得这样晚,明月心自然要问。   “你去哪儿了?”   几人顿时都看着尤离,他表情沉重苍凉,半是惋惜半是感叹,只道:“燕南飞死了。”   几人神色一变,明月心已道:“怎么死的?”   尤离配合着她的虚伪,缓缓道:“与傅红雪一战,死在了他刀下。”   他的视线坦荡地对着明月心,半分虚假也没有,他的回答这样默契,让明月心满意极了。   明月心道:“他杀了燕南飞——那么归堂无人统领了……”   她看向百晓生,“不知先生可否暂时打理?”   百晓生点头,“自然。如今还是先谈正事。”   尤离低头道:“那么属下先告退了。”   萧四无出声叫住他,“为何你要告退?”   尤离道:“几位商讨要事,我在这里作甚?”   明月心笑着倒了杯茶给他,“我们正在等你,你来了却要走?”   尤离有些受宠若惊,“等我?”   明月心道:“听雨峰与唐门一战,你觉得他们会派谁出战?”   百晓生道:“你坐下,但说无妨,八荒四盟,你了解得很多。”   尤离道:“自然是派武功最高的一个人。我觉得,有八成的可能是傅红雪。”   萧四无道:“另外两成的可能呢?”   尤离挑眉一笑,“是叶知秋。”   明月心点头,“若是叶知秋,那么良楼主去迎战,便万无一失了。他不会杀你的,对不对?”   尤离道:“我也希望是他,就可以再为二龙首立个功劳。可是,我还是觉得会是傅红雪。”   百晓生道:“理由。”   尤离道:“傅红雪对青龙会灭孔雀山庄一事一直深以为恨,有正面对抗的机会,又是一对一决斗,他会很有斗志。何况,他们那边,武功最厉害的不就是傅红雪?”   明月心冷了神色,环视着众人,“谁有把握能破傅红雪的刀?”   尤离感受着众人的沉默,连萧四无也是一脸阴森地不说话,静静地思考着,自己到底有没有把握,破傅红雪的刀。   但这沉默让明月心的神色愈加不悦,尤离已开口,“既然没有把握赢,我们为何要定决斗之约?想必二龙首另有部署,那么决斗的结果就没有那么重要了,二龙首又何必这么气恼。”   明月心道:“可毕竟要拖延些时间,破不了他的刀也罢,至少要缠斗一阵才好。”   萧四无道:“那么我去。”   明月心斜着瞥他一眼,随即貌似随意地看着尤离,后者握着茶杯,声音极冷静——   “不行。”   萧四无顿时冷了神色,“一式大悲赋已可令天地变色,你以为,我还是徐海时的我?”   尤离看着他道,“四公子自然不是徐海的四公子,可是傅红雪也不是徐海的傅红雪,我不是轻视四公子,而是在权衡。”   萧四无稍微缓了神色,“权衡什么?”   尤离道:“既然决斗只是表面文章,那就不应该付出太大代价。若因一个决斗的幌子,损我一员大将,岂非不值?”   百晓生点头,“你的意思是……派一个不会死在傅红雪刀下的人去作完这整场戏。”   尤离道:“是,所以属下不建议四公子,或者慕容公子去迎战。当然,也不建议先生去。”   萧四无哼了一声,“你就这么认定我会死在傅红雪刀下?”   尤离简直厌烦他的自负之气,语气有些严肃起来,“四公子何来这么大气?我未说你不如他,只是世事无常,万一……”   明月心瞪了萧四无一眼,温柔的语气里含了命令,“萧四无,莫要多言。”   百晓生道:“那么良楼主可否出战?你曾救他一命,他必不会杀你。”   尤离料到他们会有此说,如实道:“我自然可以,但是,我的功力差傅红雪太远,拖延不了,恐怕架不住他三刀,先生若不介意,我也不介意。”   明月心道:“那你该好好修炼修炼了。”   尤离道:“二龙首这样太强人所难,我自认武功在同辈中已经数一数二,可若拿我和傅红雪比,实在太难为我了。何况,决斗向来鄙夷暗器毒物,岂非断我一臂?唉……二龙首惯会挤兑我这个小辈……”   百晓生因他故作委屈的语气轻笑,“混小子,说话越来越伶牙俐齿。”   明月心的表情便稍缓,“那么谁出战?”   尤离打量着她的眼神,试探着道:“傅红雪其实也有心软的时候,比如,对方是个女人……”   明月心的眼波微微一转,不动声色,却仿佛是鼓励着他继续。   “徐海时,他不就放走了二龙首?他本可以下杀招,却没有。一个女人,激不起他的杀意,撩不起他的杀心。”   屋里的女人不过两人。   明月心,白云轩。   诚然,她们都很不喜欢对方。所以共处一室时难免气氛尴尬,只是大事当头,无暇顾及私情恩怨。   白云轩自尤离进来后就一直沉默。她是个端庄秀丽的女子,浑身一股清然之气,自有矜持的神色在目,坐得离明月心远远的,眉间疏离高远,若轻柔飘云,只可远观,难以攀附。   明月心道:“那便我去。”   尤离如她所愿地开口阻止:“二龙首不可!”   白云轩便微微侧目看着他——   尤离忙道:“徐海他一时心软,如今燕南飞已暴露,他身边二人皆是青龙会之人,如此背叛欺骗难以忍耐,才会杀了燕南飞。只怕心伤未愈,怒火未消,二龙首与他正面对上反而激起他杀戮之意,有个三长两短如何是好?”   他说的有情有理,明月心略一沉吟,白云轩已起了身,花伞在手里一旋,声音温婉清澈——   “那么我去。”   百晓生看了明月心一眼,笃定地冲白云轩道:“以你的功力,至少也能坚持几回合。”   白云轩的神色颇为冷寂,不甚在意什么实力差距,“是了,稍作拖延,别的安排即可如常进行。无碍。”   尤离仿佛略微担心,“五龙首放心,属下和傅红雪还算有点交情,若有意外,定舍身相救,傅红雪的刀不杀恩人。”   白云轩冲他略一点头,“那先谢过良楼主了。”   她眼中真实而温柔,不似寻常客套之语,倒让尤离心中一颤。   茶已经都凉了,屋里原本有五个人,现在也只剩下了两个。   明月心端着一壶新茶坐回桌前,尤离已站起来恭敬地等她开口。   她淡淡道:“坐着罢——只你我二人,搞什么架子。”   尤离对上她的眼睛,低声问:“属下随机应变得如何?”   明月心夸赞道:“的确很不错。”   尤离似乎松了一口气,自己倒了一杯茶,猛地喝了一口,唏嘘道:“二龙首这样做,公子知道么?”   明月心道:“我做了什么?”   尤离道:“强迫燕南飞暴露,间接让他死。还……黄雀在后,布下后局——”   明月心道:“他自己叛变,死有余辜。”   尤离道:“是,正是如此。可是若不是二龙首,他不会这么早暴露的吧……”   明月心冷笑着,“叛徒早晚会暴露,早暴露总比晚暴露来得好。”   她盯着尤离,眼神复杂玩味,“良楼主也该知道这个道理。”   尤离一笑,“二龙首,你我都是聪明人,不用这样暗示我。每次跟您说话,总是句句充满了试探,您不累么?”   明月心道:“人心难测,对不对?”   她拿过一旁的药瓶,指尖摩擦着光滑的瓶身。这动作让尤离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良景虚,你敢不敢喝下去?你若喝了,我也不会问你什么问题。你敢不敢相信我?”   尤离拍桌而起,一把将殇言抓了过去握在手心。   “夫人,我错了。”   他突然改了称呼,张口就请罪。   明月心猛地蹙眉,“什么?”   尤离笑着拔出了瓶口的木塞,熟悉的药香顿时飘了出来,“这药真的很神奇,我也觉得能研制出这个东西来是很自豪的事情。何况,它能帮夫人大忙,所以我以此为傲。”   他话音一转,“可是现在我后悔了,这东西根本不该交到夫人手里。”   明月心疑惑,“为何?”   尤离道:“初见夫人,气质高如明月,举动温柔如水,活脱脱一个善良的姐姐,伪装得天衣无缝。后来与夫人正面较量,深知你心机深沉,细腻无比,洞察人心简直令人叹服。”   他毫不保留地赞美着她,又突然低了语调,“可是自从这药出世,夫人不但不因此对我稍加信任,反而屡屡试探。动不动就要我喝了以示忠诚。你的眼力和智慧都被它消磨了。它让你丧失判断能力,凡事只要一瓶殇言就好,搞得我惶惶终日,无论做什么都还是换来一瓶殇言——”   “这东西的害处远大于益处,所以现在我很后悔。它害得我聪明睿智的二龙首变成了一个张口殇言闭口殇言,句句试探日日不绝的聒噪妇人——夫人已经不再相信自己的判断,只相信药效,可我不得不说,虽然没有和先生一起找出解药,可世事无绝对,万物皆有相克,夫人这么依赖它,日后恐怕会出事的。夫人刚才不是问我敢不敢相信你?我自会告诉你。”   明月心眸子一颤,只见他愤懑地低下眼眸,一仰首,便将那瓶药一饮而尽。   他日日都在喝它。虽然研制不出解药,但里面的成分他了如指掌,万物皆有相克,但是当初为求解药,试了无数回,无论如何调整剂量,最后终以失败告终。只能寄希望于身体的抗性能培养出来,只是喝下之后也不能找人测试是否能抵抗药性,心中忐忑万分,冰凉的药水入喉却似滚烫,他因胸口的烦闷而咳嗽两声,垂下了头。   药瓶因他松开的手心而滚落,声音仿佛敲在明月心心头。   眼前的光线好像暗了很多,这感觉他已经很熟悉了,耳边骤然安静了起来,恍恍惚惚,如梦似幻。   明月心看着他半响,那番话让她平添几分恼怒,好似什么不可侵犯的领地被人一通践踏。   半响,她压着心头怒火,只沉声说了一个指令。   “回你的房里去罢——”   燕来   燕南飞一直自认为很坚强,但此刻他终于知道他太高估自己了。他也一直认为傅红雪很迟钝,至少在某些事是一定是这样的。但是此刻他也发觉他错了。   他醒来时没有任何痛感,明明那把剑将他穿胸时的痛还在记忆里,胸口却连伤痕也看不见了。   他一瞬间就知道了原因。   青龙会的情报面面俱到,包括尤离曾给江熙来种下的牵心。   叶知秋看见他醒了,却什么也没有说。   燕南飞扑到傅红雪床前时,他就识趣地走了出去。   叶知秋擅毒,燕南飞也擅毒,这样的局面下或许根本不用再让尤离冒险来一次。但是他必须来,不光为了傅红雪的安危,也为了自己的安危。   这已经是后日的午后,尤离如今的行动更自由了一些。到了房中还未喘口气,就被燕南飞一把推得踉跄两步。   他认真地打量尤离,缓缓道:“我真的小瞧了你。”   尤离看他有些激动,退了一步道:“你该感谢我。若不是我,你还会死得更早。为了让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局面,我如履薄冰,好不容易你们俩都没死……”   燕南飞道:“你早发现我了是不是?那晚我扮成公子羽探你内息的时候,你就发现我体内的蛊了。”   尤离道:“是。所以你就该知道我度过了多难熬的几天。大难不死,你要好好活着。”   燕南飞道:“是我多事。明月心那本流毒……我担心她又弄了什么诡计在里面,比如在那心法里做点什么手脚,对你不利,所以想探查一下,还好,没什么问题,却不想把自己暴露了。”   尤离听了心下微微感动,“燕……燕大哥,我也没有怀疑你跟熙来……那是明月心对你对我的陷阱,我虽然知道,还是避不过去。”   他说着走到床边查看傅红雪,神色乍缓,“他好了很多。”   燕南飞道:“多亏你考虑得周到,我们只是按你写的做而已。”   尤离道:“他再过两个时辰左右就可以醒了。燕大哥——你能不能回避一下,不需要走远,你可以在那屏风后面躲着。接下来,我得自救。”   燕南飞道:“你又落进什么陷阱了?”   尤离道:“杀你的不是白云轩,是明月心。我也大概猜到了她为什么要这样杀你。并不是我落进了陷阱,而是只能顺着情势走。”   燕南飞看他这样严肃,事关生死,的确不该大意。   尤离趁着这个空挡,详细解释一番,燕南飞神情越来越沉重,眼里阴霾一片。   尤离沉静地等着,直到傅红雪睁开了眼睛,便扶着他先喝了药,看着他询问的眼神,开口道——   “对不起。”   傅红雪虚弱得几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却猛地攥住了他的手腕,力道深陷。   尤离脸上哀痛道:“他死了。”   燕南飞在屏风后听到这一句还是惊得要窜出去,然而还是发着抖停下了脚步。   傅红雪的悲怒使他剧烈咳嗽,眼睛里的血丝骤然毕现,声音沙哑得刺耳——   “不可能!”   尤离别过头去,颤声道:“那蛊……也有意外。那一剑……白云轩的一剑……我……我也不清楚原因……但是……傅大侠,我对不起你。你可以杀了我。”   傅红雪浑身都开始战栗,居然撑着坐了起来,一把扯过他手腕,声音微弱却满是杀意——   “为什么……白云轩……”   尤离道:“白云轩对公子羽忠诚无比,不容有叛,擅自下手……”   傅红雪几乎红了眼,晕眩地倒了下去,手中摸索着,咬牙切齿地挤出几个字——   “我的刀!”   尤离只坐着不动,傅红雪捶床怒喝,声音又低又沉,“刀!给我!!”   尤离见他暴怒得快要崩溃,淡淡唤了燕南飞——   “你可以出来了。”   傅红雪根本无力移动,连抬头的力气也无。当燕南飞来到他视线,他就震惊得仿佛失了魂。   尤离沉重得呼了一口气,看着傅红雪握住燕南飞手腕的动作,缓缓道:“傅大侠不要生气。三日后唐门和青龙会一战,那时你的功力大约恢复了五成,虽然身体还虚弱,用点药撑一战也是可以的。于情,你的挚爱被青龙会所杀,你要出战。于理,你是我方武功第一人,也要出战。”   傅红雪静静听着,燕南飞并未说话,只有真实的体温从他掌心传递出来,安抚了一切动荡。   “青龙会出战的人是白云轩。她杀了你深爱之人,你的心情,就跟刚才的一样,至痛至伤,必要一刀了结那个女人。想必刚才我的谎言和演技,能让傅大侠记住那一刻的钻心之痛。若非牵心,你现在就是那样的心情。到了决战之时,也一样。”   “事关我的命,傅大侠,你又欠了我一个天大人情,不会心愿得偿就不顾我的死活了罢?”   傅红雪刚刚经历了巨大的悲喜落差,心跳都快脱力,吃力地回他道:“……当然不会。”   尤离起身往外走,“二位可以独处了,我又拟了新的方子,别忘了吃药。好生调理,我会跟他们一起在听雨峰等你。”   叶知秋在十数步外独立,尤离到了他身后,轻松道:“好了,目的已经达到。我回去了。”   叶知秋没有多说,“嗯,一路小心。”   尤离将一个香囊塞进他手里,“你脸色暗沉,夜中难眠,这有安神效果。”   叶知秋一愣,突来的欢喜让他大惊。   尤离已继续往前走了,没有看他一眼,背影孤寂而萧瑟,轻轻地抛回一句:“你也保重。”   明月心知道尤离出去了,也猜到他去找傅红雪,却不在意,也不担心。继续打理着别的事情,大战在即,她的心情越来越激动。   傅红雪对女人或许心软,却绝不会对杀死燕南飞的人心软。若没有尤离,也许也没办法那样轻松地达到目的。这个人聪明,沉稳,虽然多变却是可以征服的,尽管还是会冲动,这虽是缺点,也是弱点,有弱点的人,才好驾驭。   即便他还不是全心全意臣服也无所谓,只要事情按照她的设计发展——这种掌控着一切的成就感是她生平最爱。   尤离方一进大门就被等了多时的洛宇拦住,笑着道:“楼主!有血衣楼来的信!”   尤离神色却冷了,“他们不该知道我在巴蜀。”   洛宇忙解释:“是密探顺路捎来的,没有告诉他们您在哪儿,楼主放心。”   尤离便接了过去,从怀里掏了个东西给他——   “方才看到这个,我记得你的剑是青色剑鞘,颜色很配,给你了。”   那是一个月白色的玉石坠子,垂着一条灰白色流苏,很简约,很精巧。   洛宇受宠若惊,迟疑地接了过去,吞吞吐吐道:“谢……谢谢楼主……”   尤离一笑,“好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时刻保持警惕。”   回到房里拆信一看,里面竟是好几页,尤离不知他们竟有这么多话要说,一时也好奇。   第一页是沈三娘亲笔,叮嘱了一堆天冷了要注意保暖云云,还有几个羹汤的做法菜谱。   第二页开头三个字便是好弟弟,尤离心知是玉蝴蝶的口吻,难得忍不住笑了起来。信中也唠叨了好几句,最后简单说了屠越龙的行为,要尤离心中有数。   第三页的字迹很是僵硬怪异,竟是展梦魂写的,尤离大惊——那人说话都惜字如金,居然也能下笔!虽说写得不太能入目,也得好好收起来留个纪念。   纸上只有两句话。   屠越龙心怀不轨。楼主万事小心。   他能用出“心怀不轨”这样的词语?尤离仿佛已经想象到几人围坐桌前,展梦魂呆滞相问后,或是玉蝴蝶,或是沈三娘娇笑着帮他措辞的样子。   最后一页只有四个字。   那秀丽的字迹突然带来了无限凄凉——   等你回来。   尤离手中一紧,合欢在他怀里道歉的样子还在他脑海里,像一个无法解决的巨大难题,一扫他之前的轻松心情。   几日来的沉重让他确实有些怀念血衣楼,在那里总比在这里举步维艰好的多。但是合欢——那个冲动易怒的少年,却让他好像不愿回去,甚至不敢回去了。   尤离取了纸笔,匆匆数言写毕,却不知怎么寄给他们……   没找到明月心,便去了萧四无的后院,却没有人在,正要离开,就见那白衣刀客阴着脸过来了。   远远地就下了逐客令,“你来作甚?这不是散步的地方,慢走不送。”   尤离道:“四公子气性这么大?昨夜一句,你现在还生气,小心伤身。”   萧四无的神色是倨傲而无礼的,“这院子是我的,我让你走,你就得走。”   尤离道:“你就这么在意我说你破不了傅红雪的刀……”   萧四无道:“根本没有人能说我破不了他的刀。”   尤离摇摇头,“好,是我轻言,四公子恕罪。”   萧四无看着他微低的眸子,“大战在即,也就是你这么清闲,在这里晃悠什么?”   尤离苦笑,“四公子明知是我资历浅,又无能,根本帮不上什么忙所以这么清闲,何必取笑?”   他递过信封,“血衣楼给我来了信,不过四公子放心,他们不知我在巴蜀。我写了回信却不知怎么给他们,四公子有什么办法?”   萧四无道:“良楼主真是拖家带口,我早听说血衣楼里莺歌燕舞好不热闹,良楼主男女通吃,艳福不浅。”   尤离忙道:“四公子快打住,血衣楼里……一哭二闹三喝药,搞得我焦头烂额,何来艳福……”   萧四无似笑非笑,一手拿了过去,“明日潜堂有探子回燕云,我让他绕路去一趟九华。”   尤离拱手道:“多谢四公子——”   萧四无又是冷哼,“有求于人就这般,良楼主很会左右逢源。”   尤离叹气,“四公子又说笑了。”   萧四无抬脚欲回房,忽傲然一笑,“这回可算欠我人情了?”   尤离深觉这人小气至极,陪笑道:“是。”   萧四无便利落转身,“慢走不送!”   蔷薇花谢又归来   他在梦里哭了。   换句话说,梦里的他正在哭。   他看上去只是睡得不安稳,却也不像是很痛苦,就如梦里的他,哭得也还不是很激烈。   梦里的燕南飞重演了被白云轩一剑穿胸的情景。但是四周的光线很耀眼,看不见那个补了一剑的恶毒女人,却看得见燕南飞最后抬头时的眼光。   人之将死,本该是暗淡的眸子,却在最后一刻盈盈发亮。他好像很想说点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就那样倒在了傅红雪怀里,无声无息,就闭上了眼睛。   这个梦境无比真实,突然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消瘦轻盈的燕子,掠过燕南飞胸口的红艳花朵,抖开天地间萧瑟的风,决绝地飞走了。   傅红雪在自己这个梦里一直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声音。怀里的人还有体温,白色的衣服还整洁,只要掩住他胸口的暗红,就可以假装——他只是在他怀里睡着了。   仿佛是多久之前?   燕南飞沉着脸赶回来,傅红雪问他:“人呢?”   燕南飞略尴尬地扭头,“那女子轻功在我之上,让她给跑了。”   傅红雪心里冷笑,燕南飞的轻功,怎么会让那金玉使跑掉?但当时的傅红雪也未多想,只当燕南飞一时大意,毕竟对面是个很有风韵的美人,对不对?   还有不知道何时,   燕南飞雪青色的衣襟在风中一荡,声音很轻松——   “黑刀和蔷薇剑,哪个更厉害?”   傅红雪当然觉得黑刀更厉害,所以不回答他。   徐海的中秋,两人同倚高阁,看着尤离和江熙来在院里跟秋小清荡秋千。   燕南飞坐在栏杆上,打趣傅红雪大好的中秋节在这里吹风。   傅红雪就是想跟他站在一块儿而已,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他知道了为什么,却也没有告诉燕南飞。   现在他很想告诉燕南飞,但是蔷薇剑已经落地,孤燕已经飞走了——   你知不知道这世界上有很多让人无可奈何的事情?比如时间永远在流逝,你我永远在衰老,明天的太阳一定会来……   再比如,人死了,就无法活过来了。   所以傅红雪不哭,也不撕心裂肺地喊。   因为他无论做什么,燕南飞也不会活过来了——死了就是死了,上天真的是这样残忍,不会给他怜悯,也没有奇迹。他的黑刀杀过那么多人,他已经见过多少次的鲜血,此刻他看着燕南飞胸口的血,突然希望自己是个瞎子。   或者是个傻子,或者,世间从来没有傅红雪也好。   蔷薇花谢不归来。   蔷薇花谢不归来——   蔷薇花谢不归来!   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傅红雪,你又是一副木头脸。   在下的剑,若是遇上恶人,便会花魂绽放。   傅红雪,你今天能不能陪我出去转转?   我第一次杀人,也是这样的雨天。   傅红雪,中秋佳节每年就一次,你就浪费在这里吹风了。   是,他们这似乎是第一回同过中秋,就站在一起吹着风,度过了。   他以前曾说江南很好,甚至想要埋骨江南,所以傅红雪突然想下一年中秋约他去江南。   要怎么约?傅红雪不知道,也想不出来。所以只好再议。   但是他没有机会了。   燕南飞闭着眼睛,脑袋靠在他胸口,傅红雪已经坚持了这个姿势很久,身体都麻木了,他感觉不到燕南飞的心跳,感觉不到燕南飞的呼吸——   这个人曾经多少次在他耳边说话?   傅红雪——   傅红雪,你——   傅红雪,我们——   傅红雪,你要不要——   他笑起来纯净而明媚,完胜自己的冰冷模样,蔷薇剑红艳亮丽,其实是多么好看的一把武器。   但是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都没有了——   直到燕南飞的身体失了温度,开始冰冷,周围下起雨了,不不不——   这雨好像从决斗开始就下了。   只是没有人在意。   怎么还要下雨呢?怀里已经那样冷。   他能感觉到自己在哭。因为雨水那么冷,泪水那么烫。这种哭泣空洞沉默,眼睛都不用眨,泪水自行滚落着,漫延出的温热线条瞬间就被淹没在雨水的冷酷路线里。   喂——   燕南飞。   傅红雪突然发觉自己好像很少叫他,总是燕南飞先开口叫他,他再简短回话。   但是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   燕南飞——   要怎么样,你才可以醒过来?   他是知道的,他无论如何也不会醒过来了。   这个梦里只有他一个活人,和他怀里的一个死人。   好像没有雨声,没有风声,却喧喧嚣嚣,震耳欲聋。   他的胸口杂乱无章地,没有任何规律地,胡乱起伏着。他抓着燕南飞的肩膀,却知道这尸体很快就会腐烂,化为白骨。   上天何止只是要他知道这些?   上天又岂止如此冷酷残忍?   不单是昔日的笑容欢语永远地成了过去,此时,他死去之时的神色,这样苍白的脸和单调的表情,闭上的双眼,挺拔的眉毛——这弥留之际最后留下来的一切,上天也不会留下。   再也没有人陪他在中秋节吹风了。   没有人陪他喝酒。   没人跟他开玩笑。   没人打趣他。   唉……你这个木头。   傅红雪,蔷薇剑和黑刀,哪个厉害?   喂,你真的没事?   酒后乱性,你不会介意的是不是?   花未凋,月未缺,人就在天涯——一切都很好。   时光骤然一转,怀里的人已经不见了。梦中视线一转,他看到站在徐海荒野的自己——燕南飞说要葬在徐海。他不要风景温丽的江南了,他要落叶纷飞终岁的徐海。   蔷薇剑作碑,别无他物。   傅红雪看着两鬓染霜的傅红雪将一杯酒洒落剑下。   开封城楼上,燕南飞执着酒壶问他:要不要来点?   他没有接。   就再也接不过来了。   不知这是什么季节,反正落叶一如既往。   朦胧模糊地转景,眼前没有了人,只有漆黑的夜空,也没有星星。耳边却有声音——   明月照何处,天涯有蔷薇。   又是一阵晕眩,燕南飞站在山间小路上,走得很慢,缓缓弯下腰,将石灯点燃了。那个表情很温柔,从未见过那样温柔的样子,没有笑容,却也没有愁苦,仿佛是看淡了一切,唯一的心愿就是点完这一路的石灯。不知道点了多少盏,终于看见了傅红雪。   他神色自若地吹灭火折子,“我在点灯。”   我在等你啊。   傅红雪。   傅红雪……   傅红雪——   “傅红雪!”   这声音焦急而严厉,他就猛然醒了,睁眼的一瞬间呼吸都很困难,差点被扼杀在这个恐怖的梦里,浑身发冷,额上冒出些许冷汗,双手抓紧了床单。   燕南飞正紧张地盯着他,也是惊魂未定的样子。   “你刚才一直抽搐,发抖,我……还以为……是你那固疾……”   他伏在傅红雪手边,屋里暖暖的,他的体温也暖暖的,跟梦里截然不同。   傅红雪触到他指尖,冷峻的神色便缓缓舒展了一点。   燕南飞擦着他额上冷汗,看他呆呆的模样,打趣他道:“怎么了?吓成这样——你不会……梦见我死了罢?”   傅红雪一把拉住了他手腕,还是没有说话,目光紧紧地定在燕南飞温和的眼睛上,沉重地喘气。   “是。”   燕南飞忙道:“当真?尤离演得太过,把你吓着了?”   傅红雪道:“这是生平做过最恐怖的一个梦。真实无比。”   燕南飞道:“我是不是死得很惨?”   傅红雪摇头,“没有,跟那天几乎一模一样,很安详的样子。”   燕南飞的声音很清晰,真实得不能再真实,体温在他胸口,和梦里的冰冷完全相反。   梦和现实是反的,对不对?   他费力地动了动,燕南飞看他想起身,有力的手腕就扶住了他肩膀,又将枕头立了起来垫在他背后。   他起得很慢,脸上的表情也因脱力而无奈,终于坐了起来。   燕南飞把被子往上拉,口中道:“只是个梦。我还活着,你也活着,这是不是很好?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傅红雪很虚弱地笑起来,贴近他胸膛,感受到了那颗心脏在有力地跳动,每一下都真实,充满了活力。   手臂揽在他温暖的肩上,床边的火炉燃烧着发出轻微的声响。这个拥抱并不紧,他也难以用力。   燕南飞的一滴眼泪落在了他肩膀,不过好在他看不见。   傅红雪的一滴眼泪落在了他肩膀,不过好在他也看不见。   花未凋,月未缺,人就在天涯——一切都很好。   真的好极了。   风啸崖   傅红雪缓慢地吃完了饭,这是约定的决战之日,他已经行动如常,但功力还没有复原。尤离留了一瓶略微有些猛烈的药,能让他撑完一战。   这当然有些伤身,但是尤离也没有办法。傅红雪也没有办法,燕南飞也没有办法。   一切都要按照明月心的剧本走,否则尤离就性命堪忧。   傅红雪将那药喝了,燕南飞把他的黑刀递给他。   他方接过自己的武器,整个人就变得杀伐起来。那个恐怖的梦他还记得,那种绝望的感觉他也没有忘。如果不是一蛊牵心,现在他一定比梦里还要痛苦绝望。   燕南飞没有说出真相。   傅红雪这杀戮之意的对象就是白云轩。   唐青容和唐竭已在听雨峰站着了,这个姐姐对他并没有温和神色,依旧因他的逃婚而耿耿于怀,只是现在没有时间掰扯这事,但看到冷霖风和唐竭并肩而立的样子就让她心烦。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落——今天有阳光,实在是很难得。   江熙来并没有来,他留在了唐门。一是担心青龙会有别的安排,二是担心见了尤离他会控制不了情绪,万一露出什么破绽被青龙会发觉,岂非害了尤离。   叶知秋也未来,自然也出于不要给尤离又添麻烦的考虑,也是因为担心明月心声东击西,对唐门不利。   傅红雪走得很慢,如今却已没有人因他的走路的姿势而轻视他,或者感到奇怪。因为他握着他的刀来时,浑身的杀气已让所有人屏息。   他快速地扫了众人一眼,最后把视线定在了一个女人身上。这女人缥缈如天边轻云,双髻精致一丝不乱,发饰有略暗的光泽,垂下一条浅色华胜在额间。两侧长长白色丝带迎风飘动,拂过了她两臂的月白,紫色绕边的袖口下安静地挂着一对翠绿的镯子,娴静而雅致。   她是个很漂亮的女人,可是傅红雪的眼神却不因她的漂亮而柔和半分。   明月心满意地看着傅红雪提刀而来,清声道:“哦?是傅红雪出战么?”   唐青容道:“是他!如何?”   白云轩已落在了傅红雪面前,持伞道:“新月山庄白云轩,来领教黑刀。”   唐青容等人的神色突然变得奇怪而严肃——即使不是百晓生出战,也该是萧四无,怎么会是白云轩?   而百晓生和萧四无都没有来,又有什么阴谋?   唐青容眉头一皱,已低声吩咐几个弟子赶回唐门看看。   尤离靠着一棵高大的树,目不转睛地盯着傅红雪,手一直按在刀上,半分也不敢放松。   傅红雪一直看着白云轩,目不转睛地看着,阴冷的目光让她秀眉一紧,不知自己何处得罪过这个危险的刀客。   然而决斗已经开始,没有什么好问的,也都不必问。   天香的武功内外兼修,柔而有韧,一伞一剑,伞舞可旋,剑展芳华。但是这根本是不用打就知道结果的决斗,并且这伞这剑遇上那黑刀,真的折煞了风景,也实在不算精彩的决斗。傅红雪的刀比平时慢了一些,却也远远快过白云轩的伞,厉过白云轩的剑。   明月心在尤离身边问他:“傅红雪受了伤?今天的刀弱了。”   尤离道:“悲痛交加,有些伤身,不算大伤。”   明月心便不再问了。   即使是这样的刀,也还是胜过白云轩十倍,并没有什么区别。   唐青容发现白云轩的拖延纠缠,心生不安,那几人也没有回来,只能又派了一队人马暗中往唐门赶回。   傅红雪却没有耐心了,他看到这个女人就忍不住发怒,就因为她,险些将那个噩梦成真,葬送傅红雪余生所有欢愉,将燕南飞化为一骸枯骨,毁灭所有的轻音笑语,只留一个灰暗的行尸走肉。   尽管这没有真的发生,也足够让他愤怒。   白云轩握着伞中剑退了两步,虎口发麻,那纤细柔韧的剑刃泛着明亮的光泽,精致修长,骤然提醒着傅红雪——   那日,也是这样一把剑,刺穿了燕南飞的胸膛,染红了他的胸口,带走了他的体温,了结了他的性命!   不可原谅!   他的身形突然近了,快得看不清步调,刀锋仿佛有红光涣散,能将日光砍碎一般,凌厉地扫了过去。   白云轩的伞柄挡不住这股杀意,咔嚓一声断在手里,刀锋狠厉未减,无视了断柄的临终悲鸣,划过白云轩胸口,接着转而奋起,冲那圆睁的妙目而下——   尤离早已窜了出去,浑身的蜃气掠动如火,穿风而过,双刀猛地架住了傅红雪的满腔怒意,一阵铿锵带出电光火石间的刺耳之声,震得尤离双臂发麻。白云轩已倒在他身后,傅红雪抖着刀锋直到尤离嘴角沁血,力道依旧未散,终于偏了锋刃,猛地收了手。   “决斗点到为止,傅大侠何必……”   尤离喘着气,拭了嘴角血迹,“何必下这么重的杀手?”   傅红雪道:“你不该冲出来。”   尤离道:“我救过你的命。”   傅红雪道:“所以你不许我杀她?”   尤离无视着身后明月心的怒视,沉声道:“不许。”   傅红雪道:“那么我欠你的救命之恩,今日就都还清了。”   尤离点头,“是,再不相欠。”   唐青容见此情形,又见方才的人马皆未回来,朗声喝道:“好了明月心!你已败了,你究竟还有什么鬼把戏!”   明月心缓缓道:“败就败了,胜败乃兵家常事,有何所谓?”   唐青容道:“说好以战果定局,如今你们败了,还不退走?!”   明月心笑道:“我看你派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回唐门,真是好笑得很。你这唐门大小姐,做的还很幼稚。”   唐青容冷声,“你什么意思?”   明月心道:“我根本没有要对唐门动手,你这心急火燎的样子倒还有几分可爱。”   话音刚落,突来轰响让所有人心头一颤,炸裂之声伴着地面震动带来了艳烈火光,因唐青容在周围布下的木人机关,顿时燃出一片火光——   数十唐门弟子已被那暖红淹没,哀嚎之声遍野,唐竭和冷霖风等人已从地上站起,唐青容向下惊疑一望,怒得声音尖利起来——   “明月心!你用霹雳堂的火器!愿赌服输,你输不起大可不打,如此阴险行径,真是丢尽公子羽的脸!”   傅红雪冷着神色默默拔刀便冲明月心而去,随即只听两声轻响,萧四无和百晓生已落在明月心身边,萧四无的飞刀正正扎在傅红雪身前,阴森道:“傅红雪,不要轻举妄动,你刚打了一架,此时要不要再试试,你能不能破我的刀?”   明月心并不关心傅红雪,只道:“你杀了我青龙会归堂堂主燕南飞,迟早会跟你算账——”   傅红雪眼睛晃过尤离的神色,冷着脸停了动作,未作一言。   明月心正盯着唐青容道:“你们以为我意在唐门?”抬手轻笑间声音清脆,“你想做唐门大小姐,还嫩了一些——四盟都去唐门护驾,徒留你们在此,我拿你们去换王郅君手里的大悲赋,不是更好?”   唐青容方要抬手,已有数十个形态极其诡异的傀儡步步而来,冶儿从树林后微笑而出,无影丝联动,脸上极有兴致的样子。   明月心道:“这可是活人傀儡,十中得一,是不是行动很利落?”   唐竭正要去唐青容身边,忽的剑光一闪,慕容英已将他挑退两步。   冷霖风横枪而上,唐竭飞扇在后,明月心却突道:“慕容英,退后!”   唐竭惊疑不定,收扇怒道:“明月心!青龙会出尔反尔,实在让人恶心!”   明月心冷笑起来,突然含了无限冷毒开口:“冷霖风,你的少堡主是怎么死的?”   冷霖风怎知她竟提起这个,“你明知故问——他死在青龙会手上!”   明月心笑得更灿烂,“你们受人蒙蔽,以为是我青龙会下的手么?!韩振天死后,神威堡后继无人,唐青衫挑起大梁,那么韩振天的死,受益最大的不就是唐青衫?他受益就是唐门受益,你自己想想罢!”   唐竭的惊怒不可遏制,声音都凄厉起来——   “你休要胡言!霖风——”   尤离惊慌地看到冷霖风微愣之后的神情,心中一松,扶着白云轩靠在了树下。   冷霖风脸上的笑容讽刺而悲悯,“明月心,你以为世间你最聪明,你什么都知道?在我看来,你是最可怜的一个。”   他退回唐竭身边,“明月心,你早不是唐门的人,我为此高兴——不然唐门有你这样的大小姐,实在有损其清誉,你真是让我恶心。”   明月心深吸一口气,“你敢这样跟我说话!好!我把你们一起拿下,你们去地下结伴罢——”   傅红雪的刀又蓄势待发,萧四无冷笑,百晓生沉默,慕容英扬剑,又是几发火炮震得几人站立不稳惊急相避,明月心侧首间却见一白衣人影轻悠悠地落在她眼前,青龙面具如旧,白衣依然,让她露出极难得的震惊神色。   尤离仿佛止了呼吸,看着那人落定,不知其什么表情。   没有人在假扮公子羽。   那么——   公子羽的声音当真轻缓悠然。   “退。”   明月心惊道:“你说什么?!”   公子羽道:“愿赌服输,决斗已败,退。”   君归   夜中寒意凛冽,浓墨染天,冰霜作风。   山河冷寂无人赏,枝林萧瑟颤叶凉。若有徘徊止步者,衣开骨裂碎琳琅。   这种天气能冷得让人心寒。   有心的人才能心寒,那么明月心呢?   明月虽然没有心,可是她也心寒。   尤离那轻微的内伤在公子羽的调息下已经完全无碍,这个高深莫测的人对他倒很和气,谢了他对白云轩的恩情,夸了他的殇言,却也认为那药弊大于利。又说他双刀不错,给了他一本刀谱,只说闲着翻翻就好。   如此随性的人。   他和燕南飞的气质很不一样,但是有一句话却说得差不多:“傅红雪这个人,的确很有趣。你还是尽量不要跟他成为敌人。”   明月心再次面对这个孤冷的少年时已经没有方才的怒气。她刚刚才狠狠给了他一巴掌,气得几乎想撕了他,因为他拦下了傅红雪的刀。   但是公子羽跟她说了一会儿话,就消磨了她所有的怒气,化作了此时她冷酷的沉默。   燕南飞的死真的只是因为他叛了青龙会?   他真的是死在傅红雪刀下的?   白云轩去迎战真的可以全身而退?   她去迎战真的就是最好的选择?   你这些日子干的事情,有多少是为私情,有多少是为大悲赋?你仿佛对那奇书也未有多执着。愿赌服输,败了就该撤,有何不对?   他的声音很温柔,语气却很严厉,看着一边一整盒的药瓶,嫌恶鄙视。   “殇言……这药你用着很好?你不怕有一天在它身上栽一个大跟头?”   “攘外必要内安,这个鬼东西不能用在自己人身上。”   “你看起来也很累,多注意身体。”   断断续续的语句还在纷扰美人的心,尤离看她这个模样,尽量压低了音量——   “二龙首现在消气了么?白云轩只受轻伤,公子尚且如此,若真如你所愿,她死了,你又如何善后?自然,她死了就是死了,可是,因她伤了你们情分,很不值得。”   他脸上指痕尚在,声音却很平稳,“想让人死有很多办法,二龙首不要急。”   明月心有些心不在焉,魂不守舍,公子羽去帮白云轩疗伤了,她眯着眼睛瞅着眼前的烛火,缓缓握紧了手。   过了许久,明月心一开口就转移了话题,语气中恢复了如常的骄矜之意——   “燕南飞昔日是铁剑门中人,这些年他曾数次联系昔日密友,培养势力,如今该是善后的时候了。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血衣楼本是杀手组织,就交给你了。干得好,你这个楼主就是影堂堂主。”   尤离不甚在意最后一句,淡淡应了一声。   明月心慢慢地喝了茶,忽的想起一件小事。   “玉蝴蝶若知燕南飞一开始就是我们的人恐怕会有逆心,你的手下,就由你送她上路罢。”   尤离惊极反笑,“那么血玲珑的死是为了什么?”   明月心道:“自然为了燕南飞这朵蔷薇常开敌营。”   尤离道:“她自愿的?”   明月心笑了,“这由不得她,不过她是自愿的,求我保她妹妹一世安宁。”   尤离浑身冰冷,“可是方才您……”   明月心还在笑,“弃子的遗愿,没有实现的价值。想让我帮你实现愿望,首先要保证自己有价值,懂么?”   尤离凄然而笑,“二龙首如此,不怕无人敢效忠吗?”   明月心笑得愈加放荡,“自己都是弃子了,有什么资格提条件?死人的条件我是听不进去的,纵然答应了,也不会实现。你想提条件的话,就永远不要有成为弃子的那天。”   尤离看着她冷漠的眼睛,了然地点头:“属下知道了。”   明月心继续道:“对我而言,任务失败,也是可以原谅的,但是我的耐心也有限,这一个不行,就只能换一个。被换掉的,就是弃子,所以机会难得,要好好把握,懂么?”   尤离恭敬垂首,“属下明白。”   明月心满意他的顺服,摆手道:“这里没有你的事了,你可以随时回九华。”   她神色真的疲倦,语气也逐渐低沉。   尤离感觉到一段风波终于告一段落的短暂轻松,最后去见了傅红雪一次,小谈两句,确定他身体无碍了,正好是唐竭在旁煎药,尤离拉他到一边,迟疑相问:“上回,我说身边有个真武弟子,让你联系张梦白……”   唐竭忙道:“诸事繁忙,还未……”   尤离不自觉地松了一口气,“那么这个事情再议,你暂时不要管了。”   唐竭有点疑惑,但是没有时间多问,只能点头答应。   尤离要赶在这边的消息传回九华前回到血衣楼。   既然明月心说了随时可以启程,那么干脆连夜启程好了。   洛宇等十数个血衣楼的人自然跟他一道启程,星夜上路的确有些难为人,尤离看着他们睡眼惺忪的样子抱歉道:“辛苦你们了,或者你们明日启程也可以,我先走就是。”   洛宇提着剑牵着马,摇头道:“楼主怎么能一个人上路!太危险了!”   他小心翼翼地微笑着,“家兄也在血衣楼,多日不见了,我也很想他……归心似箭……”   尤离道:“你还有个哥哥?”   洛宇点头,“嗯啊,哥哥叫洛城,也是血衣楼的守卫。”   尤离念及血玲珑和玉蝴蝶姐妹,突觉心中凄凉难耐。玉蝴蝶若知道她姐姐为何而死,会不会崩溃?   洛宇的声音尚在,“快到年底了,春节要来了,楼主在楼里过节,一定很热闹啊!”   尤离恍然——   又是一年要过去了,日子竟然这样快……   他只通知了玉蝴蝶他的进程,赶路很匆忙,几乎一日未停,快马加鞭,马不停蹄,翻过了山头,接近着血衣楼后门,气喘吁吁地下了马。   后门却只有两个人守着,看到风尘仆仆的尤离,几乎是翻滚般扑了过来,方喊了一句“良楼主!”,就见玉蝴蝶匆匆赶来,声音很凄厉,语气急速——   “你终于回来了!快去斗场看看!”   尤离跟上她匆忙的脚步,边走边问:“出了什么事?”   玉蝴蝶道:“屠越龙说楼中守卫体质太弱,押了十几个人去斗场,要他们自相残杀最后留三人,以储备精英!”   尤离神色骤然冰冷,“他这是当我死了?!”   玉蝴蝶道:“一直没有你们的消息传来,他以为你不会这么快回来的。”   尤离的脸色越来越怒,“三娘呢?”   玉蝴蝶道:“被屠越龙请去观战了,展梦魂近日内息紊乱,正在密阁打坐……”   尤离的冷笑异常渗人,“屠越龙,他倒悠闲——”   斗场位于龙虎堂旁的吊桥之下,荒废许久,空旷肃然。此时聚了几乎楼中所有守卫,喧哗杂乱,眼睛里惊惧交加。直到十几个最倒霉的人被赶了进去,每人手里都是一把劣质砍刀,身上都是一件灰色单衣,冷风一过,抖得连刀也拿不稳。   屠越龙今天心情非常好,站在上方,如君王般高声下令——   “给我砍!一炷香内若有多于三个人活着,你们就全都要死!还不快砍!”   十几个守卫都是少年,最小的不过十五岁,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都是朝夕相处的同僚,又如何曾举刀相向?   屠越龙见没人动,立刻动怒——   “再不动手就全都要死!都给我砍!一个个弱不禁风怎么给我青龙会卖命?!”   他转头看着面色发白的沈三娘道:“我可是为了血衣楼着想,沈小姐以为呢?”   沈三娘一笑,“自然,现在是屠堂主当家,随你。”   不知是谁先挥了第一刀,场下逐渐砍打成一片,鲜血的出现让屠堂主兴奋起来,高声喝彩——   “对对对!给我上!”   他激动,他兴高采烈,突然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快感,仿佛他就是这里的王,操控着别人的生死,掌握着权利,为所欲为——权利,真的是很诱惑的东西。   尤离从吊桥上纵身而下时,身下一片斑驳血迹,血腥厮打的少年们被从天而降的青色人影惊得接二连三停了手,已有人浑身是血躺在血泊中,玉蝴蝶惊魂未定地到了尤离身边,洛宇一路小跑着进来,视线一晃,凄厉地哀嚎了一声——   “哥!”   屠越龙的心几乎立刻就凉了,起身看着已经在那少年身边帮他封穴止血的尤离,双腿居然在发抖。   片刻后尤离起身,手上尚沾着血,一步一步地到了屠越龙眼前,周围的守卫们终于从煎熬里解脱出来,气也不敢喘,都等着尤离说话。   屠越龙竟不敢看他眼睛,口中道:“良楼主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通知一声,我好准备接风……”   尤离的声音轻而缓,“提前通知的话如何见屠堂主这份悠闲模样?看来楼中长日无聊——你在这里搞起了‘供御囚’?!一个有名无实的堂主,还真是猴子称大王了——我只怕你这双钩担不起你这份心气。”   屠越龙因他语中的羞辱之意浑身发抖,被面具蒙住的脸虽看不见表情,颤抖的双手却显出他的心情,他能忍住不动手倒让尤离觉得奇怪——他没道理这么怕自己的。   “屠堂主好像很不服气?这十几个人如何得罪了你?都是爹生娘养,要供你取乐?!”   屠越龙道:“并非取乐!他们体质太弱,不堪大用,必须加以锻炼……”   尤离盯着他眼睛,“哦,原来屠堂主事事为血衣楼着想,要练一批精英出来?”   屠越龙接话道:“是!正是如此!”   尤离道:“那你自己呢?”   屠越龙一愣,“你何意?”   尤离笑着,“你自己怎么样?说别人不堪大用,好像你很厉害似的——”   话音未落,已一刀划向屠越龙面门,这一刀又急又快,不同于之前和他交手时的良景虚,蜃气未动,仅有刀气。屠越龙一钩竖挡,微痛的麻意从手心直窜心脉,脱力一松,刀背自他面上而过,直掠倒在地,面具也滚落了几步远。   尤离第一次看到他真容,苍老而丑陋,眉心一道长疤,狰狞阴森,脸上的神色却是不甘中带了几分心虚的惊惧,尤离心里一沉,沈三娘已倚在他身侧,舒着气娇声道:“屠堂主功夫不大好啊,真是五十步笑百步了,也该好好锻炼一下。”   尤离冷冷吩咐:“玉儿,带他们下去疗伤。屠堂主,酒后醉打手下,白日荒靡如此,武功怎会有进步?我念你初犯,也念你资历已久,这次不会对你怎么样,你好自为之——”   “好了,都给我散了,回自己该去的地方,守门的去守门,巡逻的去巡逻,让屠堂主在这里静静心。”   洛宇抽噎着扶着哥哥要走,尤离已一把架起洛城,“三娘,去毒室拿药箱。”   好在这少年只是失血,伤口皆不是致命伤,安抚了洛宇的惊慌,尤离终于松口气,有了机会问玉蝴蝶——   “合欢呢?”   玉蝴蝶道:“走了。”   尤离脸色骤变,“去哪儿?”   玉蝴蝶低声道:“他说真武门派内召,有大事要商,事关青龙会,就急急走了。”   尤离道:“何时走的?!”   玉蝴蝶道:“也就是你回来前不久,他说先去燕来镇一趟,然后往西翻座山就到开封了,很快就能到襄州。这会儿该往锦燕林去了吧……”   尤离百思不解——唐竭没有联系真武那边,哪里来的什么内召?   任他去吗?   是明月心的试探?她恐怕现在没有这个闲心。那是真的真武内召?青龙会的消息都还没传到血衣楼,真武又能有什么关于青龙会的大事要商?   玉蝴蝶轻声唤他——   “楼主?怎么了?”   尤离摆摆手,“没什么……”   玉蝴蝶道:“你放心,合欢少爷身子已经好了。几天前还和屠越龙打了一架,本来呢合欢少爷请他喝酒,还准备了一个女人伺候他,但是他不但不领情,直接杀了那美人,还跟合欢少爷动了手,气得可不轻。”   尤离刚听她说完,整个人惊而起身,在玉蝴蝶的急呼中冲下了楼,飞奔至门口解了一匹马,扬鞭而去。   他的心突然跳得很快,一路往锦燕林赶去,身边掠过的绿意串联成片,晃得人眼晕。长路上只有急速的马蹄声不绝。   他若在镇上逗留片刻,尤离多半可以赶上。   风吹得尤离浑身冰凉,步入林中时马儿几次险些因山路坎坷而被绊倒,隐约看到远处一道浅灰色人影牵着马步行,脚下一起便飞身而去。   合欢惊诧回身,几乎就要直接出一记归玄,然而双目一怔,缓缓垂了手。   “你回来了——”   尤离喘着气,刚要说话,合欢悲戚地看他一眼,转身道:“我回真武,不打扰你。”   尤离一把拉他回来,气喘吁吁道:“回什么回……跟我回血衣楼。”   “回去再跟你解释。”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声音。合欢看着他眼睛,缓缓抚上胸口,隔着衣服,也还记得那日利刃戳进心脏的感觉,虽不知尤离什么意思,却也不在意,只幽幽地问他——   “你还在生气么?”   这个巨大的难题如一块大石压在尤离心口,闷得快窒息,很想避开他妖娆却满是失落的眼睛,他却还在问——   “你消气了么?”   尤离闭目垂首,随即睁眼,好不容易挤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早就消气了……跟我回去罢……”   合欢眉心一蹙,突然嚎啕大哭,脑袋埋进他胸口,肩膀剧烈抖动,带出无限痛苦和委屈——   “夫人早来过秘信……说……说我太无能!说我豁了命你也不在意……说要再……再送几个礼物给你……”   “是我无能……我太没用了,你不要也罢……”   尤离失魂落魄地拍着他肩膀,“我不要的话何必把你救回来?还浪费那么多药材,你那刀捅得那么精准,伤口那么深……”   合欢抽噎地抬头,“我再也不敢了,我,我会很听话……我不去找江熙来麻烦,也不骂沈三娘。你……你要是很想江熙来……偷偷地……你偷偷去找他,不要让我……让我知道……好不好?”   尤离拉着他上马,缓缓起步,环他在胸前,叹息着道:“楼里有你一个已经足够焦头烂额,二龙首要送,我也没有精力要。至于三娘,你跟她对骂对她来说是乐趣,没事的。快到春节了,我哪儿也不去了,不在血衣楼这段日子里,屠越龙折腾了不少事情罢?”   合欢低着头道:“天天打人,我请他喝酒,他还——”   尤离道:“我知道。你知道他为什么杀了人,还恨极你么?”   合欢摇头,“他为什么气得杀人?”   尤离低声在他耳边道:“欢儿,不是每个人都适合用美人计,以后不要自作主张。”   合欢惊疑,“什么意思?”   尤离有些难以启齿,“屠越龙他……唉,没什么。对了,那个真武的内召是真的么?”   合欢道:“张梦白亲笔。”   尤离道:“你跟屠越龙动了手后几天收到的内召是不是?”   合欢点头,尤离温和道:“以后真武不能回,再也不能回了,记住了么?”   合欢不解,“记住了,可是为什么?”   尤离道:“回去审一审屠越龙,你就知道为什么了。”   岁末   斗场里已经没有人了,除了瘫倒在地的屠越龙。他的面具依然在数步远的地方呆着,双钩落在手边,脸上的表情耻辱而痛苦。   尤离走到他腿边,竟然很温柔地蹲了下去,冲他伸手道:“起来。”   屠越龙沉默着,没有动,尤离便放下了手,站了起来。   屠越龙沙哑地问了他一句:“你是不是来杀我?”   尤离道:“为什么要杀你?”   屠越龙道:“你的那个男宠——”   尤离突然一脚狠狠踩在了他手腕上,屠越龙痛得抽搐数下,强忍着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你不能用这个词说他。”   屠越龙轻蔑而疯癫地大笑,“哈哈哈哈——不然他是什么?下作恶心的东西!你把他找回来了是不是?”   尤离道:“你不必这么仇视他,他并不知道你……他送个美人给你也是好意,到现在他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   屠越龙突然止住了笑,惊恐和羞辱使他突然坐了起来,抬头看着尤离颇为悲悯的神色,声音都变了——   “你知道?!”   他紧紧皱着眉头喘气,“你——不可能!你不会知道——”   尤离低声道:“头一次见你我就知道了。但是难以开口跟你说起此事……”   屠越龙突然抓起了自己的长钩,狠狠地抽向了尤离面门,但随即便被他一刀稳稳地挡住了。   “屠堂主,都是男人,我可以理解你羞愤交加,也可以同情你难以启齿的事情——这事情除了我没有知道,放下你的长钩,我们好好谈一谈。”   屠越龙并不想放手,但是拼着力道僵持了片刻他的确力不从心,只能扔了手里的东西。   尤离道:“我走之前吩咐了后厨往你的饭菜里加了些药——你放心,玉蝴蝶和展梦魂那里也是。我说是些强身健体的寻常补药,其实只有你那里是些……”   尤离略微有些尴尬,“但是那药遇酒就会减药性,你这段时间又天天酗酒,所以没什么效果……”   屠越龙惊诧万分,“你——”   尤离叹气,“你心里不平衡我也知道,毕竟我的岁数还不到你的一半,平白无故地要你低人一等,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心里有气大可跟我打一架,不该迁怒……欢儿不是什么男宠,以后请屠堂主不要提这两个字,我这个人生起气来,自己也压不住。”   屠越龙怆然道:“你不杀我?”   尤离一笑,“为什么要杀你?”   屠越龙道:“那日我也才知,那小子武功那么高,还是个真武弟子——他送一个女人给我难道不是想羞辱我!我写密信去真武说他们有个弟子是青龙会的奸细,今日那小子便被召回了……”   尤离道:“我料想也是如此。屠堂主,他真的不知道。他只是想跟你搞好关系,让那些守卫少吃些苦头而已,结果弄巧成拙。你这回的确让我很想杀了你,不是因为欢儿,是因为你对自己人下手,如果二龙首知道了,也不会放过你的。”   屠越龙失意地摇头,“罢了——随你处置。”   尤离道:“快到新年,各方都会放松些警惕。二龙首要我清扫铁剑门,屠堂主不如趁这些日子先离开九华去调查铁剑门中人如今的行迹,功力,势力……以便日后铲除。”   屠越龙一惊:“铁剑门?为何要对他们动手?”   尤离冷笑,“这不用你管。”   屠越龙看着他冷峻的神色,“你要放我一马?”   尤离点头,“误会一场,合欢也回来了,但难保他不会察觉是你搞的鬼,屠堂主还是出去得好。再说,也是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屠堂主既然心有志向,就不要只是喝酒打人了,多立点功劳——影堂堂主还空着呢。”   屠越龙摇着头,半分自信也没有,“影堂堂主?那不是给你留着的……”   尤离道:“二龙首是有这个意思,但是我还太年轻,一个血衣楼勉强搞下来了,堂主……我觉得还不是时候。一个二十岁的堂主,镇得住场子么?只要屠堂主不让我失望,此事一完,我必也不让屠堂主平平一生。”   屠越龙也不算蠢,眨着他小小的眼睛道:“你自知资历不够,所以想让我上位,是想成全我,还是成全自己?把堂主之位放到你手下败将的手上,你手里又有我的把柄……”   尤离满意地笑了,“屠堂主果然还算聪明人。我的确不是活菩萨,我只喜欢有用的人。反正,你想要权利,我想让影堂不落外人之手,与其二龙首派一个外人接掌影堂,不如放在自己人手里。屠堂主资历已久,若再有功劳加身,便无人能有二话。到时候屠堂主意气风发,好不威风,可别忘了提携晚辈。”   屠越龙盯着他,沉声道:“是提携,还是受制于你?”   尤离道:“屠堂主这话太见外了,我处处为你着想,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你已过四十岁,难道就想这么碌碌无为过完一辈子?拿出你的本事给二龙首看看,也给我看看,登上影堂之日,让我心悦臣服地跪在下面向你恭贺——而不是像现在,毫无退路地仰视着我,最后还是要妥协。”   屠越龙垂着头站了起来,捡起了双钩,拾起了他的面具,笑容显得凶狠狰狞——   “如你所言,那么我便去了。”   尤离淡淡道:“屠堂主慢走不送,良景虚等你的消息。”   屠越龙手腕还在隐隐作痛,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迈得沉重无比,忽的回头看着尤离挺拔的背影,淡淡道——   “我二十岁时远不如你,如今也不如你。但是你今天不杀我,难保没有栽在我手上的一天。”   尤离没有说话,也未转身看他。屠越龙继续移步,阴沉着脸,缓缓地戴上了他的面具,只留一双杀意浓烈的眼睛。   尤离站在空旷的斗场里,地面上有干涸的血迹,暗沉的颜色让他厌倦,溟花在他手里泛着光泽,刀柄的花纹精细无比,刀刃的线条优美绝伦。他将它放回腰间,先是蹲了下去,然后缓缓地瘫倒在地上,舒展了四肢,看着眼前被吊桥一分为二的天空。   他突然很累,很想睡一觉,很想回到江熙来怀里安心地闭上眼睛。   他突然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虚伪,越来越越懂得利用。他根本不想放过屠越龙,更不想助他上位,只不过他还有用。   屠越龙说自己难保没有栽在他手里的一天……   尤离闭着眼睛笑了。   对付屠越龙算得上极其轻松的事情,甚至比对待合欢还简单。他可以有自信,甚至自负一点都没关系。   该死的人,更要死得有价值才好。   过了许久,尤离起身,离开斗场,玉蝴蝶和展梦魂站在路边等了他很久,后者呆滞地问候了一句,便不说话。   尤离笑得有点疲惫,“最近,还没什么急事,快新年了,你们也不用每天巡逻得这么频繁,趁机休息休息。”   玉蝴蝶道:“楼主,要不要在楼里稍微布置布置?才有元旦氛围啊……”   尤离一愣,“有这个必要吗?”   玉蝴蝶道:“楼主第一次在这里迎元旦,自然要好好热闹一下。”   尤离苦笑,“我……几乎从来没有过什么节,你们中原的习俗我也不太清楚,云滇那边……我也没有经历过……”   展梦魂像是有点吃惊,玉蝴蝶亦道:“那这是头一回过元旦?”   尤离点头,“以前,教中快到年下时,很多人都回家了。剩下的人,我也不愿搭理,他们怎么过的,我也没有兴趣,一个人在书库里打发时间也就过了。再后来,一个人行走江湖,哪里顾得上什么节日……”   玉蝴蝶勉强安慰地笑道:“你别伤感,我和三娘明日去镇上置些东西,招呼他们布置起来,你一定会喜欢的。”   尤离道:“好,你们喜欢才最要紧。路上注意安全。”   他看着展梦魂道:“你内息好像顺了很多,很好。”   展梦魂憋出了一句:“都多谢楼主,你回来了属下很高兴。”   尤离道:“每天的打坐调息不要停,练功也不要急,有问题随时找我。”   玉蝴蝶娇声道:“屠越龙那个混蛋走了,楼里清静不少,咱们一起团圆也很好。”   尤离对这个词陌生而向往——   “团圆?团圆……确实很好。”   他想要的团圆虽然不一样,眼前的这个看起来却也不错。   笑我生无常   血衣楼里突然间变得热闹了很多,虽然造成这一结果的人颇为冷淡,却因他的归来给这里添了生气。   原本冷清的阁楼上挂上了红灯笼,垂下几条暖色的绸带,飘得生动活泼。尤离站在之前冶儿练功的高阁上看着玉蝴蝶和沈三娘在下面折腾,合欢也飞身而上帮她们在檐角挂上那些颇为琐碎的小玩意儿,展梦魂领着几个守卫将她们买回来的食材往后厨送,洛宇和他哥哥正在远处的门口擦拭着两边的石像。   尤离突然间就很想哭。   关于燕南飞的消息在清晨已经传到了血衣楼,展梦魂自然沉默,其余的人在尤离极度严厉地声音中三缄其口,暂时不会被玉蝴蝶知道。那个娇媚的女子正在整理手里的彩绸,碧色的衣角温顺地垂着,一脸平和。   尤离不知道能瞒多久,只迫切希望她能这样平和微笑地迎来新年。   他走到了大门口,洛宇年轻的脸上挂着汗珠,乐呵呵地向他行礼,他哥哥洛城也极恭敬地迎过来,兄弟俩长得很像,稚气未脱,充满了朝气。   “楼主,镇上最近特别热闹,您去逛逛么?”   尤离微微摇头,“我不喜欢太闹,也懒得动。”   洛宇和洛城看他沉静的模样,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尤离仰望着九华的天空,随即拍拍洛宇肩膀。   “不过楼里这样我很喜欢。”   大概这也算短暂的岁月静好,是不是?   烟雨俏丽的江南,纵然是寒冬,也要温婉几分。   叶知秋遣散了百花坪分舵的人马,留给了傅红雪和燕南飞,又派了唐竭和冷霖风一道去。   傅红雪没想回神刀堂,不是不想,而是那里人眼杂。在外人眼中,燕南飞是已经死掉的人,巴蜀的消息一传开,蔷薇剑骤然臭名昭著,丝毫不亚于尤离叛入青龙会时的声名狼藉。   燕南飞却真的不在意。   既然已经是个死去的人,外人如何评说又能怎样?何况,他自知自己也不算个好人,相比顶着满江湖流言蜚语进入血衣楼的尤离,他已好很多。   所以到了江南陪傅红雪休养,毕竟是尤离生父的地界,又是他一直喜欢的地方,这已经很好了,不是么?   傅红雪仍旧认为是白云轩对燕南飞下了杀手。燕南飞一直没有说出真相,因为尤离说了,傅红雪虽然能用一脸冰冷掩饰情绪,却不善伪装,为了不让明月心生疑,这个秘密要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埋藏起来。   叶知秋在江的另一边听着上官小仙的咒骂——她已经被软禁多月,封了穴道,每日服着软筋散。按理说已经身怀六甲,当然是不可能有分娩的一日的。叶知秋也知留着她的性命始终是祸患。若有一日被青龙会知晓这假孕的真相,尤离就死无葬身之地。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对外公布上官小仙之前对尤离的陷害,将假孕的主意栽到她自己头上,这无疑会挽回尤离之前的形象,也无疑会再次引来明月心的猜忌,所以不妥。   好在他已稍微想到一点办法能与尤离联络,这事情迫在眉睫,上官小仙避客数月已经引起些猜疑,等到新春,必有客上门,一味回避总非长久之计。   这个新年来得沉重且异常孤独。往年的叶知秋就已经很孤独,如今他有儿子,却见不到,摸不着,不能拥抱,想把一切都给他,想弥补他,也不行。他深陷重重危机里,一个不小心就会丧命,时刻都有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恐惧拢在叶知秋心头。   他却也不能露出一点胆怯之意,他是盟主,是前辈,是父亲,该撑着这片天,谁倒下,他也不能倒下。   该如何安慰自己?   他幼稚地试想某日江湖平定,尤离功成而归,拥着他喜极而泣,天伦之乐近在眼前,他可以用最温柔的怀抱安慰他的儿子,用最自豪的语气夸赞他,用最诚挚的模样祝福他和江熙来。尽管他后继无人,尽管他的儿子喜欢一个男子,也都无所谓。   唐竭和冷霖风虽然就在分舵,但很少外出。他们帮着燕南飞照顾傅红雪,还担心着江熙来,担心着叶知秋,更担心尤离。   每个人,都心事重重。   所以这个新年来得正好,且让爆竹声掩住哭泣,让屠苏酒消去心愁,让喜庆的氛围稍稍缓解一下情绪。   冷霖风谈起他的少堡主,提起那日明月心的鬼话连篇,轻蔑而鄙夷。   唐青衫对韩振天如何,冷霖风很清楚。韩振天死后,唐青衫的心也死了大半。风沙起伏,冷月如钩,他痛哭在坟前,孱弱的身体在风里抽搐,指尖在沙土里渗出血,也唤不回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了。   说什么韩振天的死是唐青衫受益——冷霖风只觉得明月心可笑至极。   尤离曾说明月心可能会对他们俩故技重施,挑拨离间,引二人兵刃相向。果不其然,那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女人,张口闭口都是恶毒的心机。   他搂紧怀里的唐竭,感受着他的呼吸,怀里的唐公子很疲倦,仍旧皱着眉。   唐竭知道自己的脾气虽然比几年前好了很多,却始终不是稳重的人。若他是尤离,恐怕早就支撑不住,惨烈收场。若无青龙会纷扰,若无冷霖风,他就是唐门一个叛逆任性的小少爷,一生最大的难题,也就只是抗婚。   他们只是二十岁不到的少年,挣扎着,忐忑着,又迎来了一个岁末。不同往日的节日欢欣,在大难稍平后,从这个纷乱中,缓步走向下一个纷乱。   冷霖风的怀抱踏实温暖,是他唯一的热源,他庆幸,他已经比尤离和江熙来幸运无数倍,也比燕南飞和傅红雪一路走得平坦得多。   他缓缓闭上眼睛,昏沉地睡了。   江熙来去了杭州,没有回秦川。他在西湖边置了一间小屋,白日里在城里的书院静心,然后去镇远镖局挣些外快。   夜里他坐在屋顶发呆,寒风很冷,他只呆滞地望着失了娇媚的西湖。   曾和尤离约定,等江湖平定,就在西湖边安身。现在他在西湖边,却是一个人。想象着,尤离是如何思念自己,同时自己也思念着他。   床上是暖的,他却觉得冷。   有时路过城门的暗杀榜,不禁去想尤离那无数个杀戮的长夜是怎么度过的。有时听到那些对燕南飞的恶毒议论,不禁也关心那两个在江南休养的前辈。   燕南飞欺骗了他,可是他却不恨他。明月心也欺骗了他,他却恨之入骨。燕南飞虽然不是他想象中的燕南飞,却真的不曾有害他之心。明月心一直温婉如水,却是那么冷漠恶毒之人。   他心里悲伤着,纠结着,新年的脚步使得到处都变得喜庆热闹起来,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永远不平息的悲怆江湖。但是江熙来在微笑,他看起来并不太愁苦。他一直在锻炼,希望自己能藏得住那些繁杂的心事,不要轻易慌乱,不要把一切都挂在脸上。   他勤加练功,努力地安抚自己心中的凄凉。希望下次尤离能夸奖他——   我的熙来真棒。   他知道自己没有尤离成熟,没有唐竭心细,没有冷霖风稳重,但是他很想进步,很想不再给尤离任何负担。   一定要做到,必须要做到。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其实他已经很为尤离自豪,也惊讶自己能撑到现在。   不过路还那么长,一入江湖,生死无疆。   若无这个江湖,他大概会立在太白风雪中,剑舞白皑之上,一生虚晃;   尤离会在杀戮的刀影里,蜃意无双,独来独往,形影为伴,一生凄凉;   唐青玹不会成为唐竭,周游巴蜀山水,最大的目标只是抗婚不娶,别无他念,一生空荡;   冷霖风会□□在手,风霜抵灰甲,一生苍凉。   现在他们经过孔雀翎的动荡,   唐门的徒劳红装,   徐海——秋叶飞扬,   开封——决绝血光,   秦川的一夜绝望,   巴蜀寒冬仓惶。   如果江熙来不曾去到九华,不曾旁观燕南飞与血玲珑山寺一战——尤离不曾到过秦川,唐竭不曾去往燕云,他们的人生是不是不会有交集,太白的剑客,唐门的公子,五毒的杀手,神威的儿郎,会天各一方,继续另一种人生。   自然,叶知秋郁郁此生,傅红雪和燕南飞也会是另一种无疑悲凉百倍的结局。   或许无从比较,因为无法重新来过。只能继续,去往各自的斑驳玄杂,最后汇成一个情长恨远,铿锵淋漓的江湖——   一剑雪漫双刀茫,曾策马,悅斜阳。双负红装,离心知叶凉。情人泪别婵娟恨,诚年少,雪夜苍。   好景虚设辰无良,合难欢,秋水殇。蔷薇花谢,归来复可望。再话巴山夜雨时,共花烛,笑无常。   便无离恨也销魂   风急花飞昼掩门。一帘残雨滴黄昏。。翠被任熏终不暖,玉杯慵举几番温。个般□□与谁论。(注1)   风没有因这节日而温柔半分,像归心似箭的游子,迫不及待地狂奔着,冲刺着,刮向无人知晓的归途尽头,呼啸着在地面林间、屋顶窗檐横冲直撞,渲染了满地寒色。   除夕的爆竹声好像还在回响,空气里仍旧弥漫着那种焦躁的气息。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那样的喧闹,也很久没有跟那么多人一起吃过饭,喝过酒。   宿醉的他头还有点晕,声音悠长缓慢。   “新年伊始,蓝护法这么急着来我血衣楼,真是让这里蓬荜生辉啊。”   蓝铮一笑,“我来替公子送些礼物给你。”   他从袖中拿出一张长笺轻轻递过去,“再说我早听说了良楼主其人,觉得有趣得很,所以特来拜会。”   尤离一面轻笑着说话,一面接了过去。   “公子抬举了,还劳烦蓝护法来一趟。”   他低眸看罢,暗记在心,“说起来,蓝护法是我的师兄,对不对?”说着将那长笺扔进了火炉,手指沾了些茶水,在桌上写了寥寥数字。   蓝铮看完点头,嘴上话语未停,“你我都已不算五毒中人,其实不必说什么师兄弟的虚言了。”   尤离抽过茶壶下垫着的软绸将水迹擦掉,“在教中我过得并不快活,蓝护法是不是也一样——到了青龙会,如鱼得水?”   蓝铮笑道:“总归是过日子,在公子身边可比在夫人身边简单得多,所以我同情你啊师弟……”   尤离道:“其实也无妨,我倒觉得在二龙首手下历练历练很不错。”   蓝铮不置可否,转了话题道:“我听说了良景虚的事情,一直对你很好奇,今日一见,的确很有趣。”   尤离道:“有趣不有趣的,都是旁人说了算。我只是区区一个小孩子,承蒙二龙首抬举了,安身立命而已。”   蓝铮狭长的眼睛一弯,“良师弟不要轻视自己……”   他的劝慰还未说完,玉蝴蝶的声音便从门外响起——   “楼主,四公子来了,快到大门口了。”   二人顿时色变,尤离沉声道:“我知道了,我立刻去迎他,你们去门口等我。”   蓝铮看他一眼,“你瞧,我说什么来着,不想轻视自己,还是很多人挂念着你呢对不对?”   尤离低声道:“师兄,出了门之后,莫要提起燕南飞的事情。”   蓝铮道:“你这是动了恻隐之心?你以为能瞒玉蝴蝶到什么时候?”   尤离手中一顿,无奈道:“多瞒一天是一天。”   萧四无下马的动作利落张扬,看到了尤离身后的蓝铮,一开口语气就很不友善。   “有人还比我先到啊——”他看着尤离恭敬的神色,“良楼主这里一定有什么宝贝,把蓝护法都勾来了。”   尤离一笑,“四公子大驾光临,属下受宠若惊,不知四公子是来……?”   萧四无指着身后的车马,“夫人送你的东西。”   尤离并不细看,立刻道:“多谢夫人厚爱,还劳烦公子跑一趟,真是过意不去。”   萧四无轻蔑一笑,“我知道你对这些没有兴趣,不知蓝护法是来做什么?”   蓝铮道:“巧了,在下帮公子送东西来,若早知四公子也要过来,便也可以帮您顺路捎来,省去四公子一趟麻烦。”   萧四无冷笑,“怎么能劳动蓝护法大驾。”他一挥手,便有手下领着四个少男少女越众而上。   萧四无笑得暧昧,“这是夫人专门挑给良楼主的。”   尤离微一侧目,果然看到一旁的合欢苍白了脸色,于是语气冷了几分,“夫人一定要这样么?她明知我不需要……”   萧四无道:“我也知道你不喜欢这些。夫人本来要把江熙来直接绑了送来给你——”   尤离猛地抬头,眼睛里有怒火一闪而过,萧四无已道:“但是先生说了,你说过你想要的会自己拿到手,不求人施舍赏赐。所以只能送些你不要的。”   蓝铮道:“公子送的,都是些刀谱心法和兵器,为了楼主武功进益。夫人送的,则可以缓解练功的乏味,相得益彰,楼主好福气。”   尤离苦笑两声,“属下并没有拒绝的资格——”他转头唤过玉蝴蝶,“带他们下去安顿一下。”   萧四无冷眼看着玉蝴蝶离去,刚要开口就被尤离一把按住——   “外面太冷,四公子随我进去。”   萧四无见他这样严肃的神情,微微一顿,只吩咐手下:“把那个送去……”他略一想,问向尤离,“你这里常制蛊,为了保存些原料,应该有暖室?”   尤离不知他搞什么鬼名堂,如实道:“有。”   萧四无便道:“拿到那儿先放着。”   尤离便吩咐展梦魂:“你带人去。”   到了房里挥退众人,尤离正色冲二人道:“燕南飞之事请,还请二位暂不要当着玉蝴蝶言说——”   萧四无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夫人应该说过了,要你杀了她。”   尤离颇为悲戚地转头,“我知道,我会杀了她的,但是宽限几日可否?她一直想逛元宵时的灯会……”   蓝铮耸耸肩,“在下倒无所谓,不过是闭口不言,我做得到。”   萧四无瞥他一眼,倨傲地转向尤离,“夫人不喜欢这样拖沓的办事效率,楼主怜香惜玉之前是否该为自己的生家性命考虑考虑?”   尤离道:“只是拖延几日,二位不说出去不就好了?”   萧四无轻笑,“凭什么?”   尤离道:“四公子要怎么样才能同意?直说无妨。”   萧四无看着他这么难得的真心恭顺神情,笑着道:“罢了,反正该死的最后死了就可以。”   尤离看上去松了一口气,这才正色道:“二位来这里,不只是送礼这么简单罢,这里没有外人,但说无妨。”   萧四无顿时笑出声,“没有外人?蓝护法真的不是外人?”   蓝铮仿佛见惯了他这副模样,“四公子和夫人是一条心,总觉得我还心系八荒。”   尤离闻言便显得尴尬,“这么说来,我也从八荒叛离而来,这里三人竟有两个是外人了——”   萧四无冷了神色,“你非要把自己归到他那边,本公子也无法。”   蓝铮起了身道:“总之我真的只来送东西,顺便告诉良楼主,公子一直很赏识傅红雪,再跟他接触的话,不妨试着……虽然有点困难,不妨试着拉拢一番。”   他披上衣服道:“四公子说我是外人,我便先走出去转转,二位继续便是。”   尤离看着他出门,脚步声渐远,方无奈地冲萧四无道:“四公子可以直言了么?”   萧四无道:“夫人说了,铁剑门人分布得散,宁可错杀不能放过,不管跟燕南飞交情深还是浅,都要斩草除根,怕良楼主应对起来力不从心,所以我来帮忙。”   帮忙还是监视?尤离心里冷笑,面上喜道:“夫人想的这么周全,真是太好。有四公子帮忙,自然水到渠成。楼中所有人马,四公子皆可随意调配。”   萧四无低低道:“所有人马?包括你良景虚么?”   尤离道:“自然包括我。”   萧四无道:“我第一次见你,你很严肃桀骜,第二次见你,你在夫人面前疼得死去活来,第三次见你,你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什么都没有了。后来的良景虚虽然能有说有笑,却乏味了很多,你觉得呢?”   尤离温和道:“四公子能注意到我这样的小人物真是让我受宠若惊。我只觉得,活下来就好,至于怎么活,已经无所谓。”   萧四无盯着他恭敬而冷淡的眼神,扬着下巴道:“是无所谓——无所谓,良楼主,我还有个东西送你,移驾去你的暖室罢。”   尤离不知他意欲何为,只能引他过去。暖室里日夜暖胜春日,为保存一些喜热不耐寒的草药毒虫,设计精细,供暖恒久,稍微多待一会儿便会热得整个人慵懒起来。但是瓶瓶罐罐都是奇花异草,颜色各异的毒虫,危险又迷人。   萧四无带来的小盒子被放在中间,并不很大,盒子也很简约,尤离看他一眼,见他示意自己去打开,便笑着上前。   “四公子在里面藏了什么洪水猛兽,倒让人有点害怕。”   萧四无不屑地侧首,“你会怕?”   尤离已弯腰,手指按在盒子的铁扣上,“这是夫人送的,还是四公子送的?”   萧四无道:“本公子送的。说起来我贺你登上血衣楼时送的那些暗器,你好像没有用过啊。”   尤离手中一停,“我用暗器的时候四公子又怎么在场?”   他将盒子一开,眸子微微一亮。   萧四无看不见他表情,只淡淡道:“尚未孵化,一路上为了给它保温可不简单。借你这暖室几个时辰,便破壳而出了。”   尤离盯着那小小一枚,抚着光滑的外壳道:“四公子从哪里得来的?”   萧四无道:“先生制药人时派人寻的,余下这一个,丢了可惜,我就借花献佛。”   尤离很有兴致的样子,“这东西出壳后滴血相认,便认主,虽然剧毒,却绝不对主人攻击,夜间鳞片能散发荧光,毒液制药可以操控其意志。”   萧四无道:“果然行家。正是如此,所以先生用来制药人啊……”   尤离知道这东西奇妙无比,“四公子有心了,听说它孵化出来的颜色各异,不知这个是……?”   萧四无道:“我怎知?反正不会是什么很正常的颜色。”   尤离关上盒子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它放到架子上,回身冲萧四无道:“四公子怎么就觉得我喜欢这种东西?”   萧四无的笑皆是冷笑,“不正常的人就喜欢不正常的东西。”   尤离一笑,道:“总之多谢四公子。”   萧四无道:“小事一桩不用谢,不过良楼主要记得回礼。”   尤离踌躇道:“送给四公子的礼,一定要多花些心思,我会好好想想的。”   萧四无笑得很随意,“我倒什么也不挑,就是喜欢天下独一份的东西,作用也无所谓,看起来好看就行。”   他顿了一下又道:“夫人一直不喜蓝铮,你可别被他带到坑里去了。”   尤离疑惑,“既然如此怀疑他,怎么还让他当了护法?一瓶殇言下去,不就能知他心意了?”   萧四无道:“公子讨厌殇言,虽赞它奇妙,也说它会害人,前几日刚下令,不许用在自己人身上。公子很欣赏蓝铮,所以夫人也不想管了。”   尤离道:“怎么,二龙首和公子吵架了?不然怎么一个派了蓝护法,一个派了你,看你们俩这样子,仿佛真不知道对方也来这里了……”   萧四无道:“夫人日夜打理会中事宜,忙得不可开交,公子一向只管自己的事情,很少干预,巴蜀一事,白云轩……总之是女人间的事情,我搞不清楚,你也搞不清楚。你还是多想想你这楼里又多了几个娇滴滴的人儿,该怎么雨露均沾的好。”   尤离听着他嘲弄的语气,轻叹一声,“大事在眼前,管什么花红柳绿,莺歌燕舞。四公子还是随我去商量一下铁剑门的事情罢。”   一路并肩而去,尤离心跳不减。这个萧四无似敌似友,仿佛没有很提防自己,性格虽然古怪,打起交道却不复杂。他练着大悲赋,自己献上的大悲赋又早有问题,若真练出什么岔子,一定要想个办法解释。   不知他已练到哪里,必须找个机会试探一番才行。   蓝铮的笺中写着铁剑门中的情况,有些人只跟随燕南飞,有些人却有攀附青龙会之意,还有数人仿佛可以劝归四盟这边,那么这次的任务多少有点艰难。另外还提起上官小仙,毕竟按理说来还有两月就该产子,尤离已决定让血衣楼佯装出手,那边做出流产之像,把这个锅揽到自己头上解决叶知秋的难题。至于要不要真的杀了上官小仙——   尤离对叶知秋已不像几个月前那样仇视,真要让他辜负故人之托而愧疚余生么?   他可以不杀她,但也绝不让她善终。   彩绸还在上方飘荡,鲜艳喜庆的颜色刺眼无比,衬着萧四无白衣的单调,也衬得尤离目色淡漠如冰。   总归是走一步看一步的日子,盯着脚下,继续走就是了。   ————————————————————————————————————————————————————————————————————————————————————   注1:语出宋·赵令畤《浣溪沙》。   杜枫   一向在杭州城门下游荡,他是杀手们的顶头上司,自然不会自己去暗杀,能让他出手暗杀的,必得是燕南飞那样等级的人,报酬也得是能让他一次性就在皇城脚下买一套豪宅的钱。不过早些年他也是这行的劳模,刀中来,血里去,终于熬到了该他站在这里闲逛的时候。   要说这一届的年轻杀手里,他看得上眼且排名最靠前的是尤离,他几乎具备了一切当杀手的素质,曼珠气盛,青霖随性。尤离这个夜鹰初初进来时,杜枫皱着眉头——怎么有人叫“离”,太不吉利,可随后又来了个唐竭,在不吉利这个方面,二人不相伯仲。   本来杜枫已经幻想过自己退休以后,唐竭和尤离一个城南一个城北,曼珠去城东……这么一来还差一个——靠,又偏题了。咳,总之已经幻想过他们成为自己这样每天闲逛的人。   可惜了,现在一个要休假八十年,一个已经旷工好几个月,曼珠也销声匿迹很久,只能叹一句后继无人。   尤离要离开时他并不是不想拦,而是尤离已经散了他一直很看重的杀气,一个温柔的人是不能作杀手的。   如果你很温柔,你也别气馁,这世上的人,要么杀人,要么被杀,你不能杀人,你可以……   咳,当我没说。   他拎着一壶酒从城外而来。他年轻时不喜欢喝酒,也不能喜欢喝酒,现在却都无妨了。只是白天还需低调点,让那些路过的后辈看了去会折损他的形象。等到晚上。他就可以畅饮了。然后,他看到了江熙来。   好像有点印象——   唐竭和尤离夜探郡王府之后,杜枫其实有点担心,倒不是担心他们俩的技术,只是,毕竟是王府啊——于是他还在城门上等了一小会儿,便看到尤离和江熙来恩爱地走远了……   杜枫并没有老婆……   ……   ……   ……   啊好不爽——   紧接着听闻了唐竭原是唐门的唐青玹,还跟一个神威的小伙子私奔了——   杜枫并没有老婆……   ……   ……   ……   突然有种莫名的沧桑感啊……   后来的事情杜枫也听说了,不就是到手的五毒哥哥飞了,还飞去了青龙会么?这孩子一副冷漠黯然的样子,真是痴男怨女啊……   不过尤离现在混得这么好了,怎么都不回来孝敬自己一下?!这个混小子——   罢了,把酒放好,继续去城门晃悠罢,看着那些菜鸟杀手们对着悬赏令发懵也不错。   杜枫最喜欢的是秋天,因为秋天才有枫叶。他出生也是在秋天,所以叫杜枫。听说唐门有个唐青枫?枫叶哪有青色的!   哦?青是字辈?   杜枫家里就生了他一个,抱歉了,不知道啥叫字辈。   可惜现在在迎春了,再过不久,迎春花就要开了,西湖又会绰约起来,杨柳又能依依,就又是可以踏青的时候了。   如果杜枫的内心活动能被人听见,一定早被当成了神经病。   他夜里难眠,白天也很精神。这是常年的杀手生涯累积出来的坏事。当你的刀抹过别人的脖子,就要提防有一天有人也拿刀抹过你的脖子。所以有一个浅浅的睡眠是杀手的必备。在这一点上,尤离就很成功。非常成功。   刚进组织的杀手当然不能第二天就去执行任务——   啥?你问原因?   那样的话这组织早就全死光了!!!!   所以他们得进行为期不短的训练。比如学会龙鳞刺,比如练习暗器,比如研究□□……当然有些人在某方面仿佛弱智,比如沙华,一直不擅长□□。   这些技能是为了让他们更好更快更强地杀人,而另一些技能,是为了让他们活得更长。   比如他们累了一天,有人倒头就睡,睡得死沉仿佛天塌了都不会醒。   杜枫会在夜深人静时拎着一把没有开刃的匕首潜入他们房间(不要想歪啊!),缓缓接近床上的少年(真的不要想歪),然后——   如果当匕首贴在你脖子上,你却跟死猪一样……那么抱歉,你要再磨砺两年。   而有些人,比如尤离,杜枫刚刚跳进他房里,他就醒了。不但醒了,还是握着刀醒的。   比如唐竭,虽然睡得沉,但是匕首接近他时,他直接甩了杜枫一枚铁莲子……要不是躲得快,杜枫可能就是能有一个新外号——杜一眼。   再比如沙华,他倒是没有尤离那么敏感的睡眠,也没有唐竭的暗器,不过也在杜枫接近他之时突然惊醒,一个上善把杜枫推走了……   杜枫觉得最近时常腰疼,一定是那个时候撞的!   没有一个是正常的好孩子!   但是不得不说,他们都挺成功的。至少在做杀手这方面是这样。   然而自从这几个小子接二连三地跑路,杜枫的生活也少了很多乐趣。   虽然这些事在他回忆起来很有趣,可是它们发生的时候,其实是很沉重很危险的。有很多未出道的杀手死在了训练里,死在了自己配错的□□下,死在日常切磋中。   这本来就是冷血的一个行当。   有人来时一脸凶神恶煞,仿佛要乘风而起,扶摇直上九万里——结果被扔去和一屋子尸体呆了一夜就吓得口吐白沫。   有人说自己百步穿杨,却被尤离的穿风瞬移晃得头晕眼花,浪费了一盒梅花针,什么也扎不到。   有人说自己气吞万里如虎啊,然后唐竭一个自替身加爆天星,就被炸得……唉,场面有点惨,因为那个时候的唐竭脾气很不好。   有人说自己动如脱兔,矫健如鹰,对着沙华的时候还油嘴滑舌地调戏他——谁让沙华长得柔弱又漂亮呢?反正最后被一通归玄剑气驱影打得妈都不认得了。   这些事被他如此幽默地在脑中回想,可其实那三个人的对手都很惨……   完成了上岗前的训练,就可以自己抽一个代号,然后去接单子了。   自然,你也可以自己取一个。比如唐竭,后来改成了青霖,比如沙华,一来就自己取了曼珠。尤离倒真是随便抽了一个,他对这种事无所谓。   接下来杜枫见他们的机会就变得很少了,也不知哪天就会收到谁的死讯。   但是这种事他已经见惯了。   杜枫就这么坐在城楼上喝着酒回想着,低头一看,发现江熙来正站在暗杀榜前静静地闭着眼睛,仿佛是入定了。   不过这孩子的反应还不算慢,杜枫轻身落在他身后时他就拔剑了。   他并不认识杜枫。   杜枫用酒壶拨开他的剑,露出了有些沧桑的脸。   江熙来当然觉得这么一个大叔不会特意来偷袭自己,所以眨着一双清澈的眼睛看着他。   杜枫道:“你站在这里——是在想象尤离接暗杀时候的样子?”   江熙来果然变了脸色,“你——?!”   杜枫喝了口酒,笑道:“这可是我的地盘。我是杀手组织杭州的老大,尤离可都归我管。”   江熙来看他半醉不醉的样子,隐约想起尤离的确有这么个前辈,于是恭敬了神色。   “前辈好。晚辈江熙来,路过这里,打扰了前辈,万分抱歉。”   杜枫摆摆手,“说什么前辈来前辈去的客套死了。再说也没有打扰我,抱歉什么?”   他打量着江熙来,“你就是尤离那个……咳,罢了,不提了,我们这种老人家不太懂年轻人的伤感,省的我哪句又触动你的情肠……”   江熙来道:“前辈认识他很久了罢……”   杜枫点头,“说不定我比你还了解他——说实话,我一直想我要是有个儿子,就要他那样的。杀手的儿子如果是那样,才叫杀手的儿子~”   江熙来道:“那他从前——”   杜枫又打断他,“诶诶诶!这要是讲起他来可能讲三天三夜,可是我这酒不多了……”   江熙来了然,“前辈稍等,我再去给您买些来!”   杜枫看着江熙来一路小跑而去,扶着暗杀榜微笑——得嘞,这也算尤离变相孝敬自己了。   说起尤离,他真的能说三天三夜,不是尤离故事多,而是他废话多。   “那小子刚来的时候真的是一副鬼样子!本来——你也瞧出来了,他长得很好看罢?刚来的时候瘦得风都能吹跑似的,还跟我说五毒不让吃东西……”   “说起吃啊,乐天楼里的迎春锅你知道么?每年这个时候才卖——热腾腾的一锅,量大又足,油光光的汤,咕噜噜的……”   “啊,抱歉啊,尤离是吧……你懂不懂,我这种地位身份的人,每来一个新杀手,我都很大气地问一个很深奥的问题:为什么当杀手?有些回答真是蠢死了,什么为了体验江湖,为了磨炼武功……尤离只说,因为觉得自己很合适。”   “他确实很合适啊——啊!你也这么觉得是吧!你说五毒那些个武功,不就是为了当杀手的?否则真是浪费啊……你等等,我想想……好像也没多少五毒当杀手啊,这些人怎么这么傻你说是不是?!”   “他自己做的□□可比组织内部普遍提供得好啊!我说让他标价卖给同行,也可以赚一笔,他不干——他就是不喜欢跟人接触。”   “他虽然已经排名前十了,但是刚开始的时候还是经常受伤的,毕竟十几岁的孩子,可是咱们也不能管,组织那么多人,这是暗杀的行当,可不是收容所,当杀手的人多少都有那么一点不如意的生活,性格也都不太正常。比起那谁,说啥啥不听……对对对,就是唐竭!妈的,少爷脾气!尤离还算好多了……”   “咱们这里也是有大夫的,他刚开始,受了伤,夜里发烧,多半是口渴吧,看那样儿多半是一路连扑带爬地扑腾到井边,差点掉下去,烧得都傻了,那可是我——把他扯回来的——!”   “他有年轻时候我的风采——劳模啊!上道以后基本上一年从来不休息啊!我以为他就是下一个杜枫,结果被你给拐了——你叫什么来着……”   “江熙来是吧,现在看到你我就知道为什么他能被你拐走了,他没有的,基本上全在你身上了……”   “青龙会的事儿,你也别太怪他,你说,他在八荒里,在四盟里,除了你,他跟谁亲近?他在那个什么血衣楼,我都听说了,混得多好……”   “小子啊,别觉得什么正邪不两立,你说他这样的杀手,你这样的侠客,算不算正邪不两立——怪我不知道,我要是早知道他跟你——我好歹也是长辈对不对!我也得反对……”   杜枫迷迷糊糊地拍拍江熙来肩膀,“他啊,很好强,性格很冷。有回自己调了毒,居然在自己身上试效果——疼得直抽抽,哎,他很能忍你也知道对不对?能让他疼得抽,那得是……啧啧,不过疼过了还笑,觉得效果不错!他们那波新人,不止他们,其实年年的新人都是鱼龙混杂,那比试的时候啊,练习的时候啊,歪点子多了去了,他能一个挑五个,最后吓得没人接近他五步之内……”   “喂喂喂,小后生,你这样子是要哭啊?我可不会哄娃,来——喝酒,喝了就没事儿了!男人!什么事是酒解决不了的——”   江熙来闭着眼睛接了过去,猛地灌了好几口,呛得直咳嗽,一手抱着肩膀,眼睛也呛红了。   但是仍旧问着:“然后呢?”   杜枫眯着眼睛看他,“还没听够?听着不难受啊?”   江熙来又灌一口,“难受,但是没有他难受。”   杜枫突然沉默了半响,仿佛是醉了,却又极沉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样的沉重不是一个醉了的人会有的。   “各有各的路,谁活着不难受呐……忍忍就过去了。”   灵蛇   杜枫坐在乐天楼里,面前正是他昨天念叨过的“迎春锅”。汤汁正咕噜噜地冒着热气,的确油光光的,看起来食指大动。   但是他盯着对面的江熙来,没有动筷子。   “无事献殷勤……”   江熙来一笑,“昨晚我喝多了,多谢前辈送我回客栈,这是答谢,怎么是无事献殷勤呢?”   杜枫这才动筷子,往嘴里塞了一大口,模模糊糊道:“小后生,有肉没有酒怎么行?你说是不是?”   江熙来道:“前辈,大白天的就别喝了,晚上我再打些好酒孝敬您。”   杜枫便也认了,“成,不喝就不喝,不爱喝酒是好事儿,你们这些年轻人更应该是这样。”   他极悠闲的吃着,话却也没有停。   “江……江熙来是吧?年轻人,你昨儿出剑倒不慢,但是太温柔了啊你这剑,行走江湖,要有杀气知道么?不是说只要有人一近身你就要砍死他,是有人一近身你就要防着他砍死你——”   江熙来盯着手中长剑,“前辈,你不能拿我跟他比……”   杜枫手中一停,“谁拿你跟尤离比了——我这是作为前辈,看跟你还算投缘,告诫你呢——好好听着!”   江熙来苦笑点头,“是是是!您喝茶,别噎着。”   杜枫接过来喝了一口,“太白的剑若说是天下第二快,也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不过你这门派啊,道义却真的是公认的天下第一,我这手下的人里面,出身太白的人最少。”   江熙来道:“我也不是没有杀过人,昨日只是觉得前辈好像没有恶意……”   杜枫道:“我不是要你去多杀人,只是江湖险恶,劝你小心,道貌岸然心里却一肚子坏水的人多了去了……”   江熙来点头,“我知道前辈是好意。”   杜枫的笑容突然有点复杂,“你以为你的八荒四盟全是义士?万一哪天跟血衣楼打起来,他们押了你去让尤离投降,你能肯定完全没有这种可能?”   江熙来顿时色变,“四盟不会做这样的事。”   杜枫摇头而笑,“得,吃吃吃,别多舌——”   江熙来盯着面前热腾腾的小锅。热闹的城,热闹的杭州,却暖不起来江熙来的心。   血衣楼里多了两位大驾,蓝铮倒是一切随意,萧四无则只要见了蓝铮就会一脸不悦。尤离只能让两个人住得隔得远些,想着也尽量不安排在一起吃饭或是同行。   现在他在暖室里逗弄着那条刚刚出生的小蛇。   萧四无推门进来,见那小东西在他指间游动着,随意道:“怎么样?”   尤离笑着道:“荼白色——这东西颜色越浅越难得,方才熄了灯,那鳞片的荧光浅碧,我还以为看见了自己的蜃气。”   萧四无见他头都不回一下,冷着语气道:“你这是魂都被它勾了,都不谢谢我?”   尤离回头道:“我不是早谢过了——我刚滴了血给它,它还小,不会咬人,四公子可以过来看看。”   萧四无这才动身过去,嘴上道:“它咬我我也不怕啊——”   方一凑近,萧四无突然笑得有些幼稚,“你们俩眼睛的颜色一样。”   尤离看着那小蛇的琥珀色眸子,眨了眨眼,它已爬到他手腕,微凉的鳞片带出一阵奇异的感觉。   “这里太热,我吩咐展梦魂又去打理了一间暖室,单独给它。”   萧四无静静地盯着他的侧脸,尤离直直看着手腕上荼白色的小蛇,好像并未注意他,口中却道:“四公子不要这样看着我。像是盯着什么猎物一样。古话说非奸即盗,四公子无事献殷勤,其实是否有什么企图?”   萧四无脸色顿时变了,尤离却并不给他回答的机会——   “我只告诉四公子,我不知你是长日无聊还是好奇心驱使,总之——四公子一时兴起,那我也不在意。谢谢你这礼物,我也一定会回礼,但是可能得非所愿,愿非所得。我是如此,四公子也难以幸免。”   他拎着那条灵动的东西,转身和萧四无擦肩而过,直直走了出去。   安顿好那条稀有的宝贝,尤离叫来了展梦魂。他已让蓝铮通知叶知秋,会尽快派血衣楼的杀手去,解决上官小仙的身孕。现在玉蝴蝶要妥妥地放在血衣楼里呆着,沈三娘也不能用,更不能冒险让合欢去,唯一只能用展梦魂了。   高大的壮汉一脸冰冷,什么也不问,只等着尤离说话。   尤离站在他面前,还需仰头才能和他对视,声音轻微而严肃:“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展梦魂道:“但凭楼主吩咐。”   尤离道:“你带一队心腹,去江南——杀了上官小仙。”   展梦魂一点表情变化也没有,“遵命。”   尤离道:“我要告诉你,这不是上面的命令,是我的私事,你也可以拒绝。”   展梦魂却道:“我立刻启程。”   尤离欣慰一笑,道:“一路小心,注意安全。若真不敌叶知秋,告诉他,如果他对你们怎样,我会让他后悔终生。”   展梦魂道:“这句话用不上。”   尤离笑了,“好,那你一路小心。”   他看着展梦魂往门口而去,方缓缓下楼,一下楼就看见几个人影依依而来。   为首的女子巧笑倩兮,婀娜地冲他行礼——   “良楼主好。”   尤离微微一愣,这娇柔的声音倒挺像玉蝴蝶的。   他略一正身,余下的三人也忙行礼。   这女子穿了一身胭脂红的长裙,那本来是有些俗气的颜色,但显得她娇媚怡人,发间的珠钗沙沙作响,的确是极有风韵的女子。那鲜艳的颜色生生把身后几人比了下去。   尤离道:“是你们啊……”   玉蝴蝶从路口过来,低眸道:“天寒地冻,几位还是回房呆着罢。”   尤离一抬手,走近那女子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娇声答道:“奴婢叫丁香。”   尤离略轻浮地抬起她下巴,看了一番赞道:“你很漂亮。”   丁香双颊生晕,尤离已揽住她肩膀,“陪我去用午膳如何?”   玉蝴蝶的睫毛一闪,“楼主要现在用吗?”   尤离道:“虽然秀色可餐,但是我真的饿了。”   于是搂着那艳丽的人儿往房间而去。   一顿饭吃得尤离心里并不快活,不过还好没有谁冲进来直接挥刀自裁。搁下筷子冲那娇滴滴的人道:“我还有点事,你回你房里等我,晚上我会去找你的。”   丁香极欢喜,娇羞而去后房里好像还留着她那满是风尘味的气息,尤离的心情突然很差,几乎又想掀桌子。   他一看到玉蝴蝶就心烦,又不能太亲近蓝铮,对萧四无也要敬而远之,面对合欢时他更不知道怎么办。   怎么活得这么累?   他揭下瓶口,殇言那淡淡的酸涩味道他已经极熟悉了,缓缓入喉,那种恍惚的感觉比起前几月已经弱了很多。   那日他在明月心面前直接喝了一瓶,虽然并不记得明月心说了什么吩咐,却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回房间的。   公子羽虽然下令不能用在自己人身上,却还是要提防。   当初用来试验殇言的人都还没有放走。他要继续尝试,一定要找到什么解决的办法——如果哪一天,叶知秋,江熙来,唐竭,冷霖风,甚至傅红雪燕南飞,无论哪一个,被明月心灌下这个,就会满盘皆输,死无葬身之地。   他现在感觉不到同心蛊,却知道它正安好地游离在他心脉里,江熙来也安好,虽然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但是现在青龙会也不会对他如何。   他手边放着屠越龙送回来的铁剑门情报,猜也知道一定不尽不实,还得依仗蓝铮那边,和萧四无的潜堂探子。   然而想到萧四无,他的大悲赋,还有他本人,都危险至极。虽然让他死并不是难于登天的事情,却很难善后。而且,如果可以利用,岂非更好?   殇言的药效来得轻柔虚无,他已逐渐习惯了这种微弱的迷离之感。只可惜不能找个人在此时问他点什么,来试试效果。   一身白衣单薄却不孱弱,萧四无身边的合欢最近则瘦了一圈,眼睛里没有往日的柔弱,心事重重,黯淡冷漠。   二人看到了尤离搂着丁香上楼,合欢已是一副漠然的样子,萧四无则阴森嘲讽他——   “夫人说你无能,今日一看,果真是太无能了。”   合欢冷笑,“逢场作戏,他是搂给旁人看的。”   萧四无道:“旁人?”   合欢道:“你我。”   萧四无道:“你以为人家做戏,人家却是自得其乐。你以为你在做戏,心里却气得想疯。本公子长你几岁,这点东西还是可以看出来。”   合欢道:“至少,我还活生生地呆在血衣楼。那个什么丁香,包括剩下那几个,没有这个本事。”   萧四无的声音难得严肃,“你们相处很久了——他到底有没有问题?”   合欢道:“我只能说,抛开江熙来不谈,他对我会并无二心。”   萧四无道:“你自己都快误入歧途了,还能看出这些来?”   合欢冷冷地扫他一眼,“我对夫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什么误入歧途?”   萧四无笑着,“你看看你这一脸嫉妒的表情,好像恨不得去扔那女人一个归玄。跟我装什么?!”   合欢放松着肩膀,抚着面前的雕栏,回避了这个尖锐的问题:“铁剑门人中,有四盟想收拢的人,如果他有问题,一定会暗中帮忙。”   萧四无道:“若这次任务顺利完成了,我会在夫人面前帮他美言两句。若出了什么岔子——”   合欢道:“出了岔子也不一定是他。四公子要睁大眼睛看清楚——屠越龙很不可靠。”   萧四无道:“他明知不可靠,还派去探路……”   合欢道:“你以为他能杀了屠越龙?一个从八荒叛离过来的人,你想想蓝铮之前的小心翼翼,就知他现在的心情。说是一楼之主,却过得比我还要谨慎。若随意杀了自己人,夫人又该疑心了。”   萧四无笑,“这么听来,倒是很可怜。”   合欢很欣慰的样子,“相比而言,他可怜多了。所以今天我不哭不闹不折腾,给他少点烦心事,去跟夫人送的礼物周旋罢。”   他轻松地转身,脚步也不沉重,只有眼中的阴森之意越来越盛,徒留萧四无在栏边,白衣萧然。   蝶香   这是他特意给丁香安排的屋子,拥着她靠在床边,屋里焚了香,宁心安神,盖住那女子身上的气息。这女子并不会武功,柔若无骨的腰身在他怀里不盈一握。尤离笑着接过她递来的酒杯,看着她颇为得意的神色。   她自然该得意,送来的四个人中,尤离第一个看上她,今晚一定会留在这里。   尤离柔声问她:“夫人送来你,给了你家里多少钱?”   丁香道:“家里?奴家早被家里人卖到留欢堂,随后被挑来伺候楼主。”   尤离貌似随意道:“那么余下的三人呢?你们从一处来的?”   丁香道:“不是,我们并不认识,也不知他们从哪儿来的。楼主,入夜了,我们……”   尤离心中一松,不动声色地避开她贴近的身躯,轻轻拂过她发梢,道:“不急……我告诉你,我原来很宠的那个,唱曲儿唱得极好,你呢?”   丁香神色很不服气,“我唱一曲可值百金,楼主有耳福了。”   低吟浅唱从房中轻轻传出,撩拨起门口守卫的心弦。   萧四无站在楼上看着玉蝴蝶提着灯笼巡视着血衣楼,算算日子,她已经多活了那么多天,实在是够了。   一招手叫来两个手下,声音冰冷得不带一点感情,吩咐了两句,便回房安寝。   尤离微闭着眼睛,怡然自得的样子,心里却很纠结,正在想合欢能忍这么久都不来折腾,真是心灰意冷了?无奈而焦躁的感觉又缠了上来,那低浅的歌声也变得烦心。   意料到的破门而入之声,却是意料之外的人——   玉蝴蝶手里还提着灯笼,因为剧烈的动作,肩上的披风被抖落在地,房门一开,便有冷烈的寒风争先恐后地拥进来,吹散了满室清香。   门口的守卫大惊失色,不知玉蝴蝶要做什么。丁香在一瞬间就扑进了尤离怀里,看着满脸怒意的玉蝴蝶,伏在他怀里惊恐万分。   尤离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把甩开了怀里的人,沉声冲守卫道:“关上门,都退走——谁再呆在门口,格杀勿论!”   房中迎来了死寂,丁香缩在床边不敢出声,被尤离一下击晕,再没动静。   他沙哑问她:“你知道了——”   玉蝴蝶一直狠狠瞪着他,“我不该知道么?!”   尤离闷得喘不过气,“谁告诉你的……”   玉蝴蝶冷笑,“要我死的人自然会想办法告诉我。”   尤离想安抚她,刚要伸手就被她挥开——   “燕南飞是我们的人……”   尤离扭过头,避开她的目光,“你已经自己听到了,不要再问我。”   玉蝴蝶道:“你亲口说——告诉我——燕南飞是不是我们的人?!”   尤离道:“我没有回答的必要……我是想瞒着你,我不知道怎么告诉你……”   玉蝴蝶鄙夷地瞧着他,“楼主可怜我,想让我活过这个新年是不是?”   尤离道:“你不该这样冲进来质问我,如此,你活不过今夜了。”   玉蝴蝶手里的灯笼已经灭了,颓然落地,她碧色的衣裳在烛光里盈盈动人,脸上并没有泪水,半响才哑着嗓子道:“青龙会,让我和姐姐活下来了。我可以为它,为血衣楼献出生命——但是,为了一个燕南飞!就为了让江熙来信任他?!就是为了他!”   “只是为了这样?!是不是?!”   尤离方一迎上她眼睛,她便猛地抓住他衣领,爆发了尤离从未听过的凄惨哭声。   “姐姐!”   “姐姐!尤离!!!那是我姐姐!我只有一个姐姐——!!!”   “她只比我早出生片刻!为什么她是姐姐?!”   她的胸口剧烈起伏,“她为了让我吃上一点东西,为了让我活下来——她十岁就开始——!尤离!你知道她是怎么让我活下来的?!”   尤离不想知道,但是她要说。   “我一直一直,把燕南飞当作仇人——如果没有这个仇人,如果没有这个仇一直未报,我怎么活到现在!!”   “现在你告诉我,我效力这么久的地方——青龙会——二龙首——归堂堂主!!为了这样的理由要了她的命!”   “她的命这么不值钱?!良景虚——尤离!你说!你不是该一回来就杀了我?!你想让我像个傻子一样继续为仇人卖命?!我将来下了地狱怎么面对姐姐?!!”   尤离按住她抖动的双臂,“我知道你只有一个姐姐,所以我没有办法开口告诉你……我天天都在担心,一看到你我就愁得想死——我一直在想办法留你一命!你这样冲进来——”   玉蝴蝶一字一顿,声音又哑又沉,“留我一命?!”   她推开尤离踉跄后退,“我的命有什么价值?!姐姐的命有什么价值?!就连燕南飞——也还不是死了?!他们会在乎我们的命么?!”   尤离一把扶住她,声音也发抖,“你们的命没有低贱至此,他们不在乎,有人在乎——”   玉蝴蝶冷笑,“谁在乎?你在乎?又何用?!尤离——我的今日何尝不会成为你的明日?!你这样心软,这里眼线众多,明月心已经有疑心了也说不定!我已经蠢到家了,你比我还蠢!”   尤离突然笑起来,“大智若愚,好姐姐,你没听过么?”   他回头看着倒在床边的女子,玉蝴蝶已脱力欲坠,尤离揽住她,俯下身将她靠在墙边,低声道:“好姐姐,你打乱了我计划的时机,却还不算让我乱成一团。”   玉蝴蝶笑容悲苦,脸色如纸,衣领下被泪水湿了一片——   “姐姐……”   “我的姐姐……就这样死了。死得毫无意义——死得不值一提——碑上连名字也没有……”   尤离心酸难耐,起身过去将丁香抱至玉蝴蝶身边,抬手就开始解丁香的衣服。   玉蝴蝶泪眼朦胧中察觉尤离的动作,方要开口就被他一把捂住了口。   他声音极低,“好姐姐,我也很紧张,你别出声。你要是能自己动,就自己跟她把衣服换了。”   他起身到床下拿了东西,轻声放在她手边。   “好姐姐,你易容的功夫很好的。照着你的模样——懂我的意思么?”   玉蝴蝶惊疑抬眼,尤离已用眼神安抚她,“我本想过几日再行此招,却有人耐不住你活着。”   玉蝴蝶看着他冷静的神情,他极温柔地抹去她脸上泪痕,微微有点抖,琥珀色的眸子里也有泪光——   “别愣着了,快点!”   房中安静无比,玉蝴蝶第一次穿这样明艳的红色,长发散开披在肩上,尤离的手拂过她已变了的眉眼,随即移到她手腕,紧紧握住,感觉到那急速的跳动。   “好姐姐,放松。”   玉蝴蝶低眸看到地上那具尸体,真的和她一模一样,碧色的领口沾了血,喉间一道利落的伤口,一刀索命。   “好姐姐,可以了么?”   玉蝴蝶闭着眼睛颤抖着睫毛,尤离已起身推门而出,楼下不远处站着几个守卫,被他朗声唤了上来。   他的身形挡着床上的娇色,声音冷冷的——   “拖到后面山上葬了。管好你们的嘴。”   几人看到玉蝴蝶尸体,顿时吓得面无人色,尤离已坐回床边拥那女子入怀,回头冷眼道:“还不快点?!”   怀里的人声音发颤,犹带哭腔——   “楼主,吓死奴家了……”   几人手忙脚乱地抬着尸体,尤离安抚的声音慵懒而温柔:“没事,死了个人罢了。”   房门一关,隔绝了深夜的寒风。   玉蝴蝶喘着气靠在他怀里,声音极小,“你知道你做了什么?”   尤离亦喘着气,“我知道。”   玉蝴蝶搂着他肩膀的手突然用力,“我做不到。”   尤离严肃地盯住她,“一定要做到——就把你平常造作的样子摆出来,尽量不要出门。明日萧四无可能会上门……好姐姐,我不能死。你不能害我死。”   他力道渐紧,“放心,过几日我会想办法把你弄走,就安全了。”   玉蝴蝶的心跳剧烈无比,“弄去哪儿?”   尤离道:“江南,帝王州总舵。”   玉蝴蝶顿时浑身僵硬,方欲抬头就被他按住,温热的体温从他手里蔓延在她耳后,“想为你姐姐报仇么?”   玉蝴蝶指尖用力,让尤离微微吃痛,她的颤抖突然加剧,紧咬着牙关点头。   尤离舒了一口气,“你姐姐临死前要明月心保你一世安宁。”   玉蝴蝶的眼泪骤然又落下来,强忍着不哭出声,埋在他怀里抽搐忍耐。   尤离道:“恨么?想不想杀了她?想的话,就要做到。先要忍,这不是一朝一夕就做得到的。”   “你姐姐付出了性命都换不了你的命——所以你的命很宝贵。明日要谄媚,要殷勤——你是送来给我消遣的,要会取悦我。”   他的轻抚着她肩膀,“不过我不会假戏真做的。好姐姐,别害怕。”   玉蝴蝶只低微地啜泣着,尤离垂下手腕,一枚小小的铁莲子滑至他指间,弹指而出灭了烛火。   “好姐姐,能不能放开了?”   玉蝴蝶死死抓着他肩膀,不断有眼泪滑落,闭着眼睛咬着唇,把巨大的痛苦压在胸口,几乎要背过气去。   尤离拥着她躺了下去,一边拉过被子一边道:“你不放开,只能这样躺着了。”   玉蝴蝶在他怀里的痛苦模样让他骤然想到在江熙来怀里痛哭的自己。   至少自己那时能哭得肆无忌惮。   于是闭上了眼睛,缓缓道:   “好姐姐,别害怕——等你哭累了就能睡了。”   铁剑门   江熙来把杜枫接到了自己西湖边的小屋,反正他每天也就是在城门溜达,那么移驾到西湖溜达有什么区别呢?何况西湖的景色难道不是比城里好看多了吗?   杜枫好像也是这么觉得。这让江熙来很欣慰。   “可是其实你就是想问尤离的事情罢!”   杜枫如是拆穿他。   江熙来居然摇头,“前辈之前说,教给尤离他们的那些,除了便于他们杀人,也为了他们活得更长。”   杜枫道:“小子,你可不是当杀手的料。”   江熙来道:“可是我不能死。”   杜枫道:“所以你想学让自己活得更长的技能?”   江熙来点头。   杜枫也摇头,“有这个必要?现在谁要杀你?”   江熙来冷了眼神,“这可说不准,对不对?”   杜枫思考片刻,“可是为什么我要教你?”   江熙来道:“因为您的酒以后我都包了。”   杜枫道:“成交!”   他清了清嗓子,拍拍他的肩膀,“那么首先,每天绕着杭州城跑十圈——”   江熙来方睁大眼睛,杜枫已挑眉道:“怎么?没有一个好身子怎么可能活得长?我可先说啊,我不会强人所难的。但是我要求你做的,尤离都做得到。你呢?为什么不可以?”   江熙来没有说话,转身就往城边去。   清晨的温度还很低,城里却依旧很热闹。   虽然没有开封热闹,也比九华好了几十倍。   江熙来跟着这个幽默并且很有性格的前辈,他说起话来其实并不像前辈,语气感觉是个小孩子,语速也很快,经常东拉西扯地讲偏题。   他说,你不能让人一眼看出你很高兴,或者你很不高兴。这其实很简单,你只要把你最常用的一个表情经常挂在脸上就好了。对——就是这个笑!你就一直笑好了,也不用像尤离那样,感觉别人欠了他很多钱……   他说,你千万不要相信女人。   女人……唉……   你也不要相信男人……   不要这样看我!我的意思是要时刻保持警惕!   对了,说起这个,你和尤离……你们俩……谁在……额……咳,老脸一红——当我没问!   ……   ……   ……   但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你悄悄告诉我罢!   小后生!   江熙来!   ……   ……   ……   你别脸红……我真是不懂你们年轻人了,还可以换着玩?   咳咳,其实我也年轻过对不对,都是过来人……都是男人……   江熙来红着脸听他唠叨——前辈其实……蛮可爱的……只是话多了点。不过听着他这样的语气终于让人感觉到新年的该有的一点轻松。   江熙来从城门守卫那里拿到一封信,不是太白来的,也不是江南来的,倒让人觉得奇怪。   信上的笔迹倒是还端秀。   江少侠,展信安好。   吾乃燕南飞旧友,得闻噩耗终日戚戚。燕兄误入歧途,惨死黑刀,心甚悲。燕非生性从恶,定受青龙蛊惑,不得善终。今欲与数友为其报仇,欲知燕兄亡去详情,听闻少侠与其一路情挚,亡去之时亦在场,已在去往杭州之途。   铁剑门已散,然往昔门人多杂。中有鼠辈言其死于傅红雪之手,傅红雪同于四盟八荒,亦欲为之报仇。然则说辞者也,实欲投奔青龙会,然燕兄各种详情,少侠约皆知,恐其对尔不利,望小心。   至杭州,再做详议。恭贺新春。   昔铁剑门,卢少秦   尤离的指尖敲着桌子,淡淡地重复那个名字——   “卢少秦?”   萧四无看他一眼,悠悠道:“燕南飞昔日起家后,铁剑门的声望也起过一阵,有不少人投奔,但是他不管门中事宜……呵,其实也根本没有时间管了,因为他忙着去寻公子说的什么心剑。所以铁剑门中无人主理,到底不堪大用,很快也散了。”   他低下头整理着护腕,“这个卢少秦后来去了东越,在渔村边开了个医馆,颇有口碑。燕南飞去后,昔日的门人大多是闲散之辈,无甚出息。现在一波人想投靠四盟,说燕南飞走到这一步是我们害的。另一波认为是四盟害的,所以要投靠我们。不过按照夫人的吩咐,一个不留,通通杀光。”   尤离便道:“那这消息有何用……”   萧四无玩味地伏在桌前,欣赏尤离冷淡地表情,缓缓道:“当然有用了,两波人为了燕南飞的死到底算在谁头上争论不休,听说江熙来目睹了燕南飞之死,所以要去找你的小情人。”   尤离道:“两群趋炎附势之徒,不是想为燕南飞,只是想趁机投个依靠罢了。蔷薇剑声名凋零,昔日在他名起时同门未享一日厚利,他身败名裂时却恐怕受了不少非议,若不站明立场,如何安身……”   萧四无道:“你知道就好。所以唯一的目击证人,他的供词很要紧。那帮人鱼龙混杂,你的江熙来就在杭州,他们可已经上路了……”   玉蝴蝶在内室假寐,闭着眼睛仔细听着外边的对话,心慌意乱。   尤离道:“四公子,我们也即刻启程可好?”   萧四无就知他心心念念着江熙来,鄙夷地一笑,“为何?我觉得你这血衣楼好得很,偏要多玩几天。”   尤离压着怒火,“四公子好像很喜欢这样的把戏——明知告诉我这些,我会急着去杭州,然后又一副非要跟我对着干的样子。你想在这里玩,我就陪你玩,你想出发去执行任务,我就陪你出发——莫非四公子就是喜欢看我无可奈何的样子?非要我说,求四公子即刻启程,才能满足你这点古怪的趣味?”   萧四无点头,“我就是觉得这样很有趣。所以良楼主知道该说什么了?”   尤离无所谓地站起身,轻柔而恳切——   “求四公子即刻启程。”   萧四无仰头饮尽杯中淡酒,颇为满意:“好——”   尤离不甚理解他这种莫名的成就感从何而来,随口道:“四公子既然同意了,我就准备着启程了……让玉儿——”   他恍然一顿,声音低了几度,“让人打理一下,午后带人出发。”   萧四无笑得更放肆,“良景虚,玉蝴蝶虽不错,可应该入不了你的眼。且不说江熙来,合欢都比那女人更讨人喜欢——你何必念念不忘?”   尤离扶着桌沿,另一手拿了一杯酒喝了,道:“唇亡齿寒,兔死狐悲。狡兔死,走狗烹……这姐妹俩是这样的下场——她们都一心为了我会赴汤蹈火,尚且如此。我一个处处受试探,随时被怀疑的棋子,举步维艰如履薄冰,明明不信我还非要我去做事……我的下场最后又是怎么样?每每想到这个,我就害怕啊——”   萧四无道:“我可看不出你害怕。”   尤离道:“四公子是萧四无,是潜堂堂主,是青龙会四龙首,怎么知道我这种人的感觉?四公子知道我今年才多少岁?”   萧四无略一想,“总不到二十。”   尤离点头,“对,不到。因为我也不知道我具体多少岁了,尤奴儿不曾托梦告诉我。反正,总之,本该是在父母面前受尽宠爱的孩子,结果——”   他仰头看着洁白剔透的酒杯,一个用力便碎裂落地,“四公子若能可怜可怜我,就不要总是跟我反着来了,你长我好几岁,不该让着我一些么?”   萧四无被他满眼的悲戚盯得软了语气,“那样逗逗你其实很有趣,你都这样说了,我改了就是。”   尤离道:“其实也无所谓,四公子是贵客,还要仰仗你,我生来不会屈服,脾气也一直不算好,但是现在生活所迫,也只能学着左右逢源。还是四公子怎么开心怎么来好了,方才那些话,只当酒话,不用放在心上。”   萧四无起身,焦躁而烦心地将酒杯往桌上一掷,“好了,良楼主别太多愁善感,要上路了也别再喝了——午后启程。”   尤离听着他出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收起一副悲伤模样,进去看玉蝴蝶。   后者已起身坐在床上,担忧的神情一目了然。   “你没事罢?”   尤离一笑,“没事。有时候装的软弱一点还不错,我这是跟欢儿学的。”   玉蝴蝶垂下眼睛,“你为什么要这样?”   尤离不解,“什么?”   玉蝴蝶道:“你一定活得很累,为什么要来卧底?只要你开口,叶知秋一定会护你回去的——”   尤离道:“我不会开口。我若能那样,一开始就不会来这里。”   玉蝴蝶怜悯地拂开他耳边碎发,“为了江熙来么?”   尤离有一瞬间想在她怀里痛哭出来,终究却只是闭了眼睛,淡淡道:“也不只为他,也许我真的该为所谓的大义帮一点忙,因为我很适合帮这样的忙。”   他缓缓靠在枕边,“几天后应该可以看到他……明明才分开多久……却好像都不记得他什么样子了……虽然前途很长很难,不容这种情深意长,可是能看见他……还是很高兴……”   “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可以跟蓝铮接触一下,他会想办法送你走。”   玉蝴蝶咬了咬唇,“我不走。”   尤离立刻睁眼皱眉,“什么?”   玉蝴蝶依依道:“你能如此,我有什么理由逃走?”   尤离严肃神色,“不是逃走,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   玉蝴蝶道:“我也为了你的安全着想——我走了你又要去跟谁强颜欢笑?合欢?还是那几个?你跟我在一个屋里至少能放下心,不然你一天十二个时辰里,一刻的放松也没有。何况,蓝铮呆不了几天,他走了你怎么和那边联络?”   尤离道:“他们已经在镇上安排了接应我的人,我有急事自会想办法过去。”   玉蝴蝶道:“你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注意,你自己也知道。”   尤离愁眉不展,“那也是我该自己面对的问题。”   玉蝴蝶伸手抚着他眉心,“你不该自己面对,你很累了,我可以帮你。”   尤离道:“好姐姐,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你能不能不在这个时候任性?”   玉蝴蝶嗔道:“既叫我姐姐,怎的还不听我的话?”   尤离轻笑一声,“别闹,我没跟你说笑。”   玉蝴蝶道:“我也没有——丁香会好好在这里等良楼主回来。”   尤离看着她盈盈的眼睛,缓了神色,靠进她怀里,握着她指尖道:“好姐姐,那你乖乖等我回来,有事找蓝铮,万事小心。”   玉蝴蝶戳着他肩膀道,“最后一句对你自己说。”   尤离道:“好好好,我也万事小心。”   惊疑   离出发的时间尚早,尤离便在屋里小憩。在床上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的时候玉蝴蝶依旧睁着眼睛精神抖擞。   “好弟弟,你睡着的时候样子很乖巧啊。”   尤离一愣,“不会吧?有人说我睡着的时候也皱着眉头,那样子会很乖巧么?”   方一说完,就有一股莫名的不安窜了出来。但无时间细想,玉蝴蝶已道:“没有啊,这回睡得很安详的样子,方才我把旁边的烛台碰倒了你都没醒呢。”   尤离立刻警觉,“当真?”   玉蝴蝶看他表情有变,忙点头,“真的。怎么了?”   尤离从怀中摸索着掏出那熟悉的瓷瓶,盯着看了两眼,玉蝴蝶凑近道:“这是什么?”   尤离的声音突然有点沉重,“是殇言。我喝了几个月了,什么异状也没有,但是,好像——似乎最近睡得沉了一些。”   玉蝴蝶一惊,“好端端的一直喝它做什么?!”   尤离道:“为了适应药性……免得因这一瓶满盘皆输。昨日午后我喝过……都过了快一天了……”   玉蝴蝶道:“里面有安神的东西么?”   尤离道:“自然有……或许是这个原因罢……可是它的药效没道理这么长……”   思考了片刻还是把瓶子收了回去,“罢了,或许最近有点累也说不定。等我回来再研究这个。待会儿上路,不能再喝了。”   玉蝴蝶便帮他整理好衣服,重新梳理了头发,尤离精神很好,脸色也红润,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有点恍惚。   玉蝴蝶的动作轻微温柔,“你一定小心啊。”   尤离缓缓点头,“你好好呆着,万一有什么意外,蓝铮会帮你的。等我回来。”   萧四无早就等在门口了。   尤离领着合欢出来时,就被他轻佻的目光所及,有些不自在。   “我手下的人不多了,只能让他同行。”   萧四无道:“展梦魂呢?”   尤离道:“他有别的事情要办,四公子不用多问。”   萧四无也懒得多问。   合欢背着剑匣站在尤离身边,眼睛里有浅浅的笑意——尤离已经许久没有怎么跟他说过话了,重又近距离接触到他,实在让人高兴。   今日的尤离温柔很多,亲手给他披了一件浅色斗篷,指尖触到合欢的脖颈,就让他一阵心悸。   他的语气也轻飘飘的:“杭州可能会下雪,多穿点。”   合欢的眼睛里映着萧条的九华残翠,直逼那双盈亮的眼睛,久违的温存在他面前游荡,比任何貂裘都要暖。   杭州真的下了雪。   江熙来在乐天楼里与卢少秦相见。   那人三十岁不到,面相端正,身姿挺拔,左边腰间佩着一把长剑,让江熙来突生好感。   “阁下这把剑看起来不错。”   卢少秦笑着道:“剑不出鞘,便是礼器。”   江熙来招呼他入座,添了茶道:“阁下既是燕大哥旧识,便算我前辈,长途跋涉必定劳累,先喝一杯热茶罢。”   卢少秦道:“江少侠客气了,我是有求于你,怎敢妄担前辈二字……”   他神色逐渐沉重而严肃起来,右手握着茶杯并不喝,侧立在桌上的左手缓缓握拳,道:“燕兄不是恶人,竟落得如此下场……傅红雪……其实二人生死决斗,胜负已分,旁人不该计较……”   江熙来看着他忧愁的神色,道:“燕大哥不是死于傅红雪之手。”   卢少秦一怔,“那是谁?!”   江熙来道:“白云轩。”   卢少秦道:“新月山庄的白云轩?”   江熙来点头,“此事只有我亲见,燕大哥被她一剑穿胸,干净利落……”   卢少秦将茶杯往桌上狠狠一放,溅了不少茶水出来,愤恨道:“这是为何?!既然都是青龙会的人,怎会如此!”   江熙来道:“个中缘由,有些复杂。总之是……狡兔死,走狗烹罢了。”   卢少秦道:“多谢少侠了。实不相瞒,往昔门人中有不少人想趁机投靠青龙会,我和几个义友与他们争论不休,说不清个所以然来。既然燕兄死在青龙会手上,更无理由依附青龙会——虽说门派已散,然而门户还需清理!”   江熙来见他的坚定神色,便道:“阁下有何打算?”   卢少秦道:“那些人恐怕也会来找少侠的麻烦,我已和几个昔日同门将他们约在凤凰集会面,希望少侠可以前去作证。”   江熙来道:“这个自然。不知约定在何时?”   卢少秦道:“三日午后,我在杭北城门等着少侠。”   江熙来道:“好,卢兄也万事小心。”   卢少秦匆匆离去,杜枫才坐到江熙来面前,看着江熙来有点阴沉的神色,不解道:“小后生?怎么了?”   江熙来道:“前辈觉得方才那个人如何?”   杜枫道:“一表人才,武功不凡。”   江熙来道:“是武功不凡,但是他不用剑。”   杜枫道:“怎么看出来的?”   江熙来道:“那把剑太长了,根本不合他用。那样的长度在收剑时很容易伤到自己。”   杜枫道:“说不定人家就是喜欢啊……”   江熙来道:“他双手有茧,而且程度差不多,说明他常用的武器是成对的兵器——比如双刀,双棍,双钩……但绝不是剑。他佩剑只是为了让我相信他出身铁剑门。”   杜枫这才笑道:“好,小后生,这也算你进步了,没被他两句话就糊弄过去。”   江熙来依旧愁眉不展,“可是并不知道他到底是哪边的人,也不知道他意欲何为。”   杜枫道:“是,只能静观其变,你可稳住,别打草惊蛇。”   江熙来道:“这个自然。我觉得他是真的想跟青龙会对立,可是是敌是友,还得观察。”   他凝重的目光透过茶水的热气望向窗外,小雪纷纷,似风飞柳絮,缠绵多情,比秦川的大雪弱了很多,平添了冬日情趣。   雪落辰飞,尤离一行人慢慢接近着杭州。九华离杭州并不远,但是天色已暗,不宜再疾驰。   尤离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合欢抱着双臂静静地坐在他身边,萧四无一直百无聊赖地转着手里的飞刀。再行一段便能在镇上歇一晚,缓解三人同处的烦闷。   尤离听着刀锋飞跃时的轻响,睁眼道:“四公子,路途颠簸,小心伤了手。”   萧四无又来了精神,“我的刀只会伤别人,伤不了自己。”   尤离道:“总有万一——”   话音刚落马车便是一阵轻颤,萧四无的小刀灵活地在指间绕了一个圈,稳稳夹住。   尤离不看他略得意的神情,只往合欢肩上靠了靠,毫无睡意,精神好得出奇。   萧四无和合欢一直在身边,他今日大约没有机会继续去喝殇言,虽说每日喝这玩意儿几乎已经成了习惯,但大约停个几天也没事,抗性养成后不会那么轻易消失。   他听着车轮的声音,虽然单调乏味,却招不来困意,然而车马劳顿本是自然之事,这样好的精神让他突然有些紧张。   昨日午后最后一次服了殇言,次日他比玉蝴蝶先醒,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感觉。   然而小憩时他原本浅淡的睡眠怎么可能连玉蝴蝶碰倒烛台都惊不醒?是殇言安神的作用能持续很久?   往日那些试药的人并没有这样的反应。   他之前已经独寝了多日,完全没有注意到此处。   殇言无毒,可毕竟是药,喝了这么久,会不会有什么潜在的意外?但他知道里面的成分,并无致命的东西。   闭目而探,周身也一切正常,却总有一股隐约的不安在心里盘旋。   合欢沉默着揽上了他肩膀,他也没有拒绝。萧四无冷眼看着,不屑道:“这可不是出去玩的,二位莫要在这儿缠绵。”   尤离来不及细想,只能先回应他的话:“路途遥远,还好欢儿在侧,否则也太乏味。”   萧四无冷笑,“良景虚,你真是见一个爱一个,是不是?”   尤离的眼神突然凛冽了一瞬,立刻被他闭目掩了下去,只能随意道:“四公子言重了。”   萧四无继续嘲讽——“你心心念念的小情人正在杭州,说不定正赏着断桥残雪等你相会,你却在这里拥着他——沙华,你不嫌尴尬我还嫌碍眼。”   合欢无所谓地一笑,仿佛尤离并不在他怀里,平淡道:“心不在,人在即可。凡事也不能要求太高,对不对,阿良——”   尤离满心的惊慌失措,发抖的声音被马车的一阵颠簸掩饰了过去——“我的小情人……”   合欢看他闭着眼睛,只微微一笑,道:“只要他不和我们直接冲突——我答应过你的,绝不动他。”   只要他不和我们直接冲突——   他——   尤离的心跳在一瞬间仿佛骤停,浓烈的恐慌将他完全吞噬,忍不住猛地睁开了眼睛,呼吸都停了下来。   他突然离开合欢的怀抱,后者略微疑惑道:“怎么了?”   尤离扭过头调整心头的惊惧,“没什么,坐久了腰酸……”   合欢道:“马上就可以下车休息一晚,你饿不饿?”   尤离恍惚地摇头,萧四无仿佛注意到他的表情变化,开口问向他:“怎么了?脸色不太好。”   尤离只能换了个姿势往后一靠,声音有些哑,“没什么,好像有点累。”   终于挨到客栈,尤离冷冷拒绝了和他们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只说累得慌,不顾合欢紧皱的眉头,便只身进了房,反手关门后便一个健步扑到桌前,手里握着殇言的冰冷瓶身,浑身的血液都被它的温度凝固了一般,卷起浓浓的震惊绕上他心脉——   喝下去就知道了。   他缓缓地将那冰冷的瓶口移到唇边,仰头,急切地灌了下去。   浅得几乎感觉不到的迷离感缓缓而来,撑着桌子的手便开始发抖。   那种不安的感觉终于消失了,随之而来的是滔天的惊惧和崩溃。   他脱力地跪了下去,骇得面无人色,坚硬的地面没有温度,让他瑟瑟发抖——   江熙来的声音突然回想耳边,他的样貌也无比清晰地在脑中重现。从秦川开始的点点滴滴,都恍如昨日。   他的每一次微笑和拥抱,每一次哭泣和哽咽都历历在目。   江熙来——   对,就是这个名字——   刻在心头永远不会忘的名字——   尤离突然闭上了眼睛痛哭,压抑的哭声听上去像垂死前的呜咽,沉重而诡异。   殇言。   殇言……   他颤抖着抚上自己脉搏,急速却似乎毫无异状的跳动让他更加绝望。   江熙来,   江熙来。   熙来——   我该怎么办?   议敌   杭州,凤凰集,小雪后。   江熙来和卢少秦等人一路同行,身后有一队万里杀弟子相护,一行人与市集的热闹格格不入,虽不算一身肃杀,也大大折损了此地的氛围。   陈行方一众人等皆在院落里站定,院中地势开阔,视野也极好,满地浅浅积雪在日光下散着光,透着无限温柔的寒意,自脚下蔓生。   陈行方打量卢少秦片刻,声音是略尖利的男声,一开口就带着几分阴险的意味。   “一别多年,卢兄别来无恙。”   卢少秦并不多舌,“这位江少侠亲眼目睹燕兄之死,乃是白云轩下手所杀,如此,尔等还欲投靠青龙会么?”   陈行方毫不在意,瞥了江熙来一眼道:“你说亲见便是亲见?我倒觉得他是四盟那边派来的说客,巴不得你我都归附他们脚下——”   江熙来持剑,眉宇间冷瑟肃然,“在下确是四盟之人。但燕大哥死于白云轩之手确是实情,人已去,活着的人不该拿这个说胡话,我虽人微言轻,却也知道敬重一下死者。”   陈行方嗤笑道:“别拿那些虚假的道义廉耻说话。”他一手握在剑鞘上,继续道:“卢少秦,你后面跟着这么多万里杀的人,是想直接开打?”   卢少秦摇头道:“只是为了你我谈话顺利。既然是来此把话说清,还是把兵器放下比较好。”   陈行方回头,一众人等皆颇为忌惮地按下手中兵器,他便也收了手,朗声笑道:“四盟最是满口仁义道德,料也不会对我们如何,否则那张和善的人皮可怎么继续披?弟兄们,都放心——”   卢少秦道:“青龙会蛊惑燕兄误入歧途,死于非命,昔日同门不但不为他报仇,还反投敌门,真要让他死不瞑目?!”   陈行方笑得直弯腰,“哈哈哈……卢少秦,你说起这种话真是脸也不要了,不知道还以为你和燕南飞如何情深义重,你这么大义凛然的,无非是想投靠四盟,跟我有什么区别?我只可怜燕南飞,死了就死了,咱们还拿着这个由头在这儿争论……”   卢少秦昂首怒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   江熙来冷眼看着双方对峙——昨日已经有数个昔日铁剑门人被暗杀,却都是些无辜群众,然而无辜的人总是最弱小。   尤离还来不及作任何应对——屠越龙蛰伏杭州多日,据点在流沙门附近,暗中派人下的手。这并不越矩,而且做得很好,尤离也不能说任何二话。   如此的口舌之争并不能定结果,而事实上他们意图不同,却互不相扰,爱去哪儿便去哪儿就是。然有几个人本是陈行方那一派,听了江熙来的证词,又见四盟人多,当即改了心意。   江熙来心中鄙夷,却因自己的立场,只能用沉默代替了满腔不屑。   周围的万里杀弟子倒没有什么异议,来者皆是客,仿佛只要不是敌人,就可以帮忙庇护。   萧四无吩咐尤离带人去清剿意图依附四盟的人马,自己本要带着人去收拾那些想入青龙会的人,合欢去找屠越龙汇合,接手那边的暗杀工作。   明月心不是说了——一个不留。   所以即便那些人是想入会,也不留。但是尤离说如此一来万一以后都没人敢来投奔了可怎么办——萧四无觉得好像也有道理,尤离便道反正百晓生那里制药人,冶儿那里制活人傀儡,自己那里也需要人试药试蛊,不如答应他们入会,然后物尽其用就好了。   他们落脚的地方在新月山庄。除了尤离在离开中途的客栈时脸色有些不太好以外,路途还算平安顺利。又过了整整一日到了这里时已是深夜,他在车中小睡了片刻,看起来还是一切正常,精神好极了,一路上也能和二人说笑斗嘴,并不单调乏味。   白云轩因着尤离的救命之恩格外周到殷勤,新月山庄的守卫并不多,多有丝竹之声依依传来,缓解了他们商谈大半日的疲倦。   萧四无和尤离手里各拿着一份探子的密报,涉及江熙来和卢少秦与陈行方的会面。大约很快,就会有人来投靠。而四盟那边正要对卢少秦等人加以保护,以防青龙会出手。   尤离本有些无聊地握着茶杯,低眸随意地看着,却很快有莫名的不安在他心游窜,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他畏惧,却想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又低着头掩着脸色,继续和萧四无交谈。   午后时趁着萧四无在房中休息,他勉强稳着脚步去往后厨。   后厨外间人来人往,空气也浑浊许多,不时有人向他行礼问安,然后又忙着去折腾锅碗瓢盆。   依蓝铮之前所言,一个蓝衣厨娘坐在角落洗菜,见他进来忙放下手里的东西道:“少爷有何吩咐?”   尤离扫视着桌上的食材,“我有些饿了。”   厨娘约四十岁上下,面容颇为沧桑,低声道:“少爷想吃点什么?”   尤离道:“我生性不喜甜,也讨厌油腻。”   厨娘道:“天寒地冻,油腻一些方能挨住杭州初雪。”   尤离听罢心中一松,道:“天寒可以运功相抵,吃东西还是要按我的喜好来。”   厨娘眸子一动,“那么我给少爷炒几个小菜送去房里。”   尤离轻松道:“好。”   言毕便走。   不过片刻她便捧着托盘进房,尤离随口道:“放这里。”   她走近,将几盘东西一一放在他面前,二人对视一瞬,尤离正要伸臂拿筷子,她已帮忙取了一双,恭敬一递,尤离接过时便有一卷小小纸条落在她手里,她低着头收手,继续恭敬道:“奴婢先告退。”   尤离嗯了一声,夹着菜,头也未抬一下。   房门一闭,他就轻轻地搁下了筷子,没有一点食欲。   最后终于忍不住去找白云轩,尽量淡然地开口问她:“五龙首,你这里有殇言么?”   白云轩点头,“有,公子不喜欢那东西,所以送到我这里的那些我很少用,楼主要去做什么?”   尤离道:“没什么,只是出来得急忘了多带几瓶,万一能用上呢——有备无患。”   于是殇言在他手里攥着,瓶身冰冷。又是利落入口,紧接着那种慌乱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随之而来的是江熙来清晰无比的模样——   他又一次被浓浓的震惊和恐惧包围,惊骇中不记得这样的惊惧已发生过几次。又一次扶着桌子发抖,听着牙齿颤抖的声响,抚上毫无异状的脉搏,又一次崩溃落泪。   这样的绝望之感让他呆滞到了深夜,萧四无破门而入时他坐在漆黑的房里发呆,被那人一把抓了起来。   “展梦魂是不是去了江南?”   尤离不意他深夜跑来问这个,拨开他手臂道:“是。”   萧四无道:“方才有江南的消息传来,上官小仙下落不明。你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尤离浑身一震,“下落不明?”   他被接二连三的意外搞得快疯,扶着床柱低沉道:“展梦魂是我派的,我派去暗杀上官小仙罢了,为什么下落不明——我又怎么知道?”   萧四无冷笑,“帝王州发话了,当初是上官小仙陷害你的——连那个所谓的目击证人,多日失踪的城门守卫也交了出去。说她连番陷害,假孕逼叶知秋弃了你,眼见事情要败露,让金钱帮旧部把自己劫走了。”   尤离淡淡的哦了一声,心中却满溢着恐慌,萧四无看不清他表情,压低了声音道:“她现在没了踪影,你觉得——她会不会放过你?”   尤离哼了一声,“她当然不放过我,因为我也不放过她。”   萧四无狠狠道:“这回可不是陷害你杀人那么简单了——良景虚,你窗户都锁好了么?别夜里进来个杀手把你给剁了——”   尤离道:“四公子傻了?新月山庄这么容易进来?我有那么容易死?”   萧四无鄙夷地笑了一声,道:“你以为你天天心不在焉的谁都看不出来?你想去找江熙来没人拦你——但是此事一出,你冤情一洗,八荒四盟又要心生挽回之意,夫人会很烦心。”   尤离听到江熙来的名字,呼吸都艰难起来,根本无法思考任何东西,不耐道:“她爱烦心就烦心好了,我管不了——四公子也管不了,夜深了,你可以回去了。”   萧四无站着不动,“你实在忍不住,大可去找你的小情人,但是夫人吩咐的事情,一定要做到——江熙来无灾无难的,你在烦心些什么?”   尤离笑道:“我知道他安好无事,不过……四公子,我近日好像记性越来越糟,老是忘掉什么事情,所以情绪不太稳定,您别生气。”   萧四无疑惑,“你忘了什么?”   尤离苦笑,“忘掉的东西我又怎么知道是什么,虽然我能想办法记起来,却又会忘,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萧四无道:“既然会忘掉,就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没必要去想。”   尤离闭着眼睛敷衍他,“好,我知道了,四公子可以走了。”   萧四无只当他太累,并不纠结这个话题,“你行动自由,没人限制你,但是时刻提防——懂我意思么?”   尤离点头,“我懂,多谢四公子提醒。既然我的暗杀失败了,能不能替我保密?否则二龙首又要生气了。”   萧四无讥讽道:“你知道她要生气,还擅自动手?”   尤离道:“上官小仙若真的死了,我自然愿意承担后果,但是她没死,又何必再惹二龙首动气……”   萧四无冷声道:“萧某保密便是,你好自为之。”   尤离栽在床上皱着眉头深呼吸,展梦魂的刺杀是必然会失败的,蓝铮早通知了叶知秋那边应对,展梦魂失手后再顺理成章地说上官小仙遇刺流产。   但是如今下落不明——   她根本不可能联系金钱帮,也不可能被她的人劫走。若她真的已经恢复自由,一定第一时间宣称叶知秋逼她假孕的真相,然而并没有。   那么这个,就只是叶知秋事发之后不知上官小仙被什么人劫走而想的说辞,只有先发制人,把事情栽到她头上,即便上官小仙真的说出真相,也不至于失了先机。   可是这消息传来就已过了些时日了,上官小仙仍旧销声匿迹。她的身孕人尽皆知,劫走她的人一旦发现她没有怀孕,还被软筋散弄得虚弱不堪,就该知道其中有问题了。   却也按兵不动。   那么这个人至少不是青龙会的人。甚至,也不是敌人。   他疲倦至极,绝望的感觉还在,凌乱的思绪怎么也理不清,却很快有浓重的睡意席卷他,如何也抵抗不住,最后终于闭上了干涩的双眼。   惊变   江熙来一听到江南来的消息就知道出事了。他虽知上官小仙不是被人救走,却也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离玉堂第一时间找到他,悲怒交加,让他尽力劝尤离回来。   江熙来当然非常信任离玉堂,却不敢把真相告诉他。他也曾如此信任燕南飞,虽然燕南飞另当别论,可到底是信错了。   所以只能沉重地答应。   离玉堂谈起卢少秦,语气有些疑惑道:“听说他在东越海边行医,口碑不错,可是接触了这个人,好像有点问题。”   江熙来忙道:“正是!”   他道出心头疑虑,与离玉堂不谋而合,详细地交谈半日,离玉堂严肃道:“只是没有什么实际证据,他就算不擅用剑,也可以推脱是多年来惰于剑术,或者入了他派,颇为棘手。”   江熙来道:“他虽古怪,却也没有什么不良企图的样子,我观察了好几日,也不知他到底什么目的。”   离玉堂道:“既如此,先让人将他看管起来,再行质问,不能放任他自由行动,出了什么差错就为时已晚了。”   江熙来便道:“如此也好。”   离玉堂还是神色沉重,“当日之事,我有我的顾虑,我虽不信他杀人,但他自己承认,上官小仙又那般咄咄逼人,我并不曾想会发展到这样。”   江熙来道:“离盟主,您是盟主,当然有些事情不能随心所欲,那事情说到底只怪我……”   离玉堂叹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要自责了,如今也不算很晚,只是上官小仙恐怕要对他不利,你又是他的——总之你也小心。”   他望着城门外,吩咐道:“卢少秦一行人在凤凰集外的民宅里落脚,那里已有万里杀弟子把守,你带人去引他回来,就说我有事跟他谈,把人弄回来便可。我们收到密报,近日青龙会就会有动作,你万事小心。”   江熙来心中酸楚未散,看着满城银装也毫无兴致,领口绒毛甚密,却无丝毫暖意,沉重地脚步在雪地上蔓延开去。湖边一丝绿意也无,路过财神阁时勾起与尤离的遥远回忆,情不自禁地徘徊不前,想起尤离为他运功疗伤的情景,眼角被风一过便红了起来。   合欢尚带着杀手在外逐一清理那些闲散门徒,萧四无去了一趟流沙门,看着陈行方为首的人马下跪请求:“求四公子收留!”   萧四无慢声道:“你们不配入潜堂,但也可以为我会尽忠。”   眼里的精光一闪,挥手道:“灌点药,即刻上路,送去给先生制药人罢。”   屠越龙来报称余下的铁剑门人皆在红衣林外,万里杀守卫严密,请求支援。   尤离看后几乎想笑,将来报往桌上一扔,淡淡道:“那么我去罢。”   白云轩正要添茶,闻言道:“今天你倒很积极。”   尤离道:“料理四盟那边的人我当然要积极,否则怎么证明忠心?”   马蹄踏雪,一路银白接连成片,林中静谧无比,隐约有杀意的金属光泽闪烁。   房门紧闭,院外有万里杀弟子站岗,江熙来道:“里面的人如何了?”   一守卫道:“没有什么意外,只是方才林子里好像有人,有一队人马去查探了,尚未回来。”   江熙来方要开口,另一人已道:“江师兄,上官小仙的事情我们听说了……”   江熙来微微一愣,又有人道:“咱们也觉得那五毒师兄可惜了,可是他投靠了青龙会,他日再见仍旧是死敌,江师兄,你可想清楚。”   江熙来垂首道:“这个……容后再议罢,我找他们有事,你们也时刻小心。”   房门后安静无比,江熙来方把手按在门上,突然警觉,向后退了一步便看到房门一开,一把锋利的长钩已到了他颈侧,房中数人皆被制住,堵住了口,反绑着扔在墙边,数个黑衣人刀尖相对。长钩的主人带着一张狰狞的面具,犹能看出他的笑容。   他指下一动,随后一把拽着江熙来进去,利落地合上了门。   尤离行到百里荡附近便抬手让人马停下,静静地看着积雪泛光,萧瑟的丛林中仿佛深不可测,尤离策马静静站了片刻,笑着道:“我等了半天了,还不出来?”   数十个人影接连跃出,有长刀直扫马蹄,尤离已先一步凌空而下,落地后短小突进闪至右侧,隐了身形冲手边一人影刺一刀,当场索命。   十几个血衣子都是真的暗杀高手,自然不是血衣楼门卫那样的战斗力。尤离也多日未曾动刀,动作却更快而凌厉,两道长钩在他胸前一晃,他已移至那人身后,看到那武器,心中就明白了大半。   那人招招无能,被尤离蜃气一撩,惊得退了两步,突而笑道:“良楼主真是好功夫。”   尤离眯着眼睛瞧他,“你是屠越龙的人?”   他坦然点头,尤离便道:“他以为,这几个人就能让我埋骨于此?”   那人道:“自然不会这样小瞧你——良楼主,我有东西给你,咱们让后面的人停手如何?”   尤离听着耳边的铿锵,方要摇头,却见那人从一旁拎了一物走近,当即冷了神色,厉声喝道:“都停手——”   身后的人本打得激烈,血衣子听到他命令只能停手而待。   那人佯装惊讶,“哟,楼主这么听话?”   尤离盯着他手中长剑,阴狠道:“你们把他怎么了?”   那人忙微笑道:“江少侠正和屠堂主促膝长谈,楼主要一起去看看么?”   尤离道:“你知不知道你会有什么下场?”   那人笑道:“楼主知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下场?”   尤离气得手中发抖,“那就请阁下带路。”   那人又道:“屠堂主说了,楼主是很危险的人物,为保在下一路平安——”他递过一深色瓷瓶,“楼主把它喝了罢。”   尤离接过一看,冷笑道:“你们这么怕我,我不喝这软筋散,你都不敢近身?”   那人道:“小心一点总没错。”   尤离道:“我这十几个弟兄……”   那人一击掌,又是二十多个人从林间而出,笑着道:“黄泉共为友。”   尤离怒道:“你敢?!”   那人道:“这事大可栽到四盟头上,楼主自身难保了,就不要卖弄慈悲了。”   身后的铿锵之声又起,尤离不想回头,盯着手中药瓶——原以为屠越龙不过是虚言情报,设伏或借四盟之手设个陷阱,不想来人拿着江熙来的剑。他猛地一灌,狠狠掷开道:“可以了罢——”   那人递过一个斗笠,轻声道:“麻烦楼主戴上。”   屠越龙坐在江熙来面前,只是一味地打量他,直到江熙来厌恶地避开他目光,方道:“原来那小子喜欢这样的……”   江熙来冷冷道:“你想做什么?”   屠越龙阴森地给他倒茶,“良景虚……他好像很能耐,想把他请来一叙颇费功夫。好在有你相助,很快你们就能情人相见了。”   江熙来见卢少秦并不在房中,了然道:“卢少秦是你的人?”   屠越龙道:“卢少秦不是我的人,他已经是死人了。不过你见到的卢少秦是我的人。”   江熙来道:“那你又是什么人?”   屠越龙道:“青龙会雷堂堂主,屠越龙。”   江熙来语气轻蔑,“未曾听过。”   屠越龙嘴角一抽,起身将江熙来一把拉了起来,一手嵌住他下颚,拿过桌上一药瓶尽数灌了下去。随即低声冲窗边一人吩咐:“让外面的人动手,料理干净。”   江熙来被呛得连连咳嗽,剧痛从心脉迸发而出,疼得伏在地上抽搐。   屠越龙道:“这是以往雷堂逼供时用的药,不会死,只会疼,你现在听好了——我是雷堂堂主屠越龙,记住了么?”   卢少秦推着尤离到了院口时已是满地血迹斑驳,尤离脚下一顿,他微微一笑,道:“楼主莫要欣赏这雪地红花了,屠堂主等久了。”   尤离被推进门中的一瞬间便碰落了斗笠,看到地上的江熙来,两步扑了过去拥住他,然他一个劲地发抖,疼得满头是汗,尤离抚过他手腕,怒得脸都要扭曲了,转头逼视屠越龙——   “你做了什么?!”   江熙来听到他声音,艰难抬头,虽然剧痛缠身,声音低哑却欣喜:“阿离……”   尤离的失力感越来越重,几乎快扶不住他,眼睛牢牢盯着他的脸,尽量安抚他:“我在。”   屠越龙喝着茶道:“良楼主莫担心,又不是什么□□。”   尤离阴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屠越龙道:“良楼主刺杀失败,死在万里杀手中——因公殉职,烈士啊……”   尤离感受着江熙来的抽搐,怒得脑中一片空白,屠越龙已走近俯身,一把提他起来,在耳边恶狠狠道:“你还记得那日斗场里你我是如何相谈的?如今地位好似换了,你该不该换一种语气跟我说话?”   卢少秦走过去挽起江熙来,拿着一方绸绢擦了擦他额上汗珠,笑道:“江少侠生的很俊俏,堂主怎么忍心……”   尤离扭头怒喝:“别碰他!”   屠越龙一把将他掷在地上,狠狠踏在他手腕——“不碰他?碰你么?”   尤离依然笑得出来,“你——就凭你?你能碰吗?”   屠越龙骤然暴怒,长钩一晃便在他胸口划出一道长痕,尤离一声未出,身子被那力道带得翻倒在地,声线却很平稳,“屠越龙,你怕不怕,我把那事情说出来?”   屠越龙且怒且惧,“你敢?!”   尤离急道:“放了他——立刻马上!”   屠越龙道:“你敢说出来,我就敢让这一屋子人跟他好好快活快活——”   尤离道:“你不怕,我也不怕,看是我说一句话快些,还是你们动手快些……”   他转眸怒视卢少秦,“把你的手拿开!”   卢少秦收手起身,轻笑道:“堂主,你这楼主脾气好大。”   屠越龙道:“年轻人气大,话也太多,不如割了他的舌头。”   江熙来闻言猛地抬首,被卢少秦一钩架在颈间,“少侠别乱动。”   屠越龙凑到尤离耳边低声道:“你大可说出来,反正我把这些人都杀了便是。不过他们死前能跟你的情人共赴巫山,也值了,是不是?”   尤离闭眼喘着气,缓了语气道:“你心里有火冲我发就好了,对不对?屠堂主,你我共事多日,从未有争执,临死了,能不能也好说好散?”   屠越龙道:“冲你发?良楼主,你最能忍了,没什么能让你痛的,除非——他痛,是不是?”   他头也不回地往后扔了把匕首,“江少侠,你捅自己一刀,我就放弃那个打算,如何?”   尤离无力起身,声音真的开始发抖——   “别……熙来……”   屠越龙已抽出匕首,揪住他长发,江熙来摸索着握起那把短刀,照着肩头狠狠插了下去。那种低沉的□□在尤离听来刺耳无比,却连过去扶住他的力气也没有,终于低着头攥上屠越龙衣角,恳切道:“屠堂主——要杀要剐快动手好了,你不怕萧四无回了新月山庄,发现了端倪会赶过来?”   屠越龙道:“流沙门的人正拖着他谈事情,你我有的是时间。”   尤离道:“你不想看我捅自己一刀?何必要伤他……屠堂主,血衣楼楼主不是我自己要当的,都是身不由己,反正我要死了,能不能给一个痛快?”   他没有力气转头,轻声问向江熙来——   “熙来,我发现一件我无力解决的严重问题,严重到让我夜夜崩溃得想死,反正现在都是要死了,你陪我去死好了,好不好?”   江熙来勉强睁着双眼吃力望向他,刚开口就听见左边窗边一声骤响,几个黑衣人忙两步窜了过去,却是右侧窗户被猛地击开,然却没有人影,一屋子人面面相觑之时,尤离已察觉到来人的身形,便见龙鳞刺刀光一现,一刀结果了江熙来身边的卢少秦,扯过了肩头冒血的少年,身形极快,破门而出前还能有时间精准地抽刀削退屠越龙惊慌之下甩出的长钩。   杜枫架着江熙来飞跃而下,后者满手是血,惊急道:“不——前辈!救他——求你——”   杜枫冷声道:“你闭嘴!他不用我救,萧四无已经快到新月山庄了,自会去救他!”   遍体鳞伤   屠越龙眼见那人身手如此迅猛,深知不敌,满心的怒火让他一把掀了桌子,几步走到墙边长钩一掠便让一人的颈间划开鲜艳的长口,犹不解气,一把抽过身旁手下的长刀,猛砍数下,鲜血喷溅,在墙上绽放了无数明媚血花。   尤离心中一松,突然失去了所有力气,伏在地上笑个不停。   屠越龙走近两步,弯腰捡起匕首狠狠插在他肩头,扭动着扩大了伤口,却压不住尤离持续的冷笑。   “你笑什么?!”   尤离咳嗽两声道:“笑你废话太多,早杀了我们就没事了,非要用着卑微的手段来折磨我一下,结果……”   他低头看着鲜血蔓延,摇头道:“不过无妨,我是真的不太想活了,屠堂主快动手。”   屠越龙狠狠给了他一巴掌,长钩在他身上来回数下,不似刀剑的尖利,长钩尖端带出的疼痛极细,因衣物纠缠,划得越加坎坷而漫长,肩上伤口深可见骨,源源不断地冒着血。午后的天气阴沉,没有阳光洒落在院子里,房门大开,冷风迅速降低了他的体温。   屠越龙打得累了,扔了长钩道:“你们!打——”   尤离残余的神智忆起昨日午后服过殇言,余光瞥到外间天色,虽不知具体时辰,也知又要过了足足十二个时辰了。   这种无奈比身上的疼痛更让他崩溃,有人提他起身,不知是长鞭还是什么,只听见了衣服被抽裂的声音,转而后背被墙壁撞得生疼,落地时压到手腕,疼得眼前一花,却别无杂念,也没有时间□□哀嚎,心里一直默念,   别,别忘……   江熙来。   熙来。   熙来……   江熙来——   别忘……   直到肩膀有猛烈的疼痛让他突然回神,拼命地聚焦视线,看到了屠越龙狞笑的眼睛。   萧四无听流沙门的人乱七八糟地汇报了许久,终觉不耐烦,冷冷地环视着几人,隐约有种不祥的感觉,策马疾驰奔回新月山庄。   白云轩万分焦急地在门口徘徊,听到马蹄声刚放了点心,见是萧四无,愁眉便又漫了起来。   “四公子,良景虚还没回来。”   萧四无惊疑:“他去哪儿了?”   白云轩道:“屠越龙请求支援,他便去了,刺杀而已,耽误了这样久,会不会出了事?”   萧四无道:“他去了哪儿?!”   白云轩递给他屠越龙的来报,“红衣林我派人去过了,没有人。”   萧四无杀意骤起:“他们不在红衣林——所有人,跟我走!凤凰集——!”   院子里一片雪白,但遍地狼藉。   涣散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血。   血,都是血。   尤离抬起双手,牵引出伤口动荡灼热的疼痛。   他茫然地喘着气,最后扑倒在了地上。   一点点,一点点地,向着前方爬行——   每一道伤口都让他清醒——   我忘了什么,好像又忘了什么。   留下一路血迹斑驳。   屠越龙放任他缓慢地移动着身体,然后两步走了上去一脚将他踹得翻过身去。   “你能爬到哪儿去?”   他俯下身揪住他的头发,狠狠提他起来,指尖划过他因失血而苍白的脸,虽然这么虚弱,但是依旧好看啊——   “你长得真的很不错啊良楼主,你们几个,过来——”   他浑身都在疼,疼得发烫,但是指尖却是冰冷的。   “我不能死……”   他的声音又低又小,有人凑过来捏着他的下巴让他转头,盯着他空洞的眼睛,笑着问:“良楼主说什么?”   那人手里一松,他便又跌回地面,背部狠狠撞在碎石瓦块上。   他拼命地睁着眼睛,又一字一字地坚定道:“我——不——能——死……”   屠越龙只能冷眼看着,恼羞成怒地扯着他头发听着他微弱的呼吸,一把扔开道:“方才不是还求死吗?真是善变——你们玩罢——”   几人将他围住,其中一个蹲了下去贴近他冰冷的脸,挑衅道:“你不能死?我偏要杀了你——”   尤离固执地握住他手腕,一个摇头都耗费他所有力气。   “不——不能死,我不能死!”   那人哼了一声,尤离已抽搐着撑起身来,很快又脱力,伏在地面喘气。   有人狠狠一脚踢在他肋骨上,一瞬间仿佛听到了骨头断裂的声音——清脆无比。   尤离一口鲜血涌了出来,整张脸都贴在了地面,冰冷的雪又让他清醒起来,痛得蜷缩成一团,却很快被人拉开了手臂,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往石桌上一扔,又是剧烈的疼痛从他背后蔓延,再无力气动弹。   不能死……一定不能死……   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不能死。但是这个意念无比坚定,盖过了每一处伤口的疼痛。他还记得在云滇时被逼得跳崖的情形,他本来最憎恶这样的事情,他可以咬舌自尽,可以自断筋脉,却怎么也无法动手。   他不记得同心蛊,他忘了很重要的事情,却记得他不能死。   “不想死是吧?把爷伺候好了,就饶你一命~”   很快有人俯身过来胡乱的啃咬他的颈侧,将他的领口往两边撕扯,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只能微弱地重复——   “不能死……我不能……死……”   “别杀我……救……救救我……”   有人狰狞地笑着回应他——   “放心,一定让你快活!”   几人终觉石桌太小施展不开,便又将他往地上一掷,尤离双手摸索着地面,不知该往哪里逃,但他也确实没有力气逃。   肩上的伤口被恶意地按压,使他闭紧了眼睛,不断地颤抖抽搐,直到那力道消失,他的呼吸仿佛才回来。   只听到身后一阵嘈杂,原本喧闹的□□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尤离依旧在试图爬行,眼前什么也看不清,指尖一片鲜红,肩膀的伤口继续流血,随后身后传来惊恐的求饶声,筋骨断裂声,便有脚步逼近他,有人一把抓住他双肩,他机械般的话语仍旧在重复——   “我不能死……”   萧四无怒得几乎要疯——尤离满身的血痕,肩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深可见骨,仿佛能看出那把匕首到底有多长。脸上血迹点点,浑身发抖几乎不能喘气,颈间数点红痕,衣服已经被撕裂,他方一抱起他,就发现他肋骨断了几根——   “救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他在他怀里祈求——   “救救我……”   一手攥着他领口,将鲜血染上他纯白的衣色。   周围的几个人已被潜堂的手下一通拳打脚踢,在地上翻滚着求饶,屠越龙被拧断手腕,仰面瘫倒晕了过去。   萧四无封穴止血,声音里含着滔天的怒火——   “都带回去——!!”   尤离的体重,萧四无抱起来毫不费力,将他抱进马车里不过数步,已经让他又吐了几口血。   萧四无抵住他肩后,真气源源不断地冲进他心脉,片刻后终于让他呼吸顺畅许多。   有药粉撒在他肩上伤口,很快止了血。   一件暖绒绒的大氅将他裹了起来,却不能让他感觉到温度。   他还在发抖,就是不闭上眼睛。   “不能死……我不能死。”   “救救我……”   萧四无垂眸低声回答他:“你不会死。”   尤离听罢便闭上了眼睛,不省人事。   萧四无听着他低弱的呼吸——   为什么他这么怕死?   白云轩小脸煞白,看到尤离这满身的血,惊得美目一瞠,“这是怎么搞的?!”   萧四无动作极轻,已将他放在床上,“别废话了,过来救人!”   他利落地解开尤离腰带,露出满身的创口,有些因血液已干而粘连着伤口,他稍微一动就看到闭着眼睛的人眉间一蹙,然而刻不容缓,只能动手。   “他肋骨断了,肩上伤口很深,应该还中了软筋散一类的东西……五龙首!救人!”   领口尚沾着暗沉血迹,萧四无也没有心思管,看着下面几个面如土色的人,再指着面如死灰的屠越龙,阴森地开口:“阉了他。”   “就在这里阉。”   立刻有人按住剧烈挣扎的男人,这人吓得几乎快口吐白沫,浑身抽搐。   萧四无道:“他什么情况?吓成这样还没阉就死了,先给他喂点药!”   一个手下皱着眉头把了把脉,脸上突然浮现了极玩味的笑意,上前凑到萧四无耳边低语了一句。   萧四无突然大笑,恍然大悟地看着屠越龙挣扎,“我说怎么方才你只在一边看——屠越龙,你已经算个太监了,好像不用阉了。”   屠越龙的脸上被浓重的羞辱覆盖,痛苦得无法言语。萧四无朗声道:“我说为何雷堂颓败至此!堂主不举,雷堂如何重振雄风?”他笑罢怒意不减,“但是有总比没有强是不是?所以,阉了他——”   “剩下的人……”他杀伐的目光一闪,“先砍了手脚,注意,好好止血!都不许死!”   话音刚落,合欢已带着一身杀意冲了进来,正好看见有人手起刀落,屠越龙的哀嚎不绝于耳。   萧四无瞥了合欢一眼,见他苍白脸上的噬人目光,“你去看过他了?白云轩告诉你了罢——”   合欢盯着他胸口的血迹,哑声问:“他们把他……”   萧四无的怒气又被挑了起来,急促道:“没有——差一点……”   合欢心中稍稍一松,转而盯着昏死过去的屠越龙,厉声冲几人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止血!这么容易就让他死?!”   白云轩进来时看着手下手忙脚乱地收拾着几个昏死的人,目光也冷冷的,不带丝毫怜悯,回头吩咐弟子道:“去多拿点止血药。”   合欢急迫问她:“他如何了?”   白云轩道:“没有致命伤,都止血包扎好了,只是那么多的伤口,夜里一定会发烧。得派人看着……”   合欢闻言便冲了出去。   萧四无神色稍缓,“没有致命伤?他害怕极了,以为自己会死。”   白云轩道:“失血太多,体温太低,就会有濒死的感觉。”   萧四无道:“除了这些伤,他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他说最近记性有些差。”   白云轩摇头,“没有任何异状,记性变差了……也可能是他精神太紧张。”   萧四无道:“不会是中毒?”   白云轩道:“没有。何况,谁能给他下毒?他练着流毒,抗药性本就很好,常人的药量用在他身上效果还不显著,我喂他吃了止疼药,都得多用些才生效呢。”   萧四无便不再深究,眉间阴森不减,“谢谢五龙首了,你可以去歇息了。我接下来要吩咐的事情,不太适合女人家听。”   白云轩淡淡看他一眼,便缓缓转身去了。   萧四无坐在椅上喘气,目光狠厉道:“去牵几只雄犬来,喂好药,跟那几个畜生一起,放屋里好好快活快活——尤其是屠越龙!给我看好了,续命丹就放在一边,让他好好快活一整夜!若是中途给死了,你们别怪我无情!”   他扭过头揉着眉心,“还有流沙门的几个人,即刻带回来,砍了手脚一起扔进去——回报夫人,铁剑门人都已经清理干净,详情我过几日会去信给她。”   黄昏的余光笼罩杭州,离玉堂也因江熙来久久未归而亲自去查看,只看到满地血迹斑驳,数个万里杀弟子横尸周遭,林间还有数人死于非命。   院中杂乱不堪,到处都是血,一道长长的血痕在中央无比刺眼,该是有人浑身是血在这里挣扎前进,才有这样的痕迹。   屋内的数人皆已死了多时,满墙黑红色似花朵凋残,惊心动魄。   离玉堂几乎以为江熙来已经身故,总算有弟子奔来回报江熙来已被救了回去。   杜枫微怒地看着醒来的江熙来,“万里杀这么不中用!人都进屋了外面的人一点都没察觉——”   江熙来道:“卢少秦里应外合,不能怪他们……他们已经丧命,都是无辜的……”   杜枫道:“待会儿离玉堂来了,你怎么说?”   江熙来道:“屠越龙和万里杀的人两败俱伤,仅此而已。”   杜枫道:“也罢——我以为你一醒就急着要去找他,确定他没死才罢休。”   江熙来哽咽着喘息,“我知道他没死。”   杜枫微微一愣,江熙来却已要哭:“可是我好担心他……前辈……”   杜枫忙道:“好了,别哭!入夜后我去新月山庄刺探一下。你那一刀捅得太深,好不容易止血。那药虽然不是毒,也极消磨体力,你下不了床,好好吃药罢——”   余痛还在心脉里游走,刺激着江熙来的神经——   熙来,我发现一件我无力解决的严重问题,严重到让我夜夜崩溃得想死……   江熙来无力地闭眼——   阿离,到底是什么事情严重到想死?   尤离自然不能回答他。   他因药效而麻痹了痛觉,又因突来的发热而迷乱,似醒未醒,半睁着眼睛发抖。   床边的合欢不敢碰他,又怕压到断骨,小心翼翼地扶着他喝了药,多加了一剂安神汤进去,焦急地祈求他快睡过去。   他多半看不清眼前,嘴里却叫他的名字。   “欢儿……我很冷。”   合欢本以为他会和以前一样喃喃地唤江熙来,听到这一句惊喜不已,在他耳边哄道:“闭上眼睛快点睡,很快就好了。”   他沙哑的声音又在继续,“欢儿……我好像忘了什么……你帮我想一想……”   合欢只当他发着烧胡言乱语,伸手合上他眼睛,“别乱想了,快点睡罢——”   他挣扎着,抵抗着,还是因沉重的力量闭上了眼睛,人事不知。   萧心   辗转浅睡,耳边好像一直是尤离的虚弱声音——   我不能死。   这本也不奇怪,人都有求生的本能。但是根据收集回来的情报显示,尤离在那种情况下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求死。   为什么这回却如此?   萧四无披着一件斗篷出门,唤了一个人过来。   “去问屠越龙,怎么把良景虚擒住的。”   以尤离的武功和警惕性,不会轻易中软筋散,更遑论让他自己往屠越龙那里去。必定用了什么诡计。   转身进屋点了灯,很快有侍女奉了热茶进来,萧四无看什么都不顺眼,皱眉道:“大夜里喝茶——更睡不着了。”   侍女一跪,忙道:“回四公子——这是良楼主来了以后配的茶,虽然叫茶,但是安神,其实是味道尚可的药汤。”   萧四无略微尴尬,淡淡道:“放桌上,退下。”   拿起来轻嗅一下,并没有药材的清苦味道,反而有点甜香。   于是缓缓喝了一杯,手下便进来回报——   “回四公子,屠越龙说了,是以江熙来为人质要良楼主过去的。逼他喝了软筋散,还逼江熙来捅了自己一刀,随后江熙来被人救走了。”   萧四无的声音比夜风还冷。   “知道了,没你的事了,别让屠越龙死了。下去罢。”   手下恭身后退,与一道浅白人影擦肩而过,行礼道:“五龙首!”   白云轩温和摆手,“夜深了,你们都去休息罢。”   萧四无抬眼一瞥,淡淡道:“庄主还没睡啊——”   白云轩在桌前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闭目品了品,柔声道:“这是良楼主来了新月山庄后配给我的,宁心安神,有助入睡。味道清甜,很合女子的口味。四公子觉得怎么样?”   萧四无扭头,“尚可,我不是女子,不如你这样喜欢。”   白云轩道:“但四公子应该多喝点,今天你动了很大的气。”   萧四无道:“行动险些失败,还折损一个楼主,倒显得我办事不利了。”   白云轩和暖的目光拢上他,“是么?”   萧四无突然笑了,“你看出来了是不是?”   白云轩娇俏一笑,“前几日和先生通信,听说他那儿余了一枚灵物,想讨来炼药,不想被四公子捷足先登。不知四公子要那灵蛇做什么?”   萧四无坦然道:“送给良景虚了。”   白云轩笑道:“我猜也是的——良楼主出身五毒,云滇蜃林中奇物无数,一般的东西恐怕入不了他的眼。”   萧四无被她温和的语气消磨了些烦躁,声音终于正常了,“庄主想说什么,不妨直言。”   白云轩道:“白日里人多口杂,四公子又在气头上,我也还需斟酌,有些话便未说。”   萧四无道:“怎么?”   白云轩道:“我给他上药时,他一直念叨着‘我不能死’……我把脉时他虽没有什么异状,却有点小问题。”   萧四无道:“什么问题?”   白云轩道:“别急啊,不是中了毒,而是什么蛊的痕迹,极浅极微,已经在他身上有一段时间了。”   萧四无皱眉,“蛊?他就是用蛊高手,谁能给他下蛊?”   白云轩道:“大约是没人可以的。所以我猜,是他自己下的。回去翻查了很久,好像找到了答案。”   萧四无忙问:“是什么?”   白云轩的声音轻细柔缓,每说一句就让他心里的怒气更盛,待到白云轩离开,茶已没了温度,桌前的人阴沉着脸,凝重地盯着烛火殷勤燃烧。   日光透过屋里的围帐洒落到尤离身上时已经变得十分浅淡,他刚想动一下就觉得右侧一阵抽疼,呼吸都受阻。   他醒了,除了浑身隐隐作痛之外没有任何异状。他知道肋骨断了,所以呼吸都带着疼,这倒也没什么,还不至于让他耐不住。   昏迷前的记忆还在,却只记得眼前的鲜红,灼热的疼,还有凌乱的□□——   怒火骤燃!   然而再之前,又发生了什么?   没有力气想了——反正不过是一番折辱。   他皱着眉头喘气,筋疲力尽中只嗅到床边的药草香气,然后听到了门外的低语。   合欢的声音比平常更轻,还是带着他惯有的小性子,“蓝护法已经回公子那里了,血衣楼一个主事的也没有,几个男男女女天天闹腾成何体统?杭州的事情已经完了,不能再耽搁,尽快回九华得好。”   萧四无倒不像对尤离那样句句反着来,只问了一句:“五龙首觉得呢?”   白云轩依依道:“良楼主一身的伤,实在不宜奔波。”   合欢听她这样说,急急道:“他身体真的那么弱?”   白云轩道:“不是体弱,那些伤口倒没什么,但是骨断了,手腕还折了,这都不运功过气能治好的。比如——我把你手腕拧断了,没个十天半月能好么?他现在动一动都疼,你舍得他颠簸一路么?”   合欢一时语塞,沉默了片刻道:“好罢——就听五龙首的。”   白云轩离去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随后是萧四无冷冷的声音:“他昨夜没事罢……”   合欢有些不耐,道:“吃了药就退烧了,没事。”   萧四无道:“你今天好像气性很大啊。”   合欢仿佛是笑了,“能有四公子气性大么?我听说柴房里狗吠人嚎,恶心得要命。”   萧四无也笑了,“我也觉得很恶心,但是这才适合他们,你不觉得解气么?”   合欢道:“也是,很解气。可是我听着一些风言风语,四公子这回气得有些过了罢……”   萧四无道:“铁剑门区区残孽,搞成这样真的有够丢人的,何况还算是血衣楼内讧——你们小小一个楼,比我潜堂还复杂……”   合欢道:“我早说了,屠越龙不可靠,只没想到这个人这么下贱!”   萧四无不想再谈那些混蛋,“行了,进去看看他。”   合欢动了一步道:“四公子脸色不太好,恐怕昨晚没休息好罢?这里我守着就行了。”   萧四无道:“你已守了一夜,可以去歇一下了。”   合欢冷声道:“萧四无!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尤离听得心烦透了,想抬手揉揉眼睛,手腕突疼,便猛地咳嗽起来。   合欢一个转身就奔了进去,萧四无跟在后面,尤离已缓了一点,沙哑道:“我呼吸都有点困难……”   萧四无道:“肋骨折了就是这样,慢点吸气。”   合欢拿过一边煨着的药罐倒了一小碗,扶着尤离艰难起身,正要喂他,萧四无突然道:“等会儿。”   他转身下楼找白云轩,“庄主,你们这儿姑娘这么多,什么蜜饯绵糖之类的有罢?”   白云轩了然一笑,便去房里拿了一袋给他。   尤离本来不喜欢甜,但是药苦,相比而言那就还是甜一点好了。   盯着合欢的眼睛,很快就有莫名的恐慌和不安窜了出来,又很快被呼吸带出来的疼痛掩盖,此时根本不容他思考。   听着窗外的轻响,他呆呆问二人:“什么声音?”   合欢道:“积雪落地的声音,雪下得还不小。你养好伤说不定还能去看看断桥残雪。”   萧四无却道:“天寒地冻的,还是好好在屋里呆着罢。”   尤离缓缓躺下去拢紧被子,低低问:“屠越龙呢……”   萧四无忍不住冷笑,“他正在快活,我保证他活到你能去看他的时候,一定不让你失望。”   尤离听着这话觉得不太对,对上他漠然的眼神,只道:“好罢……我想继续睡……”   合欢笑道:“好,你再睡会儿,晚饭时候我再叫你。”   萧四无拍拍合欢肩膀,“让他休息,跟我出去,我有事跟你说。”   内室里只有萧四无白衣萧瑟,合欢暗灰色的长袍肃杀黯然。   合欢悲怒交叠,细长的五指紧紧一握,“同心蛊……一个死了,另一个也跟着死,是不是?”   萧四无点头,“所以你该祈祷江熙来长命百岁,不然——”   合欢道:“我本也没想杀他!”   萧四无轻笑,“屠越龙用江熙来的一把剑就让良景虚喝了一瓶软筋散,自己跑去了。”   合欢听罢更怒,“真是感天动地的情义……我终于明白王母娘娘为什么不让牛郎织女在一块……这样的情义看起来好该死——”   萧四无看着他一脸妒火,像哥哥看到了任性的弟弟,摇头道:“你瞧,气成这样,还说不想杀了江熙来?我把这事情告诉你,不是要气你,只是我想说——即便你不杀江熙来,难保他哪天死在什么人手上是不是?”   合欢不甘而忐忑,“就是说,上一刻他还好好的躺在我边上,说不定下一刻就到地下,跟江熙来携手去黄泉路赏花了是不是?”   萧四无道:“所以啊,我已经让人去蜃月楼叫个人来,好好看看怎么解决你这个难题。”   合欢突然回神,“只是我的难题?萧四无——你别觊觎邻家的美玉,尽管些不该管的……小心没摘着花,还被蜜蜂蛰了。”   萧四无笑得坦荡无比,“你们这几个孩子真是有趣,我在帮你,你还要骂人?你打得过我还是吵得过我?”   合欢侧头蹙眉,“四公子长日无聊,管些闲事也无所谓,且说怎么办罢。”   萧四无淡定地喝茶,“反正他还要在这儿养几天,等会弄蛊的人到了,总有办法。”   合欢眼神一凛,“你想把它解了?你疯了——他要是知道了还不闹翻天!”   萧四无道:“总能有不让他知道的办法,这是你我之间的秘密,还没成功前不要露了风声,你跟他这么久了,也知道他敏感又心细,你可一定绷住……”   合欢道:“不就是装——我最会这个,他也很会这个,我们俩互相装了多久了,到现在都累得慌,不过我倒无所谓,四公子放心好了。”   他莞尔一笑,掌心的刺痛盖不住满心幽怨,“四公子,我很后悔。江熙来救他一命就折腾到现在——我早在东越救过他了!凭什么他就对江熙来这样!你尽管放手去折腾!把那鬼东西解了——我就亲手送江熙来上路!没了江熙来——就没有这些事情了——不不不,他要是能把江熙来忘了多好!四公子,你求求百晓生,有没有什么能失忆的东西……”   萧四无看他失态的模样,只淡然一笑,吹着茶叶道:“好了,别跟个怨妇似的,你不跟他提江熙来,他也不会在你面前说道。”   看着合欢低着头喘气儿,朗声叫了手下过来——   “屠越龙和那几个人……暂时停了。该喝药喝药,该治伤治伤,怎么整我不管——总之不许死!”   几个畜生还得再活几天,说好了要尤离亲眼看到,不能言而无信。   恍悟   凌晨,新月山庄。   他已经可以自己起身,在晚饭后看着合欢疲倦的神情颇为不忍,再三强调自己已经没事了,不会再发烧,让他回房去休息。   他不情愿,但是连日以来的确很累,便在尤离柔声的安抚中回房了。   而后萧四无跑来看了他一眼,斗嘴两句,笑言他能跟自己顶嘴了,便是真的没什么事了,听他声音越来越哑,看他神色越来越倦,便也告辞离去。   于是尤离轻松地睡了过去。   却在此刻突然醒了。   他被一股恐慌弄得辗转反侧,挣扎着坐起来,一边感受着已经很轻微的疼痛一边自问。   这是怎么了?哪里不对劲?   有一种空洞的不安在脑海里徘徊,心脉的动荡突然提醒了他——   我是不是忘了什么?   喘着粗气慢慢回忆,却发现他连合欢衣角的花纹都记得清清楚楚。新月山庄从门口到他房间,一路上的花草陈设也非常清晰。   再继续想——屠越龙的狞笑让他恶心,再往前回忆——   有模糊的人影和虚幻的声音——   阿离。   谁这样叫他的?   合欢向来叫他“阿良”,萧四无唤他“良景虚”,叶知秋直呼他名,唐竭叫他“梨子”。   谁一直叫他“阿离”?   好像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这种恍惚的感觉仿佛不是第一次了,之前自己是怎么应对的?   他忆起手中瓷瓶的冰冷温度,立刻动身下床,虚浮的脚步站不稳,险些栽下去。殇言摆在墙边的架子上,像黑暗里一束泛着幽光的花朵,引诱着他过去。   疼?还管什么疼?!   连扑带爬,踉跄悲壮地握到那冰冷的东西,不知道里面有什么惊天的真相在等他。   殇言——真的很殇。   他被呛得眼睛通红,却终于又一次知道了真相,他算不清这是第几次,也知道约十二个时辰后这个情形又要重演——   江熙来被杜枫救走了,肩上的伤怎么样了?   他捂着断骨伤处闷声□□,刻不容缓,急迫地换了衣服,因着右手的伤,难以加快速度,心急如焚,无助地系上最后一颗盘扣,掩住疼痛带来的神色,跌跌撞撞地下楼。   守卫们大惊失色,却也安守礼数——   “楼主,这么晚了你这是做什么?”   尤离拼命用最淡定的语气道:“我有急事,不要声张。你们就当没见过我。”   撂下这一句,喝止几人的跟随,一个人奔出了新月山庄。但是接下来该去哪儿?要去哪里找江熙来?   他望着浓墨般的夜空,寒风的温度好像可以麻痹伤口的疼。   一路仓惶,一路惊惧,疯癫一般地往万里杀的驻地去——不是想去送死,只是想问江熙来在哪儿。   肋骨的疼很生硬,好像要戳进脾脏里,穿透血肉,划断心脉,致他于死地。   城门已闭,有守卫一把拦住他,看他发髻散乱双眼空洞,惊疑道:“这么晚了进不去了,你什么人?!怎么这幅样子?”   他好像听不懂,或者听不到,但是知道面前有人,低哑问他:“万里杀的人在哪儿?江熙来在哪儿?!”   守卫几乎要以为遇到了疯子,一把推开他,触动伤处,让他骤然摔了下去。   其实他很清醒,他没有疯,他只是想知道江熙来在哪儿。   守卫的□□正要抵上他脆弱的咽喉,已被人大力扶了起来,两声喝走了守卫。   他看到面前熟悉的容颜,眼睛里焕发了生机——   “前辈!前辈——熙来呢?!江熙来呢?前辈——我活不成了!他在哪儿?他在哪儿?!”   杜枫未因他的模样而惊疑,一面拽着他前行一面道:“伤成这样还大半夜跑出来,我也看得出你活不成了。”   夜中雪景如画,一路接近着西湖——   他曾说会和江熙来在这里置一间小屋。   白天做些营生,晚上看着西湖月景聊天。   春来的时候去开封踏青,   夏天游西湖看满目荷花,   秋天的时候可以去徐海看落叶秋韵,   冬天去东越瞧瞧。   天香的花灯远近驰名,听说七夕去更好。   中秋我带你回云滇——   杜枫不知道他为什么在哭。这也是他头一次看到尤离哭泣。能让他在别人面前哭出来,那事情一定严重到了极点。   江熙来被杜枫的破门而入惊醒,尚未开口就有一个冰凉的人扑进他怀里,熟悉的声音带了浓重的惊慌失措,哽咽地呢喃他的名字——   熙来……   江熙来——   江熙来!   杜枫一头雾水地关了门。   江熙来不能相信这不是梦。   忐忑不安地唤他:“阿离?”   尤离捂着腹部□□,一把按住江熙来的手腕,摇头道:“没事——肋骨断了而已。”   “你肩上的伤没事罢?”   江熙来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什么叫肋骨断了……而已?!还有——你怎么来这里了?”   尤离看到他的眼睛,不知如何解释,只能勉强微笑:“太想你了,过来看看。不会出事的。”   江熙来很怀疑:“你哭过了?发生了什么?”   尤离道:“没有,风大,吹红了眼睛。”   他试探着轻轻抚上他肩膀,固执问道:“伤口怎么样了?”   江熙来道:“没事了,别担心。倒是你,究竟怎么了?”   尤离迟疑着,终究只道:“没什么,真的是太想你,忍不住来找你。”   江熙来轻轻环住他,“你之前说,有一个严重的问题,严重到你夜夜崩溃得想死——是什么?”   尤离笑道:“没什么,是我说来刺激屠越龙的,我越求死他越不会杀我,对不对?”   江熙来还是觉得尤离有事情瞒着他,严肃了语气道:“阿离,你遇到什么麻烦了吗?”   尤离听着他的心跳,被他的体温感染,手腕的疼痛也阻止不了他抱他更紧——   “没有什么麻烦,我只是很想你。”   江熙来低头吻他,缠绵的呼吸让疼痛骤然散了。   片刻后他伏在江熙来胸前,轻声问道:“熙来——我们第一次见面是怎么样的?”   江熙来一愣,“怎么突然问这个?”   眼泪滑落在下颚,声音却平淡道:“我怕过了这么久你都忘了——”   江熙来一笑,“我路过秦川山下,看到你晕在那儿,就捡了一个小美人回去。你醒来看到我就愣了,喂你吃东西时你浑身僵硬,表情很有趣。睡着的时候整个人团在被子里,眉头还皱着,可爱极了。”   尤离不敢眨眼,眼泪却止不住地落,“然后呢?”   江熙来缓缓道:“然后……一天夜里,小美人就走了,紧接着在杭州,就是这里,又遇见了你,我被祝海伤了,你给我运功疗伤的。然后送了我一把剑——那剑……秦川之后被我锁在箱子里了,还没有机会去拿……”   他语中有深深的悔意,尤离扣上他掌心,安抚道:“没事的……继续讲。”   江熙来迟疑问他:“怎么突然问这些?阿离,你别骗我,到底怎么了?”   尤离缓缓摇了头,“真的……没怎么……我只是很想你,想听你把这些都讲一遍,存在心里永世……永世不忘……”   江熙来只能继续:“然后我们一路前进,孔雀死后你就被门派召回去了。再次相见是在东越,你又救了我一次,杀了钟不忘,还救了慕姑娘……”   江熙来缓缓地回忆着,记得无数细节,每一次的分离和重逢他都记得,还有尤离入睡的样子,醒来的样子……微笑,生气,撒娇,暴怒……飞雀夺怀,凤凰绝杀,灵蛇刺骨,刀锋翻转,暗器破发……策马时发丝飞扬,拔刀时手腕微动,挑眉时嘴角轻起——他都记得。   尤离突然不想听下去,却又忍不住继续听下去,最后躺在他怀里吻着他颈侧,贪婪而温柔,不顾伤处隐隐作痛,一直往他怀里靠。   “屠越龙的事情是我大意,害死很多人……”   江熙来停了话语,闭眼道:“也有我的错……阿离,你这么晚了跑过来,怎么跟他们解释?”   尤离的笑声听起来更像痛苦的喘息——   “解释什么?没必要解释,他们知道我有多喜欢你……我能掩饰很多事情,唯独这个就是藏不住。”   江熙来不安道:“阿离,你今天怪怪的,你可不能瞒我什么——”   尤离笑道:“真的没有。”   他缓缓地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瓶,受伤的手腕动作艰难,好不容易拨开了瓶口,便有浅淡的香气弥漫在枕间。   那气息来得幽微难察,不过一瞬就窜入江熙来的鼻息,突生警觉时眼皮已沉重无比。   恍惚地唤了他最后一声——   “阿离……”   他觉得四肢无比沉重,一起身就跌在了床下,摸索到床头,点起了烛火。   他静静地观察着江熙来的模样,随即狠狠捶在床沿,手腕的剧痛把涣散的神智拉了回来——   喝了殇言就会想起来,一日过后又会忘记。   他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江熙来。   忘了最想记住的东西,其余一切却都记得更加清楚——   若非同心蛊一直在心脉里提醒他,他都不会发觉他忘了点什么。   然而一日过后,这些真相又会被他遗忘   ——周而复始,如此循环。   这真的太让他崩溃绝望,毫无办法——他活不成了!   江熙来记得那么清楚,他却连他的名字也会忘掉,他以为他心智坚定,却抵不住药性吞噬他要牢记一生的珍宝。   这样的尤离,还有什么意义活下去?   还管什么青龙会?   什么四盟八荒?   偏偏他记得他在青龙会卧底——   记得叶知秋,记得唐竭,记得冷霖风,记得合欢,记得玉蝴蝶,记得沈三娘,记得萧四无,连上官小仙和明月心那两个贱人都记得——   也记得所谓的大义——   却忘了他是因为谁而献身给了大义!   趁着药效正在,他凄惨而笑——设想若有一日大事已成,他可以功成身退了,却忘了这一切是为了谁——   可笑?   太可笑——   可是造成这一切的东西,是他自己配出来的!   他早该察觉的——玉蝴蝶说他睡着的样子很乖巧,他回答了什么?   有人说我睡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那样子会很乖巧吗?   有人说?   他回忆起自己这诡异的措辞——除了江熙来,还有谁能说?他却没有说出江熙来的名字——   因为那时他就忘了那个名字了。   他正在发抖哭泣,杜枫却推了门进来——   “你再不回去,会有些难以解释的,趁着天没亮赶紧回新月山庄罢。”   尤离茫然道:“我不要回去。我再也不回去了。”   杜枫突然笑了,“不回去?四盟能有一个楼主当卧底多不容易,前功尽弃太可惜了。”   尤离僵硬地转头看他,惊得声音都变了——   “你怎么知道的?!”   杜枫这样的冷笑他还从未听过,阴森而奸险,不似往日那个诙谐幽默的前辈——   “你知道上官小仙在哪儿吗?”   尤离顿时面色惨白,杜枫却笑得更满意——   “尤离,你晚点回去也无妨,且跟我来小叙片刻。不用这么惊惧,我可不是你的敌人啊,我帮你照顾他多日,还几次去新月山庄帮他打探你的情况,方才你失魂落魄地冲出去我就一路跟着了。”   “跟我来,否则你一定会后悔的。”   红尘似水   兰花指捻红尘——似水   三尺红台,万事——入歌吹   唱别久悲不成悲   十分红处尽成灰   愿谁记得谁,   最好的年岁。(注)   ——————————————   秦川暗杀失手摔落山脚,被江熙来所救。第一眼看到他,好像看到了风雪中的妖精,领口的白毛很柔密,他眼睛里有寒光,却是笑着的。   他的第一句话是:你醒了?刚好,吃点东西罢。   吃药后他喂来一颗蜜饯,甜得人想哭。   在他房中休养几日便告辞,杭州杨柳依依,脑中一直重现他的笑容,劳顿几日,得了一把精致长剑。在财神阁替他疗伤后,终于如愿以偿地送给了他。一路欢语直到孔雀身亡,被冤枉成蜃月楼叛徒带回五毒,大难不死,在东越从钟不忘手下救回江熙来。   告别曲无忆,入万里杀,与唐竭夜探郡王府后同回秦川。   他说,在雪地里一直走,也算一起白了头。   秦川多风雪,他的眼睛却暖胜春阳。   缠绵一夜,风波再起,种下牵心,去寻抗婚的唐竭。江熙来身入九华,不日,牵心发作。   唐门后山枫叶林中,青色绸带滑落,得见他双瞳,得归他怀。唐门婚变,余毒未清,山下暂歇。得知身世,与江熙来闲游巴山,当晚撕心裂肺,在他怀里哽咽整夜。   同回云滇祭母,后至开封迎中秋佳节。   夜歌趁年少,江熙来的剑舞得很好。   春宵一夜。   至徐海。   落叶满地,许愿树下写定——   愿琴瑟在御,岁月静好。   遇杀手,江熙来短暂失明,行动不便。怒火中烧,后至杭州,与叶知秋等大吵。   乐天楼中与江熙来争执,中明月心圈套。开封风云起,心智浅淡,中计,江熙来悲愤出剑,愧悔而伤。   秦川再遇,肝肠寸断,雪夜决裂,一剑穿胸。   九华易容相见,婉转赠其落天星。一路缓行,心悦难耐。   孔雀山庄中,再入他怀,已将一切给了他。痛且痛,甘之如饴。   后中同心蛊,愿同生共死,无他难活。   殇也勿言。   ……   桌上一灯如豆,墨香四溢。   眼泪刺痛双目,手腕疼得麻木,下笔发颤,写得极慢,将一字一句划上指下小册的昏黄纸张。   不能再天天喝那东西——   他深知再任由同心蛊提醒着他,一次又一次吞下那酸涩的药汁,最后会发生什么。   那么写下来罢……虽然不能什么都白纸黑字地写下来,总归可以勉强阻止他再去碰那个引着他毁灭的药。   原来能记得他,就这么美好了。   夜深人静,唯有萧四无站在窗边听着风声,几个守卫蹑手蹑脚地进来回报——   他回来了。   萧四无已经看到他回来了,一脸生无可恋的悲惨样子,比在九华时还严重。   他本不知道尤离半夜里跑了出去,这几个人却极善体察上意,特意来禀告。   他转身看着几人,冷笑道:“他不是说了——让你们就当没看见?为何还来告诉我?”   有人回他:“属下们担心楼主,也觉得这事情有些奇怪,所以不敢隐瞒。”   萧四无道:“这样说来,你们真是忠心耿耿,该赏。”   几人方一笑,萧四无却道:“可是他一个楼主,还使唤不了你们——?”   有人畏畏缩缩道:“良楼主出身八荒,万一有什么问题如何是好?属下们不敢大意!”   萧四无幽冷的目光一扫,阴森道:“说的很有道理,我且想想,赏你们些什么——你们整天盯着他,心怀大事,忠心可嘉,就送你们一程,去黄泉路赏赏彼岸花罢——”   几人大惊失色,接连跪下求饶,萧四无讥笑道:“这世上有两种人是不用活着的——一是愚蠢的人,二是自作聪明的人,你们两样都占全了,还活着做什么?!”   他抬手一喝,“今夜的守卫玩忽职守,以下犯上,全部杀光——一个不留。明日我自会跟白庄主解释!拉下去——”   待周围恢复了死寂,萧四无又道:“今夜发生了什么?”   身边的手下沉声道:“今夜守卫玩忽职守,全部撤换,并无他事发生。”   萧四无赞许地点头,“今夜有人外出么?”   手下立刻回道:“无人外出,一切正常!”   萧四无满意地笑了,“对,这样才会长命百岁,都退下罢。”   尤离方写下最后一笔,手腕便脱力再也抬不起来,手里的笔滚落在地的声响吓了他一跳。   将那小册重头到尾读了一遍,又发现有很多细节不能一一写下来,白纸黑字太危险,实在可惜。等到明日他把这些忘了,拿着读一遍恐怕也只能忆起模糊的轮廓,就如透过纱帐看到的昏黄日光,毫不真切,徒劳无功。   可是也比没有强。   萧四无推门而入,吓得他一把将手里的东西拢进袖中,一时收不住眼里惊恐,被萧四无晃了个正着。   “吓成这样?”   尤离垂下手调整了神情,“你又不敲门。”   萧四无扫了桌上一眼,疑惑道:“大半夜的,在写什么?”   尤离嘴唇动了动,突然找不到借口,好在萧四无并不纠缠这个问题——   “你刚才去哪儿了?”   尤离不敢对视,“你明知故问。”   萧四无薄怒,“你大白天的去哪儿都不会有人管——深更半夜跑出去,有多少人会看到?就这么寂寞难耐么?”   尤离心知是自己冲动,然而近日他被这些意外搞得快撑不住,没有心思解释辩驳,“是属下不好,四公子恕罪。”   萧四无盯着他颓败的神色,“你这几天喜怒无常,白日还好好的,夜里又发疯,到底什么事——”   能告诉他么——当然不能。   没有人能帮他,他谁也不能说,连找个地方痛哭一场的机会也没有。   只能露出一个无力的笑容,摇头的幅度因为心虚而小了很多:“什么事也没有。属下就是这样的人,时不时伤人伤己,情绪反复,四公子莫要怪罪。”   萧四无当然不信,也知道自己问不出来,便道:“今夜这种事,以后我不想再看到。”   尤离道:“是。”   萧四无听着他乖顺的回应,看他筋疲力尽的神色,微红的眼角——   突然很心烦。   尤离沉默了好半天,突然弱弱地问他:“我能喝点酒么?”   萧四无眉头一皱,严声道:“伤还没好喝什么酒——既然没睡就再喝一次药,早点好起来就能喝酒了。”   尤离本也随口一提,没抱什么被允准的希望,乖乖又应了一句:“是。”   萧四无倒不适应他这么听话,烦心道:“很快有人给你送药来,喝了就去睡。快到元宵了,别病殃殃的,你的欢儿看了又要不高兴了。”   尤离恍惚地眨眼,“元宵?”   萧四无自悔失言——尤离对这些节日大抵都很陌生,别人阖家团圆满堂金玉的时候他不就更显得可怜。   对啊,这个人好像处处都很可怜。   于是又缓了语气,“今夜的事情,没人会多话,你好好休息罢。”   尤离喝了药,却不想睡,只想抓紧时间,趁他还记得,多想想江熙来的样子。   躺在床上连眼睛也舍不得闭上,总怕会太快睡过去,虽然药效还能持续到明天半夜里,但是好像一闭眼就什么也没有了。   他也记得他在屠越龙脚下求死的样子,记得他那时轻生念头,还要拉着江熙来一起死——   不值。   为了这样的理由,让江熙来一起丧命么?黄泉路上,他是不是也一样不记得?   倒可以省一碗孟婆汤。   哈哈。   他好像有点撑不住,根本不想看到明天的太阳,留恋着黑暗,畏惧时间的流逝——   他是这么胆怯的人,不敢告诉江熙来真相。   不敢想象江熙来听了会怎么样。   他会哭罢……   他记得那么清楚的一切,在自己这里都忘了,要怎么面对他清澈的眼睛呢?   攥着手中的小册,手腕都发酸。殇言在架子上好好摆着,在漆黑的房里根本看不见,却知道那个该死的东西在召唤他,引诱他,最后致他于死地。   殇言最初没有失忆的成分,药效发挥也很慢。   药效退了之后,服药的人也记得被问了什么,被指使做了什么事。   他试验了无数次,加了精妙的东西进去。就让殇言有了更怡人的效果,能在药效过去后,忘了听到的问题,忘了听到的指令——这大约是他们喝了殇言之后最想记住的东西。   试药时的那些人从来没有异状。   尤离继续笑——他的体质喝了几个月才出现的症状,恐怕有人早就有了,可惜他们自己忘了,可能忘了家人,可能忘了爱人,却没有同心蛊去提醒。   所以忘了就忘了,没有人发现。   若能早点把那些人放回去,这个症状也能被他察觉,可惜青龙会是什么地方,血衣楼又是什么地方,试药之用的人,不会活着再出去。   那些迷幻神智,引真诱心,乱人心力的药性,已经对他没有了效果,恐怕现在明月心让他喝一瓶,他也想答什么答什么,什么都能记得——   然而代价如此惨重,没有了殇言,就记不得最想记得的东西了——   他且哭且笑,癫狂如魔,牵动全身伤口疼痛,一手捂住眼睛,泪水就从指缝滑落,好像灼热滚烫,能燃烧一切。   怎么办,   该怎么办?   江熙来,江熙来,江熙来,江熙来——   这么好听的名字,为什么要忘……   有很多往日晃耳而过的情诗突然在脑子里冒了出来,他很少对江熙来说什么缠绵的情话——   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   无奈佳人兮,不在东墙。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他原来觉得听不懂这些东西,却突然醍醐灌顶般地痛彻理解了。   不得於飞兮,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使我沦亡。   真是字字珠玑,句句锥心。   ——————————————————————————————注:出自歌曲《牵丝戏》   烬亡   漂泊是什么?   不是无家可归,也不是风餐露宿,而是万家灯火中,你茫然的双眼。   有人喜欢过节,有人讨厌过节,有人讨厌春天的脚步,讨厌喧闹的街道——一夜鱼龙舞。因为这个时候,他们没有地方可以容身,无处遁逃。   离玉堂在这种喧闹里反而更沉静,他不是十几岁的孩子了,没有那么多愁善感,他的心里装着很多人,他的肩上有很多负累,却让他更强大。   不时有路过的万里杀弟子向他问好,声音很快湮没在了周遭的人声里。他转过街角,忽有熟悉的声音,沧桑而轻松。   “离盟主,良辰美景,不如小酌一杯。”   离玉堂只笑,“小酌就不必了,小叙倒是可以的。”   他也笑,“干巴巴地说话多没意思,不如我喝,你看着,我说,你听着。”   离玉堂点头,“这也不错。”   于是玉壶光转,凤箫声动,星如雨,雪化的声音无人得闻,却也来得如心所料。   晨光渐起时,离玉堂走到了江熙来的住处,门户虚掩,空无一人。   房中没有打斗痕迹,他就稍稍放心,只当自己太过警惕。然而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见人回来——   有万里杀弟子跑来回报:已经准备妥当了。   离玉堂皱着眉头,“稍作迟延。派人去找江熙来——多半出事了。”   已经集结人马,准备去九华进攻血衣楼——据密报,玉蝴蝶屠越龙已死,展梦魂还未归楼,尤离逗留杭州,血衣楼内无一主事之人。楼中布局早已交到过他手里,如今是千载良机。   血衣楼若失,尤离首当其冲受责,若趁机策反回来,就事半功倍。   然而江熙来去了哪里?   他能去哪里——最糟的不过是被青龙会劫走了。若真如此,尤离定会舍命保他,虽然这样想,却也止不住担心。   雪意正融,不日,这西湖就又是风光绰约了。可大抵,文人眼中的西湖和他们眼中的西湖很不一样,漂泊的人是看不见美景的。   火炉温暖着床边,尤离攥着手里的东西醒来,心慌之际已看到手里小册——自己的笔迹当然很熟悉,密密几页读完,却心慌更甚。   这些事情,仿佛没有印象了,却在每读一句后,脑子里就蹦出一个模糊的人影,月白之色,似握长剑,幻听到有人呢喃唤他——   阿离。   他是江熙来?因为他所以才这样心慌么?   可是为什么都不记得了?   看着最后刚劲有力的四个字——   殇也勿言。   不能碰殇言。   可是那奇药好似有鬼魅般的灵魂,在另一边蠢蠢欲动,引诱着,召唤着,勾起他浓重的欲求——   种同心蛊,愿同生共死,无他难活。   他抚上心口,轻柔的蛊难以觉察,却明白醒来时的心慌从何而来了。   他那么喜欢那个叫江熙来的人,又为什么会忘掉?   恍惚的感觉并不好受,册子上的短句也丝毫不形象,越发让他想去探究,江熙来到底是怎么样的。   殇言在手里握了许久,却也不敢喝。   一遍又一遍地从头看到尾,一次又一次忍不住打开瓶塞,嗅到熟悉的味道,细细一想,也算不清自己喝了它多久了。   是它害的罢——就是它!   可是有剧烈的冲动要驱使他将它一饮而尽,又被他拼命忍耐。   这样的矛盾终于让他觉得痛苦不堪,闭着眼睛将小册收入怀中,一把将殇言掷在床头,推门下楼。   院子里新鲜的空气仿佛有生机盎然的芬芳,稍微缓解了他满心烦闷。   合欢走到他身边他也没发现,那双妩媚的眼睛忧心忡忡地看着他,“大清早的这是怎么了?脸色好难看。”   尤离敷衍地回他:“没事,屋里太闷了,我出来透透气。”   白云轩婀娜而来,脚步很匆,看到院中二人,也觉得是一对璧人,却无心情欣赏,转身上楼了。   萧四无接过她手里的密信,脸色就更不好看——   “消息哪儿来的?”   白云轩守口如瓶:“密信就是密信,不能说来源的。”   萧四无也不追究,“好,我会想办法。”   手下恭身送走白云轩,忍不住道:“四公子,我们还不回潜堂去吗?”   萧四无道:“我去哪儿还要听你的指令?!滚——”   合欢查看了尤离手腕的伤,微微松口气,“好像好了不少,你自己感觉呢?”   尤离心不在焉道:“嗯,快好了。只是呼吸的时候肋骨那里还是抽着疼。”   合欢听罢终于忍不住,“阿良,你不能总为了他伤成这样。”   尤离突然盯住他,仿佛迫不及待要他说下去。   合欢尚低着头忍怒,“江熙来总让你一身是伤,你能不能自己小心一点?!”   尤离胸口起伏,伤口的疼痛突然变得温柔起来,声音如痴如醉——“都是为了他伤的?都是为他……伤成这样的……”   为了他弄成这样的么——   为什么觉得甘之如饴,却想不起来他是什么样子?   神智不清中,他又抛下了合欢一个人留在原地,没有在意他失落的神情,挣开了他的拉扯,急步上楼。   闭上房门,在床头找到了那个美丽的小瓶,泛着温润而危险的光泽,摸上去如情人间的爱抚。   喝了它就可以想起来了。   喝了它罢——   合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失望,耻辱,嫉妒,愤怒——   每一样都浓烈无比地冲上他心头。   有侍女捧着东西向他行礼,看到他几乎扭曲的表情,头便埋得低低的。   “你做什么去?!”   侍女被他急怒的语气吓得要跪,“楼主该换药了……奴婢……”   合欢如刀的眼神划过她的脸,“你帮他换药?!你凭什么碰他?!”   近乎是从她手里一把抢过了托盘,惊得药瓶器具叮铃哐啷一阵颠簸,一身的如意纹被急速的脚步带成一片浅碧团影,怒意席卷两旁守卫的晨起困意,刹那清醒。   他方一进屋,便有守卫帮他关上了门,顿时隔绝了他的一身戾气。   尤离伏在床边背对着他,好像根本没有察觉有人进来。靛青色的长袍竹叶纹围领,双肩垂有短小流苏,正在轻微起伏。   隐隐有抽泣的声音——   合欢一把握住他肩膀使他转身,盯着他满目清泪,惊怒道:“你哭什么?”   尤离欲甩开他手臂,尽量平稳道:“你出去。”   合欢冷声道:“你该换药了。”   尤离的声音起起伏伏,有着哭泣时特有的尾音,“不用了,你出去。”   合欢压着心中怒火,“你该换药了——”   尤离方一瞪住他,他已冷笑,“换了药我就会出去!”   不容尤离再反对,抬手便解了他腰带,正要起步去桌上拿药,一个昏黄的小册从他怀里轻轻落下,尤离尚怔怔,突然醒神,刚要弯腰去捡,被伤口的疼痛一滞,已让合欢惊疑地一把拿了过去——   他急而微惧,抬手欲抢,“还给我!”   合欢蹙着眉头即刻收手,脚下动了一步,躲过他慌乱的动作,低头便飞速打开,目落后不过一瞬,手就开始发抖,怒睁的双眼好像燃起一束火光。   尤离上前一步便被他猛然一推——   “你就这么想他?!你这一身的伤还不够,你还要写下来随身带着?!”   他的视线落在最后一页,看到“愿同生共死,无他难活”一句,悲痛得喘不过气——   “没了他你不活了?!我那样细心地照顾你!我把你当宝贝一样捧在手心里,你见了他一次就伤成这样!你还要和他同生共死?!”   尤离见他越来越激动,焦急而失措,“不是这样的,你先把它给我——”   合欢凄笑而视,指下一动,那样深情的句子被他扭曲的声音一一读来,锥心刺肺——   “春宵一夜……缠绵一夜……九华……一路缓行,心悦难耐……”   “重入他怀,已将一切给了他——痛且痛,甘之如饴……”   他读到这句脑中陡然有霹雳一道划过,面色苍白如纸,颤颤问向对面的人:“这句什么意思?”   尤离垂着眼睛躲开他目光,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扶着床柱站稳,合欢步步逼近,轻柔问他:“这句什么意思?”   尤离感觉到他沉重的呼吸,被压抑得头晕眼花,“我……”   合欢抽着气抬首,“我放了你一马,你就把你给他了,是不是?”   尤离终于看向他眼睛,“是又怎么样?!我自己愿意——还需要跟你汇报?”   合欢上下打量他,“你就这么愿意在他身下婉转□□?”他低头再看,复而凝视他,“甘之如饴?!”   尤离一把握住他手腕,“这都是□□——还我!”   然他到底是受伤的人,被合欢大力甩开,再要上前就见他将手里的东西悬在火炉的暖光之上——   “你写下来做什么?!你日思夜想着那个混蛋还不够?你还要写下来?!我如何对你,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   尤离脸上突然浮现少有的畏惧,“不是那样的——欢儿,你住手——把它还给我,我会跟你解释!”   火舌贪婪地跳动着,发出轻微的声响,释放了无尽的暖意——   有人冲进萧四无房中,慌乱道:“四公子,良楼主那边出事了!”   有守卫死死钳住他双臂,将他从那翻倒的火炉边拉远,修长的指间被烫出显眼的伤口,掌心一片红痕,散发灼热温度,他却好像完全没有感觉,嘶哑而哽咽地往那边挣扎,盯着被火焰吞没的灰烬凄厉哀求——   “不……不……不要……”   合欢瘫倒在一边,吓得止了哭,尤离发狂般扑过去的时候将他狠狠推倒在地,手肘痛得刻骨——   萧四无一眼看到他在守卫臂下挣扎,完全不顾牵扯到伤处,声音听起来简直可怕,一把按住他未伤的肩膀,嵌他在怀,喝退身旁守卫,怒视着惊悔交加的合欢——   “你做了什么?!”   尤离听到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哭噎地抬头,仍旧在往炉子那边挣扎——   “还给我……给我……”   萧四无不知道他为什么癫狂如此,瞥了散落一地的炭火一眼,严厉质问——   “你烧了他什么?!”   合欢战战兢兢抬首,“我……我……”   萧四无看着他手上伤口,头也不转地叫人:“都愣着干什么?!去拿药!”   尤离直直盯着火炉里的灰烬,眼睛里的光彩好像也跟着熄灭了,干涸的双眼瞪得大大的,心脉里有剧痛迸发,整个人都战栗不止,随即便有鲜血涌落深蓝色的衣襟,吓得萧四无突然慌神,却听见他最后一句话,低哑无力,生无可恋的绝望——   “让我死罢。”   无能   白云轩不知该怎么教训这两个人一顿,不过离开一会儿,马上就要痊愈的人又毫无血色地躺在了床上。一番折腾又到了午后,包好他双手,换了肋骨伤处的药,重又敷了药在手腕,掩好被子离开。   随后她看着二人的沉重神色,严肃道:“急火攻心——我可提醒你们,他一直心郁不解,心绪繁重,再这样刺激他,可能会短命的。”   萧四无道:“这样严重?!”   白云轩并不是开玩笑,“这可都不是药力能治的,你们也真是的,怎么又把他弄成这样?我看着都怪可怜……”   她颇为恼怒地看合欢一眼,起身道:“我去配药了,你们慢聊。”   萧四无盯着合欢惨白的脸,阴狠道:“若非有事要你办,我真想现在给你一刀——”   合欢颤颤巍巍开口:“我……我不知道——他……”   萧四无厉声问:“你烧了他什么?!”   合欢抽泣不止,“他……他把他和江熙来的……事情……都写下来……我……我没想到他会……”   萧四无忍着怒火直截了当道:“你滚回九华去。”   合欢一抬眼,他继续道:“密报——万里杀要攻打血衣楼,如若守不住,夫人必定怪罪他。我上报时只说屠越龙被万里杀所杀,未言明那丢人的内讧——你暗中回去,易容成他现身,我会派潜堂的人马帮忙。你要是敢失了血衣楼——就自己找个地方去死罢。”   合欢止不住眼泪,“我不知道会这样……”   萧四无揪着他衣领迫他起身,“沙华——听好了,他就是那么喜欢江熙来,你受不了就滚,不想滚就忍——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又是服毒又是自尽的,还折腾得他失明——”   合欢垂眸,“我——”   萧四无道:“我说了,受不了你就滚,不想滚就只能忍。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我会让夫人给他换一个更乖巧的礼物过来,至少不会让他短命……”   “听清楚了就立刻给我启程!心中有愧就把血衣楼看好了,快二十岁的人不是小孩子了,轻重缓急能懂么?”   合欢抬手擦泪,踉跄地奔了出去。   萧四无一把将桌上的茶盏尽数推落,怒火无处发泄,高声一唤:“进来一个!”   手下感受着他的情绪,忐忑道:“四公子……”   萧四无森然相问:“屠越龙还活着?”   手下点头:“活着!”   萧四无微微一笑,“去,挖了他眼睛。”   这一个方退下,又有人进来——   “四公子,云滇的人到了。”   萧四无道:“让他在楼下客房等我。还有——江熙来呢?”   手下道:“还在密室里昏迷不醒,方才又灌了点药,还会睡个几天。”   萧四无抬脚出门,“知道了。把这里收拾一下。”   蜃月楼的人仿佛不太适合寒冷的天气,好在屋里暖得很,只是直面萧四无让他有点紧张,一脸的皱纹缩成一团,垂首而立。   “详情属下已经听了。同心蛊解起来破费精力,若用错了药,可能会导致蛊亡——那可就两个人都死了……”   萧四无冷声道:“你不是号称十岁弄蛊,十五制蛊,行蛊四十年了?要是给我出了差错——我这个人,翻脸无情,不翻脸也无情,你知道的。”   那人抬首擦汗,“属下知道!”   萧四无道:“那就说,要怎么解。”   那人缓缓道:“同心蛊顾名思义,生而同心,只要一边被解,另一边自然失效,依照四公子这里的情况,良楼主也是擅蛊之人,想在他那边解恐怕行不通……”   萧四无道:“这个无妨,另一个人我已经弄来了。”   那人忙点头:“四公子真是料事如神!”   萧四无不耐,“别废话——”   那人轻咳一声,“只是……若能知道良楼主制蛊时用了些什么就更好——若实在不知,只能逐一小试,很耗时间,但若不细细试完,实在危险……”   萧四无轻松道:“无妨,等他醒了,我会帮你问出来的,你先去准备着。”   他正想去看看尤离如何,就见白云轩匆匆而来——   “他醒了,不喝药,非要找笔墨。我是劝不住了,现在我要出去一趟,四公子去解决罢。”   萧四无看着白云轩走远,刚刚平复的怒气又窜起来。   尤离伏在枕边不肯躺下,散乱的长发垂在脸边,挡着死灰般的眼光,很快脱力地落了回去。   萧四无把药碗往床头一放,冲跪着的几人道:“去拿笔墨。”   尤离静静看着他,半天才聚起力气开口:“现在什么时辰……”   萧四无回道:“申时将过。”   尤离好像松了一口气,就听萧四无问:“为什么要写下来?”   尤离眼中泪光一闪,很快隐了下去,“就是想写下来……”   萧四无道:“然后他给烧了,你就激动成这样?良景虚,老老实实说出来——我耐心有限。”   躺着的人脸上逐渐露出挣扎纠葛的神色,坚持道:“真的……就只是突然很生气……”   萧四无长叹一口气,“喝药,然后我让你写。”   尤离眨着眼睛微微点头,随即被他轻柔地扶起来靠坐着,药汁到了唇边,方喝了一口,尤离突然一把挥了开去,沙哑质问:“你放了殇言进去——要做什么?”   萧四无微惊,随即挫败一笑,“真是厉害,这样也发现了。”   尤离警惕地盯着他,“你要做什么?”   萧四无从怀里又拿出一瓶,“我要问你点事情,可惜你从来不跟我说实话,只能靠它了。”   随即有力道捏住下颚,无比熟悉的味道又灌进他嘴里,却招不来迷幻的感觉,萧四无直逼主题,轻声问他:“你的同心蛊用了些什么?”   然而他眼睛里好像有火焰在燃动,喘息片刻严厉质问他,“你问这些想做什么?!”   萧四无这回真的震惊无比,“殇言无解药——”   尤离冷笑,“我弄出来的东西,能难倒我吗?!萧四无——你想做什么?”   萧四无依旧没有惧色,“我要解了你那个鬼东西。”   尤离冷笑摇头,突然有了力气往后躲,“你休想!”   萧四无一把拉住他,“良景虚!你听好了——你不说我也会解,只不过是让江熙来那边多费些时间罢了。”   尤离急促喘气,“你把他——你敢抓他来,萧四无,你管这些做什么?!”   萧四无冷笑,“我在帮你——免得你痛不欲生的时候连求死都不行……”   尤离摇头,“不用你管这个,你立刻放了他,否则我现在就自断筋脉,跟他一起死好了!”   萧四无却完全不怕,“好啊,你们死了,一了百了,但是我会让手下……”   他贴近尤离耳边,最后几个字冷毒无比,如愿看到他惊恐的眼神——   “然后□□地扔到太白山门门口!不过反正你们也死了,其实不用在意,对不对?”   尤离瞬间软了语气,“四公子,别把它解了——现在不行!真的不行!你给我一点时间,我自己会把它解了的……”   萧四无道:“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   他用力拽住他,开口哀求:“不!真的不行——四公子,你想怎么样都可以!不能把它解了,求求你……”   他对上萧四无冷漠的眼睛,颤抖着抬手握着他袖口,颤声道:“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总之不能解它!四公子,要怎么样才行?!你说我就做——”   他眼里忽地一闪,有灰败的绝望在眼里蔓延——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   他抬手,飞快地抚上衣领第一颗盘扣,生硬笨拙地去解它,很快被萧四无猛地拉住——   “你干什么?!”   尤离苦笑,嘴角的弧度酸涩至极,黯淡的双眼看着他道,“四公子不就是想着这个吗?你以为我看不出来?”   他闭目哽咽,“四公子,让那边的人停手!随你怎么样,好不好?怎么样都可以——四公子这样的人,要什么没有?!不用三天两头哄我高兴,反正目的就是这个,不用管我高不高兴,只要您尽兴就好了——”   萧四无的怒火顿时冒出来:“你能说出这种话——”   他被不知何处的疼痛弄得指尖发抖,费了半天力气才解开第一颗,决绝的笑容在他脸上,动作慌乱得可笑。   萧四无按下他手臂,低声怒道:“你以为我就是要你来献身?!你太小瞧我——我就是要把这个鬼东西解了,仅此而已!”   他声音嘶哑而刺耳:“不要这样对我——你们为什么都这样对我!我要怎么求你?!这样求你也不行?!”   他无力垂下头,语气卑微起来,“四公子,求你了——不能解——现在不能……我真的会把它解了的……再给我一段时间就好了……”   萧四无道:“理由。”   他突然停止了一切声音,片刻后凄厉回答——   “没有理由——没有!我都这样求你了!你要怎么样?你们要怎么样!我又不能去死——你们就是要我去死!你们都逼我活不下去——我已经活不下去了——你们不能可怜可怜我?!四公子……我再也不乱跑了,我不整天愁眉苦脸的,你要我笑我就笑,好不好?把他放了,不要解它……”   他一面哭一面挣扎,无助绝望,眼神涣散:“求你了,求求你!四公子,我会很听话,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你不需要哄我高兴,不需要送这个送那个……你把他放了,然后——你想怎么样 ——都可以……”   萧四无一手拉他起来,在他眼前狠狠道:“我没那么下作!”   接着转头怒喝,“外面的!滚一个进来!”   立刻有人开门进来,浑身发抖地跪下,“四公子有何吩咐?”   “立刻让那边停手!”   尤离浑身一软,坐也坐不稳,却痴痴地欢喜笑起来:“谢谢四公子……”   萧四无感觉他神智已经不太正常,又哭得抽搐不止,突然很后悔,伸手扣上他领口,扯过枕边的长巾擦他眼泪。   “为什么现在不能解?”   尤离抽着气,呆滞地眨眼,摇头道:“就是……不能……”   萧四无恼怒不已,“非要我逼你才说实话?他也知道同心蛊在身,为了你——他不能死,你知不知道潜堂有很多让人痛不欲生的办法?非要我在他身上试一试你才说?!”   他惊惧摇头,“我,你,解了……我就想不起来了……不能解……我会忘……”   萧四无听不明白,“会忘什么?”   他皱眉垂泪,“会忘……再也记不起来……会忘了的……不能解……”   萧四无蹙眉思索片刻,联想着他把和江熙来的事情都写下来,被合欢烧了又激动至此,继而沉声问他——   “你忘了江熙来?”   尤离痴笑的神色还未散,转而被压不住的痛苦替代,源源不断的眼泪一直往下落,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轻声又问一遍:“你把江熙来忘了?”   面前的人缓缓闭上了眼睛,最后点头——   萧四无顿时严肃了神色,扯过他紧握的拳头,用力扳开——   “哭出来。”   尤离呆滞地抬头,眼睛里没有焦点,“我不哭了……求四公子把他放了……”   萧四无看着他手心的烫伤,终于知道他整天悲戚的模样是为了什么,胸口突然闷得发慌,柔声哄诱:“大声哭出来——不然你会疯。”   他看不清眼前人长什么样,恍惚中有人轻抚他后脑,江熙来的模样纷乱地在他脑海叠现——   阿离,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就这样在雪地里一直走,也算一起白了头。   阿离,你应该大哭一场。   阿离,我爱你——   他的眼泪本就一直未停,片刻后隐忍的抽噎终于变成放肆的呜咽,多日的忍耐终于到极限,沉重的痛苦压抑着每条神经,都在此时迸发,仿佛无尽无限,怎么也宣泄不完——   妥协   他很少哭,更很少在别人面前哭,还是如此的嚎啕大哭,他自己也觉得可笑,但是他煎熬了这么天,身心都崩溃,找不到一个人来包容他爆发情绪,他想到过叶知秋,却觉得即便叶知秋现在抱他在怀,他也不会卸下这些负担吐露真相。   面对江熙来,他更无法开口。   此时一直有声音在哄诱他,一点不打扰他凌乱的思绪,只在他蜷缩着埋首时不容抗拒地制止他的动作,拯救了快要被压迫的伤处,半推半就中让他平稳躺下去了。   萧四无因尤离的痛哭觉得气闷,却也没有被这浓烈的悲伤感染。正如那日去往九华,尤离生无可恋地呆坐,他也恍若不见。   既不叫停,也不陪哭,缓缓拍着他背脊,听他发泄。   就继续哭罢——不能停。   全部哭出来,然后再解决问题。   当尤离哭得快要晕过去,忽然眸子一闪,泪光格外晶莹,拉着他袖摆道:“明日……不,后日……又会忘……怎么办……你帮帮我——”   萧四无听得一头雾水,迟疑问道:“又会忘了他?”   尤离看起来不像还能继续交谈的样子,却在点头,手臂无力地垂落,无助至极,再想抬手,一点力气也无。   萧四无也无法,勉强安抚:“我会提醒你的,然后再想办法,行不行?”   尤离摇头抽噎道:“没有办法……没……我没办法……我不想忘了他……好想他……”   萧四无严厉道:“怎么就能先断言没办法?”   尤离挣扎着要起身,“我……要写下来——再写一次——”   萧四无一把按住,惯有的嘲讽又来了,“虚成这样握得住笔么?”   转而迎上他委屈的眼神,挫败道——   “你说,我来写。”   尤离当然摇头:“不——”   萧四无还能笑,“你以为我是合欢?这是我最大的容忍限度——你说,我来写。否则立刻灌你一碗药,你睡上几个时辰我也可以安生点。”   他不容置疑地扬声叫人:“把桌子移过来——”   尤离头晕目眩,眼睛干涩得泛红,然而神智好像缓回来一点,盯着他询问的眼神,低低问:“你到底想做什么?”   萧四无本要问该怎么下笔写,听他没头没脑的一问,回问道:“什么?”   尤离道:“欢儿看得出来,我也看得出来……”   萧四无随意哼了一声,“然后呢?”   尤离道:“你……是突然兴起,还是女人多了,玩腻了?”   萧四无恢复了惯有的笑容,“不是,我做什么事情都只遵循一个道理——我乐意。”   握住笔摊开了纸,头也不转地冲他道:“说——怎么写。”   尤离垂了眼睛纠结片刻,还是摇头,“还是我自己来罢……”   萧四无了然,戏谑道:“害羞了?”   尤离眉头一蹙,正欲反驳,已被稳稳拽起来,毛笔塞进他手里,被子拢上他周身,声音近在咫尺——   “你这个样子真难得……本公子高兴,随你。自己写就自己写。”   尤离的抽泣声还在,随即僵硬地避开他眼睛,他便起身,“看良楼主这么难为情,我还是回避一下好了。待会儿再送药过来。我妥协了你也要妥协——乖乖喝药,对不对?”   他出门前又回头,“你手上有伤,握笔轻点。慢慢写,没人会打扰你。”   云滇的人还在候着,萧四无走到床前看着昏睡的江熙来,泛起浓重的好奇心。   真是无法理解——他就这么喜欢这个人。   昏迷的太白剑客眉清目秀,睡得很安详,身形消瘦,十指修长——握着剑一定很漂亮。   云滇的蛊师忐忑问道:“四公子……出了何事?”   萧四无皱眉,闭目一叹,道:“没事,不解了。”   蛊师一愣:“是良楼主不肯说制蛊材料?其实也无妨——”   萧四无道:“我说了——不解了,你是聋子?!”   蛊师低头不敢言语,便听四公子道:“此事不可声张……”   蛊师忙道:“属下知道!属下一定守口如瓶!”   萧四无笑了,“当然,死人当然会守口如瓶。”   那人双腿一软,跪地道:“四公子……属下真的不会乱说!四公子饶命!”   萧四无道:“可是我不解那东西了,留着你的命也无用,你有什么活着的价值吗?”   那人的汗珠从额上滑落,背后一片冷汗,发抖片刻伏地道:“四公子!不解……不解也有别的办法让它失效!”   萧四无便来了兴致,“哦?说来听听。”   那人道:“可以——可以把这人体内的蛊引出来,然后保其存活,不就等于让它失效了……”   萧四无道:“怎么保?”   那人汗水满额也不敢抬手去擦,“引出来,也种到良楼主体内,如此一来,二蛊同存,良楼主就不会再随时有身亡的危机了。”   萧四无严肃问他,“这样没有危险?”   那人忙道:“没有!只有同心蛊能如此!这也是小的多年研究才发现的解决办法!正因同心,才能如此,不会对良楼主有害!而且两蛊同在,一起同心在身,这蛊本就轻微,这样一来更不会被察觉,仿若没有一般。”   萧四无随即点头,“好,需要多久?”   那人喜道:“引出来是很简单的事情,只是蛊一旦离体很快会死,要即刻种至良楼主身上。”   萧四无道:“好,事成后,我可以饶你一命。在这里等着,我把他带过来——”   夜风卷起他白色衣角,寒且寒,却有清爽的感觉,可能是在房里闷久了。   萧四无眯着眼睛看尤离房里的灯光——   这也不算言而无信对不对?总之他讨厌不知他何时就会撒手人寰的感觉,就是不喜欢,所以要解,他不许他解,那么这样处理也可以,总之目的达到了。   尤离枕着胳膊睡在了桌前,已经疲惫到了极点,手边的东西墨迹还未干。萧四无轻轻取过,看着页尾泪水滴落的痕迹,没来由的心烦。   细细读完——   好像更心烦了。   他轻声唤他,“喂,睡了?”   尤离真的睡了,当然不会回他。   但还是不放心,让人送了碗药来,喂下去静候片刻,确定他不会突然醒过来,才轻抱而去。   走了两步,心烦更甚——   这也太轻了。   蓝铮也是五毒出身,看起来那么壮,怎么他就瘦成这个德行……   终于忙完一切,四无公子心累不已。看到白云轩捧着茶进屋,很想关门送客。   温柔的白庄主笑道:“你忙活这么久,在做什么?”   萧四无想解释,但是说不清,摆手道:“没什么,现在没事了。”   尤离已经安睡,一干人等都已打发干净——嗯,大概是没事了。   白云轩倒着茶,看到那叠东西,欲拿起一观,被萧四无果断按住——   “五龙首,非礼勿视。”   白云轩一笑,“好,我不看就是。莫非是四公子的情书吗?”   萧四无翻了个白眼,“别开玩笑了,说正经的,九华那边怎么样?”   白云轩正色道:“万里杀的路线和人数都已知道,血衣楼的人暂且可以挡一挡,等合欢到了,应该无事的。”   萧四无稍松一口气,“好。”   他以手撑额,“白庄主,元宵节到了。”   白云轩微笑,“江湖中人何来佳节,什么日子不是过?不过为了应个景,明天早上用点元宵?”   萧四无道:“那玩意儿也没什么好吃的,不过他不喜欢甜的,你少放点糖。”   白云轩掩唇轻笑,“知道了。你多喝点这安神茶,我先走了。”   萧四无闭目点头,也懒得送她。   他本想问问这医中圣手,失忆该怎么治,但是又不能告诉她——   转头看着沉睡的人,有温润的光泽在枕边,萧四无凝眉拿过一看,空瓶仍有药香——   殇言的浅淡味道。   心中疑绪骤起,总觉这瓶子看着很眼熟。在房中环视一周,看到墙边架子上的药瓶,一一查看下来,又在角落看到两个空瓶——   近日没有用到过殇言的地方,他房里这几瓶是什么情况……   再一看最后一页的最后四字:殇也勿言。   好像有什么诡异的真相近在咫尺却理不清,也没有精力去探究。   罢了,他开门叫人。   “找个画师,给江熙来画个像,然后送回去。”   手下为难道:“四公子,这么晚了——”   萧四无一眼扫过去,“又怎样?你不想活了?”   手下忙道:“属下立刻去办!”   尤离睡得很沉,指尖紧紧而握,被他无奈地又扳开,从床边揪了几团棉花塞在他掌心。   萧四无扶额——   养个儿子也没有这么麻烦罢。   困意渐起,还是忍不住又读了一遍那缱绻的字句,还是难以理解。   萧四无早失了心,难以同感这样的深情,只轻蔑而笑,随手将那几页收入怀中。   难以理解就不用理解了——他从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人,他做事只遵循一个原则——他乐意。   比起什么多情自古伤离别的悲伤氛围,某些奇怪一点的论调倒更适合他。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曾批给雨支云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注)   然而洛阳——   呵,   大约四公子并不喜欢。   ——————————————————注:出自朱敦儒《鹧鸪天》   非鄙   江熙来昏睡了一整天,一醒就看到了杜枫,轻松的语气如往常一样。   “小子,睡得够沉啊。”   江熙来迷迷糊糊地坐起身,“发生了什么?”   杜枫笑道:“萧四无把你弄过去了。”   江熙来骤惊,“什么?!”   杜枫拍他肩膀,“惊什么?现在没事了啊。”   江熙来手臂发酸,“怎么回事?”   杜枫道:“不知道,反正你平安回来了。”   江熙来当然追问,“怎么回来的?!”   杜枫耸耸肩,“八成是尤离弄回来的呗,我怎么知道。”   江熙来摇头,“不可能,一定发生了什么——”   杜枫道:“行了,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万里杀去打血衣楼了。”   江熙来手中一紧——“什么?!”   杜枫道:“他们不知怎么知道尤离没回九华,血衣楼里没人,千载良机——”   江熙来倒吸一口凉气,“什么时候的事情?!”   杜枫道:“大约已经快到九华了。你紧张什么?如果攻成,明月心会如何怪罪尤离?你再去劝两句,就能把他拉回来了。”   江熙来起身下床,急躁而紧张——   “胡闹!”   杜枫微笑着看着他穿衣直到奔出房门,也淡定地离开,还不忘帮他锁了门。   尤离昏睡的时间比江熙来更长,萧四无来查看了数次,只看到他安详无比地卧在被子里,眉头没有皱起来,掌中也没有紧握。长长的睫毛垂着优美的弧度,消瘦尖利的下巴也添了妖冶。   五毒的人都这样?   不,萧四无立刻否认——蓝铮就不怎么样。   尤离醒来时有一种难以言说的轻松感,睡眼朦胧中低头一看,手心里塞着两团棉花——   这是什么鬼?   看日光恐怕已经到了中午,撑着坐起身便被掌心一阵疼痛弄得清醒无比。   又跟合欢吵架了——   但是为什么吵架?   尤离一时没想起来,却也懒得想。   萧四无进门后迎上他亮亮的眼睛,突然有点心虚紧张。   尤离微微皱眉不满,“四公子不会敲门么……”   萧四无道:“你睡了这么久了,我怎么知道你醒了?”   尤离一愣,“睡了很久?”   萧四无轻咳一声,“合欢跟你闹了一架,不记得了?”   尤离道:“记得,但是我为什么跟他吵?”   萧四无把东西放桌上,坐在他床前道:“反正是他无理取闹,被我赶回九华了。”   尤离道:“不该跟他吵架的,他又哭了罢?”   萧四无听着他这样说,虽有心理准备,声音还是弱了几分,“他跟你吵了一架,还把你伤了,血衣楼那边刚好有事,就让他回去了。”   尤离立刻紧张:“出了什么事?”   萧四无轻笑道:“没什么大事,不需要良楼主操心。”   尤离盯着手心已经浅淡的伤痕,“这是……?”   萧四无随口道:“你不会是跟他吵的时候撞到头了罢?不记得了?”   尤离道:“模模糊糊的记不起来……”   萧四无居然心中大松,道:“大概你们争执起来,不小心伤的。”   尤离道:“哦……也是小伤……”   他嗅到一股淡淡的香气,转眸问他:“什么东西?”   萧四无笑道:“元宵啊……你也该饿了,要吃么?”   看着他一口口吞下,萧四无突然觉得怀里那几张纸在发烫一般,试探着开口道:“你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尤离坐在那里捧着碗,脸色虽然苍白,眼睛里的雾气却散得一干二净,声音轻快,表情轻松——   “有么——我忘了什么?”   萧四无正移到胸口的手突然僵硬,不知不觉已回答他——   “说好了要给我回礼……”   尤离一笑,“我记着呢,四公子急什么……”   萧四无扭过头,脸色很难看,眉间挣扎了片刻,轻声道:“那我就恭候了。”   尤离放下碗活动着手臂,长长呼了一口气,扭了扭脖子,看着窗外的阳光——   “我好像很久没出去了?”   萧四无回神,“想出去可以,但是还是先吃午饭。”   尤离一身绛紫色锦袍把他的脸色也衬得好了一些,倒显得萧四无的白衣很单调。二人一齐下楼,尤离的步伐真的轻快很多,萧四无却头一次这样紧张,迎面而来一守卫,低头禀报——   “四公子,良楼主,江熙来去九华了。”   萧四无顿时浑身僵硬,刚要开口却听尤离疑惑问道——   “那是谁?”   他真的毫无印象,仿佛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那是谁——   那是谁?   萧四无在无比惊惶中竟然还是想笑——   守卫也惊得眼睛都直了,萧四无的心脏剧烈跳动,呼吸凝滞,声音好像不是自己的——   “万里杀的人,无关紧要。”   尤离急急问他:“九华究竟怎么了?”   萧四无道:“万里杀企图攻打血衣楼,合欢已经回去了,展梦魂很快也会到,还有潜堂的人马支援,不用担心。”   他转头间狠狠瞪那守卫一眼,随即阴冷的目光扫过一边的潜堂手下,手下立刻会意,扯过那守卫喝道:“这种事情禀报什么?!下去!”   尤离颇为担心,“万里杀要攻血衣楼——我还是立刻回去……”   萧四无按住他肩膀,“我说了,不用担心,你现在奔波回去又要躺回床上,你要是身上没病没痛的我也就放人了。”   尤离心头一转——离玉堂不知卧底之事,找准这个时机要攻楼,又是一个麻烦事……   想着便如常微微一笑,“好好好,我好好呆着就是了。”   萧四无略微恍惚,尤离这仿佛回光返照的样子实在太让人惊惧,看着手下将那守卫拖走,手中紧握成拳,“中午想吃点什么,吩咐下去——”   尤离思考片刻,“一时想不出来,去厨房转转大约就有灵感了。”   萧四无尚心烦意乱,“行,你且去。”   看着尤离轻步而去,萧四无渐渐冷了神色,低声道:“刚才那个守卫——”   手下已道:“已经处理了。”   萧四无道:“谁再敢提那个名字——下场都一样。写信给合欢,就说,同心蛊没解,让他好自为之。”   蓝衣厨娘在后院收拾着杂物,随即被一股力量猛地拉到房后,尤离的身形渐渐显现,压低声音道:“通知万里杀那边——不能攻血衣楼!佯装攻取,趁败即退!”   厨娘本被吓了一跳,听他这样严肃,忙点头,“听说你昏了许久,吓死我了。”   尤离警惕地环视周遭,“你万事小心,有急事就煮一碗甜汤送去我房里,不用亲自去,我看了就会来找你。”   这顿午饭吃得异常轻松,白云轩为他把了脉,笑着道:“尚可尚可,好了不少,多亏四公子照料得好。”   尤离轻笑,“让二位龙首费心了,要不我敬二位一杯?”   萧四无停筷道:“你还不能喝酒。”   尤离道:“那就先欠着,改日再说。”   他盈盈的眸子扫过萧四无,突然莞尔,低头继续吃饭。   白云轩很乐意看到这个情景,至少没有人重伤不起,气氛也如此和谐,丝毫不沉重。   方用完午饭,尤离伸了个懒腰迎上萧四无有些呆滞的双眼——   “四公子,借你个东西用用。”   萧四无打量他狡黠的神色,“什么东西?”   尤离缓缓道:“你的刀。”   白云轩一脸惊疑地看着二人,直到尤离拿着那小刀快步上楼,还没从受惊中缓过来。   “四公子,你的刀啊——”   萧四无没有精力管这些,低声道:“不知道他作什么幺蛾子……身体刚好就嘚瑟成这样……”   白云轩笑得止不住,摇了摇头,“今天他看起来好像不太一样。”   萧四无警惕道:“你也看出来了?”   白云轩道:“但是看上去很好,对不对?”   萧四无的手按在胸口,感觉到纸张的质感,灼热滚烫一般燃烧至心口——   有恐慌压在他心头,无论是来回踱步还是躺在床上闭眼都无法缓解,激烈地挣扎纠结,直到尤离的推门声让他惊慌失措——   “你不会敲门?”   尤离挑眉,“你也不会,我凭什么要会?”   萧四无难得语塞,“你的伶牙俐齿又回来了——果然是身体好了。”   尤离负着手到他面前,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他手里——   “你说了,你喜欢天下独一个的东西,作用也不重要,好看就行——我思来想去,就只能是四公子自己了。”   萧四无看着手里的木雕,下刀的痕迹凌厉有力,他的眉梢唇角灵活毕现,脸上的冷寂神色也一目了然,连衣裳的花纹都精细的重现了——浅白衣色,他自己也没注意过上面的纹饰。手里的小人抬臂握刀,手臂的褶皱一一划刻,衣摆的弧度生动自然——自己握刀时就是这个样子?   尤离道:“这可是四公子的刀雕的,你要是不满意,就只说明你不是天下独一个的人~而且还不好看——所以我猜四公子一定是很满意的。”   萧四无静静地呆立片刻才道:“良楼主心灵手巧,我很满意。”   他没有抬头,听到尤离仿佛是笑了,为了掩饰手臂发抖,用力握紧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到案上。   尤离已往门边走,一面轻声道:“这几日多谢四公子了,要不要我陪你逛逛晚上的灯会?”   萧四无撑着桌案站稳,“你已经送了东西给我。”   尤离道:“那是回你送我的灵物,不做数的。”   萧四无道:“我以为你不喜欢什么节日什么灯会。”   尤离停了脚步,回头道:“我没去了解过,当然以为自己不喜欢,可是今天突然觉得应该也没有那么不讨喜,大好的节日里,所有人都在笑,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哭——”   萧四无盯着他琥珀色的眼睛,脸上没有什么喜悦的表情,“嗯——所以你也该笑一笑,对不对?”   尤离便笑了,“所以晚上我在门口等你。”   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冷漠的眼神就又回到了萧四无眼中——   他看着那小小的木雕伫立,手里攥着薄薄几页,却似千斤重,随即猛地拉开抽屉,仿佛稍作迟疑他就会反悔——   火焰吞噬了暗黄的纸张,逐渐变成细碎的灰败,好像烧在他心头,紧张得一直发抖。纸上的字迹一点点化为乌有,最后从他指间跌落,散在淡淡的焦灼气息里。   卑鄙还是无耻——   该不该羞愧?   萧四无都没有。   他只知道,他乐意,所以他就这样做了。   四公子翻脸无情,不翻脸也无情,随心所欲,无关对错,无关礼义廉耻,这样的人也不知道什么叫卑鄙无耻,也不知道什么叫趁人之危。   谁叫你自己忘了   可不能怪我。   他更不怕有一天他又记起来。   萧四无做得出的事情,就一定能担得起后果。   从来不惧。   鬼魅   江熙来迎着深夜寒风,快马加鞭中思绪晃得比周遭的翠白残影还乱——   据万里杀弟子所言,离玉堂已回燕云,黄元文率人去往九华。   “离盟主本来急着找你,不过又说你没事了,一切照常进行。”   江熙来听罢就心中一紧:为何离玉堂知道自己没事?既然杜枫说萧四无把自己抓走了,潜堂的人雷厉风行,离玉堂都不知自己去了哪里,谁会告诉他——江熙来没事了?   那么为何又刚好在自己失踪的时候,离玉堂有了攻打血衣楼的念头?若自己能及时知道这个消息,当然会力阻,必要之时,还会将尤离卧底的身份说出来。   然而这样巧,自己一失踪,离玉堂突然就知道血衣楼里没人——千载良机。   萧四无把自己抓去了,什么也没做又放了回来——怎么可能!目的究竟是什么,恐怕无法知道了。   当前只能赶紧去九华。   他的身影被一路的风声相伴时,杭州城里华灯初上,萧四无还在屋里静心,尤离看了看天色,便轻步出了门。   杜枫在这个喧闹的节日里丝毫也没有变化,还是在暗杀榜附近游荡,有两个黑衣暗影匆匆掠走,留下他执着酒壶微笑。   方才的谈话信息量颇大,不是一口酒就可以解决的。   “良景虚身体已好,但是有点诡异之处。”   杜枫回头注视二人:“什么诡异之处?”   “有人回禀江熙来已去九华。”   杜枫顿时接口:“所以他急三火四地回去了?”   暗影的声音有些尴尬,“没有,他不记得江熙来——问了一句‘那是谁’。”   杜枫先是震惊,“怎么回事?!”   “属下不知,良景虚近日受了很多伤,可能是因此?”   杜枫不在乎原因,随即笑得极满意:“好啊,不记得了?忘得好!”   所以他现在在微笑,酒香也突然变得更加迷人了。   尤离看到他这幅样子,再无之前的恭敬神色,语气轻慢,“你在这里傻笑什么?”   杜枫丝毫不意外,“你可算来了,我算算日子,你再不来我可就以为你已经死了。”   尤离听着一边的喧闹人声,“上回与阁下小叙,却不太记得你唠唠叨叨地扯了些什么——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杜枫抬脚就走,“那就还是去上回那里,顺便看看那女人。”   地下密室中有微微呛人的尘土味道,尤离轻咳两声,杜枫执着一支蜡烛调笑道:“萧四无把你养得娇气了。”   尤离立刻甩他一记眼刀,“闭嘴。”   杜枫就闭嘴了,然后继续笑。   上官小仙缩在角落里,瘦得不成人形,浑身衣不蔽体,牢中弥漫着一股诡异的腥气,尤离微微一辨,立刻恶心得想吐——   杜枫将他的表情变化收入眼底,“你我都是男人,恶心什么?”   尤离看着昏迷的女人,皱着眉头问:“你干了什么?”   杜枫道:“你一昏迷就是那么久,长日无聊——我告诉你,我也很惊讶,这美人竟是处子之身,都是托你的福。”   尤离几乎欲呕,杜枫也瞥了上官小仙一眼,惋惜道:“可惜我的手下们没有我那么怜香惜玉,怎么弄成这样——”   尤离道:“你要跟我在这里说话,那我还是告辞了。”   杜枫稳稳拉住他手臂,力道大而深厚,“跟我去隔壁。”   尤离一把推开杜枫递来的茶之后,后者仍旧在笑——“你生气什么?我不但没有害你,还帮了你不少。”   尤离仿佛是第一次见他,冷声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杜枫嘿嘿一笑,带着无限的阴森之意。   “你有没有听过鬼影?”   尤离的手按在桌案上,隐隐发力,“多年前剥人脸皮,制作面具的恶毒凶手。”   杜枫蹙着眉头道:“别说的那么难听!”   尤离道:“我又没有说你。”   杜枫恍然,“也对,不过……我也要谢谢她。”   尤离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听他缓缓地说下去。   “鬼影是我同僚,甚至,算是同伴,因为她名鬼影,我名魅影,只可惜鬼常现世,魅却深藏,当真不痛快!”   尤离听出一点门道,“就像血玲珑和玉蝴蝶那样?”   杜枫点头,狞笑着回忆——   “她握着割鹿刀时总是无比得意,爱不释手,每每去执行任务,总要带些人皮回来当战利品,先生讨厌她总多生事端,想弃了这枚棋子。”   尤离听着并无太大兴趣,“弃了也好,你就可以上位了不是么?”   杜枫冷笑,“我太理解玉蝴蝶做了那么久影子的感受,所有的赞誉都是你应得的,却不给你——天下还有比这更讨厌的事情?”   尤离道:“你不要拿她们姐妹跟你比,你不配。”   杜枫一拍桌子——“尤离!你一身的暗杀本事都是从我这里学的,如今也翻脸不认人了!”   尤离侧头冷笑,“阁下烂七八糟地抱怨了一通,一句重点也没有。我入组织,你交我本事,天经地义,还指望因这个让我报答你?”   杜枫突然又恢复了微笑,“鬼影听到了风声连夜逃跑,还带走了那把割鹿刀——那风声是我透露给她的,我知道这个人怕死,然而她一跑,先生更要她死。”   “她的真面目从来没有别人见过,我却知道——她就是一个对着血淋淋的人皮发癫的疯女人!”   他像是很佩服自己,“所以结果她还是忍不住要割皮,最后官府震怒,暗杀榜上风云突起,无数杀手都要杀了她取万两赏金——最后她死在了我手上。”   尤离道:“恭喜恭喜,阁下夙愿得偿。”   杜枫一把撕开了不知伪了多少年的易容,露出一张沧桑干涩的脸,笑容更加渗人,声音都癫狂起来——   “夙愿得偿?!明月心那个贱人!杜枫为了帮他的小情人——女捕云中燕抓到鬼影,连自己的杀手身份也暴露了。他代号无痕——”   尤离一愣,面前的人已道:“你杀手排名所在那张的名单,跟他在的那张可不一样——什么,黑衣,花雨,画扇,都是你本该追寻的前辈——这些人到底还有没有活在世上都无人知道,但是无痕,早就死了——”   尤离听他凄厉的声音,了然道:“你以为你可以拿过那把割鹿刀,魅影成鬼,终于现世,却被派来伪装成杜枫——”   魅影大笑不止:“你果然很聪明!尤离——虽然我不是杜枫,但是你认识的杜枫就是我!我是真的很看好你,也从来没有害你。”   尤离的笑显得沉静无比,“可是我很讨厌别人骗我。”   魅影道:“我说了,你我不是敌人。我抓上官小仙过来本就是想向你示好,结果让我发现她——你这个卧底真是胆子大,这女人居然活了这么久。尤离啊,你以前不会这样心软。”   他忽然一顿,悄声问道:“徐海的暗杀你还记得?”   尤离道:“记得。明月心嫁祸上官小仙放的暗杀,合欢暗杀失败。”   魅影笑着问:“只是这样?”   尤离不耐烦地瞥他一眼,“我记不太清。”   魅影心中大喜,“那么你怎么进的青龙会?”   尤离知道他在劫走上官小仙后就明白了一切,无所谓地坦然道:“上官小仙陷害我杀人,帝王州咄咄逼人,明月心救我回去,随后让我入秦川,威胁叶知秋,我将计就计,就是如此。”   魅影感叹世事无常,惊叹人心之变,“嗯,你记得很清楚啊——”   尤离冷冷瞥他,“你想说什么?”   魅影道:“你我殊途同归,何不结为盟友?”   尤离道:“殊途同归?”   魅影窃笑,“你是为了四盟,要对付明月心,我是为了自己,要对付明月心——最后的目的是一样,难道不是殊途同归?”   尤离道:“你要当叛徒?”   魅影摇头,“我是要拿回我的东西——鬼影死后我觉得我终于可以见天日了,却还是披着一张皮扮演着别人——公子羽让二十多岁的萧四无当了四龙首!我为了青龙会矜矜业业几十年了,还是要在这里当杜枫!”   尤离笑道:“那阁下真是时运不济,我也不到二十岁,不日就是影堂堂主了。”   魅影叹气而笑,“这也要感谢我啊——”   尤离思绪一转,“是你给离玉堂密报,建议他攻楼的?!”   魅影点头,“你激动什么?你的下线自然会赶紧让他们收手,但是看在明月心眼中,就是你大破万里杀攻势,铁剑门的事情你也完美地做成了,她会好好赏你的!”   尤离摇头,“这对你有什么好处?”   魅影的眼睛好像泛着幽光,“你不步步高升,如何斗垮明月心,又如何完成你我共同的目的?”   尤离恍然,“你想上位?”   魅影道:“你知道我多少岁了?一个二十多岁的萧四无当着四龙首,一个三十多岁的公子羽高高在上——凭什么?!”   他暴怒地捶在桌上,“明月心担心大悲赋有假,要人当试验品先拿去练——大悲赋!能练那样的武功,任何冒险都算不上冒险!可是那个女人连这个机会也不给我!却给了萧四无——”   他骤然忆起明月心轻蔑的语气:你?大悲赋——你不配。   尤离吸了一口气,有很多事情被他想起:比如当初唐竭收到杜枫来信去徐海通知他们暗杀一事,顺理成章地让暗杀失败。再比如合欢为何也会进杀手组织,还有明月心对自己杀手生涯的了如指掌——   杜枫虽不算他仰慕的前辈,他却一直恭敬地以礼相待,这人撕下面具的这幅嘴脸实在让人太失望了。   他已凑近尤离,如常地拍着他肩膀,“良楼主,你就顺其自然地,做你的事情,能帮你的,我一定会帮你。我们很快又会见面的,我就先提前恭喜良堂主心想事成——”   尤离甩开他的手,他也不恼,表情戏谑地又问了一句:“万里杀有个太白弟子叫江熙来,楼主认识么?”   尤离不耐道:“不认识。”   魅影的笑意漫进了脸上的皱纹,“我前几日还救了他一命,他是四盟的人,也就是你们的人,所以我帮了你们很多了,对不对?”   尤离道:“因利而助,也会因利而伤。”   魅影无所谓地摇头,“我知道你生气,但是你我真的——不是敌人。我还可以告诉你很多经验。”   他倒了杯茶递过去,尤离只接不喝,一把放在了案上,就听他轻飘飘的声音——   “血玲珑是如何在血衣楼平步青云的?良楼主,女人有很多资本和天赋可以利用,利用得好,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男人也一样。”   尤离怎么可能听不懂他的意思,便瞬间有了怒气,“你可以闭嘴了。”   他恨铁不成钢,嗔怪一笑,“你也可以的——萧四无不是对你很有兴趣么?凭你的模样,你的身段,只要你愿意,你会很自在的。就是你这幅孤冷的样子,会让人觉得征服以后一定满满都是成就感……”   尤离一把扫开了茶盏,“别恶心我!”   他悠悠然道:“要做大事就要有牺牲,前辈的话,多听听是没错的。”   尤离起身,不想再跟他多说一句,转头就往楼梯口而去。   魅影笑着冲他告别——   “那良堂主慢走,改日再会。”   华灯   他曾在一个深夜发着高烧,抗住一次一次的战栗,吃了药闷在被子里忍耐着,然后奔向院子里的水井,好像最后是爬到了井边,清水的冷冽在诱惑他,四肢酸疼无比,一个晕眩就要栽下去,然后杜枫从后面一把拉住了他。   那个笑语不断的前辈从来连骂人都像在讲笑话,在他萌生退意的时候就轻易地允许了。   他的确没有害过他。   但是这种被欺骗的感觉依然浓烈,理想与现实的差距让他不甘而愤怒。   然而看到站在新月山庄门口的萧四无,他突然有点愧疚了——   说好在门口等他的。   萧四无穿着一件淡紫色的长袍,静静望着一旁的灯笼发呆。   尤离语气便有些抱歉,“让四公子久等了,对不住,我刚刚——”   萧四无不甚在意道:“无妨,我刚出来。”   他好像刚刚做了一件很辛苦的事情,沉重的思绪还没从眉间散去,难以支撑他以往的桀骜之色,直到他们终于身处繁闹的街道,华灯盏盏,空气里有一种甜淡的香气弥漫,有拎着彩灯的孩童欢步而过,一个转身撞在他身上,才将他的神智唤回来。   尤离把一盏灯的长杆塞进他手里,问他道:“四公子一路上在想什么?”   萧四无道:“什么也没想。”   尤离道:“你走神很久了。”   萧四无挑眉,“没有。”   尤离笑起来,“那么我们刚才拐弯时,对面的小店是卖什么的?”   萧四无失笑,“谁会注意那些?”   尤离颇为得意,一一道:“我们入城前一路上路过了四十九个人,最后一个女子穿着粉色绣桃花纹的棉袍,手里拿着的灯是莲花样式。那个小店卖的是杂糖果儿,店主右脸上有颗痣。刚才那个撞在四公子身上的孩子穿一件橙黄色短袍……”   他每说一句萧四无的表情就惊奇一分,最后怔怔道:“得,你厉害,我是走神了,行了罢。”   尤离道:“今天总觉得记性很好,过目不忘。”   萧四无愣住片刻,笑道:“这是好事。”   听着歌姬接连婉转低吟,尤离突然问他:“四公子是不是有很多侍妾?”   萧四无道:“我又不是和尚。”   尤离笑出声来,“那我猜,那些姑娘们都很无能,否则四公子为何——”   他忽然一停,听到那低浅的歌声飘进耳中,随即抬手捂上胸口,微微皱眉——   萧四无警惕地扶住他,“怎么?”   那歌声尚在,依依缓缓,曲调悠扬。   春雨一夜连晓   栈外柳陌上蒿野渡吹箫   春水秋山为鞘   盈盈笑把恩仇了舟放五湖心自烧   棹歌去水迢迢……   心脉的微痛一晃即过,仿佛幻觉一般,尤离神色如常,有些困惑道:“好像心脉突然疼了一下……”   萧四无顺着他的目光看向台上,有少年正舞剑,剑花四溢,起伏跌宕,牢牢牵住尤离的双眼——   尤离笔下曾道:江熙来的剑舞得那样好。   他紧张到不敢去探究他是否被勾起了记忆,却看到他淡漠的眼神,声音里带出一丝不耐。   “走罢——没什么好看的。”   萧四无却道:“我觉得尚可。”   尤离已转身,“我不想看,看着就觉得胸口发闷。”   萧四无道:“合欢不是也能歌善舞,他舞剑怎么样?”   尤离道:“大约就是欢儿舞得太好看了,这样的街头把戏怎么入我的眼?”   于是二人坐在乐天楼二楼的房间里,窗户大开,转眼就能看到下面的热闹情景,丝竹不绝于耳,萧四无喝着酒,尤离喝着茶。   后者有些不情愿——   “其实这酒很淡的。”   萧四无很得意地满饮一杯,“谁让你的伤还没好——”   尤离不知他有什么可得意的,握着微烫的茶杯取暖,杜枫那几句烦透顶的话突然回响,抬眼看到萧四无盯着楼下发呆,轻声问他:“我前些天是不是哭过?”   萧四无借着酒性点头道:“是。”   尤离脸上并没有疑惑神色,淡淡道:“我好像不记得为什么哭,而且心里也不太想知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既然不想知道,我就不告诉你了。”   尤离真的不在意,只道:“总之不是什么好事,记不清了又何必多想,只是麻烦了四公子,哭闹的孩子一定不太好哄。”   萧四无道:“你好像很多事都记不清,真的没关系?”   尤离道:“总有一种很安心的感觉,告诉我不用去探究。”   萧四无倒酒的手就停住了,一边的烛火让他想起来在他指间燃烧的明黄颜色——木已成舟,不能回头。   他继续倒完了酒,“什么事都想得那么明白反而是负担,难得糊涂,对不对?”   尤离点头,“我也这样想,只是我怕我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坏了大事。”   萧四无道:“你能把一路的景物和男女老少都记得清清楚楚,我都不得不佩服,不要杞人忧天了。实不相瞒,你前几日受了很多伤,有点后遗症也有可能。”   尤离眨眨眼,“我记得屠越龙——记得四公子救我回来,记得跟欢儿吵架,但都是模糊的一片,好像梦境……”   萧四无道:“屠越龙……那个畜生还没死,回去了你可以去看看他。”   尤离念及屠越龙,突然觉得魅影和他同病相怜,不由一笑,“四公子这样年轻就当了四龙首,让我很佩服。”   萧四无道:“名誉,权利,身份,地位,我要的一切,青龙会都给我了。”   尤离道:“所以你忠心耿耿,二龙首怀疑大悲赋真假才给你练也无所谓?”   萧四无朗声一笑,“能当明月心的试验品,当真三生有幸——一式大悲赋就可以令天地变色,我已经快要练成第二式。”   尤离心头微微一紧,面不改色道:“四公子天赋异禀,又肯下功夫,大成之日不远了。”   四目相对间两双眼睛都染上了室内的暖黄光线,萧四无道:“你今天对我的态度很让人奇怪。”   尤离道:“夸赞四公子两句不应该吗?”   萧四无道:“让你夸人恐怕不太容易。”   尤离一笑,“但是你配得上。”   萧四无突然一怔,他曾问公子羽,自己如何可以在这个年纪就得己所求,公子羽也只说——因为你配得上。   那一刻他突然有了满满的自豪感,然而此刻,他的自豪感莫名更甚——   尤离道:“我跟四公子斗嘴惯了,偶尔夸你一句你还不适应。”   萧四无道:“我很适应,荣幸之至。”   尤离闭着眼睛倾听窗外传来的低吟浅唱,声音有点慵懒,“四公子喜欢跟我这样说话么?”   萧四无坦然——“喜欢。”   尤离睫毛微微一抖,“有人告诉我,我可以用一些天赋和资本换来我想要的,四公子以为如何?”   萧四无道:“说这话的人还活着?”   尤离道:“活着。”   萧四无道:“你打不过他?”   尤离道:“实力悬殊,难以望其项背。”   萧四无道:“那就只当听了个笑话。”   尤离睁眼时眼中划过一丝杀意,随即微笑道:“本就是个笑话。”   萧四无晃着杯子里的酒,索性挑明,道:“你以为我玩女人玩腻了,要找你玩玩?”   尤离道:“或许是我不懂四公子的性子,可是四公子的一些言行,实在让人不得不那样想。”   萧四无薄怒,“那么你今晚陪我出来,是想做什么?”   尤离道:“不想做什么,只是想陪你出来。”   萧四无道:“你觉得我近日劳心劳力,所以回报补偿我一点?”   尤离道:“你这样想?我只是今晚乐意陪你,何必曲解——”   萧四无弯起嘴角,“这不就得了——我那些言行,也只因为我乐意,你也一样曲解。”   尤离语塞,攥紧茶杯道:“好,是我小瞧误会了四公子。”   萧四无自顾自地喝酒,尤离又低声道:“其实说是回报补偿也可,想让四公子高兴高兴,可是你一整晚都心事重重的样子……”   萧四无当然心事重重,也可以说是做贼心虚——   “你平常从来不管别人心事如何,向来你就是最心事重重的那个。”   他只知道想着江熙来,合欢的幽怨虽然总是造成惨烈后果,却不是没有来由。只要江熙来在他脑子里,合欢的失落和悲怒就都视而不见。自然,他人的一举一动他也视而不见,倔强偏执地让一个江熙来把他的整个世界都塞满了——简直可憎。   尤离道:“好,是我不对,你是因为这个所以一整夜不高兴?”   萧四无的冷笑便来了,“不是。”   他口是心非道:“我是不甘心,我操劳多日,你就只陪我逛逛灯会,看来我还不够努力——”   尤离突然就有了怒意:“那四公子想让我做什么?”   萧四无听到他的语气,放下酒杯便起身——   “我什么也未想!我逛够了,可以回去了!”   尤离僵硬地拉住他,“小孩子气性大,四公子也要跟我计较?”   萧四无道:“我这个人,也会做很多无情的事情,若有一日真的惹了良楼主不高兴——你是不是也能不跟我计较?”   尤离道:“比如什么事?”   萧四无道:“可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也可能是让你怒火滔天的大事——”   尤离道:“四公子能做出让我怒火滔天的事?我不太信。”   萧四无道:“良楼主——你太不了解我。”   尤离道:“四公子也不了解我,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对我好的人——因为这种人特别少。”   萧四无讥诮道:“我可以理解为——”   尤离道:“可以。”   萧四无这回笑得真心,满意道:“好,这一句比什么逛灯会好多了。”   他无所畏惧的表情又回到了脸上,轻慢的语气里掺了些许得意,“行了,我真逛够了,回去。”   原来是这样的成就感——他突然想起合欢因揽上尤离肩膀而没被拒绝就忍不住浅笑的样子。他若是个光源,就几乎把所有的暖光都给了江熙来,所以合欢偶然被施舍那么一点就能喜悦,接着便苛求得到更多,因为这光源诱惑太大。   如果可以彻底征服他——一定是无比的成就感。   他拉着他又一次穿过人群,原本压抑了一整晚的紧张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想起那日合欢的激愤言语:他要是能把江熙来忘了多好!   本只是一句气话,却成了真,而且   真的   太好。   真是好极了。   尤离内伤未愈,走了一段便气喘吁吁地低低道:“你走慢点——”   萧四无立刻放缓脚步,看到他腰间的流苏随风晃荡,轻声命令:“回去喝药。”   尤离扭头,不情愿道:“是。”   自爆   温亮的黑羽绕在领口,暗金色嵌腰有黯淡的反光,衣裳虽略厚重,仍能让人想象他纤细的腰身。妩媚的眼睛突然变得杀伐起来,背惯了剑匣的人突然佩起了双刀,很不习惯。   他拿起一把往空中一旋,单手接住后转头问展梦魂:“怎么样,像吗?”   展梦魂本来呆滞的双眼就微微一瞠,又把头低了下去,“连声音都一模一样,除了眼睛的颜色。”   握着刀的少年真如笑得如尤离一样冷淡,“夫人说,技多不压身。至于阿良那个眼睛么……确实没办法——不过只要不是近在咫尺,也就没事了。”   他一挑嘴角,听到外面的炸裂之声,笑得极满意。   “把夫人送来的那两个小弟兄带过来。”   站在楼上,居高临下,看着底下的碎尸满地,血肉斑驳,虽离得远,却能想象那股血腥味道。   黄元文等人大惊失色,及时顿步闪避,便又是几个血衣死士横冲直撞而来,尖利的声音如鬼似魅——   “青龙不死,血衣重生!”   只要稍一近人,即刻自爆同归于尽——   楼上的人一手搂着一个妙龄少年,笑声缓缓传开而去。   “来啊——万里杀的弟兄,尽管过来。”   有人怒喝回声:“尤离!你疯了!”   楼上的人冷冷道:“这里没有尤离——只有我良景虚在此,你们不是要攻楼?不怕死就进来,我就等在这里——”   嗖——   他侧头一避,然后笑着安慰被这冷箭吓到的人儿,在那面色惨白的脸上轻轻一吻,“下面的——没有一箭射死我的本事就把手放下!吓着我家的美人们了。”   万里杀众人中本还有人深为尤离惋惜,心存挽回之心,然见这个情形,怒火暗生,手中发颤,却见展梦魂阴冷如鬼刹,握着长刀森然立在楼下,踩着满地血腥,一脚踏在一团模糊的内脏上,仍旧毫无表情。   有人连扑带爬地奔至黄元文身边,惊恐道:“后面一队弟兄被擒住了——密报来信!让我们快撤!”   黄元文陡怒,甩头冲楼上人道:“尤离!把那队人放了——”   合欢扬声打断,“尤离?这里没有这个人!潜堂擒下的人,怎么可能放回去!你想见他们?到地下去见罢——”   他抬手将短刀大力一掷,生生插在黄元文脚下,“送你一刀,自己了断好了!”   杀戮的气息从他周身席卷蔓延到刀锋,黄元文身后一阵马蹄飞踏之声,回头见江熙来疾奔而来,月白的衣上血迹斑驳,便知他一路拼杀惨烈——   “黄将军!快撤——”   他转眼看到前方一地血脏交叠,根本辨认不出那是人的尸体,浓重的血腥连风都吹不散,让胸口一阵恶心。   那个站在楼上左拥右抱的人——   怀里那两个少年侧着头不敢看下方,温顺柔媚得依在他臂弯里。   黄元文等人已溃退后撤,楼上的人朗声大笑两声,忽看见江熙来——   萧四无来信说同心蛊未解,否则他真的会让江熙来直接死在血衣楼下!然而心中的怒火正待宣泄,昂声喝道——   “江少侠还不走?等着进来共度春宵吗?”   江熙来浑身一僵,那声音熟悉无比,彻骨的寒意从脚下漫起,心中一个劲儿地安抚自己:情势所迫,他大约不得不这样咄咄逼人,并非本意,绝非本意。   黄元文压低声音冲江熙来道:“今日他暴虐非常,快撤!”   展梦魂提刀便要扑上去,被那声音冷冷叫住:“展梦魂,退下!让他走!”   他盯着楼下一身血迹的江熙来,有刻骨的冷毒在心头汹涌,一字一句清晰道:“今日放你全身而退,加上孔雀山庄中春宵一夜,我欠你的,都已还完了——江,熙,来!”   窒息的感觉来得太猛,让他上马的动作顿时一僵,险些栽落,周遭马蹄声纷杂,踩过血泊溅起点点血花,掩住他狂烈的心跳。   一定是听错了。   幻觉,一定是的。   发抖的手握不住缰绳,眼前是道路两侧的连片晃影。他是真的有在怀疑那个人不是他,然而孔雀山庄中——那一夜,无人知晓!   即便情势所迫,为什么要对他说这样的话?!   疯了!他一定是疯了!   黄元文等人紧张地查看后,发现他身上的血大多不是他自己的,这才送了一口气,看着他茫然的神情,也不知说些什么才好。   萧四无收拾着行装,完全不在意白云轩戏谑的神情。   “四公子不该回苍梧城继续修炼吗?”   萧四无道:“练功不用挑地方——我也不喜欢整天看着慕容英倒腾他的天魔七剑。”   白云轩道:“四公子就喜欢看着良楼主是不是?”   萧四无点头,“他比慕容英好看多了。”   白云轩正色道:“明月心那边,你怎么说?”   萧四无笑道:“影堂很快就会给他,夫人却还不是完全信任他,让我去观察些时日——她以为,他早回了九华了。”   白云轩像是松了口气,眉间微微一挑,便缓步而去。   尤离坐进马车里时还一脸困意,闭着眼睛摸索到了软软的绒被,便往身上一裹。   他昏昏欲睡,表情却很轻松,不再像以往那样沉重。   萧四无心里在笑,将手里的热羹悬在他额前,暖暖的温度让他朦胧睁眼,双手紧紧一握,捧在胸前取暖。   “终于可以回去了——”   他懒懒地换了一个姿势。   萧四无笑道:“你很喜欢血衣楼?”   尤离道:“喜欢。好像有家的感觉。”   他闭着眼睛,好似随口问:“四公子为什么同行?”   萧四无道:“怎么?不欢迎?”   尤离道:“怎么可能……”   萧四无问:“那你希望我同行?”   尤离略一想,点头道:“跟欢儿他们在一起,总要我操心很多事情。跟四公子在一起,都由四公子操心,多好。”   萧四无道:“你说过——你本是该受尽父母宠爱的年纪,却是这幅样子。我长你几岁,叶知秋和尤奴儿未曾给你的,我自信都可以补偿你。”   尤离指尖微微一动,好像鼻尖一酸,握着手里的东西不再说话。   当二人到了血衣楼门口已是第三日午后,合欢不敢瞧他眼睛,只把明月心的手令交给他——   “恭喜了,良堂主。”   尤离接过也不看,捏着他下巴迫他转头,对着他眼睛道:“怎么,吵了一架就不理我了?”   合欢被他盈盈的眸子晃得愣住,“你……你不生气了?”   尤离道:“没什么好生气的,这两天辛苦你了。”   萧四无上前冷声道:“你自己呢?身体好全了?”   尤离皱眉,嘟嘟囔囔道:“好像还没有——”   萧四无点头,“来人,送你们堂主去喝药,然后休息。合欢跟我过来——”   合欢忐忑地在萧四无对面坐下,急急道:“四公子,我真的知错了……”   萧四无一抬手,“我知道。而且你做的很好,万里杀的人死得那么惨,夫人很高兴。”   他轻笑,“你觉得他刚才对你的态度是不是很好?”   合欢道:“我很久没见他那样的眼神……”   萧四无沉声问:“你希不希望他一直是那样的眼神——”   窗外疾风划过,枝林喧嚣。   尤离抱着玉蝴蝶转了几圈,怀里的人笑得羞涩而喜悦,眼光盈盈的少年把她稳稳一放,笑道:“好姐姐,我回来了。”   玉蝴蝶道:“我听说你受伤了,怎么样了?”   尤离恍然大悟般捂着胸口道:“啊,对,哎呀——伤得很重……”   玉蝴蝶忙要扶,“哪儿?伤哪儿了?”   尤离看她紧张的神色,忍不住笑出来,“逗你的——都好了。”   玉蝴蝶微微瞪他一眼,“你以前从来不这样逗人!我看你这样子也该知道你精神很好……一回来就欺负我!”   尤离笑起来温和至极,“好姐姐莫生气——我也觉得近日身心很轻松,好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过。”   玉蝴蝶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明媚的神情,欣慰一笑,随即严肃了神色,“前几天——合欢击退了万里杀,死了好多人。死状特别惨烈,他让死士自爆——”   尤离脸上的笑意骤然一散,“自爆?”   玉蝴蝶道:“我没敢出去,只听说,血肉模糊一片,血腥异常……他是易容成你的样子现身的。”   尤离脸上一僵,“好,万里杀恐怕恨死我了。”   玉蝴蝶也觉得很棘手,“所以要怎么办?想办法联系万里杀,解释一下?”   尤离轻轻揽过她,拍着她后背,苦笑道:“解释?我现在是影堂堂主了——以后我的手上,四盟的血会只会多不会少,青龙会不需要吃斋念佛永不杀生的人,卧底也有卧底的代价——”   玉蝴蝶迟疑道:“那天……江熙来好像也去了……”   尤离靠着她肩膀,疑惑道:“江熙来?好像这几天听过这个名字——他是谁?”   玉蝴蝶顿时呆住,“你……你刚才问我什么?”   尤离好像有点困,重复道:“江熙来是谁?”   玉蝴蝶声音好像都变了,“你不记得?!”   尤离细细一想,摇头道:“不记得。”   玉蝴蝶千言万语突然哽在喉头,突然听不清自己在说什么——   “是……离玉堂蛮看重的一个后辈,时常委以重任……你日后要是遇见他……可以……暗中帮忙。”   尤离道:“好,对了,蓝铮走之前有没有嘱咐什么?”   玉蝴蝶道:“他说明月心他们好像在燕云有活动,让你留心。”   她调整了语气,“你不在的这些天,那几个天天闲的慌,现在你回来了,今晚打算尝个鲜么?”   尤离听她酸酸的语气就笑,“那几个……我记得,都叫什么扶桑,牡丹,鸢尾……”   玉蝴蝶道:“嗯呢,堂主记得很清楚。”   尤离低低道:“好姐姐,我就喜欢这个丁香行不行,可别赶我——我也保证肯定不轻薄姐姐,让我睡一觉,晚饭叫我。”   同流   合欢癫狂地笑着,笑到眼泪都出来,他是真心的无比高兴,巨大的喜悦将他浓浓地包围,媚眼如丝地推门进去,尤离被惊醒,困倦的声音里有嗔怪的意味。   “怎么了?进来也不敲门——”   合欢笑着将他推了回去,眷恋地看着他微闭的双眼,声音轻快无比,“想你了,忍不住再来看你一眼。”   尤离抱着被子,贴着柔软的质感,舍不得放手,含糊不清道:“好罢……你看罢……”   合欢拿着药瓶,解开他领口,柔声道:“来,再换一次药。”   尤离不大情愿地抬手,随即又垂了下去,“我困着呢……别折腾了……赶了一路累死我了……”   合欢道:“你别动,躺着就是。”   他指尖点在他肩上那道伤疤上,轻声问他:“这个伤是怎么搞的?”   尤离道:“屠越龙……”   合欢指尖一动,划过江熙来在他肩上留下的那道剑痕,“不是那个,是这个旧伤,当初是怎么伤的?”   尤离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随即又闭上,“忘了……不知道……管他的……可能是以前暗杀的时候……”   合欢心头的喜悦更甚,仿佛看到了无比明媚的万里晴空。   “这伤痕也不算深,有没有什么办法把它去掉?”   尤离嗯了一声,“嗯——去掉,去掉,不费事……”   合欢道:“我看着就心疼,用点药把它们都消掉好不好?”   尤离微微睁开眼睛看着他,好像有些歉疚,缓缓地坐了起来,在他征询的眼神中搂他在怀里,倦倦地道:“好……欢儿,我再不跟你吵架了,你救过我的命,我忘了怎么跟你吵架的,我有没有说什么很过分的话?”   合欢的眼泪突然就涌了上来,“你怎么知道——”   尤离道:“这你不用管——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早点告诉我,我们就从来不会吵架了……”   合欢道:“我当你不在意这个,我说了也没有用……”   尤离不解,“怎么会不在意?救命恩人,对不对?怎么会没用——”   合欢喜极而泣,然而又略紧张地问他一句:“阿良,谁救过你的命?”   尤离道:“你你你,合欢——不,沙华,反正是你,我觉得合欢更好听……四公子也算救过我……不过他比你好打整多了,至少不会在我面前自尽。”   合欢当即吻在他唇角,“我再也不干那些事了。”   尤离拍拍他脑后,“行了,让我再睡会儿……”   合欢缓缓躺在他身边,脑袋贴着他温暖的胸口,“我陪你躺一会儿好不好?阿良,我很久没有抱过你了……”   尤离将被子罩上他肩膀,昏昏欲睡道:“好……别乱动……”   合欢听到他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好像敲击在他心头,有指甲在掌心狠狠用力的刺痛传来,方知这一切真实无比。   这样的温暖诱惑太大,江熙来独享了那么久,当尤离终于舍得把它们分给别人一点,每个人就都因此而被蛊惑,都选择了隐瞒和沦陷。   而这个一无所知的人,失去了他以为的,生命中最大的光明而不自知,那个被江熙来的血育成的蛊,在他心脉里与同伴重逢,带来了巨大的安心,让他再也不去探究那些他本该探究的困惑,朝着深渊坠落了。   萧四无不能抵抗他醒后的轻快和动人的模样,用一缕燃动的火焰烧毁了他的字字锥心。合欢更是因这从天而降的喜悦而几乎得意忘形,就连玉蝴蝶,那些她自己也未察觉的女儿家的小心思,和记忆中尤离初来九华时的痛苦模样,也让她情不自禁地,一头雾水地接受了这个骇人的意外而不提醒。   合欢亲吻着他的眼角,他深知——这样的人,没道理就归那个江熙来一个人拥有。哪怕他不能永远囚禁这个外冷内热的尤物,也绝不给他!   天也相助,心想事成——   他拥着怀里消瘦的人,无声地安慰自己——他很快又能把身体养的好好的,再也不会因那个人一身是伤。   万里杀的人陆续撤走,江熙来面不改色地谎称要去孔雀山庄探访一遭,独自留了下来。在夜色渐起之时,换上夜行衣,长剑在手,在丛林掩映中接近了那个萧瑟的血衣楼。   他一定要见尤离一面——一定有什么误会,一定要当面问清楚。   我相信你情势所迫,口是心非。可是那几句话太让人恐惧,非要问个明白不可。   血衣楼的布局图早被尤离给了他们,玉蝴蝶死讯传开之后,尤离,合欢,展梦魂接连离开,屠越龙也死了,守卫比起之前已松了许多。   今夜尤离归来,又逢影堂堂主加身,楼中在喜事的氛围下热闹很多。   洛宇蹑手蹑脚地进了屋,悄声唤道:“丁香姐姐!”   玉蝴蝶一把拉他到桌前,“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是做什么?”   洛宇委屈道:“我长这么大还没进过姑娘家的闺房呢……”   玉蝴蝶笑道:“你这孩子!东西带来了吗?”   洛宇道:“带来了!”   几个小药包就放在了桌上。   洛宇道:“丁香姐姐,堂主挺喜欢你的,所以我也喜欢你——你瞧他一回来就第一个去看你,一定挺喜欢你的。另外几个人他都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   玉蝴蝶道:“好小子,算你嘴甜。你过来没人看到罢?”   洛宇道:“没有!堂主他们跟四龙首吃饭呢,好几个弟兄们也去喝酒了,没人看到我。”   丁香道:“好了,你可以走了,小心点,避人耳目啊。”   洛宇嘿嘿一笑,“是!不过,丁香姐姐,这些东西是做什么的?”   玉蝴蝶斜斜飞他一眼,“小孩子别管这么多!”   洛宇乖巧一应,摸着脑袋退下了。   玉蝴蝶算着日子,手指微微发抖——想对尤离下药可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必须好好筹谋一番。   尤离终于可以喝酒,虽然他并不是很喜欢喝酒,但是萧四无恭贺他登堂,弄来了珍藏多年的醉梨白,离与梨谐音,就突然很得他好感,味道也不烈,有怡人的香气和绵远的甜意,让人赞不绝口。   萧四无见他尽兴,心中也很满意。   有风声从窗户掠过,惊起他眉头微蹙。合欢正殷勤地给尤离添酒,萧四无放下了筷子起身欲走。   尤离微醺地叫住他,“四公子去哪儿?”   萧四无道:“去去就回,你们先喝。”   他关门后身形一起,掠过房头,白衣残影,带起杀伐卷身。   片刻后他便回到了屋里,没有一丝不正常的神色,继续和尤离把酒言欢。   当合欢要扶着尤离回房时,后者微微一怔,含糊道:“今晚去丁香那里……”   合欢刚要作色,萧四无却很满意的样子,“来人,送他过去——合欢留下。”   合欢看着尤离被扶走,幽怨不已,“四公子,又有何事?”   萧四无又喝了一杯,方道:“他不能回他房里。”   合欢也有三分醉意,迟疑道:“为什么?”   萧四无吩咐人送醒酒汤过来,示意他稍安勿躁。当合欢将一碗醒酒汤喝尽,静待片刻后他又问道:“酒醒了没?”   合欢好似清醒很多,“本也没醉,四公子快说——怎么了。”   萧四无顾左右而言他,“听说你易容成他的时候惟妙惟俏,声音都一模一样……”   合欢低头浅笑,“雕虫小技,四公子见笑了。”   萧四无道:“雕虫小技也有用武之地,跟我走。”   合欢道:“做什么?”   萧四无道:“你虽击退了万里杀,但是楼里的戒备这几日真是太松懈了,江熙来仿佛来去自如,若非我,他到了良景虚枕边了你都不知道!”   合欢顿时真的清醒了,“什么?!”   萧四无道:“不过没事,只要你我配合得好,这还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玉蝴蝶扶着酒醉的尤离坐在床边,先倒了茶给他,又端来醒酒汤,看着尤离喝了茶,心跳加剧道:“来,把醒酒汤喝了。”   尤离微感茶的味道有些微妙,然酒意让他有些迟缓,略一分辨也未觉不妥,醒酒汤也喝了两口后,玉蝴蝶仿佛心中一松,在香炉里焚了一把香料,尤离微微警惕,玉蝴蝶已觑着他的神色道:“好弟弟,这又不是什么迷魂香,你紧张什么?”   尤离闻着那味道,也没察觉那香料有什么古怪,随意道:“弄毒的人就是这么敏感,姐姐别在意。”   玉蝴蝶背后有冷汗泛起,强自镇定道:“你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尤离迷迷糊糊地笑起来,“今晚好像真的喝多了,我怕出事——”   玉蝴蝶手里的丝绢拂过他侧脸,动作婀娜生情,轻柔无比,擦着他额上的汗珠,声音听起来也变得虚幻。   “好弟弟,很热吗?”   尤离嗯了一声,心脏嗵嗵地撞击着胸口,神智不清地应了一声。   江熙来站在尤离房外的窗沿上,穴道被点住,半分也动弹不得。   萧四无在他屏息跃至这里时两招就将利刃贴在了他颈上,划了一道极浅的红痕,飞指而下将他定在了这里。   “你来送死。”   萧四无断言。   江熙来浑身发凉,瞪着他一脸的轻蔑神色,让他讥诮开口继续道:“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同心蛊已解,杀了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江熙来震惊无比,然发不出声音,萧四无便更满意,“他种下的东西,除了他,谁能解?这有什么好问的?”   “听说他前几天对你们稍微暴虐了一点,怎么?想来问清楚?”   萧四无笑着转身,“你的穴道一个时辰后会自行解开,你就先呆在这里等着罢,本公子今天心情好,让你亲耳听听他解释。”   江熙来四肢发酸,房里终于亮起了灯,能透过窗纱看到两个人影进屋。   那个声音熟悉无比——   “四公子,这回多谢你,没有潜堂帮忙,也很难搞定万里杀的人。”   萧四无道:“举手之劳,不过听闻良楼主这次的手段,真是大快人心。”   对面的人笑意在语,“目的达到了就好,谁让他们要来送死呢?我到了血衣楼干过的暴虐事情不少,用活人运毒虫,用活人试蛊,还顺便自己见识了一下骨醉的模样——”   萧四无道:“你好像得心应手,如鱼得水,不怕江熙来知道了会觉得害怕么?”   他笑着吐了一口气,“江湖本就杀伐,我也本就不是温良之人。”   萧四无冷笑,“那我看你们俩并不合适。”   他沉声,“好像是的。”   萧四无道:“不过骨醉……说起来我都没有见过——”   他道:“可惜,那人挨不住,早死了,不过没事,明天再找个人弄一次,让四公子亲观。”   萧四无道:“这都是小事,你今晚不陪合欢,不陪丁香,还有那几个守了空房好几夜的人儿,都是如狼似虎的年纪,置之不理么?”   他笑道:“欢儿这几日累坏了,另外几个我提不起兴致,至于丁香——不能去找她过夜了。”   萧四无疑惑,“为何?”   他笑得有些得意,“头三个月,要格外小心。”   萧四无的惊声不高不低恰到好处,“哟,良堂主大喜——”   窗外有痛苦的呼吸声被风声盖住,脚步声也变得难以分辨,然萧四无阴冷的笑容骤起,对上合欢决绝的神色,起身推开了窗户——   黑夜无星,无月。   冷风灌入房内,犹带浅淡春意,不似以往凛冽。   合欢的声音恢复正常,颤抖而紧张——   “你知不知道如果被阿良知晓了……会怎么样?”   萧四无背对着他,无惧道:“我做得出,就担得起后果。若真有朝一日意外事发,烧东西的是我,让你易容现身的是我,挑拨离间的也是我,你怕什么?”   合欢走到他身边看着空无一人的窗外,凄笑道:“我不怕——我做得出,也担得起后果。”   他虽然手臂发抖,却忍不住在笑,虽然心跳得快极了,却带出满溢的,疯狂的滔天快意。   细雨如丝,不日就将把幼嫩的绿色染回九华大地。有细碎的水珠被风刮上他发丝,给映着黑夜倒影的眼睛漫上迷蒙雾气,又毫不影响那眼中——   阴冷癫狂。   惊夜   虚晃数日——   微雨。   杀伐的夜。   苍龙出水的长长剑光照亮了漆黑的丛林短短一瞬,立刻湮没在刀剑铿锵中。   江熙来又被一刀挑翻,滚落而下,一路的断枝残石仿佛酷刑,将腥甜的味道引上喉头,眼前的黑暗倒是没有变化。   杀手的脚步声传来,右手有钻心的疼痛,撕裂的痛感让人恐慌,很快就好像感觉不到那只手的存在。   泥土的气息在他脸侧,血液在伤口发烫,然后有利刃的寒气逼近——   “奉四公子之令,杀。”   江熙来突然轻松起来——其实,死亡并不那么可怕。   然而有飞落而下的闷响引发又一轮的铿锵,有人惊喝质问——   “暗杀组织的人要管潜堂的事情?!”   没有人回答,江熙来好像也根本听不见。   直到杜枫将他拉起来,周围飘散着淡淡的血腥味,他笑道:“小后生,我救你多少次了?”   江熙来突然阴恻恻地看着他,没有一丝感激的神色,靠在树上喘着气,“……你总在不该……出现的时候……出现,又总知道一些……你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杜枫听着他沉重的呼吸声,赞许道:“你还真是长进了不少。”   江熙来咳血,然后听见他凑在耳边道:“但是我还是救了你呀。”   “尤离不救你,我救了你。”   “他正忙着对萧四无献媚——”   江熙来抬头,怒喝因他的垂死气息而变得低弱不堪:“你闭嘴!”   杜枫无奈地笑,怜悯地看着他胸口的伤口,“你以为他凭什么这么快当上堂主?你以为为什么潜堂的人要杀你?你当那小子有多贞洁——跟下贱的男娼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江熙来血红着双眼瞪着他,急怒让心脉剧痛,他毫无底气地摇头,说不出话来。   杜枫看着他的重伤情况,刻意唏嘘道:“潜堂的人下手真重——”   他站起身叹息,“你自求多福罢——”   江熙来感觉到濒死的寒冷,右手一点感觉也没有,缓缓地用左手从胸前掏出了一个小小的绳结——孔雀山庄里,那一枚同心结发。   在他手心紧握着,剩下的这么一点点力气全都放在了手心里。   失神的双眼有两行清泪淌下来。   尤离——   你救了我多少次?   杭州,东越,九华——   这次你不会来了。   是不是?   春雨如针,归心似箭。迫切地回到了大地的怀抱,清丽缱绻,暖化了风,柔和了夜。   他从房里一路飞奔而下,苍白的脸上顿时全是雨水,颤颤地扶着花坛的边缘深呼吸,片刻后便有守夜的侍卫撑着伞跑过来——   “堂主,这是怎么了?”   尤离挥开他递上的纸伞,淡淡道:“没事,你回去罢——”   萧四无从后面走近,一把扯过他拖到了檐下,冷冷道:“身体刚好就又这样?”   尤离抬首道:“我刚才好像做了个噩梦……太可怕,很可怕……”   萧四无问:“梦见什么了?”   尤离摇头,“我不记得——一点都记不起来,但是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个梦……四公子——”   他突然抬高了声音,“我是不是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这个梦好像在提醒我什么?”   萧四无一边拉着他上楼一边问:“昨天合欢穿了什么衣服?”   尤离微怔,随即答道:“青色绣桃纹蜜合色绕边的长衣。”   萧四无把人拖进房里,扯了一条长巾擦着他微湿的头发,继续问他:“昨天你读过的那本毒经,第三页第四行的第八个药是什么?”   尤离道:“断肠散。”   萧四无笑得轻松:“你看,你这样的记性,会忘什么?”   尤离心有余悸,“可是——”   萧四无道:“做个噩梦而已,谁不做点噩梦,别往心里去。”   他低头问:“你从谁房里跑出来的,那人居然不知道?”   尤离呆呆摇头,“我自己房里,没人。”   萧四无突觉心里一松,“那就回去睡罢——大半夜的……要不要安神汤?”   尤离觉得自己很需要,方才有巨大的恐惧袭击了他,吓得他大脑一片空白,但是他又不想入睡,害怕那种恐惧又卷土重来——   萧四无看着他的神色,沉声道:“什么梦能把你吓成这样……吓傻了?”   尤离拉着他衣摆,“四公子……你说过,叶知秋和尤奴儿做不到的,你自信都可以——”   萧四无已点头道:“是,我说过。”   尤离道:“那小孩子梦魇了,该怎么办?”   萧四无一把拽过他往床上一放,随即有温暖的质感从他脸颊滑到颈间,绒绒的被面柔顺至极。   “我又没有孩子,不过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多哄几次小孩子我就知道怎么哄了。”   一手按着他肩膀让他躺下,伸手合上那茫然的双眼——   “你没有忘记什么,也没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生,这几天合欢从没闹脾气,楼里也没有烦心事,上面也没有紧迫的任务,你自己不是也过得挺轻松?”   萧四无的语气虽然和暖,眼睛里却有冷光——   他是不是又差点想起来?   看来必须查清楚失忆的原因,然后永绝后患。   血衣楼从来没这样安宁过,沈三娘带着尤离给白云轩的一堆礼物去了杭州,尤离在这几日里派人从云滇送了曼珠沙华来送给合欢,各款式的新色春装不断送到丁香房里,闲来还会找萧四无切磋刀法——比谁能更快地削出一朵萝卜花。   他能吃能睡,那种孤冷沉重的神色已经消失了多日。   萧四无倒真的对骨醉有兴趣。当年在山间企图侮辱尤离的人中,为首的已经被尤离折腾死了,剩下的人由于有的已经离教不知所踪,尤离便没有再报复——   然而萧四无不是尤离。   他要找来的人就一定要找来。   而且真的都找来了。   几个人中有人早已忘了那件事,萧四无也不需要他们死得很明白,那几个半天也想不起来的人就被四公子拿去折腾了。   也不用每个人都骨醉——几个记起这件往事的人就直接赐死,比起另外几个,真算幸运。   尤离并不知道这事情,他当时正带着合欢欣赏那几株红艳的曼珠沙华。   萧四无突然理解他为什么说血衣楼好像有家的感觉。   什么叫做好像有家的感觉?   因为他也不知道家的感觉是什么。萧四无其实也不太知道。   但是可能,大概,或许,就是这样的。   好在尤离只做了一个噩梦,醒来后也再没纠结于它,跟萧四无闲扯几句便又去毒室里折腾了。   那条荼白色的小蛇已经长大了些,在尤离手腕爬行时吐着嫩红的信子,眼睛里泛着微笑的光泽,在尤离看来却很迷人。   萧四无看罢明月心的回信,心知下月他就得启程回燕云,便略微无奈地将信纸往桌上一扔。   尤离抚摸着光滑的鳞片,然后把这小东西放了回去,展梦魂极有礼貌地敲门而入,沉声问他——   “堂主,之前试验殇言的人还要继续关着吗?”   尤离当然是打算继续关着的,他还记得他要继续研究殇言的解决办法,于是点头道:“都留着,还有用。”   展梦魂拿出一封信道:“堂主,二龙首那边说,把殇言凝炼成了药丸,携带更方便——这是凝炼时的注意事项,想让您试试,看这样会不会对药性有什么潜在影响。”   尤离接过一扫,“先生那里也可以试验的,何必要我来?”   展梦魂道:“属下不知。”   尤离眯了眯眼,猜想百晓生可能正有要事缠身,于是随口道:“行,我知道了。”   他低头看着纸上的字句,返身从架子上取了一瓶殇言。   他相信抗性已成,不需要再天天去喝,但还是想找个人帮他一起试验一下,当然只能找玉蝴蝶。   但是他还不太想去直面玉蝴蝶,说是尴尬也好,说是生气也好,栽在女人手上的感觉并不好。   春天的气息真的来了,那种萌动的绿意来得无声无息,好像突然间就窜了出来,连同合欢衣裳的颜色也开始变得鲜亮更甚,他站在院中一个五彩莲纹的大缸边喂鱼,红鲤游动间煞是可爱。   尤离迎面而来,从他碗里抓了点鱼食撒进去,看着春日暖阳问他:“花朝节快到了,想不想出去转转?”   合欢抬首道:“要说花朝节,还是东越天香最驰名了。”   尤离道:“那就——”   合欢却摇头,“探子密报,叶知秋好像去东越了,你还想去么?”   尤离的惊诧只一瞬,立刻摆出冷漠的模样,侧首道:“罢了,反正,到处都开花,何必跑那么远。”   他心思一转——叶知秋去东越做什么?   看来真的有必要跟那边联系一下。   殇言凝炼后是浅黄色的药丸,那温润的颜色看起来好似还蛮好吃。   他捻起一颗细看,随后靠在墙边发抖的少年就啜泣出声。   尤离转身安抚他:“别怕,你不是喝过很多次了?这只是变成药丸,不是什么□□。”   这少年已经被他用来试验了多次,因为他们年纪相仿——尤离担心某天唐竭或者冷霖风落在明月心手里,所以试验时尽量选了二十以下的少年过来,谨慎细致一些,总没错。   他喝了几个月就抗住的药性,这些试验的人却没有,或许常年弄毒真的有帮助,又或许是流毒对那实话实说言听计从的药性也有影响,总之是好事。   一边的册子上记着试药之人的□□况,姓名,生辰,家庭,还有患过的伤病。这样处处周到的试验才能稍微保证结果的可靠性,反正他有的是时间。   看着那发抖的少年,尤离淡淡道:“我跟你无冤无仇,让你这样活着我也不忍心——但是,人各有活法,我也没办法。”   少年哭求道:“求……放了……我……”   尤离笑道:“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少年忐忑回答:“血……血衣楼……”   尤离点头,“除非你死了,否则是走不了的。而且这里哪儿不好?我天天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们,从来没有亏待,也没有拿你试毒,这个药不会死人的,你不是喝了很多次了吗?这回不过是变成药丸了而已,怕什么——”   少年被绑住,动弹不得,哭诉道:“我……家中还有个弟弟……他才十岁……”   尤离无奈地深吸一口气,“哦,那又如何?”   少年哽咽,“我……他……”   尤离道:“我生下来没爹没娘也活到现在了,再说,既然是你弟弟,那跟我何干?”   他侧头瞄了那少年的资料一眼,“再说,你家不是还有人?他不至于夭折。”   少年的抽泣还在,“叔叔他们不会管他的……”   尤离不耐烦道:“你娘总会管他的,别废话了——”   少年呆呆愣住,声音低不可闻,却带着浓浓的困惑——   “我娘……我娘??”   尤离正翻阅着手里的东西,随即往案上随手一放,倒了一颗药丸,捏住少年下颚喂了下去。   凝炼后的药效发挥更快,尤离看到他停了哭,便随口问道:“你家都有谁啊……”   少年眼神呆滞,立刻回答:“我娘,我弟弟。”   尤离满意点头,起步走了出去,冲门口守卫道:“今天就到这儿了,把他带下去好好关着罢。”   他走了两步又停下,“桌上的册子写了他家住哪儿,我估摸着,他家状况不大好。你们去两个人,暗中接济一下。”   两个守卫低头应道:“是!”   尤离活动着手臂道:“这些人都不能苛待,否则试出来的结果有误,唯你们是问——”   守卫道:“按照您吩咐,一直好好伺候着呢,这试药人当的比咱们还舒坦。”   尤离一笑,“那你要不要也试试,比当守卫舒服多了。”   守卫忙道:“堂主饶了小的罢!小的还没娶媳妇呢……”   尤离笑道:“行了,不逗你们了,把他送回牢里,你们也可以吃饭去了。”   他转过身,衣角暗色的蝠纹被风吹过,带着动荡的轻快,起伏不止,依依动人。   无活   影堂堂主。   良景虚。   叶知秋一直在默念尤离这个名字,万里杀的事情早就传遍四盟,他,唐竭,冷霖风,还有傅红雪和燕南飞无一不面带忧色。   尤离已经爬到了这个地位,杀伐不可避免。然他传了消息——佯装攻楼,趁败且退。又为何非要用那种骇人听闻的手段退敌?   燕来镇上的探子等了多日,尤离也没有再传什么消息过去,血衣楼里异常平静。   然后叶知秋收到了一个让他仿佛置身数九寒天冰窟中的来报。   江熙来重伤垂死,被孔雀山庄的人送去天香求医了。   他若死了——尤离岂不是也要死?   叶知秋当即也赶往了东越。   梁知音的圣手,一定不会有事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直到看到梁知音忧心忡忡的双眼。   “叶盟主!”   叶知秋急迫万分——   “那位江少侠如何了?!”   梁知音道:“性命终究是无碍了——”   叶知秋听出这后半句一定还有什么噩耗,空洞的心跳依旧未停,然后双目一怔,沉重得再也说不出话。   这样的沉重让他们都无法去面对江熙来,甚至希望他晚一点醒。   但是太白剑客终在十日后醒了过来,有无数的疼痛唤醒他,右手手腕却没有任何感觉,嘶哑的咳嗽惊醒了床边一个粉衣女子,清秀的双眉微微一蹙,杏眼一眨,娇声软软——   “你醒啦——”   有浓浓的失望在他心底泛起——没死。   还活着。   没有死啊——   左手尚能移动,这让右手腕的异状更为明显。   待到叶知秋到他床前时那难以启齿的纠葛神色也更让他心寒。   江熙来开口言明:“同心蛊已解,叶盟主不用担心自己儿子丧命。”   叶知秋沉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   江熙来费力一笑,“叶盟主就快抱孙子了,晚辈先向您贺喜。”   叶知秋浑身一震,江熙来用如此悲绝的语气道出,完全不能让人生出任何喜悦之感,反而是浓浓的不安和惶然。   叶知秋仍追问:“究竟发生何事?”   江熙来轻咳数声,心脉余痛犹在,“萧四无要杀我。”   叶知秋道:“为何?”   江熙来闭眼极力忍耐,痛苦在眉间起伏,送药的天香女子方一走近便急急推开叶知秋,惊声道:“他心脉受创内伤极重!叶盟主莫再刺激他!”   床上的人嘴角沁血,挥开她的搀扶凄笑道:“他为何杀我——因为他看上了叶盟主的儿子!你的儿子要当爹了,叶盟主便是做爷爷的人了——叶盟主可高兴吗?!”   他转头怒视——   “苏姑娘每天送药有何用——太白的弟子再也握不起剑了还活着做什么?!”   叶知秋陡惊,逼视那女子道:“你告诉他的?!”   苏沐瑶惶然摇头,尽力平息自己发抖的声音,柔声道:“没有你想的那么糟——”   江熙来笑着用左手一把打翻了药碗,抬起右手看了半响,费力地弯曲五指,连握拳也做不到,笑声和哭声听起来没有什么分别——   “苏姑娘觉得我那么蠢吗?”   他身体发抖,“它再也握不了剑了。”   叶知秋按下他手臂,急道:“江少侠——没有到万念俱灰的地步,再不济……左手也可握剑……”   江熙来笑着,也不挣扎,也不哭闹,平静得可怕。   “叶盟主,你不是说,我跟你的儿子并不合适——”   他咳血点头,“好像是的……蛊也解了,没事了,把剑给我罢——”   苏沐瑶惊慌失措,梁知音快步赶到,见江熙来又吐血,神色凝重地抚上他手腕,看到地上的碎片和药汤,转头吩咐——   “沐瑶,再去煎药。”   江熙来淡淡道:“不必了……”   右手已废,十年的追求已失,萧四无的声音在耳——   哟,良楼主大喜。   大喜,真是大喜——   哈,恭喜恭喜。   江熙来的痴癫模样让叶知秋用尽一切手段探查究竟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也只知道孔雀山庄的高辰在九华林中救回命悬一线的江熙来,重伤难治,连夜送到天香求救。   他困惑,惊诧,江熙来口口声声恭喜他尤离有了孩子——   叶知秋很难说自己会不喜欢这个事情发生,可是他不信。   他甚至觉得这是天下最可笑的事情。   江熙来受了这么重的伤,尤离那边却一点动静也没有,他们二人一定有了什么误会——连番的意外叠现,江熙来是一副求死的模样,又说同心蛊已解。   要把尤离已经种下的东西不被他察觉地解掉,大概很困难,可是谁会相信他自己解掉了?!   一定一定要查出来——   密信到达九华的探子手中又耗费数日,玉蝴蝶照例隔三差五地去绸缎庄闲逛,拿着那封密封的小小信封,心中莫名一紧,尤离前日去了徐海,难以联络。   玉蝴蝶娇声问过了洛宇:“堂主多久能回来?”   洛宇道:“四盟和神武门的人打了一仗,四龙首和堂主去支援,怎么也得半个月罢。”   回到房里的玉蝴蝶看着那密信,思前想后还是拆了开来,方看一眼就吓得面无人色,瘫在椅上发抖,恐惧地掩唇哭泣——   春暖花开,天香谷本就是人间奇景,犹以春日最柔美,浅淡的花香依依动人,恰到好处。   苏沐瑶扶着江熙来在缓步走在花海里,太白剑客低着头,对周遭美景没有任何兴致。   他右手的五指伸展后握,比起之前已灵活了很多。   苏沐瑶试探着道:“好多了对不对?继续医治下去说不定——”   江熙来低声打断她,“梁谷主已告诉我了,它以后唯一能做的大约只是拿筷子了。”   苏沐瑶黯淡了眼睛,“其实,咱们可以左手拿剑,从头练起,只要有心,一定可以练回来的。”   江熙来笑,“没有心了。”   苏沐瑶忙道:“不会的!我刚进谷的时候学了三个月也学不好一招芳华一瞬呢,你一定比我聪明得多,一定可以练回来的。”   江熙来看着她杏眼盈盈,歉疚道:“多谢苏师妹这段时间照顾我,天天照顾一个死人,徒劳无功,对不住。”   苏沐瑶道:“是师姐们嫌弃我学剑什么都学不会,师父觉得让我专攻医术得好。你刚来的时候把我吓坏了,师父好不容易把你救活过来,你怎么还是想死呢……”   江熙来颓然,“想死就是想死,苏师妹能成全我么?”   苏沐瑶道:“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我怎么可能让你死——”   江熙来浅笑,“叶知秋走了么?”   苏沐瑶道:“今早刚走,四盟有要事相商,他本来要去九华的,只能急着往开封去了。”   江熙来猛地咳嗽起来,心肺剧痛,苏沐瑶几乎立刻带了哭音——   “对不起!我不提九华——不不不!不提那地方了!你别激动——”   江熙来咳得眼泪渐涌,右手脱力,只能用左手捂着胸口猛烈抽搐。   不远处有天香弟子练剑的动静,犹见剑光熠熠,伞剑叠转,是黄昏花海暗香中的一道风景。   秦川的黄昏,烟霞满天,绵绵不绝——   剑如飞燕,人若清风。   五峰连延,五剑连环。   雨落雨散,云卷云飞。   剑如回风,可落飞雁。   公孙剑总说,天下武功,唯快不破。   师父曾说,你的江湖,你的大义,你们的路,去罢——   去罢——便去了,如今要怎么回?   江熙来苍白一笑,尤离曾说——早已不能回头,真是太对了。   神武门溃败,被萧四无支去了燕云,归途中他语带萧索,告诉身边策马的尤离,他也该回燕云去了,待归血衣楼整顿人马,次日启程。   尤离平淡一笑,只道若改日去燕云再拜会四公子。   一路无言,沉重烦闷。   血衣楼平静依旧,守卫迎下二人,有人在尤离耳边低语一句,将淡淡的愁色染上他眉头。   萧四无还未细问,他已抬步往牢房去,一月前试药的少年面色也不消瘦,坐在角落里发着呆。   尤离先问他:“这一个月有什么不适么?”   那人摇头,尤离便道:“你娘去世了,我可以帮她安排后事,你节哀罢,我会找人收养你弟弟。”   那人疑惑开口:“我娘?”   尤离道:“怎么?”   那人困惑不已:“我娘是谁?”   尤离骤然色变,惊得一把拽住他领口提他起来,“你不记得你娘?”   那人捂着脑袋苦苦思索,呆滞摇头,“不记得——”   玉蝴蝶在楼上看到萧四无归来,下楼拉过一守卫急急道:“堂主呢?”   守卫道:“去毒室那边了,姑娘别急,很快就会过来的。”   玉蝴蝶心慌难耐,胸口一阵恶心,扶着雕栏捂着胸口坐立不安,浑身冰凉,她有一个——不,两个惊天的噩耗要告诉他,她总觉得只要自己说出来,尤离会杀了自己——   尤离一阵头晕,脑中飞快地思考着,当喂下那人一颗殇言后,清楚地问出了他母亲,心就凉了半截。   不会是那样的——   不可能。   他知道,想弄清真相很简单。   浅黄色的药丸在手里,质地温润细腻——   他不敢想,却还是那样怀疑,最后终于把那小小的一颗喂到嘴边,熟悉的酸涩味道在舌尖融化,真的不难吃。   凄笑   昏暗的屋里只有收拾东西的细碎声音,桌上的花瓶里插着几朵历经一日已经凋残的花,颓败的颜色没有丝毫美感,了无生气。   萧四无把手里小小的木雕放进盒子里收好,有侍女进来点了灯,他头也不回,看到屋里亮起了光,低低问道:“良景虚呢?”   侍女道:“刚才去毒室那边了——”   她话音刚落,尤离已走了进来,她正欲曲身行礼,便被尤离阴冷的语调吓得不敢出声——   “滚出去。”   萧四无手中一停,转了身看到他步步逼近,泪意在眸,怒火在眼,还有复杂的决然之色,牢牢瞪住他,沉重的呼吸里全是杀意,便明白了一半——   “你记起来了。”   尤离僵硬地开口:“你故意的?”   萧四无坦然道:“是。”   尤离恍然,困惑而凄怆,“你把它们——撕了?烧了?还是扔了?”   萧四无如实道:“元宵灯会前,你送我东西之后,烧了。”   烛火在晃动,如他举刀时掠动的蜃气般夺目——   “你说你会提醒我的,然后再想办法。我有没有记错?”   萧四无摇头,“你没记错。”   尤离皱眉,惊恐地打量他淡然的表情,“萧四无!我哪里得罪过你?!你这样对我——”   萧四无依旧可以笑,“你没有得罪过我,相反你很合我心意。”   尤离怔怔地在他面前停了脚步,“你知道你这样做的后果——”   萧四无轻松道:“你大可以去死,反正同心蛊已无效,江熙来死不了,我会把我的怒气全扔在他身上,但是我保证让他长命百岁。”   尤离惊怒,“我那样哀求你不要解它——”   萧四无亦笑,“没有解,这个我可没反悔。它们都在你身上,效果好极了。”   尤离慌乱低头,终于明白了多日以来心脉里的安稳之感从何而来,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的淡然。   萧四无笑着道:“来,识相点就告诉我,是怎么记起来的,我会帮你,让这种情况再也不发生——”   尤离退开一步便被他一把拉了回去,镇定清晰的声音在耳,“良景虚,我是言而无信,你说我卑鄙无耻也好,趁人之危也好,谁让你自己要忘了,谁让你忘了以后那么诱人,萧四无是人,不是菩萨——不但如此,还是翻不翻脸都无情的人,我禁不起你诱惑,觉得你还是不要想起来得好,其实这也不能全怪我,是不是?”   尤离悲极怒极,“你把我当傻子一样戏弄才满意?”   萧四无轻笑,“戏弄?良景虚——你知不知道你这几天过得多轻松?我就是不想看你又整天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尤离声音一紧,泣声似笑——   “我乐意!我死也不要忘了他!”   萧四无道:“所以我是为你好——你整天为他要死要活,会短命的。”   尤离僵硬地挣开他,凄笑,“短命?你以为我在意?!”   萧四无道:“我在意,我偏要让你好好活着——你这疯癫的样子我看够了,说!怎么记起来的——”   他两步将他抵在墙边,“忘了得好,良堂主,你一记起来就哭成这样,当真还是忘了好。”   尤离抬手摸到脸上一阵冰凉,气得浑身发抖,“我以为可以相信你的——”   萧四无道:“当然可以。我突然理解你的合欢为什么那么激动——良景虚,你照顾得好好的人,为了另一个人全身是伤,还觉得甘之如饴——这太让人愤怒,你就从来不会理解他这种愤怒,对不对?”   尤离摇头,“这都不是欺骗我的理由——”   萧四无猛然打断他:“没有人欺骗你,充其量只叫隐瞒。”   尤离脸上突然浮现愧悔的痛苦,“你知不知道我做了什么?你们知不知道这样骗我会让我做出些什么——”   萧四无不容反抗地按住他抖动的双肩,“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这几天笑得比你这小半辈子还多。”   尤离眼前一花,回想着这些时日自己的所作所为,窒息的感觉不断绕上心脉,剧烈地摇头挣扎——   “混蛋——你、合欢、还有——”   他猛地一顿,突然生出极大力气,一把推开了萧四无,飞奔而出。房门大开,萧四无阴冷着脸,门口的人忐忑一唤——   “四公子?没事罢?”   萧四无凝神,低怒道:“他方才去过哪儿?”   守卫如实道:“毒室的牢里。”   萧四无杀伐转身——   “带路!”   和煦的风被锁在门窗外,不露一点声音,房里在喧然杂响后就变成了死寂,玉蝴蝶被他的力道带过,倒下时下意识地护着小腹,手里攥着密报来信,不敢看尤离一眼。   尤离的喘息清晰可闻,极力的忍耐着滔天的怒火,用掌心的疼痛压制抽刀的欲望,声音又低又哑——   “我不想对女人动手,你看着我——”   玉蝴蝶不敢,她闭着眼睛瑟缩,不敢抬眼。   那声音悲痛不堪,有浓浓的失望和鄙夷——   “我救了你的命——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他悲泣——   “他们瞒着我,我可以理解——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提醒我?”   玉蝴蝶抖着唇,心中挣扎了半天也还是不敢看他,尤离厉声逼问,“你们都觉得让我这样像个傻子一样地,每天乐呵呵地冲你们笑,感觉非常好,是不是?”   玉蝴蝶摇头,“不是,你听我说……”   尤离一笑,声音低小几乎不可闻,尾音卷起了满胸痛苦翻涌——   “这样对我,你们都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他陡然怒喝——   “为什么都骗我?!”   他走近,俯身跪坐下去,控制着手中力道,缓缓轻轻拨开她眼前碎发,“好姐姐——”   “你知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他痛哭——   “你知道的——你不但不提醒我,还要逼死我。”   他哭音沙哑,“我对你太好了是不是?好姐姐,为什么这样……你们都这么自信,都认定我再也不会想起来?你们胆子一个比一个大——完全不管万一我想起来了我该怎么办?!”   他急怒地一把抓起她手腕,表情突然变得震惊而绝望,玉蝴蝶亦表情骤变,立刻想挣开,然他握得极紧,闭着眼睛沉默了片刻,浑身发抖,恐慌地开口问她:“有身孕了为什么不说?”   他低手抹去她脸上泪水,语中好像还带着一丝侥幸:“怎么?不是我的?”   玉蝴蝶哽咽道:“不——是你的!所以……所以我不敢说……”   尤离盯着她的小腹,好像在看着一个巨大的难题,同样畏惧而无助地问她:“能不能——能不能……不……”   玉蝴蝶惊诧地抬眼,万分恐惧地摇头,紧紧地护着肚子,已经表明了一切。   尤离凄然道:“你以为没了他,我就可以要一个孩子?”   他痴痴地笑起来,伸手抚向她小腹,后者恐惧地往后缩了一步,他仍旧轻轻抚在上面,他完全可以一掌结束这个脆弱的生命,也可以用一碗药让他化作一滩血腥——   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这个女人,面对这一切。   他又把指尖搭在她脉上,仰头让眼泪滑落,闭着眼睛道:“胎气不太稳——明天开始喝安胎药罢。”   玉蝴蝶抽噎着瞄他一眼,“对……对不起……”   尤离朗声大笑,最后痛哭失声——   “对不起?!好姐姐!我该说对不起!”   他扶起颤抖的女人,不解道:“你费心费力要给我生个孩子,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我不爱你,也不爱他,所以我该说对不起……”   玉蝴蝶哭得快断气,颤抖地递上那封密信,万念俱灰——   尤离接过一看,突然爆发了尖利的惨叫,一把将她推开,紧紧盯着信上数句,癫狂摇头——   “不,不是——这是假的——他们在骗我!叶知秋在骗我!”   “你们——你们这样对我!这信送来多久了?!”   玉蝴蝶哽咽,被他一把拉过,狠狠在她耳边喝问——   “多久了?!”   玉蝴蝶道:“半个多月……”   尤离晕眩扶额,呜咽不止,摇摇晃晃就地要往外走,玉蝴蝶方要搀扶他便被挥开。   她怯然道:“你去哪儿?”   尤离没有回答,已经消失在了门口。   牢中阴暗潮湿,数个少年围在角落低低细语,看到萧四无后都吓得跪地不敢抬头,白衣少年冷冷道:“刚才良堂主过来干什么?”   有人回他,指着角落里的人道:“告诉他他娘去世了。”   萧四无道:“仅此而已?”   又有人道:“然后喂他吃了颗药,后来自己也吃了一颗。”   萧四无皱眉,“殇言么?”   那人一个劲儿点头,“看样子是!堂主一吃完就有点崩溃的样子,疯了一样地跑出去了。”   萧四无冷笑——   吃了殇言就想起来了?   他正思考着,合欢惊急奔进,一把拽住他道:“他想起来了是不是?!”   萧四无道:“是。”   合欢欲泣,“他刚才牵了马,疯了一样地冲出去,四公子——”   萧四无薄怒而无奈地冲身边潜堂手下下令:“立刻派人去追,不要声张——”   夜色迷蒙,有月牙儿挂在黑幕,像一道诡异微笑的弧度,又像一道惨烈的白色剑痕,春日的泥土芬芳和花朵的浅香让他觉得快要窒息,无数的恐怖设想挥之不去,悲悔而迷茫——   他不会原谅他了。   但是他还是要去请求他原谅。   痛否   徒劳无功而返的潜堂手下被萧四无一通彻骂,可事实上也不能怪他们,尤离对九华已经了如指掌,而这些人都人生地不熟的,没能追回来也情有可原。   然而明日必须上路回燕云了。   萧四无冷声吩咐——   “你在这里看好血衣楼,我很快就自有办法把他弄回来。”   草长莺飞,春雨淅淅沥沥,从他的斗笠上滚落。东越的游人络绎不绝,绵绵春雨根本无需打伞,还平添了风韵。   唐竭和冷霖风从万蝶坪走回去,二人已经来了东越几日,江熙来一蹶不振,除了笑着说尤离有了孩子,尤离解了同心蛊,尤离和萧四无——   这些根本是天方夜谭,九华那里除了传了消息说萧四无去了燕云之外别无他言。江熙来废了一只手,此时没有人能用任何理由逼问他任何话。他抚着剑鞘痴痴发呆的样子就让唐竭扭开了头,冷霖风胸口憋了千言万语也说不出来。   他长日闷在房间里,不想再看到天香姑娘们挥剑的样子,不想知道他手腕有多无力,然而却无时无刻都深刻地清楚着——   那只手拔不出剑,推不开门,拿着筷子也行动迟缓。心脉内伤总因这种时候而涌上撕裂的疼痛,周而复始,痊愈得极慢。   比这更煎熬他的,是心里永远不能平息的悲怒。   他缓缓地拱手,苍白无力的微笑挂在脸上——   “晚辈想娶苏师妹为妻。”   苏沐瑶杏眼一睁,随即脸上一红,低下头抓着腰带的流苏紧张地搅动着。   唐竭和冷霖风一怔,前者看着梁知音温和的神色,急忙开口:“江熙来?你疯了?!”   冷霖风道:“江少侠!误会一定可以解开,你不能一时冲动——”   江熙来低头向梁知音道:“晚辈经此大难,的确心灰意冷,唯有苏师妹一直不弃,悉心照料。晚辈自知心脉重伤难愈,想回秦川平淡余生。此生武学虽难再有大成,但是晚辈会好好待苏师妹——求掌门成全。”   梁知音看着苏沐瑶的娇羞神色,笑吟吟问她:“你答应么?”   苏沐瑶红着脸跺脚,微微侧了身道:“我……”   她羞怯不已,嘴角却是藏不住的笑,盈盈的眼睛微微瞥了江熙来一眼,立刻又垂了眸,声若蚊蝇地嗯了一声。   正逢花朝,良辰好景,唐竭却心急如焚,冷霖风这回也慌了神,然而联系不了尤离,又无法跟江熙来沟通,想让苏沐瑶知难而退却也无法——   “江师兄心灰意冷,我会好好治好他的。”   唐竭摇头,“他那是疯了——可是那是你的一辈子,你不能也发疯!”   苏沐瑶定定道:“江师兄心里有伤,当然要很久才能恢复起来。他既说要娶我,一定不会辜负我的。”   唐竭扶额,站在江熙来门前又捶又推——   “江熙来,出来——说清楚!谁告诉你他有孩子了?!一定是假的!是不是那个真武的人?!你不能信!”   房里一点动静也没有,唐竭哑了嗓子,冷霖风颓然地按着他肩膀摇头。   江熙来静静地听着脚步声远去,冷冷盯着身侧的人道:“怎么?你也怕人发现——”   那条用江熙来的血育成的蛊虫在尤离重又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在心脉作痛。江熙来看尤离低着眼睛发抖,逼近而视,“你胆子很大,敢跑进天香谷里,良堂主,你是青龙会的人,八荒眼中的敌人,不要命么?”   尤离想去握他衣襟,然最后还是因他冰冷的语调胆怯地垂了手——   “你的伤……”   江熙来笑道:“死不了。”   尤离刚微松一口气,又听到他冷笑——   “不过是废了右手,命还在。”   尤离忙乱地要去看他手腕,江熙来的抵抗力道极弱,然他唯恐碰到他伤处,低声哀求他。   “我——让我看看——熙来!一定可以治好的,让我看看行不行?”   江熙来背过身,“对了,我忘记恭喜良堂主,快要喜得贵子了——”   尤离的脸上顿时完全没了血色,惊恸无比,“谁告诉你的?!”   这不可能——只有他和玉蝴蝶知道而已,不可能有人告诉他——   江熙来讥诮地回头看他,“良堂主自己说的。”   尤离困惑万分,“不可能……我没有!”   这本是萧四无和合欢临时起意的谎言,然世事无常,如今却已变成了事实。   他微微上前,“熙来,到底是谁告诉你的?”   江熙来阴森地盯着他,“你跑到这里来,你的四公子不会不高兴吗?”   尤离紧紧蹙眉,“江熙来,你在说些什么?”   江熙来大笑,“你以为是谁让我成了这样一个废人的?!看来萧四无对你很满意啊——可惜我没死。”   尤离摇头,“不是他……他若要杀你,在杭州的时候就早动手了——”   江熙来凄笑,“你很护着他啊……看来他也让你很满意?”   尤离颤颤巍巍地握住他肩膀,“究竟谁要杀了你?你知道些什么都告诉我——我一定不会放过他!”   江熙来森然道:“萧四无——!”   尤离深呼吸,企图安抚他眼中的火焰,“熙来,你冷静点。真的不是他,不会是他,我不是袒护他,你告诉我,还有什么人——”   江熙来狠狠盯着他,“这不是袒护是什么?!”   他抬起手低头凝望,惨笑道:“我现在……连筷子也拿不起来……尤离!良景虚!”   尤离看出他深重的妒火,缓缓摇头,“我跟他没有……绝对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没有……”   江熙来道:“没有?他连你解了同心蛊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尤离惊诧——   “我没有——萧四无告诉你的?!你们什么时候见过?!”   江熙来笑道:“这就不用你管了,良楼主有了靠山,平步青云,对四盟的大计也多有助益不是吗?”   尤离摇头,“不——我没有!你以为我——”   江熙来冷声打断他,“好,那孩子呢?那个什么——丁香?是这个名字么?她肚子里的孩子呢?”   他心里有毫无底气的期待,他希望尤离震惊,希望他立刻否认。   然而尤离立刻沉默了,脸上有心虚和羞愧,畏惧,惊惶,再不敢去看江熙来的眼睛。   当面的亲口证实让江熙来心里那么一点点的希望当即破灭,两步逼上前问他:“是真的,是不是?”   尤离好像没有呼吸,无助地躲避他刀锋般冰冷的目光……   “我……不是……故意的……”   他闭眼——   “对不起。”   江熙来抖着双肩狂笑,“对不起?!”   他一手捏着他下颚逼迫他对视,昔日如水般清澈的眼睛里全是混浊的怒火——   “不是故意的?!她是怎么勾引你的?下了什么药?用了什么迷魂香?”   “良堂主好福气——这么年轻就要当爹了!”   尤离摇头,“对不起——我——”   他方抓住他袖摆便被挥开——   “别碰我!我嫌恶心!”   尤离的手臂顿时僵在半空——   “还有一件喜事要告诉你,我要成亲了。良堂主说不定可以一起喝杯喜酒。”   尤离被这个消息惊得晕眩——“什么?”   江熙来道:“我说我要成亲了,良堂主不该说一句恭喜么?”   尤离茫然摇头,“你想这样来报复我?”   江熙来笑了笑,“报复?不是——只是既然你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想必女人也有动人的地方,对不对?”   尤离道:“我知道错了——你想怎么样?我也废我一只手行不行?”   江熙来一把掐住他咽喉,表情狰狞如魅——   “废你一只手,我也好不了!又有何用?!”   尤离丝毫不抵抗,“那我要怎么样?你……怎么样……才能消气?不要成亲,求你——”   江熙来松开手,走到桌前倒茶。   “我偏要成亲,百年好合,子孙满堂。”   他知道,他不会原谅他,却还是要拼尽一切求他原谅。   江熙来拿着茶盏转身间,尤离已跪下去——   “都是我的错……求你,别这样……”   江熙来冷笑,他低头祈求——   “我什么都可以做,你想怎么样都可以,只是……不要这样报复我……”   江熙来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涌了泪意,将茶盏递到他面前——   “喝了它。”   话音刚落,尤离丝毫犹豫也没有,一把接了过去一饮而尽。   江熙来笑道:“瞒不了你,十香醉骨散,比什么软筋散高级多了,我本就打不过你,如今废人一个,更不是你的对手,不得不让良堂主内力尽散才保险。”   尤离缓缓脱力,伏在地上喘息——   “你……不用药,我也不会反抗。”   江熙来俯身,凝视他全是水气的双眸,阴恻恻问他:“你也是这么看着萧四无的?”   尤离无力地摇头,“我没有……”   江熙来不在意他如何回答,自顾自地问下去——   “他对你的身段很满意罢?”   尤离耻辱地闭上眼睛继续摇头,“真的没有——”   江熙来越凑越近,仿佛想吻他,却蜻蜓点水般立刻收首,尤离迎合的动作立刻僵硬,江熙来嗤笑——   “看来他也没有满足你,是不是?”   他继续笑着,“等到我也有了孩子,说不定还能跟良堂主结个亲家,你觉得怎么样?”   泪水滚落,尤离痛苦地蹙眉,“是我的错,你要说这种话刺激我也无妨……”   江熙来冷笑着缓缓伸手抚上他腰带,极慢地解开,看到他惊惶的神情,心脉的剧痛又至,一个药瓶从尤离怀里滚落,江熙来视而不见,手中不肯停,轻轻拂开了他衣衫,逐渐露出肩上白皙一片——   尤离闭眼后江熙来突然怒极,森然道:“良堂主妙手回春!肩上的伤真是一点也看不出来了——”   尤离骤然睁眼,悔痛中无力地开口——   “不是你想的那样!”   江熙来的指尖在他肩上划过,那里本该有一道剑痕,尤离在秦川的决绝一夜后也一直未将那伤痕去掉,如今却已无影无踪,丝毫不见。   “怎么,萧四无看了不喜欢,所以祛除掉了?”   尤离知道他的任何否认和反驳都是徒劳,药效带来的脱力感越来越重,喘了半天气才要开口,就听见轻轻的敲门声——   江熙来一惊,外面传来苏沐瑶低小的声音——   “江,江师兄,你在吗?”   江熙来扯过一旁的屏风隔绝了尤离的视线,返身开了门。   “苏师妹,怎么了?”   那女子的声音比春风还轻柔,甜美清灵:“我……唐师兄说……江师兄是意气用事,叫我不要冲动。”   江熙来浅笑,“我没有。我真的想跟你平淡此生,只要你不嫌弃我是个废人就好。”   苏沐瑶道:“怎会!”   江熙来仿佛听到屏风后的低弱呼吸,猛吸了一口道:“回到秦川,我们可以开一个医馆,白天你行医,我采药,晚上围着火炉聊天。春天的时候去开封踏青,夏天去西湖赏满目荷韵——”   尤离伏在冰冷的地上,听到江熙来的声音源源不断入耳,痛苦地闭上了眼睛,紧接着听到这几句,陡然睁开了双眼,眼泪滚滚而下,战栗着,拼命将哭声压在胸口。   他逐渐听不清那个声音,双耳一阵轰鸣,直到江熙来关了门回身,看着他抽泣不止,俯身问他——   “这样听着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很难受?我那天也跟你一样——”   尤离沙哑抽噎,呆滞地问他:“哪天?你听到过什么?”   江熙来冷笑,“行了良堂主——”   他单手解开腰带,“你说,我让你做什么都可以?”   尤离僵硬地点头,月白色的绸带落在他手边,没有力气抬头,旋即被江熙来压在身下——   “你和萧四无有没有……”   尤离几欲崩溃:“没有!”   江熙来满意微笑,“好,他既没有,那我便受用了——他要是咽不下这口气,尽管再来废我一次!”   尤离恍惚地算着时辰,低弱道:“药……”   江熙来顺着他的视线看到滚至墙边的药瓶,伸手拿了过来问他:“怎么?病了,还是伤了?”   尤离摇头,“给我一颗。”   江熙来笑着,“一定要吃?”   尤离知道殇言如今的效力已不足十二个时辰,一路每过十个时辰便饮鸩止渴般地又吞下一枚,此时颓然点头,“一颗就好。”   江熙来倒没有反对意见,点头道:“好,免得做到一半你又残了死了的。”   这一次的酸涩味道好像变得很苦,从喉间滑下时也有痛感,随即这痛就被另一种剧痛盖过,呼吸瞬间哽在了胸口,仿佛有一把利刃要撕裂他的魂魄——   江熙来的喘息也并不轻松,热泪滴在他脸上——   “痛吗?”   尤离仰头低吟,如溺毙前的挣扎——   殇言的味道还在舌尖,逐渐被腥甜代替,那只无力的手在他胸前,眼前模糊成一片——   痛彻心扉。   焚心   每个人都很疼。   血腥气蔓延。   他闭着眼睛去体会他噬人的怒火,急喘的声音在耳侧低鸣——   “叫出来。”   然而他还是压抑着他的声音,腹部不停地抽搐,繁丽的纹身起起伏伏。   江熙来在问他:“有这种的福气的,我——是唯一一个吗?”   “让你这样在下面喘息的,我是唯一一个吗?”   紧接就得到了他要的答案—   “是……啊……是……你是……”   他突然温柔了语气——   “你想让我停下来吗?”   仰头吸气的五毒少年紧闭双目,或是口是心非,或是真心——   “不想……”   太白剑客终于恢复一点兴致,无力的手指划过他眼角泪迹,“可是你的表情,表达的好像不是这个意愿。”   “把眼睛睁开。”   尤离立刻遵命,琥珀般的眸子里毫无焦点,睫毛连番扑闪,尽是泪水润泽,嘴里的喑哑断断续续,却没有丝毫祈求的话语。   门外突然有人唤了江熙来的名字,他这回不但不慌乱,反而更加自得其乐,尤离吓得突然下意识地要往后缩,随即被他的手心抵住了脑后,唯一一只能用力的手,封住尤离的退路。   他缓慢地,尽量压低自己喘息的声音,打发着门外的人,又故意刺激怀里那个惊惶痛苦的人,料定他不敢喊出来,于是有了放肆的报复快感。   尤离咬着唇红着眼睛忍耐,直到咬破,血迹浅浅,江熙来将右手手腕递在他唇边,他当然不会咬上去,煎熬地埋头在他颈侧迎合他。   直到江熙来捏住他下颚让他松口,随意道:“好了,人走了,良堂主可以喊出来了。”   尤离仍在拼命忍耐,艰难地将手指搭在垂落胸口的手腕上。   然后终于不再是无声地落泪,变成了交杂呜咽。   江熙来明知故问——   “疼吗?”   尤离痛苦点头,力道仍在他发间撕扯——   “说话。”   尤离言听计从,在痛感中艰难开口,“疼。”   江熙来片刻未停,喘息如笑——   “彼此彼此。”   他又发了低烧,不知道是冷还是热,不记得他的是何时停止的,也不记得又回答了多少个问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是很久很久,他的眼前终于可以看清东西。江熙来坐在床边发着呆,他尚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件锈红色斗篷,像干涸血迹的颜色,不鲜艳,只黯然。   他痛苦时还拼命搭上他手腕,虽知连梁知音都束手无策的伤换做谁也都是徒劳,还是不甘心地要亲自探查。   果然,得到的结果比身体的痛苦更让他绝望。   江熙来没有能力扶他到床上去,他自己也没有力气,空洞的眼睛直视前方,看到深色的房梁,听到江熙来低低问他——   “良堂主没有昏死过去罢……而且还尚有精力去把脉,看样子是我不够努力。”   尤离眨了眨眼,唇下被咬破,血色一点,胸口空虚地起伏,一时没有力气回答他。   “怎么样?无药可治了是不是?”   尤离缓缓地积攒着力气,直到能让他发声——   “我也废我一只手,或者两只手,一只眼睛,一双眼睛,或者我死,行不行?你给我一把刀……”   江熙来笑起来,“尤离,你要是废了,还怎么继续你的任务?你要好好的,不是说了,要让明月心死?我反正是个废人了,你自己保重。”   尤离本已快没了活下去的欲望,听完他的话便苦笑道:“死了是不是太便宜我?”   江熙来道:“都是要做父亲的人了,整天说什么死不死的,没个长辈的样子。”   尤离缓缓转头看向他,“是我对不起你,但是那个小师妹是无辜的,你不能拿她报复我……”   江熙来道:“你这样悲天悯人?”   尤离被悔痛席卷:“若非我悲天悯人,也不会发生……”   若他当初杀了玉蝴蝶——   杜枫曾说,心软会害死自己。   年轻人从来不把前辈的话放在心上,终有悔不该当初的一天。   想到这个,却颤声对江熙来道:“杜枫不是好人,离他远一点,他说的任何话都不能信。”   江熙来一笑,“我不会再见到他了。”   尤离略一闭眼,咳嗽两声,“青龙会在燕云有动作,萧四无,慕容英,神武门的杜云松和马芳铃都在,萧四无的大悲赋已练成两式……通知万里杀那边加强戒备。”   江熙来道:“你很了解他——”   尤离低弱道:“我跟他……没有……”   江熙来轻笑,摇头道:“罢了,无所谓——”   尤离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翻身,向着他爬行了数下,终究伏着喘气,“你不会原谅我的,即便我死了你也不能原谅我,即便我打掉那个孩子,我杀了萧四无,你也不会原谅我了。”   江熙来幽浅的目光在他苍白的脸上逡巡,“你跟那女人翻云覆雨的时候想过这个问题么?”   尤离没想过,他那时已经忘了,什么都忘了。   这是个天大的理由,但是根本不能说,他甚至也不憎恨那个女人。或许人人都有私心,然而萧四无的话虽然残忍却很真实——   谁让你自己忘了?   他不会让江熙来知道,他会饮鸩止渴地,依赖着那个恐怖的药,终有一日,殇言会让他完全无计可施——他就会在那之前,带着这个秘密下到地狱去。   江熙来的伤口隐隐作痛,看着尤离痴惘的神色,他□□的肩膀还在抖,目光还是眷恋地在自己脸上游离。   胸口绞痛翻滚——   尤离已爬到他腿边,想触碰他垂下的月白衣袖,又缓缓收了手。江熙来将手边的衣物扔在他手侧——   “药力快散了,良堂主也快告辞了。”   尤离看着他起身,终于急迫地拉住他,“你去哪儿?”   江熙来道:“良堂主不用多管闲事了,我去找瑶儿。”   尤离虚弱一笑,哀求他,“你……能不能不要这样叫我?你以前不是这样叫我的——”   江熙来甩开他的拉扯,“称呼而已,你不用这么纠结于此。”   尤离道:“能不能再叫我……一次……”   江熙来已恶意一笑,“不能。”   尤离伏在他脚下,气喘吁吁道:“我……可能是最后一次听了,你再叫我一次行不行?就是以往那样——”   江熙来只道:“此地不宜久留!还是……你真想留下喝喜酒?”   “去做你该做的事情,不要让我的手白白废了。不要寻死觅活的,因为我还活着,你怎么能去死?”   他快步而去,决绝果断——   “良堂主,你自己保重。”   他没有力气去追他,没有任何理由能让他留下来,连转头看他背影一眼也不敢——   撕裂的疼痛麻木了,药效渐渐退去,他终于有力气撑起身来,抚着床单哭笑不得。   痴笑停不下来,他再也无力挽回了。力气逐渐恢复,就能够让他更疯狂地笑,酸涩的眼睛淌不出眼泪,只有血丝在叫嚣,手里的衣裳是月白颜色,不由让人想到太白剑客持剑而立,衣角翩然的样子。   大小倒很合适,好像温暖无比,指尖却还是那么冷,握着殇言像握着自己的整条命,方迈出一步就天旋地转,脑中有强烈的意愿——他想死在这里。   不行,他该这样痛苦地活下去,不能这么轻易地就死掉了。   月色如醉,江熙来和苏沐瑶在万蝶坪中间并肩而立。苏沐瑶将一盏百花灯放在他手里,江熙来笑着用右手拿起来,然不过顷刻就失了力,粉色的精致花灯便从他手里跌落,被苏沐瑶一抬手接了下来。   他的手腕还在微微发抖,极慢极慢地垂了下去。   尤离怔怔地在花林掩映里看着他要展现给他的颓废无力,看着二人远走的背影,好像有个极其重要的东西就这样从他生命里走掉了,怎么也唤不回来。   唯有风吹枝叶的声音沙沙作响,好似很难听。   身后细不可闻的脚步声,尤离一转身,泪痕犹在嗓音沙哑——   “我胆子已经够大了,你们比我还厉害——”   他看着几个黑衣人,“这么多人也赶闯进来。”   来人却也还算恭敬,“良堂主,奉龙首之命,带您去燕云。”   尤离静静道:“哪位龙首?”   “二龙首。”   明月心——   惊惶顿袭,尤离仍怔怔道:“出了什么事……”   那人回道:“属下不知,只知道四龙首前日练大悲赋时重伤。”   尤离眼中微凛——按照叶知秋所说,那式大悲赋前面的内容皆无碍,唯有最后三页动了手脚,然而萧四无的进度绝没有那么快。   “良堂主是自己跟我们走,还是……”   尤离轻吸一口气,“我跟你们走就是。”   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我还活着,你怎么能去死?   他看到了天上的圆月,虽然圆,却被云朵掩了一层纱,并不明亮。   他突然觉得厌倦,又要去面对那个高如明月的女人,尔虞我诈,费心劳力——然而这是他应该做的。   临终前的义务。   是煎熬还是折磨,反正都没有抗拒的资格,也没有后悔的资格。   就当做,是自我惩罚罢了。   燕云   他并不害怕,人在巨大的悲伤里无法体会别的情绪。他无力,冷热交替,冷汗冒在额前,好在身边的人都安守本分,不打扰他的思绪,只当他取出药瓶,要吞下一颗药丸的时候被他们警惕的目光所及,气氛骤冷,有人按住他胳膊,刚要询问,他便淡然地开口了。   “我发烧烧得一直发抖,你们看不出来?”   几人面色微变,看着他细密的汗珠,按住他的人当即收手,“那么良堂主自便……是否需要去一趟医馆?”   尤离冷笑摇头,“不用,不要耽误行程,尽快走罢。”   只要你去过别的地方,比如荆湖,比如襄州,比如巴蜀,但凡只要不是燕云,你大约就不会喜欢燕云。永无止境的风沙,诡异的怪石,随时都可能消失的小路,恶劣的温度,日光都萧瑟,月光更冷寂,没有荆湖的繁星,没有云滇的暖阳,没有东越的大海,没有襄州的云雾,没有杭州的温婉,没有江南的柔美,也没有秦川的清丽白雪,毫不可爱,毫无风情。   明月心却没有任何反感的情绪,尤离也没有。   他们是江湖人,不是文人,不是来赏景,不是来写诗,不是来作画,而是来耗费人生的。   尤离知道他应该害怕的,大悲赋出了问题他就首当其冲被怀疑,加上看到明月心的冷寂脸色,他也应该不安。屋里的人把他带了进去以后就走了,低烧后的人脚步有点浮,硬撑着冲明月心行礼。   “二龙首安好。”   明月心懒懒地靠在榻上道:“你从哪儿来的?”   尤离听到这一句便知萧四无没事,于是只叹气,“二龙首要骂我就直接骂好了。”   明月心笑道:“你是堂主了,想去哪儿都是自由,何必骂你呢……”   尤离低头道:“江熙来要成亲了,二龙首觉得我不该去一趟吗……”   明月心浅笑起来,道:“自然应该,就算不为着亲事,江熙来重伤致残,良堂主作为故人也该去看一眼。”   尤离听到重伤致残四个字就忍不住想闭上眼睛,口中不曾犹豫停顿,恭敬道:“二龙首耳聪目明,什么都很清楚。如今我已无力挽回,二龙首以后能不能不要再提那个名字……”   明月心突然抬高了声音,“是谁干的?最近有点风言风语到了我耳朵里,说是潜堂的人,若非萧四无伤得卧床不起,我也得好好说道一下他,”   尤离冷声道:“不是他。”   明月心的怀疑目光顿来,尤离淡定道:“四公子在杭州时就可以动手了,并且若真是他动手,我就看不到江熙来了,二龙首也不会听到这些风言风语。”   那女人微微点头,尤离便问:“不知道四公子有没有得罪过什么人?”   萧四无最目中无人,一贯讽刺嘲讽成习惯。明月心一笑,“他?他得罪过的人多了去了,随口一句话就又能多得罪一个。良堂主不这样觉得吗?”   她突然一顿,旋即笑得复杂,“你可能真不这样觉得,是罢……”   尤离只当没听见这一句,道:“二龙首说的是,四公子性格特别,又年纪轻轻就坐在那个位置上,保不定多少人嫉妒他,二龙首要当心啊。”   明月心不甚在意地笑了笑,“良堂主还是先关心关心自己罢——”   尤离坦然道:“属下听说了,四公子练功练伤了,二龙首想问什么就问罢。”   明月心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再迎上尤离了然的目光。燕云的风声在外,像蛊惑的低语,明月心的眼神向来复杂,风韵不减,声音轻柔,动作不带丝毫强迫之感……   她是真的很自负,也很怀疑尤离的心思,更怀疑那式大悲赋是假的——如果真是假的,那么叶知秋手里还有真本。   现在她其实可以很轻松地,就得到她要的答案。   明月心的心情大好,尤离伏在桌前垂着头,许久许久才试探着动了动,明月心的轻松语调温柔如水,不是从前那种故意的温柔,而是真的松了一口气,递茶的动作因房门被推开而停了。   公子羽没有戴面具,俊秀的脸上略有些不耐,看到尤离恍惚的神情,从桌上拿起殇言,明月心已起身,并不畏惧,也不躲闪,“你何时来的?”   公子羽道:“刚到。你大白天的关着门做什么?”   明月心随意地理着衣裳道:“和良堂主谈事情。”   公子羽道:“我说了……让你不要依赖这个鬼东西,也不要用在自己人身上。”   明月心微一侧眼,尤离站起来道:“公子莫要怪罪夫人,是我自己要吃的,夫人没有违抗您的话。”   明月心不屑地坐了回去,未置可否。   公子羽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这东西辱人心智,不过你们为了制它,颇费精力,我也不想说它不好。”   尤离道:“属下只想证明清白,大悲赋一事——”   公子羽却已道:“大悲赋没有问题。”   明月心略一蹙眉,“潜堂的人回报了,萧四无练功练伤了,自然该怀疑大悲赋有问题。”   然萧四无的到来证实了公子羽的淡然话语,行礼如仪,气息稍抖——   “公子,夫人。”   明月心突然有些不悦,“你昨日尚昏迷不醒。”   萧四无道:“不是大悲赋的问题,是我自己练差了,不干他的事情。”   明月心挑眉,“这是说我小题大做了?”   萧四无道:“自然不是,都是潜堂的人小题大做,冤枉了良堂主,我已经处置了那些擅做主张不务正业的人。”   尤离一听到他的声音就气得指尖发颤,“公子,夫人,既然误会一场,那属下可以回去了么……”   明月心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走了,还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萧四无道:“虽是我自己练差了,但是受伤是真的,烦请良堂主来看一看罢。”   尤离冷笑,“没有这个必要,四公子洪福齐天,用不着我多事。”   明月心察觉他的厌弃之意,玩味一笑,“这是怎么了,良堂主不会因我把你弄过来就置气罢?”   尤离道:“怎会?二龙首是我恩人,我怎会跟你置气。”   公子羽笑道:“苍梧城中的大夫和药师必然比不上你,去把个脉,让他快点痊愈,接下来还有事。”   尤离一路压着怒火,几乎想抽刀直接抹上萧四无的脖子。房中的人被萧四无叫了出去,那少年一身墨绿长衣,孤冷的神色和尤离如出一辙,看向萧四无的眼神畏惧而忐忑。   萧四无笑着微微侧头看到尤离惊疑的神色,随意吩咐前方手下道:“好了,他没有作用了,处理了罢。”   尤离冷声道:“你的新宠么?”   萧四无暧昧一笑,“除却巫山不是云,索然无味,味同嚼蜡。你已经过来了,这种人就没有价值了。”   方一关门尤离就再忍不住,刀锋在萧四无颈间泛光,他出人意料地没有任何反应,只盯着尤离的眼睛笑。   “怎么样?我想把你弄过来就能弄过来,你能跑哪儿去?”   刀锋稍一动就是一道血痕,“你跟江熙来说过什么?”   萧四无坦荡道:“同心蛊已解。”   尤离自然不信,“还有呢?!”   萧四无冷笑,“你说你喜得贵子的事情?好罢,也算我骗他的,可是现在已经是事实了,九华那边的信儿我是知道的。”   他平稳地呼吸着,“你放心,合欢不会对那女人怎么样的,他不能给你生孩子,所以也不拦着别人给你生。不过——江熙来一定不是这样想的,对不对?”   “要把你弄来,代价也不小,大悲赋有问题是假,我受伤是真,全靠良堂主妙手了。”   尤离冷笑,“靠我?你不怕我弄死你?”   萧四无亦笑,“良景虚,我救过你的命,不会这么快就也忘了罢?”   尤离道:“我没忘。”   萧四无道:“你一路上吃了多少殇言?药效还有多久?”   尤离道:“你真的是很聪明,但是不要指望我再被你糊弄——”   萧四无握着他手腕移开刀锋,“良堂主,我真的是为你好。你去东越找他,是不是共度春宵?这我也没有意见,你想干什么都随你,我何时强迫过你?”   二人的内劲在刀上暗暗较量,饶是受了伤的萧四无,尤离亦敌不过,短刀落地,被震退一步,扶着床沿险险稳住,随即被按在原地动弹不得。   “良景虚,你说过,我这种人,要什么没有,对不对?我要是想,早就得手了,但是我从来没逼你,你的一切要求我都可以满足。哪怕是现在把江熙来弄过来。”   尤离僵硬道:“不用。我无颜再见他,都是拜你所赐……”   萧四无笑,“不就是殇言,你要吃就吃罢,但是你若再寻死觅活,我不介意把那些传言成真——我是不知道谁冒充我的人去杀江熙来,但是我也不介意真的派人去一趟,他现在是废人了,让他死简直易如反掌……然后,也保不准哪一天,你又忘了,那更好。”   尤离垂着眼睛忍怒,萧四无松开他,拉起袖子,“好了,良堂主,把脉——”   苍梧   “自己练功时把内力倒转伤了心脉——说实话,一点不高明。”   萧四无躺在床上听着尤离疏离的语调,“我知道,昨天公子也是这么说的。”   尤离微微一愣,“公子?”   萧四无随意道:“不过那时你已经在路上了,无所谓。”   尤离收手起身,“我去开药,你……”   萧四无接口道:“我好好躺着。”   尤离看着他淡定地闭上眼睛,突然有毒死他的欲望——   指尖掠过各种药材,他清楚地知道,如果稍微加那么一些本无毒性的药进去,长则一年,短则数月,萧四无就可以……   但是被自己治着的人,□□致死,任何理由都不能全身而退,何况——   寂静的药房里逐渐有了咕嘟咕嘟的沸腾声音,有阴影自身后拢上他,气息起伏不定,似有慌乱。   蓝铮低声道:“你不会投了毒罢……”   尤离嗅着清苦的药气,起身靠在墙上,“我没那么蠢。”   他审视蓝铮微蹙的眉头,“出事了?”   蓝铮有点沉重,“方才我百鬼潜行送了情报出去,回来时被人盯上了。”   尤离亦皱起眉头,“谁?”   蓝铮道:“屠本原,百晓生手下历练过的药人,武艺不俗,应该是在看守密库的,今早就有点太过热情地跟我打过招呼……”   尤离道:“既然该在看守,怎么会遇见你的……”   蓝铮道:“可能是巧合,可能是奉命要注意我的,也可能是想抓住我的把柄,没准是明月心的人……”   尤离有些紧张,“所以你用什么理由打发他的?”   蓝铮道:“我说有点着凉,来药房找点药。”   尤离道:“搪塞过去了?”   蓝铮道:“他没纠缠,也不是很严肃怀疑的样子,怎么说——反正很怪。”   尤离低头抓起一把药末,“你的意思是……处理了他?”   蓝铮摇头,“那样就打草惊蛇了,如果真的是盯上我,这么快就死了,不就等于——”   尤离冷笑,“好,我知道了,不管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是不是专门盯你的……留着都很危险。我来想办法,你忙你的罢。”   蓝铮颇为担心,“你——”   尤离道:“放心,不会贸然出手。先说,你传的什么情报?”   蓝铮道:“万里杀想突袭苍梧城,我让他们先按兵不动,等部署和守卫情况都摸清了再说不迟。”   尤离点头,从柜子里取了药给他,“给,拿着回房,做戏要做全。”   蓝铮微微一笑,“看你还是这么谨慎我就放心了。”说着递给他一纸条,“此地不能多说,情报传递的方式都写给你了,阅后即焚。”   他拿着药包转身,尤离忽又问一句,“你和公子羽一起来的?”   蓝铮停了脚步道:“自然。”   尤离看了药罐一眼,“什么时候来的?”   蓝铮道:“今早。”   尤离熄了炉子,淡淡道:“好,知道了,你一切小心。”   浓浓的药汤闻起来苦涩无比,端在手里倒很暖,升腾的热气有些熏眼睛,因离萧四无的房间并不远,直接端去就好。   尤离脚步匆匆,前方有个黑色人影逼近,看不清是谁,手里的灯笼光芒低弱,朗声喝住了他——   “什么人?!大晚上的干什么呢?!”   昏黄的光线接近着他,热气迷蒙下的双眸本能地因那光而微缩,脚步一停身形一晃,药汤险些洒出来。   “在下良景虚,给四龙首送药。阁下是?”   夜风一起,撩起尤离耳边碎发,眸子好像比灯笼的光还盈盈,那人目光一怔,顿时收了颇为无礼的语气,“在下屠本原,刚换班回来,唐突了良堂主。”   尤离道:“哦,屠兄台,幸会幸会。只是药凉了伤药性,我得快去,不能跟兄台多说了。”   屠本原忙点头哈腰,笑着道:“是是是……哎——良堂主!”   尤离侧头,“怎么?”   屠本原问:“堂主是从药房出来的,不知方才蓝护法是不是去过?”   尤离道:“是,蓝师兄拿了点药就走了。”   屠本原笑道:“原来蓝护法和良堂主是师兄弟,在下深居简出,果然孤陋寡闻了。”   尤离道:“那么我便去了,屠兄台自便。”   屠本原看着他被夜色染上的背影,眯了眯眼——   五毒的人,腰都这样好?   夜色中苍梧城肃杀凛凛,似有煞气动荡,自杜云松和马芳玲献此城于青龙会,夫妻二人也甘为犬马。城主现归萧四无所有,虽然地处荒凉燕云,风沙肃肃,城中风貌亦自有狂放之格,精致当然尚不如血衣楼,风光更难与新月山庄比肩,其中却有稀宝秘法无数,多有异草奇药不能适应燕云恶劣气候,但保存之法严谨妥帖。   正是青龙会中人炼制邪功的佳地。   尤离看过杜云松马芳玲等人,神色自若地四处看了看,怪石嶙峋,风沙遍地,风声听着像鬼哭狼嚎,实在是个鬼地方。   见了几个生面孔,还有屠本原眯着眼睛笑呵呵地跟他打招呼,唯不见慕容英,略微一问方知他白日里醉心练剑,从不近人,尤离也无甚兴趣和那沉默寡言的人多舌,在城中的书阁中翻阅了半日毒典,却看见那人阴沉着脸进来,叫退了阁中守卫——   二人皆略惊,尤离低头道:“慕容先生。”   慕容英淡淡一应,抖动的气息让尤离一目了然,“慕容先生气息不平,是练功遇到了什么问题了么?”   慕容英知道尤离善医,自知瞒他不过,却只道:“无碍。”   尤离也不纠结于此,“慕容先生是来看心法还是剑法?”   慕容英道:“天魔七剑已足够,其他剑法皆无用。”   尤离从架子上抽了一本心经给他,“先生内力起伏不停,这本心法有助静气,先生可以看看。”   他并不能跟他说太多话,虽然明月心那日意用殇言问过他几个极端危险的问题,也都得到了让她满意的答案,但是贸然接近一个他本陌生的人,这种反常的行为就不行。   而尤离心心念念着萧四无那本有问题的大悲赋,等到他真的练出了问题,必须要找一个合适的人,把黑锅栽到他头上。若只一味装称自己不知它有问题,明月心又要去叶知秋那里探究真本了。   而这个倒霉鬼,一要能接近萧四无,二要本身有一定地位和权利。于是他本能地想到慕容英。   心事重重地出了门,再不回顾。   又喂了自己一颗殇言。   如今他的记忆力真的变得越发好,殇言侵蚀了他最想记住的人,却让他对那些随意的景色和微不足道的东西过目不忘,现在看来这倒是好事,至少他走过的地方,守卫几人,面朝哪向,布局如何,都留在脑子里。   他用了两天时间,明察,暗探,将城中布局设防窥了个大概,绘在两张方纸上——   蓝铮那夜是去后城岗哨之后的杂屋交了情报给押车送水之人,除此还有午后驻守那蜿蜒曲折长路中途,腰系绿璎的中年守卫,以及门外大路上每隔五日才来一趟的西域货商……   他不知道明月心究竟多依赖殇言,只担心仍旧会有什么试探陷阱,为多一重保险,还是城中二人那里皆送一份。   诚然,他现在也不能对蓝铮太热情,平常的相见,问候,寒暄,再无其他。萧四无卧床养伤,倒省了不少心,虽不能毒死他,让他好得慢一些还是可以的。   午后慕容英又去了书阁,尤离知趣地即刻走人,不知他这几日翻经阅典的要做什么。屠本原好似八面玲珑,跟谁都能说几句,听了尤离随口一提便道——   “慕容先生那是不是被四龙首说风凉话,所以勤奋啊……”   尤离放缓脚步,“这是何意?”   屠本原道:“咳,良堂主跟四龙首共事过罢?那也该知道四龙首说起话来……”   他微微尴尬,见四下无人,模仿着萧四无的举止,“有剑为兵,用者在人,有剑如人,用者在心,就凭他……慕容英,一辈子都领悟不了。”   尤离不得不承认他学得有那么一点像,无奈而笑。   屠本原道:“类似的话说了好些了,慕容先生本就大四龙首几岁,听着这些自然心里不舒服了,这几日每晚都闭关练剑许久,白日也不放松。”   尤离道:“总之,慕容先生翻阅书典日夜勤勉,精尽武艺是好事。在下要去给四龙首送药了,屠兄台,告辞了。”   屠本原谄媚地笑着拱拱手,“那良堂主慢走。”   两张绘图皆递了出去,尤离却不能放心。萧四无喝了药,看他冷着脸,之前那种轻松的神色如昙花一现,仿佛再也不会回来了,心头烦躁骤起,翻了身装睡。   尤离乐得他如此,直接走人,在楼上看到一袭墨绿人影被人抬着去了药房,疑惑地问潜堂守卫——   “那人……好像是那天四龙首房里的……”   他以为那少年已经魂归九霄了。   守卫道:“四龙首不要了,屠队长便收了过去。”   尤离猛然惊醒,“屠本原么?”   守卫点头,随即有些难以启齿,“屠队长他……他……堂主您明白吧?听说您不也……”   尤离僵硬一笑,“我明白。屠队长年纪不小了,身体倒是很好。”   守卫道:“这个倒是,往日四龙首不要了的侍妾婢女,他都……”   尤离忍住想翻白眼的冲动,“哦,屠队长倒是不挑食。”   那守卫也不太想过多讨论这个话题,低了头不再言语。   晚饭尤离吃得毫无兴致,随即被明月心叫去喝茶,那女人自然不会这么闲,想必有下文,然当她一脸厌弃地将一页纸甩在尤离面前,后者背后立刻发冷——   轻轻拿过一看,心跳丝毫不减——   虽是苍梧城布局图,却不是自己送出去的那两张——那么必是蓝铮的,比自己所绘的更为详细,也不知蓝铮如何弄出来的,更不知他是否已经暴露——   尤离淡淡道:“这好像是城中布局。”   明月心冷冷道:“我就知道最近有人很活泛,果然有人从万里杀那边截获了密报,就是这个!”   尤离心跳稍缓,如此便是城中密探未暴露,蓝铮也暂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外面的人失了手。   尤离道:“有人很活泛?夫人是说谁?”   明月心道:“你猜不到吗?你的同门——”   尤离严肃道:“属下知道夫人一直对蓝护法有些误会。”   明月心仿佛想拍桌子,指节泛白,终只在桌上一晃,“误会?我看未必!”   尤离道:“可是公子看重他,夫人即便怀疑,也该注意分寸,除非是公子自己亲自处置他,否则夫人的任何举动都只会让公子不高兴。”   他本怀疑屠本原真的是受明月心之令对蓝铮多加留意,但之前又否定了这个想法。屠本原几次跟他多舌,说的都是些天南地北的废话,眼睛的猥琐之色毕现——他接近蓝铮又接近自己,恐怕……罢了,也是恶心。   明月心眼中冷光一闪,“你给我留意蓝铮,至少要看着他。不能让一个祸害坏了一锅汤。”   尤离道:“可如果不是他呢……岂不就还给了那真正的奸细机会了……”   明月心微笑道:“这是另一个任务,若送这图的人不是他——那又是谁……”   尤离为难道:“这……夫人高抬我了罢……”   明月心笑着,“良堂主,这是立功的机会,当真不要吗?”   尤离低头思考一阵,“属下不能拒绝,只是若最后真的无能查清,还请夫人不要怪罪。”   明月心一笑,“无妨,你查不出来,还有我——”   言而无信   喓喓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   陟彼南山,言采其薇;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注1)   草药的气息能让他安心,苦涩,低浅,寥寥绕绕。忽而忆及《诗经》中那些晦涩难懂的字句,一一默念,思绪终又定在那几句上——   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   什么草虫,什么采薇,都不过是为了忧心。   江熙来有没有成亲?   成亲了也好——   他昨夜做了一个很好的梦,江熙来从未在秦川救过人,他娶妻生子,在秦川,或者在杭州,或者江南,安稳终生。他自己没有去过秦川,不用在这里煎熬草药,不用依恋殇言的味道,继续刀剑暗影,最后死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   一抬手碰到灼烫的药罐,缩手倒吸一口凉气,思绪就回来了。   幕帘后有轻微的□□,似乎是那墨绿衣裳的少年复又转醒,他已在那儿躺了几日,尤离在这几日终于能和蓝铮多说几句,也并无心思去管药房这里。屠本原把那人折腾得下不了地,那样的伤也不需要尤离去治,他更是不想多看一眼。   煎药送药这种事也无需尤离亲自来,但是下人送了几天后萧四无又颇有不满,虽然尤离也可以和他再继续争执,不过还有一堆事情要早做打算,旁的——烦扰越少越好,就按萧四无的意愿送药也无妨。   那张落在明月心手里的布防图,被蓝铮亲口否认了,不是他传出去的。   这让二人百思不得其解。   蓝铮倒觉得这反正不是敌人干的,说不准是暗处的盟友,尤离虽然没有放下心,但这样一来至少蓝铮暂时不会被拖下水,不算太坏的事情。   双手环抱靠在墙边等着,升腾的药气愈来愈浓,那少年好像翻了个身,轻微的声响在尤离听来也会让人烦躁,掀开围帐看到那人蒙着被子,尤离企图给他把个脉,那人一见是他,立刻惊慌收手,露出雪白的床单上有几点浅淡的乌点。   尤离眯着眼睛看罢,冷声低低道——   “你碰过什么药?”   那人抖似筛糠,灌了一颗药后就知无不言,勾着尤离杀意渐起。   数日不见萧四无,再见时仍有纠结的杀伐和无奈,看着他喝了药,尤离冷着脸,声音里是浅浅的轻蔑之意。   “今天这碗药,味道和昨天的有什么区别么?”   萧四无冷淡摇头,“没有。”   尤离冷笑,“好,我知道了。”   门口的风呼啸奔腾,楼下灯火点点,尤离掩上房门,算好时间,拢了一件披风下楼和屠本原“偶遇”。   那人果然眼睛一亮,笑嘻嘻地迎上去——   “良堂主还没睡啊……”   尤离浅笑,“四龙首伤情反复,有点伤脑筋。可惜了蓝师兄,这几日想找我喝酒我也没法陪他了。”   屠本原微微一笑,道:“良堂主是大忙人,辛苦辛苦……”   尤离道:“屠兄台也是忙人,这么晚了还要巡逻。”   屠本原道:“唉,这不是刚换了班,我倒更愿意看密库,多自在,这大冷夜里到处走多折腾人。”   尤离拱手道:“屠兄台能者多劳,有你看守密库一定很稳妥,巡逻这份差事倒确实是累人。”   屠本原道:“可不是嘛!本来都是我守一夜的,后来变成半夜了,咱们这里能人多啊……”   疑云在心头兜兜转转,待打发走了那老淫贼,困意全无,回到房里静下心思考,看到桌上几本书册,忽有念头转生,即刻便潜行出门。   密库地点位于苍梧城南边深处,长路上守卫众多,只得从另一边绕至,丝毫不惧身边内力深厚的气息,从容转身,那人却先他开口——   “我说了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尤离道:“不愧也是装了杜枫那么多年的人,杀手中的行家,潜行中的高手。”   魅影笑道:“你再不来找我,我就要对你的心智失望了。”   尤离脸上一笑,心里却有怒,“你在我眼睛底下给萧四无下毒,当我死了吗?你那个百无一用的细作,已经死在药房床上了。死前还让我问出些东西来。”   杜枫道:“本也不想瞒你,再说他死了又有何不好?江熙来的仇你不报了?”   尤离脑中一个恍惚——   和魅影的几次见面可知——他知道他失忆之事,又知道他恢复记忆之事,萧四无那里究竟还有多少个他的眼线——   能回报这样的细节,能去给萧四无下药,他的资历,他的爪牙犬马——真是小看了这个老来不得志的疯子。   尤离按照心中的话继续说,“那张布局图是你给万里杀的……”   魅影道:“我和万里杀的关系一向很好,我说了,殊途同归,我在帮你们。”   尤离道:“我知道你在帮忙,但是布局图被明月心截了,她还要我把那个人找出来,你说我该把谁给推出去?”   魅影道:“蓝铮啊。”   尤离道:“他不行,公子羽会护着他的。你觉得……慕容英怎么样?”   魅影道:“那个闷葫芦?能推得出去?”   尤离一笑,“若你帮忙,就可以。”   他一面说,一面在笑,其实笑得很累,他一直很讨厌明月心到处挑拨离间惹人是非,可是现在他也在做这样的事情。   杜枫听完了也是一笑,拍着他肩头无比慈祥道:“好,我知道了。”   他眼中泛光,“萧四无的药,能否继续——”   尤离冷冷道:“我开的药,我治的人,最后死了,你要我怎么脱身?”   魅影笑道:“你我是同盟,我怎会让你脱不了身?他死了也怪不到你的药上——”   尤离警觉,“什么意思?”   魅影只道:“不是要推慕容英出去?总之,都赖在他头上就是了。”   尤离迟疑着未接话,魅影一副老前辈样子,不解道:“他废了江熙来一只手,你不恨得牙痒痒么?”   他倒知道得很清楚——   尤离笑着道:“当然,我会让他死的,你放心。”   魅影满意点头,“好,你原路返回就是。我是暗中的影,来去自由,你说的那些,我会帮你一把的。”   有个几乎要让尤离癫疯的怀疑突然冒出来,魅影沧桑的脸映在他眸子里,笑得极自信,越发让他厌恶。   本以为回了房间一切就暂时结束了,萧四无却坐在一盏灯边喝着茶等他。   尤离无力应对,淡淡道:“这么晚了,你不睡觉坐在这里干什么?”   萧四无闭着眼睛喝茶,“你去哪儿了?”   尤离揉揉眉心,“夫人吩咐的事情,我不是乱跑。”   萧四无道:“我也没说你乱跑,你这几天都在忙什么?”   尤离道:“四龙首不用多问,好好养伤就行了。”   萧四无睁眼道:“好,我不管。”   尤离往椅子上一靠,“你来得也好,我有事情要问你。”   萧四无道:“我说了我没派人杀他——”   尤离苦笑,“我知道。我不是要问这个,我要问……”   对话是难得的顺利,内容也是难得的严肃,直到萧四无眼里如火,笑得阴森癫狂——   “我没听过那个蠢名字。”   尤离道:“四公子息怒,人在其位,嫉妒你的人多了去了。”   萧四无道:“你告诉我做什么?按照他所说,让我就这么死了不就好了?”   尤离道:“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次,下次再有这样的机会摆在我面前的时候,你是死是活就真的不一定了。”   萧四无摇头,“不要用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你又心软了——你非要有一天死在你的心软上才有教训是不是?”   尤离抬眼瞪着他,“我不杀你是因为我知道你没伤他——我是不知道你们什么时候见过面,但是那个时候你就可以杀了他,那时你没下手,就不会后来再下手,何况下手的人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是潜堂的人干的——凭什么要我蠢得去给他当枪使。”   萧四无道:“凭你说得怎么有理有据,反正事实如何,你自己清楚。”   他好像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实,“你要我留玉蝴蝶几日性命的时候我就觉得惊讶,你这样的人,有那种怜悯的心思——我以为自己受尽苦难会巴不得别人也都不得善终,你倒是对每个人都很仁慈……”   尤离闭眼,不想再听,“行,就是这样,四公子说的都对,我累了,四公子请回。”   萧四无随意一笑,“好,方才那些,夫人知道了么?”   尤离道:“她会知道的,但是不能由我来说,她会以为我在袒护蓝铮。还有你身边那些细作,四公子毫无察觉,不觉得很失败?”   萧四无道:“我是很失败——彼此彼此罢。那还是请良堂主好好筹谋。”   尤离侧着身子,墨绿的衣摆垂在椅下,眼下的阴影模糊黯淡,萧四无已到了门前,背对着他用习惯的轻讽语调问了最后一句——   “你以往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尤离心知他问的是哪句话,自嘲地一笑,“用谎言换来的一定是谎言。我说过,得非所愿,愿非所得,我是这样,四公子也不能幸免——”   最后一个话音一落,空荡的房门被夜风吹得战栗,黑夜一目了然,单调的夜空没有丝毫杂色,远方的怪石嶙峋,眼前的烛火瞬间被冷风吞噬,来不及有任何抵抗就只余一个焦黑的灯芯。   多情却似总无情,   唯觉樽前笑不成。   蜡烛有心还惜别,   替人垂泪到天明。(注2)   ————————————————————————————————————————————————————注1:《国风,召南,草虫》:草虫:咳,就是蝈蝈儿吧。喓yao一声:虫叫。趯ti,四声。阜fu,四声,螽zhong一声,觏gou四声,惙chuo四声。   手打大义:听那蝈蝈儿在叫,看那虫儿跳跃。我没有见到我的爱人,心中烦忧。若我已经见到了他,若我依偎他,我心中的烦忧就没有了。   登上那南山,采摘蕨菜。没见到我的爱人,心中凄凉不安。若我已见到他,如果我已依偎着他,我的心中该有多喜悦。   登上那南山采薇。没有见到我的爱人,我心伤悲。若我已见到他,若我已经依偎着他,我心中的煎熬就平息了。   注2:出自杜牧《赠别二首》   傅燕番外:你说江南烟笼雨   江南烟笼雨。   燕南飞曾经想要埋骨的地方,后来他想埋骨徐海,那样傅红雪要去看他也不用奔波,出门就能祭酒,随时都能上香,日日都是清明。   现在他还是想埋骨江南。   漆黑的夜色,身边躺着他以为此生根本没有机会同床共枕的人。那个人睡着的表情也是木然的,手心在他腰间,气息平稳。   门外种着蔷薇,尚未到开花的季节,然而又有什么关系,傅红雪最想要的一朵已经会常年绽放身侧。   燕南飞在擦拭着他的蔷薇剑,那剑已经很久没有用武之地,却还是被他精心呵护着,红艳迷人。   傅红雪坐在床上凝视他的动作,听到他有些抱怨地开口——   “蔷薇剑和黑刀,结果还是黑刀厉害一些……”   傅红雪就笑了,是那种很纯正的微笑,不带任何杂质,单纯得几乎孩子气了。   “心御刀剑,我本不能赢你的。”   燕南飞道:“可是你还是赢了。”   傅红雪道:“那是因为老早你我相遇前,你就是打不过我的。”   燕南飞了然,“所以二人皆失了心,胜败也依旧。”   他自然看到了傅红雪那个笑容,所以也笑得很满意——有一个人只在你面前露出那种神情,这本就是一件很让人得意的事情。更何况,那个人是傅红雪。   真是人生一大幸事。   傅红雪的伤早好了,却还是陪燕南飞躲在江南,虽然他很想杀到杭州了结了白云轩——   他依旧以为是那天香弟子险些害他失去了一朵最漂亮的蔷薇,夺走他此生最大欢愉,终生失笑。   燕南飞总会淡淡地收了蔷薇剑,一面满足于他这样的怒气,一面讲明利害,再一面用这样静好的辰光诱惑他。   二人在门口给蔷薇浇水,夕阳洒在身上,春来的气息好像是甜的,二人的背影就被镀了一层金光。   这样温婉的水乡,这样惬意的黄昏,若站着的是两个妙龄少年少女,画面必定极美。然是傅红雪的苍色衣摆和燕南飞的雪青衣袖,不再年轻有朝气的面孔,朴实的黑刀和鲜艳的蔷薇剑,也没有缠绵的情话。   却总能让远观的唐竭和冷霖风眼角一红。   岁月静好,大约就是这样的罢。   夜色一起,燕南飞就会点灯。   傅红雪想起他在巴蜀小路上俯身点灯时的决绝与释然——他一定以为那是他最后能给傅红雪做的一件事情了。   初到江南的第一天,燕南飞总觉得这是在做梦。   他杀过那么多人,做过那么多残忍之事,拼命地想绚烂短暂人生,即便到死,也该让那些人以为燕南飞就是他们一直以为的燕南飞。可是能活到现在,虽然失了曾经的所求,却得到了另一个珍宝——   比之前的那些追求还要美好。   不过恶名永远比美名传扬得快得多,前脚踏上江南,那些锥心的风言风语就席卷着跟了过来。   傅红雪不会管那些话,他却担心燕南飞心里不好受。   燕南飞也不会管那些话,他却担心傅红雪听了会不高兴。   然后二人对坐,话一说透,就皆笑了。   既然都不想管,那还理那些鬼话作甚?   傅红雪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那意思是,你也不是,我也不是,这不是很……般配么。   傅红雪刚来江南的几天夜里总梦见燕南飞死掉了,随即一睁眼,后者平稳的呼吸声就在耳侧,额头几乎要碰到自己锁骨,于是傅红雪会偷偷往前一靠……   他总觉得以他们的年纪,不该再做些矫情缱绻的事情,他的口中好像说不出什么好听的情话,也不知道要怎么表达他的感情。   燕南飞倒不介意,因为他也过了听情话的年纪,也深知他身边这个木头一样的人难以逢春了。   然有天夜里二人又聊到救他们一命的牵心蛊,傅红雪怔怔道:“那时尤离问我是不是爱你。”   燕南飞挑眉,“我猜你说你不知道。”   傅红雪语塞,“嗯……”   燕南飞轻笑,“木头就是木头。”   傅红雪淡淡道:“我——”   燕南飞了然,“在下研究木头很久了,都很清楚的。”   新年时二人去枫桥镇逛庙会,都戴了一个表情滑稽的面具,燕南飞是怕被人认出来,傅红雪却也拿起了一个戴上,这样就没有人知道他们俩是谁,否则——   傅红雪和人逛庙会,不是太奇怪了。   傅红雪和燕南飞逛庙会,岂非闹鬼了——   买了一堆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去,新奇而陌生的感觉让两个人都觉得很可笑。   燕南飞也有这么一天。   傅红雪也有这么一天。   甜丝丝的元宵白嫩可爱,两个人捧着碗看蜡烛燃烧。   傅红雪道:“春天来了,燕子要还巢了。”   燕南飞道:“蔷薇也快开了。”   眉梢有笑意浮动,温暖无比。   傅红雪有时会去屋外的河里打鱼,然后或清蒸或红烧,他的厨艺刚刚起步,燕南飞的厨艺却很好。   燕南飞有时会做噩梦惊醒,想起养母去世时大雨下的血腥颜色,还有蔷薇剑花魂下的野鬼。   傅红雪总是那么冷静,那样沉闷安静的人也有细语低声去安抚的时候。   他常常在心里感谢尤离,也感谢自己,他可能一直是迟钝内敛的,却做出过一辈子最重要的一次决定,换来了他要的一切。   他有时候在院子里练功,刀气肃杀,然后在看到燕南飞的一瞬间就收得无影无踪,接过他手里的茶水点心,看着尚未开花的蔷薇——   天边的云好像要拥抱江面。   燕南飞曾说:“我想起我竟求你杀了我——真是我这辈子说过最蠢的一句话。”   傅红雪微愣。   燕南飞道:“牵心在身,你早知我不会死,你愿意替我死,我竟求你杀我。”   傅红雪觉得脸上一热,“那日尤离骗我你死了,你是不是躲在后面笑我来着?”   燕南飞当然没有,不过此刻他真的笑了。   “你个木头——在下且急且忧,听到你喊把你的刀给你,真是急得人花魂绽放……尤离个混小子,要是知道你因为这个还梦见我死了给吓醒,他才要笑你。”   傅红雪却对那噩梦颇有眷恋,因为梦里的真切悲痛能让眼前的喜悦满得快溢出来。   燕南飞给他端来了药,羊癫疯的固疾要好好调理。   傅红雪捧着药碗,片刻后冷着脸问:“那天在巴蜀,你让我喝的那个药……喝完之后发生了什么?”   燕南飞道:“那个药啊,喝完之后问你什么你都对答如流,让你干什么你也会乖乖照办。”   傅红雪道:“所以你让我做了什么?”   燕南飞道:“没什么,就只是抱了我一下。”   傅红雪皱眉,“只抱了一下?”   燕南飞笑道:“当时我自以为是将死之人,还能有什么天大的要求?”   傅红雪道:“你死前就想我抱你一下?”   燕南飞轻咳一声,“当时是的。”   傅红雪低头发呆,燕南飞凑近道:“木头,又怎么了?”   傅红雪如实道:“感觉心口发酸。”   燕南飞道:“人人都有卑微至极的愿望,何况是将死之人。”   傅红雪道:“那现在已非将死之人,你有什么愿望?”   燕南飞一笑,“那些愿望都已经实现。”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吾身常康健。   三愿如同梁上燕,   岁岁长相见。   迷途   蓝铮好像比尤离更能抗寒,单薄的衣服在晨风中一抖一抖地显出他的腰身,比起裹着斗篷的尤离要精干多了。   “萧四无那边你不用管吗?”   尤离还有点困,摇摇头道:“一直对外宣称萧四无已经好了,为了稳定军心,他要去城里溜达嘚瑟一圈。倒是你,每天这么闲,不用跟着公子羽?”   蓝铮道:“他和明月心在一块儿,待会儿就要去静心练功了,所以我很闲。”   尤离盯着窗户下方走动的守卫,闭目用盲蝠诀侦查了片刻,“师兄你也探一下……我心慌得很。”   蓝铮瞬间隐了身形,盲蝠诀的侦测之下未发现屋顶或隔壁有不对,尤离稍稍安心,简要地讲了一遍,蓝铮听罢表情就变得有些不自在。   “屠本原他……原来是——真是恶心,我还以为是明月心派来的……”   尤离也颇为尴尬,“师兄你多穿一点其实就会好些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蓝铮扭过头皱眉,“别提了,大清早的,我嫌恶心。”   尤离道:“你先告诉万里杀那边,接下来一切都稍安勿躁。”   蓝铮点头,“今晚你就动手么?”   尤离点头,“夜长梦多……越快越好。”   蓝铮严肃道:“那我就非要去——”   尤离也无奈,“我费了很久心思给你找不在场证明,师兄,委屈一下罢。”   蓝铮咬咬牙,“好罢,那你呢?”   尤离似是叹息,“我也自有办法,放心。”   蓝铮微微不忍,“可是定要牺牲一个同仁……”   尤离丝毫没有怜悯,“不然怎么办,一颗殇言下去就暴露了,我倒是相信他们的忠诚,也更相信殇言的药效。让那边一定注意好时辰。”   蓝铮道:“行罢,那边我安排。”   尤离还是有些不放心,“你的那个药……也一定算准时间,可别真失身了。”   蓝铮失笑,“当然,我只怕我会忍不住给他一刀——”   尤离道:“放心,那一刀我去给——”   蓝铮道:“好,现在时候还早,该准备的,好好准备。另外——”   他示意尤离凑近,继续道:“万里杀那边暗查许久,终于有了点线索——修罗城。”   尤离凝神,“修罗城?”   蓝铮道:“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修罗城就是一城,它的地图很可能就在密库里,你我要不要……”   尤离摇头,“今晚一过,事情一出,又要折腾几天,最近不能轻举妄动,慢慢筹谋。”   蓝铮赞成,“我也这样想。不过——尤离,你最近好像很沉重的样子,是不是江熙来……”   尤离僵硬一笑,“没事,我不是一直都这个样子,你又不是没见过。时间还早,我去准备一下,师兄一切如常就是。”   蓝铮目送他出门,缓缓舒了一口气,一手抓着窗沿用力,双肩似有沉重的虚无压着他,无力摆脱。   书阁里因各种旧册古籍而散发着淡淡的书卷气息,守卫已习惯尤离每天的到来,“良堂主,这么早啊。”   尤离点头,笑道:“你们忙你们的,我不是慕容先生,不会赶你们的。”   随手取了一本医典,翻开就是各种草药名字和调剂之法。守卫已打着哈欠回到站位上,很快有一搭没一搭地低语闲聊。   尤离余光扫过,手中翻了几张,指下捏着薄薄一页,缓缓用力,无声地撕裂了昏黄纸张——   毒经,医书,剑谱,刀谱,时间多的是,一一翻阅,寂静而裂,这样是不是也算毁人心血?   慕容英一到尤离便关书起身,点头致意后微笑着走了。   字斟句酌,手里的精致小刀精准地划下一个小小的方形,端正的字体被轻轻取出,捏在手里透着窗外的日光,上好的纸质,经年也不变。   他一直很佩服能攥书成册的文人,人都会死,却有东西能流传百年,供后人欣赏,后人拿着前人的经验,省掉不少功夫。   指尖冰凉,被火炉的温度渐渐侵袭,他好像是抗拒这种温度的,有些人习惯了寒冷,居然就不再喜欢温暖。   因为暖了又会冷,还不如一直冷下去,没有得到就不知道何谓失去,不是更好?   静谧的夜,放肆的风,腰间和手腕的银饰泠泠作响,蓝铮拿着酒坛掐着步子,一摇三晃地扶上石墙。   他长了尤离几岁,眉间有岁月的清风留下的成熟颜色,身形也比尤离硬朗一点,那种邪佻的风韵在酒后就更明显。   换班后的屠本原看到灯下的蓝铮,忙上前一扶——   “哎呀,蓝护法!这是怎么了?”   蓝铮恍惚笑道:“今朝有酒今朝醉,可惜无人共醉啊,师弟又去给萧四无送药了,也不陪我喝酒……”   语中哀婉叹息,摇头不止。   屠本原忆起尤离提过这事儿,忙道:“蓝护法别这样,我屋里有几坛好酒,要不我陪你喝?”   蓝铮嘴角一挑,道:“好啊,不醉不归……”   夜色来时除了可以用漆黑来形容,用冷寂来修辞,用漫漫来抱怨,也可以算作百无聊赖的专属时刻。   尤离把药往萧四无跟前一放,后者看了一眼发黑的药汤,一边端起一边道:“下毒了么?”   尤离不屑道:“下了——你别喝。”   萧四无笑起来,“无妨。”   说罢微微皱着眉头把一碗苦药咽下去,立刻又抓了一杯清茶要喝。   尤离把一袋蜜饯往桌上一扔,“别喝茶,伤药性。”   萧四无拈了一枚细细打量,“今天怎么这么贴心?”   尤离一笑,“差点害四龙首被毒死,当然要上心一点。从抓药到熬药再到送来,都是我一个人,不会再发生那种事情。”   萧四无道:“你就一点都不怀疑,江熙来的事情真是我干的?”   尤离道:“不是你。”   萧四无又笑了,“其实杀了他也没事,但也想给自己留条后路,万一你又把他想起来了——”   尤离的目光瞬至,“你也怕我会想起来?”   萧四无道:“怕?呵,我有什么要怕的,我一直想让良堂主过得轻松那么一些,若反而让你崩溃得要来同归于尽不就太可笑了。”   江熙来重伤至此,心灰意冷,若尤离依旧没记起他来,自然就和萧四无情好日密,卧底之路平上青云;若他记起来了,又当作了萧四无所为,就可以被用来借刀杀人。   萧四无的擅自动手也会引来明月心之不快。   这样想来,对某些人来说,好像怎么都是会有好处的。   尤离眉间紧了两分,只缓缓道:“四公子的确一直让人琢磨不透……”   烛光微晃,萧四无抱着双肩靠在椅背上,声音轻佻倨傲。   蓝铮和屠本原碰杯尽饮,前者指腹在杯口一掠,随即豪爽地撞上屠本原的酒杯,清澈的酒水荡漾着交融而过。   尤离开窗而视,新鲜的风吹散了房中闷浊,萧四无看着他的背影凝神,蜜饯的甜腻还在舌尖。   守卫循规蹈矩地来回——   书阁中漆黑一片,只有书架工整矗立,一只手拂过数本剑谱心法,毒经医典,纸张的撕裂声利落果断。   慕容英孤身一人在暗光中长剑飞挑——   有剑为兵,用者在人,何解?   明月心注视着公子羽的满头白发,牙关一紧,后者喝茶的动作如云淡风轻,对面的美人柳眉秀丽,真的风情万种。   马蹄蹬踏,铿锵瞬没,须臾顷刻,静夜依旧。   黄纸窄窄一条,几个端正的方形纸块紧密贴合,严丝合缝,却都是书册的规整印字——   萧四无重伤可暗杀。   明月心纤柔的两指捏着它在眼前一晃,扫过公子羽微疑的双目,冷冷开口——   “立刻把人都给我叫来!”   尤离和萧四无脸色都不算好,马芳玲和杜云松冷漠而疏离,慕容英提着剑默然,唯蓝铮不见踪影。   公子羽淡然,明月心逼视尤离,“蓝铮呢?”   尤离低头道:“我也不能十二个时辰都看着他……”   明月心微怒,“立刻找过来——”   尤离推开蓝铮房门,并无人在,下楼察视一圈,手下回禀——   “报告,没找到。”   尤离沉怒,“找不到继续找,发什么傻?!”   他晃眼巡逻的人马,眉间有疑色,“屠本原呢?他不是该在巡逻?”   有人迟疑片刻略微艰难地开口,“回堂主,似乎有人看见他和蓝护法在一块……”   房中有烛台倾倒,灯影摇晃,酒气满室,蓝铮醉倒,手边的守卫都是一愣,尤离已一把扯过解衣服解到一半□□焚身的屠本原,猛地抵在桌上——   “屠队长这个年纪,吃点壮阳之药也无妨,但是激动成这样,也让我吃惊。”   屠本原迷迷糊糊地挣扎,随即被尤离按了一手在案,抽刀而下毫不犹豫——   屠本原惨烈大叫后,断指已不可挽救。   尤离微笑而视,“这是最好的解药,屠队长现在清醒了么?”   蓝铮伏在桌上浑然不知这里发生何事,嘟囔道:“酒……再喝……”   尤离皱眉,“送蓝护法回房休息,夫人那边我去回。”   屠本原哀叫不止,痛呼抽搐——   “误会——不——不是……”   尤离无视手下的畏惧的神色,心知自己的脸上必定极其阴森,顺其自然地松了屠本原,刀尚在手——   “屠队长,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这种事情……”   屠本原方转了身捂着伤口要跪,已被尤离的冰冷刀锋晃得眼花,涕泗横流中亲见了狂蜂追命的凄艳红光。   再回到明月心面前时房中的多人已不在,尤离的禀告就让她失望了。   “蓝护法被屠本原灌醉了,人事不省。”   明月心冷笑,再次将那纸条甩在他眼前,“你查得怎么样了?那下作的奸细变本加厉,现在要暗杀萧四无了——”   尤离接过一看,“这……这是何时……”   明月心咬牙切齿,“刚刚截来的,人已经服毒了——”   尤离道:“那就的确不是蓝护法,他今晚在屠本原房里,而且是屠本原把他拉去的。”   明月心略微疑惑,“哦?他们俩——”   尤离冷了声音,“屠本原是什么人,夫人应该有所耳闻,属下已经让那个恶心的人再也不能犯恶心了。属下最憎恶什么事情,夫人也该知道,那么发生了什么,夫人也就明白一二了。”   明月心似乎是叹息,“若不是他……”   低头审视着那张纸条,拼接粘合的几个字让人不胜厌烦,一字一顿道:“连夜彻查书阁。”   对外宣称萧四无已经没事了,却有人能传出萧四无重伤的实情,明月心打量尤离沉重的神色,知道他也明白这一点——   “告诉我,你怀疑谁?”   尤离道:“属下和四龙首夜谈许久,绝无可能跑去传消息——”   明月心不耐,“我问你怀疑谁!”   尤离僵硬道:“属下不知道。夫人彻查今夜所有人的行踪就是,不,也不需所有人,知道四龙首实情的人并不多,就在其中。”   明月心冷笑,“不是蓝铮也好,若他也有嫌疑,就又是一顿口舌之争……”   尤离道:“那属下先告退——”   明月心拿着那纸条在他眼前晃动,“这些字,是从书上弄下来的——你今晚睡不成了,立刻去书阁那里带人翻查,把缺页的书册都给我找来。”   尤离看向她冷然含怒的眼睛,心跳加速,“夫人,属下多日以来也常去书阁……恐怕这事……夫人还是换个人去查罢。”   明月心讥诮一笑,“你且去罢,明早我就要知道结果。书阁藏书无数,别在这里耽搁时间了。”   心跳好像突然停了,尤离弱声一应,虽知会是一整夜的折腾,心情却似是大好,料想蓝铮正在床上酣睡,只能感叹这师兄的清闲。   人比人气死人啊——   鬼逝   晨光如黄昏,放眼一去若身在一片巨大的秋中残叶之上,弃天湛,舍水碧,只留落拓苍黄,尘烟如云。   尤离一夜的忙碌成果一大早就放在了明月心眼前——   三本毒经,四本医书,两本刀谱,三本心法,两本剑谱。数页残缺,撕裂之口曲折坎坷,像无数个嘲笑的狰狞弧度,衬托出明月心笑容的优美。   尤离的眸子几乎也要跟着肩膀一起微颤,额头冒汗,一边的慕容英脸色也很难看。   明月心带了怒气笑着道:“你们天天去书阁——”   她纤长的指拎起一本毒经,尤离就已跪下,“夫人明查!我昨天看的时候这本还好好的,绝无缺漏!”   明月心将指尖移到剑谱之上,“慕容英!昨晚你一人闭关练功,没有人能证明——”   慕容英沉声道:“我从未看过剑谱。”   明月心的目光不肯从他脸上移开,“用剑的人不看剑谱吗?”   尤离迟疑片刻,似乎在纠结着什么,最后还是道:“夫人,不是慕容先生。头一天他就跟我说,天魔七剑已经足够,他不会看别的剑谱——若他再去翻阅,被我察觉到一定会起疑!他既然那样跟我说,就不会是他——”   明月心陡怒,逼视他惊惶的神色,“不是他那便是你了!”   慕容英听了尤离的话似是震惊,看着他被明月心喝住,低声道:“夫人!若是他,他就不会说出来了——”   明月心冷笑,挑了眉毛弯了嘴角,“好,不是你,也不是他,那你们告诉我,是谁?”   尤离仿佛跪不稳,撑着地道:“此人……此人来去自由,武功高深——能私下潜入书阁!他选了毒经医书,刀谱剑谱,不就是要嫁祸我们二人?!”   明月心凝眸稍一思量,殇言的药瓶在手里握着,慕容英几乎想抢过去吞一颗,却听她道:“公子说了,不许用这个……”   慕容英道:“我绝没有——”   明月心皱眉,“我信。”   尤离道:“夫人,我再吃一次公子也不会知道的——属下愿意自证清白。”   明月心缓缓微笑,“我也信你。但是良景虚,这是我交给你的任务,你要把那个人给我找出来——”   尤离似在挣扎纠葛,“那请夫人将计就计,”抬头看一眼慕容英,继续道:“也请慕容先生先生暂时委屈一下……”   三人相顾,风沙在外,茶香在内,竟相得益彰。   疲惫不堪地回到房中,整夜未眠,又和明月心说了大半天,方一关门就觉得腿软。魅影倚在书架边等着他,看着他眼下的乌影,微笑着冲他打招呼。   尤离深吸一口气,“你胆子太大了,萧四无经常跑来这里,被发现了你怎么解释?!”   魅影的笑容贪婪而可怖,“他刚才走了——八成是被明月心叫去了。”   尤离好像稍微放了点心,“你来做什么?”   魅影苍老的脸上容光焕发,坐在他对面道:“如何了?顺利与否?”   尤离疲倦点头,“慕容英被收押,明月心怀疑城里还有接应他的人,正要细察。”   魅影泛着精光的眼睛里有癫狂的喜色,直直盯着尤离,不似烦忧却好像跃跃欲试,“万一明月心喂他一颗殇言怎么办?”   尤离紧皱眉头,“我也很担心——除非,慕容英……畏罪自杀……”   魅影蠢蠢欲动,“你去,还是我去?”   尤离无奈,余光扫过那疯了一样的人,“我打不过他……万一失手,怎么收场?”   魅影赞同地点头,声音尖细许多,仿佛滔天的喜悦让他连声音也控制不住,“慕容英死后,他的位置就空出来了。”   尤离揉着眼睛,不太配合他的情绪,淡淡接话,“你就可以顶上?”   魅影呵呵直笑,像痴呆的孩童得到了满满一大盒的糖果,“等到萧四无死了——”   尤离扶额道:“下药致死也得要几个月去了……”   魅影胸有成竹地拍着他肩膀,“他活不到那个时候……”   尤离一脸倦色,听罢严肃问他:“你究竟暗地里搞了什么?”   魅影只笑,见尤离表情不满,也突然生气,“你不希望他死?!你那江熙来——”   尤离怒喝:“你闭嘴!”   魅影怒色骤退,立刻又笑起来,“我在帮你啊!”   尤离在杭州时深觉此人情绪反复如痴似癫,几十年的压抑恐怕已经让他精神都有了问题。魅影笑得双肩直抖,出窗前撩下了一句——   “你且等着罢。”   尤离当然就睡不着了,魅影话中有话,总觉得还有什么危险的秘密,搞得人心乱如麻。   蓝铮悠哉悠哉地在床上躺着,看到尤离翻窗进来,动作虽然还灵活,脸色却差得要命。   “好像蛮顺利的,你那边忙了一夜?”   尤离语气沉重,“萧四无去见明月心了,她应该能怀疑到魅影身上。现在,只等他自投罗网——”   蓝铮道:“那你怎么还这幅表情?”   尤离道:“萧四无的药我没下毒了,可是听魅影的话,好像他还有别的招——我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   蓝铮道:“除了给他下毒,还能怎么让他死?”   尤离沉默起来没接话,蓝铮也坐起身思考,“抛开下毒……萧四无这个人,硬碰硬铁定不行……会不会是在大悲赋上动手脚?”   尤离微微摇头,“萧四无的大悲赋,不可能轻易被动手脚……那么重要的东西,除了他自己谁能碰得到——”   蓝铮道:“明月心啊……还有——”   尤离凝眸,“公子羽。”   蓝铮仿佛听了个笑话,“不可能,咱们想岔了罢——”   尤离僵硬地转头,骤然想起一事,“除了燕南飞,还有人作公子羽替身么?”   蓝铮道:“多了去了,公子羽只有一个,发号施令的人却需要很多,只要戴上青龙面具,都可以扮作公子羽。”   尤离脸色更难看,蓝铮也突然想到一个可能,狭长眼睛的沉重视线在尤离面上来回,相顾默然。   萧四无手里攥着大悲赋,凶猛的力道丝毫不因它是万人仰慕的秘籍而手软。公子羽的眼睛半睁着,视而不见的样子。明月心看着萧四无仿佛受到极大耻辱的神情,反而温柔地笑了。   “你也有那么大意的时候——”   萧四无好像突然泄了气,颇为挫败,“萧四无有很多缺点,这也是其中一个。”   明月心道:“你何时发现的……”   萧四无道:“早发现了。”   明月心冷视而至,“那你不说出来?!”   萧四无略一迟疑,明月心就猜了出来——   “你担心是良景虚干的?”   萧四无低头一笑,“很多人都该怀疑,任何能近我身的——比如五龙首,比如慕容英,比如夫人,比如公子,当然也比如良景虚。”   明月心讥诮点头,“那你现在说出来了,是良景虚没有嫌疑了。”   萧四无道:“那个人——企图毒死我。是良堂主告诉我的。”   明月心的怒气来得毫无来由,“你们倒是一个比一个厉害了,什么事都不说,大悲赋被人调包了你也沉得住气,自己配的药里被下了毒他也按兵不动——你们要反了天了?!”   萧四无听完也没有什么慌惧之色,“大悲赋的事情……说到底公子的替身太多,也不能全怪我……至于下毒的事情……他告诉我就已经足够了。”   明月心又笑了,“我说合欢太无能,现在看来你比他能耐多了。”   萧四无笑得有点孩子气,“若不是良景虚心软,合欢早死了多少回了,夫人下次送人的时候还是送点温婉的人。”   明月心轻轻摇头,“无需再送人了。”   她执着青花小盏递了茶给萧四无,“话说回来,那人在青龙会的时日比我还要久,党羽不在少数,清理起来会很麻烦。”   萧四无道:“无妨,那些杂碎慢慢清理,不过那个人——”他凛然含怒,“一定要死在我手上。”   公子羽一直安静得仿佛不存在一样,终于淡淡地开口道:“你为何如此生气?”   他平和的目光似春阳般温柔,“因为他陷害你,还是因为他险些让良景虚陷害你?”   萧四无道:“都一样。”   公子羽闻言一笑,只冲明月心道:“没有殇言,你一样可以知道真相,对不对?”   明月心黛眉下的双眸清澈如水,盈盈胜过燕云晨光,低头时的风情能倾煞漫天风沙,那风沙之中,湮没人迹,遮蔽小径,犹挡不住人心的情绪动荡。   魅影从未这么轻松喜悦过,笑得连刀也快要拿不稳。他做了那么多年的影子——割鹿刀吹毛立断锋利无比却从不在他手上。大悲赋让无数人献出了性命,他那般请求那个貌似温婉的女人,却只得到她一句“你不配”。   轻狂至极的萧四无,闷不吭声的慕容英,来去随意的蓝铮,还有那么年轻的尤离——   都比他风光无数倍。   年近五十的人了,比明月心的资历还久,更比公子羽的贡献多,还有萧四无慕容英那些废物,又凭什么跟自己相提并论。   慕容英身处地牢,阴暗潮湿,兵器已卸,没有剑的慕容英实力本就大打折扣,何况即便是慕容英拿着剑,他也有自信可以杀了他。   他的一生到现在似乎都在扮演着别人——鬼影,杜枫,公子羽。   他嫉妒萧四无,因为萧四无就是萧四无,他甚至也羡慕尤离,因为良景虚可以来去于光天化日之下。   可是这些人做的与他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却可以风风光光地霸占苍梧城,登临影堂血衣楼。   这样想着,潜行时的步伐和气息也因此有些凌乱了——杀手一定要定心,这却是他此时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   掌心有真气汇集,并不是拿着刀刃。只要从那个人的几个要穴猛击而下,会让他死得利落无比,状似自断心脉而亡。   然而他很快发现那个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的人不是慕容英,只是穿着慕容英那种绛紫色外衣的——   他想后退一步,就有剑气自身后蔓延侵袭——   同样的绛紫色,剑却在他手里。   “世间有七把剑,我只练出六把,为何你苦苦相逼,阻我练剑?”   魅影想笑,“我何时阻你练剑?!”   慕容英不会笑,“练剑尚需命在。”   萧四无悠然地解开了外袍,露出他常年的白衣,“糟老头,听说你看我不顺眼许久了。”   魅影眯起了眼睛,尤离的名字在心头无声地冷毒默念,急怒攻心,手已握在刀上。   “萧四无,你不过也是个棋子罢了,又能有何作为?还有颜面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为青龙会出生入死的时候,你还在洛阳玩你的破刀——”   萧四无丝毫不怒,“棋子?大家都是,何来优越感?可惜我尚且是个能练大悲赋的棋子,你是个见不得光的鼠辈而已。”   魅影退身近墙,“尤离那个小贱人——”   萧四无冷笑,“自作孽不可活,怨得着人?”   魅影收了怒气发笑,“说得好!自作孽不可活,我倒看看最后是谁自作孽作到不可活……”   慕容英踏前一步便被喝退,萧四无冷冷道:“慕容兄退下罢——这个人是我的。”   慕容英摇头,“你的伤好了?”   萧四无轻哼,“你我打个赌,你退到门外,一炷香的时间后,我会自己出来。”   慕容英欲收剑,“若你没有出来——”   萧四无道:“那么你就进来。”   魅影在心里盘算着自己的把握几何,却不知萧四无功力到底如何,他的自信只能来自于他自己,他若能全身而退,必要将尤离千刀万剐!   若不能——   萧四无的身影突然在眼前消失了片刻,地牢昏暗无比,只有墙上的小窗里,有日光被短短的栏条切割成块。   墙角的石灯并未点燃。   地上的青苔暗绿狰狞,就在他脚下——   他本惊惶四顾,旋即有灼烫的剧痛自手腕掠过,燃烧至后肩,血液像沸腾了一般,哑声如鸦鸣,手腕爪痕焦黑如熊熊炭火被清水吞噬殆尽。   内力起伏,白衣萧然。   狰狞的青苔近在眼前,气息湿腐——   块状的阳光落在他的双目。   他的手在顷刻间已经变得憔悴干枯,腐败的麻痛顺着筋脉蜿蜒四散,狂跳的脉搏好像是在打着杂乱无章的节拍——   奏出一曲欢快悠扬的临终祭乐。   他看到萧四无的衣角,却丝毫没有临终的自我认知。大悲赋贴身藏在他胸口,那些他亲吻了无数次,如饥似渴地爱慕着的暗黄纸张,让他痴儿一般地笑了好几个晚上的晚上的东西,已经回到萧四无手里。   不管有没有假,不管它是不是真的,他都已经得到巨大的满足。他只是早生了几十年,若他正当壮年,明月心那个□□也能把这宝贝给他——   一定可以!   他配得上!他值得!只要他练出来了,明月心也不会再当他是条老狗!   他模仿公子羽的身形嗓音不知比燕南飞还要高超多少倍,燕南飞却可以成为蔷薇剑。他鞠躬尽瘁不知比萧四无忠心多少倍,萧四无却可以让他这样趴在地上苟延残喘——   毁天灭地搜魂手   萧四无   尤离——!   伤口的焦腐味道四散——   萧四无冷笑,“一式大悲赋就可以让天地变色,好歹,我也练成两式了。”   他不知地上的人还听不听得见声音,更懒得俯身探他鼻息,阴森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江熙来的事情是你干的罢……”   魅影窒息着忆及那个九华的微雨之夜,突然狂笑翻滚——他不用将那个贱人千刀万剐,因为那人已经痛不欲生!快哉——   鲜血掩盖了脸下的青苔,却无法覆盖执着的日光,萧四无的衣角不沾一丝血迹,被光染得发亮。   刀锋半没颈间,却没有多少血流出来——他浑身的血液好像早就被抽干,尸体苍黄干枯——   如秋中残叶,   如末日黄昏,   如风起燕云后,猖狂的沙尘。   诱敌   尤离宿醉的第二日,一起床就头疼,出门抬眼看到迷蒙日光也觉得刺眼。   蓝铮抬着手在尤离面前一直晃,直到尤离不耐烦地把那只爪子按下去——   “我眼花……你消停点。”   蓝铮笑起来,“我在看你酒醒了没有。”   尤离道:“昨晚我那是……”   蓝铮道:“我知道——昨晚四龙首砸门的动静我都听见了。”   尤离苦笑,“对不住了,没掌握好分寸,不过结果还是尚可。”   蓝铮道:“什么结果?”   尤离卖关子,“你不是也有事要说,还是师兄请先——”   蓝铮道:“其实也不是太大的事情,寒江城那里的消息——钟不忘的墓被人盗了。”   尤离道:“盗墓?”   蓝铮点头,“不过这不是重点,墓里的东西也无所谓,只是……尸体不见了。”   尤离严肃起来,“然后呢?”   蓝铮道:“盗墓的人也被找到了,他说里面原本就没有尸体。曲盟主觉得事有蹊跷,已经把这事按下来了,绝不会外传。她觉得,是青龙会的人干的。”   尤离点头,“就是他们干的。”   蓝铮道:“你如何知道的?”   尤离道:“魅影的尸体也不见了。”   蓝铮也听说了江熙来的事情,听罢便有些悲悯地低头,“所以你昨晚……你想焚尸鞭骨,挫骨扬灰,结果找不到那尸首了?”   尤离一笑,“其实又有什么用,就算我把他剁成肉酱——也……也……只是恶心恶心自己罢了。”   蓝铮道:“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何事……你们两个究竟——”   尤离眼光盈盈地笑起来,“先说正事罢。昨晚我略有收获,大概可以解释那些尸体的事情了。”   尤离真的很想将魅影的尸首焚尸鞭骨,挫骨扬灰,然而那尸体却已不在苍梧城甚至不在燕云了。   他知道,无论把那尸体怎么样,也不能挽回已经造成的结果。可是怒火根本没有地方宣泄,只能一个人在房里喝酒。   萧四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告诉他,可是即便不告诉他,他自己也猜得到的。   他难得礼貌地敲门,里面的人却直接掷了什么猛力一砸——   萧四无立刻火起,“良景虚,你还有机会来开门,不然明天你这里得换门了。”   尤离在里面笑,“随你——砸门也好,撬门也罢,你把门拆了好了。”   最后撬门而入,门虽已锁不上,也没有人赶闯进去。   尤离喝着酒恍若不见,萧四无就一把挥开了酒壶——   “怎么?我不该杀了那老鬼,该留着给良堂主泄气?”   尤离侧身,饮尽最后一杯酒,“一个畜生的尸体,除了能给我宣泄一下,又有何用?谁——把那畜生的尸首——弄哪儿去了……”   萧四无抓他起身,“你少给我装醉,你自己也清楚,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一个尸体罢了,即便是拿去安葬了又能怎么样?”   尤离怒喝:“不行!我要他永世不得超生!就算是具尸体——我也要一刀一刀的,挑断手筋,剔开血肉……”   萧四无笑,“哦?然后江熙来的手就好了?”   尤离像被戳中伤口,眼神骤然一变。萧四无讥笑,“你也知道不能?我也告诉你,他的确永世不得超生了,绝得不到安葬,下场不会比落在你手里好多少。”   尤离微微一愣,挥开他的手,好像温顺了不少,“好,那就好……”   他伏在桌上喘气,“是了,现在做什么都是徒劳——我该去想办法……怎么能治好他……我翻了好多天医书,想了很久了,也找不到办法……梁知音都没有办法了,该怎么办?”   萧四无冷笑,“治好了又能怎么样?他就回来找你百年好合了?”   尤离痴惘的神色立散,随即疯了一样地开始笑,“是啊……治好了又有什么用……可是,如果治好了,他起码会高兴的是不是?”   萧四无看着他往前走了两步,声音在抖——   “四龙首,我要继续去翻书,继续想办法——我不求你帮我,你只要别耽误我就行了,夜深了,你回去罢?”   萧四无拉着他往后猛拽,“够了!老老实实待在这里——你非要夫人看看你这幅鬼样子?!”   尤离道:“随便她!不不不,夫人会不会有办法?四龙首?夫人她精通易容,医术上呢?她母亲是天香弟子啊——”   萧四无钳着他坐下,“好了,我相信你真是醉了,这种疯话也……”   尤离仿佛听不见他说话,“对了!先生!百晓生一定有办法的,我去求他——做什么都可以,他一定可以救他对不对?”   萧四无以讥诮的目光回应他期待的眼神,“你想死就去求他好了……”   尤离点头,“我想!”   萧四无挫败地闭眼——   尤离缓缓地垂了手低了头,“你知不知道江熙来跟我说话是什么样子?他恨死我了——四公子,你听了高不高兴?”   萧四无看着他含泪的眼睛,“不高兴。”   尤离只作不闻,“你肯定很高兴,欢儿知道了也会很高兴……”   萧四无的手搭在他肩上他也未抵抗,“都是我害的……我害他废了一只手——魅影……那样的人,那种人——废了江熙来一只手!”   他用力攥上衣角,“那个贱人死到哪里去了?!我要把他五马分尸!剜心掏肺——”   萧四无眼看着他说来说去又说回了原点,无奈地继续哄,“他的尸首没有好下场,用不着你去剜心掏肺……”   尤离凄惶眨眼,“那先生呢……你帮我问问他……该怎么救江熙来?”   萧四无耐心道:“先生没空管这些,你也不能去问他。”   尤离当然知道他不能,他本也没有醉,一连串的话颠三倒四循环不停,不过是想知道百晓生在做些什么,而魅影的尸体又有什么作用。   按照萧四无话里的意思,加上他们一贯的做法,多半也就是拿去炼活人傀儡?或许制药人?然而地点呢,又是谁在做——八成就是百晓生。   蓝铮撑着下巴听完,“那地点在哪儿?”   尤离道:“我猜是秦川。现在是春天了,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尸体腐败的速度是很快的,只有秦川常年低温,天造地设的好地方。”   蓝铮道:“好,我让人通知秦川那边先暗中慢慢打探,反正百晓生在忙事情就好了。”   尤离道:“为何?”   蓝铮道:“我觉得他才更像青龙会的龙首,明月心比公子羽更像个龙首,百晓生则比明月心还像。”   尤离道:“什么意思?”   蓝铮道:“我观察很久,公子羽就像个甩手掌柜,什么都不做,每每任务失败的时候,他也从来不在意,甚至,他可能也并非完全信任我投诚,却从不试探或隐瞒我什么……”   尤离道:“那他做这个龙首是为什么?”   蓝铮道:“明月心做的一切,都是想引出白玉京,完成公子羽要跟他决斗的心愿。换句话说,公子羽对青龙会,说不上有什么感情,责任,或者义务。”   尤离道:“这么多年了,白玉京也没有现身,哪怕是万人争抢的大悲赋,也没能引得他出来啊——”   蓝铮道:“是了,明月心除了这个目的,也是想利用青龙会的能力和人才,让公子羽的白发返黑。她曾为了取药深入天山魔教,险些送命,终究无果。”   尤离道:“青龙会那么多能人,譬如百晓生,他也治不好?”   蓝铮道:“总之是治不好,现在能让明月心感兴趣的,一是大悲赋,二就是白发返黑之药了。”   尤离道:“她就那么在意——”   话说到一半他就自嘲地笑了,自己不是也一样么?   蓝铮听出他尾音的凄凉,哀叹道:“当年的事情你也该听说过的,二人身中溟河水,公子羽为了救她,自己逼毒不及时才会这样——明月心虽然对任何人都冷漠,却真的很爱他。”   尤离默然片刻,并不为这二人的情意感叹,“这就是报应。”   蓝铮道:“公子羽一向什么事都不管,明月心终年繁忙,昨晚似乎两人好不容易温存片刻,就被你和萧四无折腾出来的动静扰了兴致,你今天躲着点她罢。”   尤离扭头,“师兄你正经些。”   蓝铮道:“好好好……其实公子羽这个人简单得很,睿智却随性,很温和。”   尤离道:“可是白玉京依旧没有再现身,有没有可能……他已经……”   蓝铮点头,“我也这样觉得,可是公子羽愿意相信白玉京还在世。”   尤离道:“愿意相信?”   蓝铮叹息,“如果那人真的不在世上了,那么从孔雀翎开始,一直到大悲赋,那么多功夫,那么多人的死,岂非都像儿戏?一切都是徒劳,换做你,你能接受这种结果?”   尤离道:“的确不能接受,所以他们愿意相信白玉京总有一天会现身,来支持着自己继续在青龙会里等待着……”   蓝铮道:“其实百晓生才更像公子羽,他劝说公子羽戴上青龙面具,跟公子羽让燕南飞戴上青龙面具,似乎本质都差不多。”   说完这一句,蓝铮忽想起一事,“你说,燕南飞的尸首会不会也……”   尤离心跳加速,“那倒不会,傅红雪埋的尸体,没人知道葬在哪里了。”   蓝铮道:“哦,那也罢了……公子羽其实很惋惜燕南飞,他并没想杀他的。”   尤离心知燕南飞的事情一言难尽,不愿蓝铮纠结这个话题,“上次你提过的修罗城地图,我们可以筹划一番了。”   蓝铮道:“是,不知道公子羽什么时候会离开燕云,若我走了,你一个人多有不便,虽说魅影的事刚了不宜轻举妄动,还是先纸上谈兵地策划好才是。”   尤离道:“我想过了,魅影已死,按理说城中不该再有细作搞什么大动作,那地图不能直接拿走,否则明月心又要怀疑到你头上,所以尽量复制一张带走比较好。”   蓝铮道:“这个容后再议,屠本原和魅影都死了,新的密库看守部署如何,实力如何,还不知道,若去打探一番,却又怕打草惊蛇……”   尤离道:“确实是麻烦事,交了手必定打草惊蛇,不交手又不知低细……”   蓝铮道:“密库那边阴森严密,不过去倒是不难,只一旦交手,明月心就知道我们觊觎里面的东西。如果……同时再派人去别处,搞点更严重的事情,让人以为,去密库那边的人只是想调虎离山,你觉得可不可行?”   尤离思考片刻,徐徐点头,“可以,但是另一边一定要做些明面上的大文章。”   蓝铮又皱眉苦想,“能有什么大事可做?刺杀公子羽不可能,刺杀萧四无也不行……”   他缓缓转头看了看尤离,后面的话却说不出口了。   尤离冷笑,“刺杀良景虚。”   蓝铮忙摇头,“不可!那可不是闹着玩的,作得太假,明月心可就会发现了,作得太真,你不就——”   尤离道:“我杀了万里杀那么多人,你也该听说了,自爆而死,同归于尽,那断了的肠子满地都是,他们不该恨死我?”   蓝铮一直没提此事,此刻也不解困惑,“那事情……你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罢……”   尤离一笑,“好像是有罢,反正现在看来倒不是坏事。”   蓝铮不便再问,“可是还是太危险了,万一你真的——”   尤离握着茶杯叹气,“没事,人,哪有那么容易死呢……你先通知万里杀那边,调一批杀手待命,剩下的你我再细细商量。只有一点,那些人——”   他转头盯着蓝铮,“一定只能告诉他们,任务的目标就是暗杀良景虚,别无其他。至于密库那边的人……且打且退,知道一个大致情况即可,绝不能喧宾夺主。”   蓝铮欲劝,然那人悲冷的目光如天上久久不散的阴霾,决绝偏执,“师弟,这太冒险了,我们其实可以刺杀杜云松,或者马芳玲,死在他们手上的四盟之人也不少。”   尤离笑起来,“可是良景虚的武功比他们弱多了,何必舍近求远。”   蓝铮道:“总之不行。师弟你要听我话,给我点时间,我继续想办法。”   他难得十分严厉地盯着这个师弟,“我总是感觉不到你的求生欲望,虽然你不寻死,却好像盼着有什么机会能让自己死——”   尤离笑着打断他,“哪里,师兄多虑了,就请师兄再思量思量,我等你消息。”   他起身时腰间的双刀摩擦生响,寒光阵阵,藏蓝色的衣襟在蓝铮眼前划过,“我先告辞了,师兄慢慢想罢。”   蓝铮怔怔地看他出门,思绪百转千回,眉头难展。   夙愿   山路曲折,绕成一弯又一弯的锁链,锁了天上浓沙,链住起伏心绪,缰绳变得生硬,铿锵变得低沉,以血为花朵,以寒光为点缀,给归雁谷增色。   昔日逃散的神武门遗众,离了杜云松和马芳玲,万里杀又不肯放过,一路翻山越岭到燕云,只求最后一个安身立命之所。   其实也绝非安身立命,身处青龙会,何时可安?   尤离没穿过几次万里杀的暗黄衣衫,此时看在眼里恍如隔世。站在山边远望下方的厮杀,身后的影堂和潜堂手下静默无声。他在发呆,他其实什么也不想看到,只预见了满目鲜红。   终于一个飞身落在一连串的嶙峋怪石之间,身后的苍色长带随风舒展,苍黑中银光熠熠,暗陨天光,墨隐天芒,随着下方视线的聚集,仿佛心血来潮般,一个抬手将脸上的面具摘了下来。   墨色在他指尖一松,如黄沙中的一团凶煞黑星,向着茫茫不知何方——坠落而去了。   “求堂主收留!”   尤离一手持刀,刀刃漂亮的曲线在手里转了几个圈,悠然抚上身边怪石——   “只要你们把这些万里杀的人灭了,四公子那里我自会给你们美言几句,或者,直接进我影堂。”   有冷箭带着凛冽的怒火在空中飞速而来,在尤离看来,箭羽仿佛几乎要燃烧一样,然还未近身,已被手下砍挡了。   下方的人得了极大的鼓励,犹有万里杀众人的谩骂不绝于耳,天边的云一点都看不见了,蜿蜒的长路红黄相杂,有人在死前猛地回身,向着他狠狠掷了最后一刀,也只是在他眼前一过,落在了干涸的沙土上。   萧四无对此事很满意,他不屑于有多少人归附潜堂,但很乐意看到尤离手上添些血腥,最好,和四盟是一辈子的仇人。   尤离这回知道他的好心情来源何处,也得强颜欢笑地弯起他漂亮的眼睛。   萧四无道:“最近夫人对你蛮好。”   尤离道:“是四公子身体未好所以才派我去的,四公子好好养伤就可以继续为夫人分忧了。”   萧四无笑道:“没有伤得多严重,良堂主多虑了。”   尤离淡淡地侧了头,瞥见他案边那个灵动的木雕,目光顿时弱了几分,又把头转了回去。   萧四无自然收入眼底,心情突然差了很多,“你很后悔罢。”   尤离道:“不后悔,倒很惭愧。”   萧四无有了兴趣,“惭愧什么?”   尤离起身把它拿了过来,怅然道:“不知情的情况下,欺骗了四公子,你以为得到的,其实是谎言,害你徒劳无功,所以惭愧。”   萧四无冷笑,“徒劳无功?未必——”   那双英气的眼睛里丝毫没有挫败,依旧胸有成竹,反而让尤离心慌,“四公子,如果有个东西,我很想要,并且我也有直接得到它的实力,我该不该直接占有它,还是该慢慢地,尝试着让它自己到我手里?舍近求远,难道真的有很大乐趣?”   萧四无道:“你不是我,当然不知道我的乐趣。”   他从尤离手里拿过那木人,邪邪一笑,轻松道:“我突然想起来白云轩,她说人间最美好的四个字就是,相逢恨晚。”   尤离只笑,压抑至极。   蓝铮在傍晚和他见了一面,颇为惆怅,眼光不太自然地看向一边——   “就按你说的办罢……那边我通知。但是明晚,你能不能和萧四无呆在一块?”   尤离笑着看着他,“师兄觉得跟他在一块很安全?”   蓝铮道:“至少你安全一些。”   尤离无奈地笑,“你听到了什么传言?”   蓝铮道:“我只知道那不算什么坏事。”   尤离点头,“嗯,确实是好事——有很多让我恨之入骨的谎言最后都成了事实,世事无常,造化弄人。我可以答应师兄,不过——”   他将对折过的信封塞进他手里,“想办法帮我送去给叶知秋。”   蓝铮一怔,“这是?”   尤离道:“他那边压力恐怕很大,所以……”他低头微叹,复又道:“我有事请他去问方教主,我苦思多日想到的办法,未知可行与否。熙来的伤……我死前一定要……什么办法都要试一试——我欠他的,必须还他。”   蓝铮道:“好,我保证送到,你暂时把江熙来放下罢,燕云的事情过了再计量也不迟。”   尤离怡然点头,“多谢师兄了。”   蓝铮收了信入怀,微一停顿,又压低了些声音道:“还有一事,你可以留心一下。白云轩从杭州送了优昙花过来,你听过这稀奇东西罢——”   尤离道:“传言,能让华发复青丝,是送来给公子羽的?”   蓝铮道:“自然是,但是传言归传言,实际效果却大相径庭,明月心很失望,正在思量哪里出了岔子,她可能已经去信百晓生,也可能要问问你。”   尤离道:“看她心急真是大快人心。”   蓝铮道:“若她问了你,你都据实回答就好。之前他们尝试治好公子羽之时,我们曾想过可以以此暗中做点手脚对付公子羽,但是上有百晓生,旁有明月心,几乎是不可能的,所以你可不能在此事上欺瞒她,甚至……若真有治好他的办法,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罢。”   尤离道:“我还没有急功近利到要给公子羽下毒,此事我记下了,师兄放心。”   燕云的白日和夜色相比,竟是后者更可爱一些,有了夜色,风沙也就不那么显眼。蓝铮所言果然不虚,明月心对公子羽的事情绝比对青龙会的事情上心百倍。   明月心将百晓生的信拍在他眼前,旁边放着已经冰冷的药汤和几瓶药粉药丸。   尤离低头一嗅,本欲尝上那么一点,又随即放弃了这个打算——   “这……有毒啊夫人……”   明月心道:“药者皆毒。”   尤离将几个瓶中的东西匆匆扫过,“这些东西不会直接拿去给公子服用罢?”   明月心眉间有深愁,“怎么可能,自然找人先试药。”   尤离看着百晓生的信道:“先生说的已经很详细了,试药的人从二十岁到八十岁的人都有,有人虽白发返黑却很快就死了,这药配得已经很好,既然有效果,就说明路子没有岔,只是这毒性——”   明月心道:“我知道……所以,先生也在想办法,你也给我好好想。”   尤离道:“试药之人,都是因病或者自然衰老而白发的,即便最后试成了,属下也不建议让公子放心服用——公子因何白发?若要试药,当然得尽力复制公子的情况,夫人以为呢?”   明月心道:“那也至少要给我一碗喝了不会死人的药,才能进一步。”   尤离倾倒瓶身,捻着药粉在指尖,“夫人研究这些东西已经很久了罢。”   明月心闷闷默认,淡红色的粉末细腻生香,尤离拭了手,隐隐觉得奇怪,嘴上道:“先生说了,这些药中各种药性相克,属下也有同感,所以服药的人总会死。”   明月心道:“看来,咱们想的都是一个东西。”   尤离道:“枫香圣露是融合稳定药性的至佳之物,可以一试。”   明月心抚着肩上针线细密的几朵玉兰,“好,让云滇那边暗中筹谋——”   尤离神色不变,“是。这些药请容属下带一些回去细看。”   明月心垂了眼帘淡淡挥手,尤离见她这失望之色,心中突然很高兴,恭敬地收了几个药瓶告退。   房间的门锁早已经换好,萧四无这几天每晚都会鸠占鹊巢般地在他屋里喝茶,今夜却没来,尤离顿觉蹊跷,不知他是厌了还是有事务缠身,疑心明月心又有什么动作,却也不能轻举妄动地跑去打听。   他此时应该好好地研究这些百晓生的药,了却那位二龙首的夙愿。   白云轩应该也很在意此事,两个女人难得意见一致,为了同一个目标合作,虽然看似女人的琐碎心思,到底——   是真爱?   他在诅咒公子羽一辈子也好不了,明月心那样的人,能有事情叫她无可奈何,实在快哉。   萧四无的确有事,却不是明月心的任务,而是别的要事让他烦心,密探送来的纸条在指尖,移到烛光之上时,就让他想起——他也是这样烧了尤离泪迹渲染的长长几页。   明月心真的失落而不甘,指甲被桌面抵得微微发疼,所以看到萧四无时也没有好脸色。   “何事。”   萧四无道:“向夫人借点药。”   明月心冷冷道:“去找良景虚借。”   萧四无笑了,“怎么能向下药的对象借药,夫人不要玩笑了。”   明月心抬眸道:“你又有什么事瞒着我?”   萧四无双手环抱,并未出声,门边几个婢女侍卫就被他阴森的目光逼了出去。随即语气地轻松地说完了理由,明月心便幽幽地笑了。   “……良景虚该再精尽一下武艺了——”   拿了东西冲他一扔,继续道:“来得正好,去通知蜃月楼的人……”   萧四无听罢感叹,“有了那东西就可以了?”   明月心一笑,“没有是必然不行,有了,也未必行……”   萧四无道:“夫人这么执着,一定可以得偿所愿。”   明月心道:“那你呢?”   萧四无回首,“我?我正在享受征服的趣味,夫人不是看得很有趣么?”   明月心倦色在目,低头又看了一遍百晓生的信,颓然道:“那也祝你得偿所愿……”   萧四无背身起步,随意道:“借夫人吉言。”   光也   相逢恨晚,人谁道、早有轻离轻折。   不是无情,都只为、离合因缘难测。   秋去云鸿,春深花絮,风雨随南北。   絮飞鸿散,问谁解舀得得。   君自举远高飞,知他此去、萍梗何时息。   雅阁幽窗欢笑处,回首翻成陈迹。   小楷缄题,细行针线,一一重收拾。   风花雪月,此生长是思忆。(注1)   江熙来回到秦川已经好几日了,浑身戾气不散,如乌云蔽日,清刃染尘。公孙剑从帝王州的来信中怒火熊熊,独孤若虚读罢满心烦忧,压在一塌书册下未让他人得观。   左臂僵硬生疏,无时无刻不带来浓烈的无力之感。风无痕本让他修养一段时日再握剑,每个人都担心他一握上剑就会先抹上自己颈间,然第二日他就站在论剑坪了。靛青色的剑鞘,幽蓝的黯淡光泽映在他眼睛里——   “师父,徒儿只有它了。”   于青和唐林眉头紧锁。   “剑不会弃我,所以我不弃它。”   无痕剑诀在心,破穴指诀依旧,左手拔剑时有无限的凄惶在他脸上,好像又听见了萧四无的笑声——   良堂主大喜。   风雪卷着寥寥无几的春意蔓延秦川,醉白池如画,泼墨岭似梦,柳絮纷飞般的温柔白雪飘落肩头,如被那少年指尖轻触的感觉,远望而去,仿佛还看得到当日同骑策马的背影——   幻觉罢。   当然是幻觉。   早就回不去了。   前日有人上太白拜会,相貌常然,衣袖间有草药之气,欲见江熙来一面试着医治。   风无痕一目了然,江熙来讥笑片刻漠然而视——   “良景虚派你来的?”   风无痕冷眼旁观,江熙来负手背身,“你若不想死,现在就滚。”   独孤若虚想劝阻,然师弟恐怕已不会听他的话了。   筋络麻痹,筋脉裂损,药石无用,针灸亦难,外敷无效,内服无功——   一阵巨响把门边的守卫都吓了一跳,尤离从未冲人发火,跟他们说话时也一直温和从容。他在书阁呆了一上午,恼羞成怒地将案上的书册笔墨全都扫了下去,气息如将要扑食的凶兽。   “都出去。”   手里是捏得紧皱破裂的书页,年代久远的珍本,恐怕除了青龙会这本,天下再难寻,然而——   又有何用?!   慕容英也如常去到书阁,一众守卫面面相觑地窝在门外,屋里书架倾倒,桌案倾覆,散乱的书册遍地,浓墨的芬芳其实很怡人。尤离正扶着房柱企图平复自己混乱的气息,声音像漏了音的羌笛——   “抱歉……慕容先生……请稍后,很快派人来清理——”   慕容英二指在他肩颈几点,清冷的真气缓缓压住了仿佛在沸腾的血液——   “你该好好调息一下,险些急火攻心。”   尤离僵硬转身,“多谢慕容先生,见笑了。”   慕容英并不好奇他发生了何事,只因前几日他的言行而并不讨厌他,“何故如此?”   尤离踢开脚下的砚台,步子发软地往门外走——   “因我太无能。”   慕容英绝不会多问,漠然道:“萧四无在找你。”   幽谧的安息香撒在炉子里,日光如雾,缭绕在画轴画纸,画上的人侧卧安眠,剑眉清秀,可惜闭着眼睛,不得见那被秦川雪水育出的双目。   尤离怔怔地看了半响,抬手欲抚,忽又反手盯着掌心片刻,仍旧觉得这也浊染了那个净若白雪不染尘埃的剑客,缓缓收了指。   萧四无道:“杭州时让人画的,画不出他十分之一的□□,你将就着看罢。”   尤离痴痴如醉,头也不回,语气却是温柔,“谢谢你。”   萧四无道:“我派人想去试着医治他,被赶回去了,仁至义尽,我没办法了,你节哀。”   尤离猛地回身,“他在哪儿?”   萧四无冷笑,“一个人回太白了。”   尤离听着他刻意咬重的“一个人”三字,喜忧参半,舌尖发涩,眼神闪躲着,“多谢你了,但是他没杀那人已算好的,不用这样。哪怕我亲自去,也会无功而返,别让无辜人受累了。”   萧四无怡然自得地把玩着手里的小小飞刀,“还有个好消息,他继续在练剑,没有轻生。”   刀锋清冽,似昆仑山巅的朝阳明丽——   “有剑如兵,用者在人。人心易变,兵器却忠诚,不因主人残了就叛逆,你且庆幸,他在遇见你之前,先有了剑。”   尤离欣慰一笑,“剑是比我可靠多了……”   萧四无收刀利落,“你还是认为记得比忘了好?”   “你若想解脱,简单得很——”   尤离决然摇头,“忘了是好,可是我不愿意。”   萧四无料想是这个结果,却仍有一瞬压不住怒火,抬手倒酒推给了他。   “合欢亦救过你,只是他不告而别了。若当时他留下来,你看到他,知道他救了你的命,还有江熙来什么事么?”   尤离温顺接了酒杯,“大概没有。”   萧四无继续问:“所以他只是运气好,是不是?”   尤离喝了浅浅一杯,“事已至此,多问无益。”   萧四无微微一笑,尤离表情就变了,低头看着白如凝脂的小盏,眩晕骤起,这样快的药力——   “你放了什么?”   萧四无满意道:“夫人的药,无色无味,终于瞒过你了,不过还要归功于良堂主情之所起,看了个画像就陶醉成这样,旁的就都不管了。”   失力头晕,真气提不上来,毫无抵抗间浑身一轻,看到床边淡紫的围帐轻晃——   “你做什么?”   萧四无看到他惊恐的神色便被逗笑——   “你以为我要做什么?”那声音轻佻,解了他外衣按在枕间道:“良堂主在杭州时我尚未趁人之危——”   尤离僵硬的双肩似乎放松些许,依旧警惕地盯着他,“四公子又如何心血来潮了?”   萧四无严肃道:“万里杀的人恨极你了,要刺杀。刀剑无眼,你先好好待在这里好了。”   尤离的心跳带着凛凛寒意荡涤全身。   青龙会有四盟的人,四盟那里也必有青龙会细作,他却也不信万里杀会这么大意,除非——   神色讥诮,语气阴寒,“来便来罢,四公子不必多此一举,我自己……”   萧四无笑道:“我说了,刀剑无眼。何况良堂主常常心软,不然你告诉我,换做你自己,会像合欢那样让人自爆迎敌?”   尤离语塞,“可我也不会在这里对他们心软……”   萧四无道:“既然结果已定,何需良堂主出面?他们不来也罢了,来了就不必走了,且让我来帮你料理好。”   那件墨绿的长袍是尤离最喜欢的一件,然开封时损裂,后来重又让人裁了一件,对称的蜷曲花纹,银线挑绣,缀了冰凌形状的银饰在领下,双肩绿灰繁纹,肘内匝紧墨绿长袖,内色浑青,暗金绕腕,腰上双带相围,青绿沉碧,流苏长坠,长襟在夜中如深潭之水色,随风起伏时更像潭中波动,荡漾生姿。   喧哗突起,自南方而来,守卫匆匆回禀,是密库那边有人偷袭——   那回答的声音轻浮倨傲,“那还不都快过去?”   身边渐渐静了,双刀在身后更像配饰而非武器,让人不得不感叹还是小巧的飞刀更顺手。   暗影如墨,抽刀似魅——   然目标已跃身至檐上,潜伏的刀剑在叫嚣着冷寂长夜,非要一道道划破凄黑夜幕,以血抚慰如饥似渴的锋口。   “龙首料事如神,早知你们今夜动作——这么些人,就都留下来给杜门主和他夫人练功好了。青龙邪典,四合归元,还有什么比活人精血更适合他们?”   饮血如蛇信之色,吐着幽微的赤光,转而似坠星劫火,陨落在苍茫风中——   尤离侧卧在床,看着萧四无一身轻松地归来便知已无可挽回,那人将他双刀往桌上一放,轻松道:“活捉了十几个。”   尤离无力道:“然后呢……”   萧四无坐在床边,随手点了床边蜡烛,道:“审问了两句,确是来杀你的。”   昏黄之光突起,萧四无身上的墨绿颜色看起来熟悉又陌生。尤离虽郁愤,然目的应是达到了,心跳稍缓,“所以如何处置了……”   萧四无冷笑,“我想到你出身五毒,心血来潮想看看趸盆是何样——”(注2)   尤离舌尖发麻,缓缓笑道:“四公子好兴致啊……”   萧四无随手撩了撩围帐,烛光增暖,淡紫如烟,轻悠道:“然后把尸体扔回万里杀总舵。”   药效虽快过,依旧被幽幽的恍惚迷离缠身,尤离心头惊怒,了然闭目,撑着起身道:“好好好,四公子的作风一贯如此,好极了。”   萧四无耸肩装无辜道:“若不是看过你的骨醉,我也没有这种心思。”   尤离冷笑,“彼此彼此罢。你下了多少药,我现在都还头晕——”   萧四无一把扶了他,“谁让良堂主抗性太好,我怕药效不够,只能多放点。”   尤离算着时辰,颇为困倦地低声道:“还不放我回去?”   萧四无一眼看出他在思考些什么,讥讽道:“放你回去——是要吃药了么?”   尤离方一瞪他,他已倒了一颗在手心,像给一只炸毛的小猫喂食,语气突然有威胁之意——   “一定要?”   尤离怆然,“明知故问。”   浅黄的药丸放在他冰冷指尖,怜悯施舍,大度至此,简直让人欲感激涕零。   他只要把这人软禁一日,殇言一停,一切就会轻松多了。   一时静默无声,萧四无解了外衣,浅色内衬盘扣连连,复又坐下盯着床边的烛火,忽笑道:“《尔雅》中说,熙,光也。”(注3)   尤离未知他有何下文,只能先道:“四公子博学。”   萧四无笑得更怡然,“良堂主知道我的原名么?”   尤离眨眼间,对面的人忽而凑近,气息在他耳侧——   “萧煌。”   语带挑衅,气若游雾:“《苍颉》中言——煌,光也。”   这暗示未免太明显,让他想装听不懂也不行,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眼眸,只道:“同为光,也有区别。熙者,朝阳之光,煌者,火之光。前者沐浴生机,后者多是燎原。”   萧四无狞笑,“你真是口齿伶俐——不过朝阳照耀的是大地万物,太阳升降起落也都由不得你。”   他拿起烛台细看那一簇火苗,“这火光,你想它何时燃就何时燃,而且自私自利,只罩着你一个。”   尤离侧头,挑衅道:“那我想它何时灭就何时灭么?”   他以为萧四无终要生气,然那人不过冷哼一声,手腕猛地一晃,烛火顿灭,黑暗侵袭。   “自然,不过灭了之后的后果,你也要担得起才行——”   却也不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尤离惊吸一口气,腰间被一扣,呼吸贴近颈侧,浑身僵硬发颤,双目一瞠便抬肘欲击,随即被他淡定压住——   “四公子终究忍不住么……”   萧四无松手抚上他双目,“吓你的——还知道怕就好。”   “那药后劲长得很……别撑了。”   背后的人再无动作,眼前漆黑一片,听到耳边的低沉的命令——   “睡罢。”   注1:吴儆《念奴娇》。   注2:趸盆,就是那个封神榜里妲己的酷刑,把人扔进全是蛇的坑里   注3:《尔雅》:我国古代最早的词典,这个,好像是战国前就有了,懒得百度,万一我记错了就无视罢。   注4:苍颉(jie二声),仓颉篇,秦汉识字课本。   宽容   东风拂槛露犹寒。   花重湿阑干。   淡云殢日,晨光微透,帘幕香残。   阴晴不定瑶阶润,新恨觉心阑。   凭高望断,绿杨南陌,无限关山。(注1)   冷霜玄冰,泉台冥府,厉鳌艳鼋,刀刀寒锋。虔唱祈吟,天哭圣泪,浅色银光。赤血青衣,混沌遇合,灵台心魂,黑天毒夜,龙啸龙语,仙台尘灵……   尤离房里没有任何显眼的精致东西,唯有整整挂了一面墙的刀刃,蓝铮至今听过,见过的五毒双刀都在这里了,然锋刃染尘,它们的主人似乎并不热情。   侍女看着蓝铮惊叹的表情,眼睛里也泛光,语气颇为激动——   “蓝护法也看呆了罢,都是四龙首弄来的,他说良堂主兴致寡淡,可能会喜欢刀。”   蓝铮取了一把副刃尘灵在手上细看,被淡淡的灰尘染指。   “良堂主好像也还是兴致寡淡,落了灰了,可惜啊。好几把我都还没亲眼看过,四龙首真是厉害。”   说着将那漂亮的刀放了回去,“良堂主去哪儿了?”   侍女略微踌躇,“堂主一晚上都没回来。”   蓝铮笑得复杂,在桌前坐下,侍女立刻捧了茶来,简单的青色茶盏,微烫,还有淡淡的苦香。   蓝铮轻嗅几下,笑道:“添了点莲心?”   侍女道:“奴婢不知道,反正堂主这几天都喝。”   蓝铮苦笑道:“他确实该静心清火……”   尤离终于回来的时候蓝铮指间的茶已经凉了,后者第一次见尤离穿白色,他向来喜欢或黯淡或深沉——墨绿,藏青,锈红,绛紫,苍烟……难得着过浅黄,却在开封日光下被江熙来在胸口挑出一片鲜艳的血花,仿佛留下心里阴影,再不染指那种娇暖。   两缕碎发在脸侧,挺立白领开襟,双端密绣两朵玉簪花,灰光嵌双肩,乳白色流苏串着两条银链环在他胸口,微露的白皙肤色和被半掩的一抹锁骨都是风华正茂的少年正有的。柔柔的白纱上绣着几乎看不出来的百合花纹,点点的细碎花瓣似星如雪,衬着他淡静的眸子,唇间抿成一条线,看到蓝铮的一瞬微微有些意外。   “来了多久了?”   白衣他见惯了,公子羽一直都是,萧四无亦然,百晓生也一样。   盯着尤离呆愣片刻,看得后者有些不自在,忙收了视线扭过头喝茶。   侍女候在门边低着头偷瞄着尤离,后者抬手让她和一干闲杂人等退下后掩了门,坐在蓝铮对面轻轻拂过光润的茶壶。   “茶凉了,别喝了。”   调整了表情压低了声音又问:“昨晚的事情,你要跟我解释点什么?”   蓝铮道:“你别生气,魅影死了以后,万里杀那边的人却还有,杜枫帮过万里杀不少,又不能大肆宣扬,那些人留着终究是祸患,那边借机派他们来刺杀,故意放了风声惊动了这边,刚好借刀杀人。这本是秘密行动,万里杀的人最后也只知道有人死在青龙会手上——”   尤离道:“这很好,但是萧四无用我的名义把那些人……”   蓝铮垂头道:“我昨夜看到了,猜到那个不是你……”   尤离道:“无所谓,我也不在乎,密库那边的情况怎么样?”   蓝铮的表情轻松了一瞬,随即又变得有些抱歉的样子,“昨夜密库那边的人很成功,放了一把火,萧四无下令修缮,过几日他会去查看。夜里是两个人守在门口,十几个人也讨不到便宜,一旦惊动就无法收场。白天是霜堂两个香主一直来回,虽然松懈一点,但是光天化日,难度太大。不过钥匙就在萧四无那里——你能有什么办法么?”   尤离笑道:“好啊,只要不在明月心那里就好,在萧四无那里——那要我怎么样?脱了衣服去求他把钥匙给我?”   蓝铮立刻色变,“不是!机会总会有,你知道在他那里便多加留意就是——”   尤离撑着桌沿起身,眼前是整齐的秀丽锋刃,猛然想起他的佩刀尚在萧四无那里忘了带走,伸手缓缓地取了一把尘灵,染灰的刀色依旧发亮,和萧四无出刀时的银光如出一辙。   蓝铮在他起身拿刀的一瞬也紧张地站了起来,两步追上,按住他手臂,后者只是淡淡瞥了刀锋一眼,“师兄有没有喜欢的,挑两把带走好了。”   轻轻荡开他便将尘灵放回去,“你以为我要拿着自刎么?若真有这种可能,他就不会送来了,料定我不会轻生,才敢送这么多凶器——”   蓝铮看着蔚为壮观的满满一墙,忧心忡忡道:“他是很危险的人,我也不想你去接近他,我去公子羽那边想想办法……”   尤离道:“就算你不去公子羽那里想办法,明月心都还是要看着你,你要自己扑上去?”   蓝铮低头,无奈道:“退一万步讲,不要那东西也罢,以后还会再有机会的。”   尤离怔怔摇头,“以后?公子羽能一直待在这里?我能一直——呵,这个倒是说不定。换句话说,萧四无会一直待在燕云?你我都走了以后,是要靠万里杀进来硬抢?”   蓝铮一时语塞,纠结片刻道:“修罗城……来日方长,不是非要这一次就弄到手,里面必定难关重重,地图只是显示出入口和关隘,即便现在拿到了,短期也不可能去攻打,就……暂缓罢。”   尤离静静转头,“只为了出入口和关隘?”   蓝铮轻轻点头,“地图也只有这个价值,里面的兵力布局恐怕萧四无都不知道。”   尤离道:“那就简单多了,给我点时间……”   蓝铮忙道:“不要再冒险了,刚才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尤离道:“我当然知道他是个很危险的人,他有很多筹码可以威胁我,随口一句话就可以让我唯命是从,却耐心好得要命……”   蓝铮心里本有疑虑,一直没能问出来,听了这句更加忧愁,“你们——”   尤离忍怒为笑,“我是一夜没回来,现在说我没有……谁信?我一下楼就听见有人絮絮低语……”   蓝铮心跳顿疾,“难听的话别放在心上——”   然尤离不肯停,   “娈宠。”   “师兄来中原这么久了,一定听得懂。”   蓝铮紧紧一闭眼,狭长的眼帘凝成两道几乎狰狞的弧度,怒气在呼吸中扩散——   “谁!谁说的?!”   尤离抬手拍他肩膀,“别生气,我不像吗?”   蓝铮眼光如刀,“够了!我去通知叶知秋,你撤走!别待在这里,什么修罗城什么明月心都别管了,他会护好你,什么也不要管了!”   尤离温柔地笑,“师兄意气用事,说什么胡话。已到这一步,我付出了多少你不知道,我——”   话音突止,数个深呼吸以后有凄笑厉语回响耳侧,身体还记得某些撕裂的痛苦,依然保持了笑意——   “师兄把那个词忘了罢,我也不介意。”   “为达目的本就不择手段,他们想当,四公子也不会要啊……你把它听成赞美不就可以了,能让四公子看得上眼也是福气。”   蓝铮惊痛,脱口而出,“你不想想江熙来吗?”   尤离的沉默极长,只能听见压抑的呼吸,缓缓道:“想也没用……横竖都是这样了,我怕什么……”   “师兄我累了,你先回去罢。”   蓝铮的碎碎低语在继续,他也并未注意听,更不知蓝铮走了没有,呆了半响才环视空荡的屋子,胸前银光细细,白纱轻如晨雾,在眼前起伏了许久——   他还是不喜欢这样纯净的颜色。   他晨起被萧四无叫醒的时候就没来由的压抑,那个人要的不外乎就是——   然而他不威胁,不强迫,还总是从容自若胸有成竹。他确救了他许多次,给了他许多东西,有求必应,宽容至极,柳下惠也得拜服。   那么这些一旦到了偿还的那一日,会是怎样惨重的代价?   他握着足可以让他跪地哀祈的资本,却那么能忍,导致尤离渐渐不能拒绝他那些心血来潮的要求——比如穿着这件白裳给他一观。   若他已真的崩坏了最后的底线,那么那种难听的字眼也就真的无所谓了。可事实并非如此,有口难辩,还有比这更让人难受的?   当然有。   比如他不能去死。   萧四无本来心情不错,然看到蓝铮,好心情就跑了一半,听完蓝铮的话,剩下的一半就被数倍的怒火淹没。他一向很讨厌的人义正言辞地斥责他后转身就走,那两个字被那人咬牙切齿地念出来,听起来无比刺耳——   清晨时的十几个潜堂守卫里面唯有一个是那找死的混蛋,然不需要知道是哪一个,他也不想去查问。算他低估了苍梧城的守备力度,长日无聊至此,都该死。   良景虚站在墙边一点一点地擦拭着刀上尘埃,安静的午后没有人打扰他,每一把都是工匠心血倾轧,怎能置之不理任其蒙尘?   萧四无推门而入着实又吓了他一跳,关门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沉闷,他捡起跌落在地的利刃,再不因那人不敲门而埋怨。   “四公子坐。”   他也猜到萧四无冷寂的神情是为什么,淡淡笑道:“四公子莫要生气,其实无所谓。”   萧四无道:“当真无所谓?”   良景虚道:“当真。”   萧四无道:“你说谎的本事并不高明。”   良景虚叹道:“否则呢?你会跟我道歉?”   放好最后一把刀归位,淡淡道:“所以我无所谓。”   萧四无道:“如果我可以道歉——”   良景虚被逗笑,“说什么笑话,四公子怎么会有错……”   说着走近,笑容怡然,“我也不在意别人说什么,你也当没听过好了。”   “四公子多日以来的恩惠让人感激至极,区区两个字而已,我有那么小气?只是四公子呼风唤雨,在下担心那两个字说的是事实,等公子见了另一个妙龄少年,又看对了眼,也天天投其所好,我又往哪里去?你今天能把我弄到燕云来,明天也能弃我如草芥——”   萧四无道:“你怕这个?”   良景虚浅笑,“一无所有的人怕什么,可是得而又失尚不如不得,一个江熙来还不够么?”   萧四无笑起来,“良堂主好像快想通了。”   良景虚道:“日子总要过下去,各取所需。”   萧四无道:“那你需的是什么?”   良景虚笑道:“四公子一直在给我的东西。”   有力道环上他腰后,腰间平柔且顺,仅坠了一羊脂玉坠,别无他物。   “庇护。”   萧四无微微一愣,良景虚叹道:“叶知秋做不到,合欢也做不到——”   “四公子嫌人说闲话,其实当真无所谓,你过来是因为以为我因此郁郁?”   萧四无道:“那话太难听。”   良景虚道:“若那话是真的,四公子就不会过来了——”   萧四无道:“好,算我多事,”他抬手抚他肩膀,“你难得这么善解人意……”   怀中人抬首,“夫人给我的双刀还在四公子那里。”   萧四无道:“我送了你这么多了。”   良景虚转身推门,“夫人所赐,焉能大意——又要去四公子贵舍叨扰了,拿了枭树溟花便告辞。”   萧四无两步并肩,随口道:“良堂主大驾,何来叨扰,我以为你再不想踏进半步——”   良景虚冷了声音,“因一个杂碎两个字就不敢再踏进半步?四公子小瞧我了。”   白衣成双,远看雪白叠影,日光直落肩头,转而将此景映入楼上蓝铮的狭长双目,刺眼引怒,遥遥生忧。   注1:宋,韩淲《眼儿媚》   漠视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他想过,长久的恩惠施舍会有怎么样的代价,然而白衣少年淡定如燕云风沙最微弱时的漂浮尘埃。   他好像在等着,即便不是十成的把握,也有八成,享受这个等待的过程,同时慢慢地迎接把握下的结果。   日夜相处的两个人本应没有任何尴尬之感,他们又不是第一天坐在同一个屋子里,他继续练着大悲赋,所以尤离继续提心吊胆,明月心要回巴蜀,公子羽也快要离开,百晓生的来信长长叠叠,云滇的动作频频受阻,江熙来的伤一筹莫展——   事实上,他目前真有一个要求,希望尤离把殇言停掉。   尤离也只有一个要求,除了殇言,什么都可以。   萧四无熄了蜡烛后拽他躺下,后者就苦口婆心解释,“那晚是药力效果,我睡的沉,平常睡得太浅,折腾得很。四公子日理万机,夜里休息不好怎么行?”   萧四无笑,“你折腾得很莫非我不知道?”   半夜里就证实了尤离说的全是金玉良言,惊梦后的人战栗发抖气息混乱,萧四无闭着眼睛臂下一紧,“梦见什么?”   尤离不说,他就自己猜,“江熙来给了你一剑?”   被安抚的人摇头,“没有。”   萧四无继续猜:“江熙来死了?”   尤离还是摇头,“我不记得了……”   萧四无声音沙哑,懒懒道:“在东越发生过什么……”   尤离立刻浑身僵硬,“没什么。”   萧四无抚上他紧绷的肩膀,讥诮道:“这话你自己信么?”   “你去东越一天都不到,不过你们一定干了很多事情——我猜猜,必定是十分,极其,非常不愉快的事情。”   尤离的沉重喘息印证这个猜测,好在脸上生无可恋的表情并不能被看到,萧四无冷笑,“你常用甘之如饴来形容,这回也是?人对痛苦有深刻记忆,心里觉得甘之如饴,身体却在恐惧,不然——”   他拢紧锦被,“你抖成这样?”   尤离的确控制不了,低低道:“你以为是谁造成的——”   萧四无毫无自觉,“我?我不过是让他以为你有了个孩子,他又不能给你生孩子,别人为什么不能生?”   尤离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怎么敢怪你呢,怪我……”   萧四无道:“魅影干的好事虽然是他混蛋,不过给你造成这么大困扰,本来我稍感歉意,不过现在都没有了,来说说,江熙来都干了什么?你怕什么事情其实不难猜,是你说还是我说?”   尤离冷冷道:“你一直想干什么他就干了什么。”   萧四无气息依旧,手中也无用力,如宽和兄长安抚执迷不悟的弟弟,“我知道良堂主不单是怕,对某些事还有强烈的心里阴影,不过如果我乐意,随时可以得手,江熙来如果想要,你轻而易举就可以反抗,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想胁迫你,江熙来呢?用的不就是你的羞愧来胁迫你?”   尤离轻轻摇头,“没有胁迫,他高兴就好。”   萧四无立刻笑了,“你们两个小孩子,我赌根本没有一个人高兴,这种话你自己信?”   话很不好听,但是都是实话。   所以尤离无法反驳,萧四无笑得宽容,大半夜也不想咄咄逼人,“什么时候夜里能一闭眼睡到天亮——”   掌心轻移,又补充一句,“还有不再瘦成这鬼样——”   尤离闭着眼睛,“然后呢……”   萧四无道:“就可以去秦川,怎么样?”   那两个字听起来就带着凄冷的寒风之气,醉白池的月色,泼墨岭的雪光——   苍梧城的怪石,剑意居的风沙,差之千里。   一夜再无话。   他把那张地图放在蓝铮眼前时脸上是复杂的表情,得意?也不是。悲哀?也并非。   蓝铮丝毫没有喜悦的样子,如严厉的兄长面对任性的弟弟,“怎么弄来的——”   尤离道:“看了一遍记下来画的。”   蓝铮的薄怒眼神如期而至,尤离只能继续解释:“我跟着他去的,密库已修缮好,他说那里面的东西,随我要什么,就当赔礼道歉。”   蓝铮道:“所以?”   尤离笑道:“我没什么想要的,不过他给了我这个——”   纤细手腕上多了一条湛蓝通透的珠钏,柔光温润,蓝铮看了一眼,冷声道:“那密库里的东西随便一个都是稀世珍宝。”   尤离道:“这珠子暖暖的,他说有助我运气调息,不过看起来确实很漂亮。”   蓝铮再不去看,怒气更盛,“你知不知道你自己现在是副什么样子?”   尤离笑道:“地图给你拿来了,你不高兴?”   蓝铮道:“一点都不,我只想知道你这几天都在哪儿?”   尤离道:“师兄明知故问,我当然在四公子那里,他白天继续练大悲赋,我在他房里等他,晚上——”   他停语而笑,表情不甚所谓,“师兄真的要听?”   蓝铮一手紧握,几乎想把那张纸撕了,然理智尚在,也知道这东西得来不易,但压抑至极,“你好像很得意?”   尤离真的笑得很得意,“为什么不能得意?我利用我有的,去得到我要的,而且成功了,为什么我不能得意?”   蓝铮怒极反笑,“你这样自暴自弃是为什么?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你和江熙来出了什么事——”   尤离甚是不耐烦,“师兄就这么好奇——简单说来我害他残了,血衣楼里的女人正怀着我的孩子,我这个人,我的心,都已经背叛过他,没有办法让他原谅我,所以索性彻底堕落好了,反而有助于大计。”   蓝铮惊起,“谁怀了你的孩子?!你——”   尤离道:“怎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叶盟主有孙子了,师兄不高兴?”   蓝铮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我不信你会碰别的女人,一定有什么隐情,是不是?”   尤离摇头,“没有,就算她下药下得很巧妙,也是我的错,这种事情不该怨一个女人,至于孩子——我也不能剥夺那个生命,叶知秋虽然不说,但是他一定希望我有一个孩子,这辈子大概也就只有这一个了,等那孩子出世,我会送去叶知秋那里,我的命是他给的,所以我还他一个——”   蓝铮一把扯他起身,“什么叫还他一个?你把你的孩子当什么?一个报恩的东西?!这不是父亲该说的话!你要那孩子出生就离开父母?”   尤离不解,“那又怎样?我出生也没有父母,照样活到现在了,那孩子至少会有一个爷爷,比起我来已经好了太多,还要怎么样?!要我八抬大轿把那女人娶回去然后喜得贵子吗?”   蓝铮凝眉怒视,“好,这是你的自由,我不干涉,但是萧四无——”   尤离打断他,“四公子对我很好,有求必应,无求还会想方设法地投我所好,欲擒故纵若纵得太久就没有意义,他当我是玩物也好,图一时新鲜也罢,我只要我想要的,我也不觉得我的付出和收获不等价。”   蓝铮气得连连点头,“好,你真是让我开了眼界,我只想知道叶知秋听到你这些话会是什么反应——”   尤离道:“他有什么反应我都无所谓。”   蓝铮压着怒火,“既然你和江熙来已经至此,我也知你并非心在四盟八荒,何必在这里折磨你自己,想办法撤走为什么不行?!”   尤离道:“我凭什么撤走?!不能前功尽弃,我已经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只能继续往下走。师兄,我真的没关系,无所谓的,此身本轻贱——”   最后一句那轻松至极的语气让蓝铮忍不住挥手一拳,尤离毫无防备,却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只有倒地的的短暂声响,整个人怔在原地,如梦初醒般地剧烈喘息。   抬眼窗外日光夺目——   尤离卧室的案上放着一个宽颈白瓷瓶,夕阳的暖光下仿佛要融化瓶身上浅浅明黄勾勒的缤纷梨花,可惜瓶中没有花,没有水,尤离从来没有用它装饰他的屋子,只用它来压住了一叠信纸。   都是血衣楼的来信,萧四无直接拿过最上面一封,简短的字里行间只说明着那个怀孕女人的情况。   诚然,尤离不喜欢那个女人,也不喜欢那个孩子,或许等孩子出生了,听见那第一声啼哭,看到那粉雕玉琢般的小孩子,他的态度会被改变,然而现在,大概是滔天的愧悔已经淹没了父爱的本性。   尤离失魂落魄地回来时看到萧四无坐在桌前,顿时心虚地侧了身,弱声道:“你今天不去练功?”   萧四无倒没看他,“都什么时辰了,你去哪儿了?”   尤离站在阴影里用余光瞥见外面的天色,只能掩饰道:“没注意时间,刚才……去了书阁……就……”   萧四无从不纠缠他吞吞吐吐时的迟疑,手里拿着血衣楼的来信,“那女人身孕快三个月了,很让人期待啊……”   尤离顿时怔住,“期待什么?”   萧四无笑道:“你的孩子,那女人长得也娇艳,生下来会长得越来越像你,流着你的血,说不定会继承你那个颜色的眼睛,你不期待?”   尤离听了也丝毫没有温情的神色,萧四无已几步走过去,突然冷了语气,“其实你很想杀了那孩子是不是?”   尤离忙往门边退一步,“没有,虎毒不食子——”   萧四无语气更冷,“谁打了你?”   嘴角淡淡的淤青虽不显眼,然萧四无并不是瞎子。   尤离找不出合理的借口,颓然道:“你别管了。”   萧四无想不出苍梧城里有谁敢对他动手,且他丝毫不欲追究,然而怎么可能不管——   “谁——”   “我彻查你今天行踪自然会查出来,你自己说还是我去查?”   尤离只能道:“不关别人的事,又不是什么大伤——你是觉得你的东西被人动了所以生气?”   萧四无嘴角一挑,立刻就要出门,“是蓝铮。”   尤离一把拦住他,“好了!四公子别生气,是我把师兄惹着了——”   萧四无低头看他,“怎么惹的?”   尤离移开视线,“我……他问我这几天跑哪儿去了,我……我能怎么说?”   萧四无道:“我懂了,蓝护法是觉得我强占良家少年,又觉得你自甘堕落?”   抬手抚他发顶,戏谑道:“那我不是太亏了,每个人都这么以为,可是我还没得手,良堂主觉得呢?”   尤离闭目一瞬,决然凄惶,“那就随四公子尽兴。”   萧四无摇头,“别又这破罐子破摔的样子,我不去找他麻烦就是。公子和夫人快要走了,很快就眼不见心不烦。”   尤离手中一松,萧四无又道:“夫人让你晚饭后去一趟,你这样子恐怕不行,装病罢,我去一趟,多半是有事吩咐你,做好心理准备。”   尤离目送他走,十几张信纸散乱在案,絮絮叨叨,以为他多关心那个意外的生命,他连拆封都不想,却知自己有义务,安胎药的药方他已斟酌过,血衣楼里要什么有什么,想像一下尤奴儿是怎么把他生下来的,他就悲怒交杂五味杂陈,对叶知秋的怨恨在此时就又冒出来……   萧四无一脸轻松地回来,带来了明月心离开前给他的最后一个命令。   “蜃月楼无用,夫人定要枫香圣露,这事儿归你了——”   斟酌   夜寂无声,微烫的药水敷在嘴角的淤青,活血化瘀,整个手心都暖起来。   萧四无方沐浴更衣完,头发还有湿漉漉的水气,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   月白色的纱帐柔若月光,尤离仿佛已习惯被揽过去,手腕上的湛蓝微微一滑,挂在臂上放光,萧四无盯着看罢,“这东西戴着如何?”   尤离道:“确是很好,四公子的东西当然很好。”   语毕便从旁取了殇言药瓶,萧四无顿时冷了眼神,“你就靠它活了是不是?”   尤离依依道:“若把江熙来治好,我可以考虑满足四公子的要求。”   萧四无道:“先生治得好,但如何开口求他——”   尤离眼睛一亮,“果真?”   萧四无道:“当然。”   尤离沉默半响,目光更忧虑,“可是我有什么能拿去求他的……”   萧四无道:“机会总会有的,急什么……”   尤离疑惑道:“可是四公子又何以这么大方?”   萧四无笑道:“你自己选的路,我不干涉。”   尤离僵硬地移开胳膊,“你又不回房去?”   萧四无闭着眼睛,轻佻悠然,“食髓知味,孤枕难眠。”   尤离冷声道:“我该去一趟云滇,四公子总要孤枕而眠的。”   萧四无冷笑,“在你眼里我这么蠢?蜃月楼的人去偷去抢,无功而返,你去抢就能抢来?夫人自然是要你动动别的心思,而非亲自去。”   尤离暗叹一口气,“四公子聪慧,属下不该自作聪明。”   萧四无睁了眼睛道:“谢良堂主夸奖。你晚饭没怎么吃,要不要宵夜?”   尤离转首对视,“四公子为什么这么照顾我呢?”   萧四无道:“因为你可怜。”   尤离反而有了怒气,“所以怜悯?”   萧四无道:“有些人看到可怜的人就想欺凌,我看到良堂主就想怜悯,不可以?”   尤离笑得随意,“可是四公子并非不图回报。”   萧四无道:“当然要回报,不过我不急。你自己选的路,后果你担得起就好了。”   尤离略一沉默,疏离眼神中颇有危机感,敲门声却突如其来——   “师弟——”   蓝铮的声音,有带一点悔意,毕竟他动了手,总是不对的。   尤离立刻有一种被捉奸在床的恐惧感,萧四无却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他,挑衅而自得其乐地帮他回答了。   “蓝护法现在进来不大方便,慢走不送!”   尤离有一瞬想要挣扎,这种力量悬殊的感觉让人无比郁愤,肩后是那人沉定的心跳,掌心的薄茧触感也不算舒服,得意而轻浮的视线自头顶而来,很快让他放弃了抵抗想法。   短短几秒,敲门声立止,蓝铮沉怒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虽然听不见,却能想象他的急促呼吸。萧四无这才松手,看尤离哀哀地侧头躺了下去,没骂人也没生气,闭了眼睛双手环抱着肩膀,背对着他什么也没说。   萧四无抬手,沾到他眼下湿热,“觉得很委屈?”   尤离不言,萧四无熄了灯,墨色倾洒,唯有那手腕的湛蓝微光。   次日起床后的萧四无要往功房而去,尤离在床上装睡,当然装的并不高明,依旧蜷缩着卧在被里,抱着肩膀埋着头,萧四无也知道他醒了,随他闭着眼睛不动,自顾自地出门下楼了。   公子羽悠悠然地朝他逼近,比清晨的日光还要淡然。   萧四无笑道:“公子起得好早。”   公子羽道:“你去忙你的,不过,纵欲伤身。”   萧四无笑得更厉害,“蓝护法告状了?公子放心,那是他误会了。”   萧四无是会骗人的,不过这一句真的没骗人。   尤离的回答也一样,尽管眼睛里黯淡得很,“是我表达不当,害师兄误会了。”   公子羽看着满墙的刀刃,竟不知这两个人已经这么复杂,下一句就让尤离吓得差点把茶杯打翻了——   “听说你有孩子了。”   合欢和萧四无并未把这事告诉明月心,尤离也根本没打算说,公子羽的语气温柔无比,仿佛对“孩子”也很向往,“这么年轻就要当爹了……”   尤离随意道:“师兄告诉公子的么?”   公子羽道:“她不知道,你不用担心。”   尤离僵硬地笑,“夫人知道也无妨,属下有什么担心的……”   公子羽道:“可蓝铮说你对那孩子很不上心,甚至很讨厌?”   尤离道:“没有。”   公子羽道:“哦?那你很期待那孩子?”   尤离道:“也没有。”   公子羽道:“那就不是一个父亲的样子了,你连这种天性都没有了,难道不可怕?”   尤离怔怔地发呆,依旧不能完全接受他要成为一个父亲的事实,他不但不期待,甚至害怕那个孩子出生,甚至希望那女人——   他也觉得这些想法可怕,然一想到江熙来阴狠质问他时的神情,就悲郁地想捅自己一刀。   “是师兄让公子来的么……”   公子羽笑了,“不是,他只是跟我抱怨了,我当他是朋友,所以我来了。如果是萧四无他无理取闹心血来潮地跟你……我可以帮忙收拾残局——”   尤离立刻摇头,“四公子很好,实话实说,他真的对属下很好。”   公子羽盯着他腕上的东西看了两眼,“这个我信。”   尤离低头道:“多谢公子关心,我会去跟师兄把误会解释清楚。”   公子羽略一点头,白发轻晃,尤离几乎看得失神,试探道:“属下能为公子把个脉吗?夫人很关心——”   公子羽却摇头,“不必了,我不在意这个,我在意另一件事情——燕南飞葬在哪里了?”   尤离道:“不知道。傅红雪绝不会告诉别人的。”   公子羽料想到这个回答,“那么……他是怎么死的?”   尤离道:“就是公子听到过的那样,死在傅红雪刀下。”   公子羽笑起来,“他不是死在傅红雪刀下,傅红雪不会杀他,他也不会杀傅红雪,因此他才死了。”   他一切都了然于心,却也不追究尤离的谎言,“他本可以多活一段时间,归堂堂主,一去不归,着实可惜。”   尤离道:“他叛离我会,理应丧命。”   公子羽柔和的目光罩住他,“哦?你这样想?”   尤离有一种被洞悉一切的恐慌,“夫人大约是这样想的。”   公子羽笑着问:“那你自己呢?”   尤离垂眸片刻诚实道:“他死于女人的嫉妒,很可怜。”   公子羽道:“他想把人生活得绚烂,却终究没有做到,他原本的心性本可以成为一世侠义之人,也终究没有这个机会。”   尤离静静听着,语中有显而易见的悲悯,语气却淡漠如斯,表情像在说着一件极微不足道的事情,他突然在想,明月心若说起秋水清,会不会也是这样的表情?能和明月心志趣相投的公子羽,绝不是温情的人。   尤离沉默良久,不知该说点什么打破寂静,公子羽的白衣似雪,与燕南飞那日几乎一模一样,他知道燕南飞死在明月心手上,甚至可能也知道明月心易容成了白云轩去补刀,也知道傅红雪和燕南飞——   什么都知道却还是这么淡静,或是淡漠?   公子羽突然继续问他:“你想要个儿子还是女儿?”   尤离被这句一惊,如实回答:“自然是个儿子好些。”   公子羽笑得更温柔,“我觉得女儿好些,女儿长得会比较像母亲,是不是?”   只这一句,就能听出他对明月心深情,尤离微微不解,“公子和夫人为什么不要个孩子……”   公子羽淡淡道:“还不是时候。等你那孩子出世了,我再登门道喜。”他盯着尤离琥珀的眸子,“女人怀孕是很辛苦的事情,比如尤奴儿——”   尤离眸子一颤,公子羽点着案上那叠信纸,“以己度人,你也该关心一下那个女人,她还要辛苦好几个月。”   长辈的语气,犹带命令,尤离只能点头。   他可能,真的拿蓝铮当朋友,也因此,更因为他洞悉了太多,所以才对殇言明令禁止——若明月心让蓝铮吞下一颗,恐怕就难办了。   满怀忧思地送走公子羽,明明是清晨却像忙碌了一整天,疲惫不堪。他握着刀横在手腕,笑了半响又扔开,温热的湛蓝好像变得烫人,缠在他脉搏上灼烧神智——   最后妥协地摊开信纸,数句温和劝慰是写给玉蝴蝶的,字里行间点到为止滴水不漏,尽管面对这种可笑的事实如行在梦境,还是要强迫着自己去接受——   第二封正要下笔,又觉不妥,还是让旁人来写比较好。   萧四无今日没有多少心思练功,早早地回了房,尤离每日见他平安归来就觉得离危险爆发又近一步,庆幸又失望,忐忑而紧张。   前者以为他今天会闷在自己房里一整天,不想人正在他房里等他,脸上也没有生气的样子,坐在案前研墨,墨香怡人,盎然满室。   “来帮我写封信。”   萧四无挽袖而坐,“写什么?”   尤离道:“我说,你写就是。”   萧四无道:“写给谁?”   尤离将笔一递,缓缓吐出三个字——   “叶知秋。”   常拥此夜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李白一首《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洋洋洒洒,气势如虹,却唯有四句受人熟知。   四盟抗衡青龙会,却也分崩自青龙会。本是同源,却要打打杀杀,经久难息。   太白沉剑池对岸是常年喧嚣的瀑布,清冽异常,时有宵小觊觎沉剑池中名剑,所以日夜巡守从不放松。   久未露面的冶儿却带了数人落在瀑布顶上,孔雀傀儡如影随形,是她此生的挚爱。自然有太白弟子发现其行踪,然几人并不越雷池半步,数日频繁出现,独孤若虚带人逼近她也没有要出手的样子,终在一日命人从雪地深处撅出小小两枚寒光动人的晶莹,不惧太白弟子的剑锋——   “这就告辞了,你们别怕,我只来挖点东西。”   独孤若虚冷眼而视,“你们要这寒魄做什么?”   冶儿笑得单纯,“铸刀。”   独孤若虚盯着几人,目光徘徊带疑,冶儿一身莹绿,笑嘻嘻地将傀儡突进,惊动剑锋闪动——   “这地方又不是你家,你们想做我的新玩具吗?”   如癫如痴的语气让人无语,独孤若虚收剑冷视,冶儿翻着白眼,“要不是四龙首为博美人一笑,我才不想到这鬼地方来呢——”   独孤若虚听到语及萧四无,加上江熙来往日妒火中烧的语句回响耳侧,目光更冷,冶儿却已飞身而上,确实不愿在这天寒地冻的鬼地方多待。   此夜多纷扰。   萧四无收到回信,尤离亦收到密信,甚至于叶知秋也收到密信。   叶知秋手里三封暗黄信封,一乃潜堂四公子亲笔,二为尤离满满两篇,三是——   刚劲的笔迹头一次看到,陌生而危险。弯折提勾如刀锋,皆是岁月沉淀下历练而成的气韵。   尤离对待万里杀种种做法,虽然事情上并非他本人所为,然从血衣楼事变到江熙来重伤再到受趸盆之刑的人被扔在万里杀总舵门前,已是不可挽回的恶劣影响。   尤离面对着百晓生的笔迹,重又阅了一遍,方移至烛火烧尽了。   萧四无做了同样的事情,然后送走了明月心和公子羽,临别时向公子羽直言道:“想向公子讨个东西。”   明月心转眸,公子羽道:“何物?”   萧四无道:“割鹿刀。”   鬼影死后,此刀被明月心收回,放着也只是摆设。   公子羽没有兴趣追问原因,“过几日让人送来。”   萧四无道:“并非送至苍梧城,烦请公子送给冶儿那里。”   明月心冷哼一声,“你又要做什么?”   萧四无道:“宝刀既无良主,不如扔回炉子里重生。”   公子羽微微一笑,“知道了,如你所愿。”   萧四无目送二人,接着就要去找尤离,尤离却也刚掩了房门要去找他,途中相遇,对视片刻,夜色如斯。   公子羽和明月心的离去好像让苍梧城上方的风沙都淡了很多。拐角有巨大的狰狞罗刹像,坐落在天地间,血衣楼也有类似的东西,可怖而诡异,没有丝毫美感。   尤离并未有尴尬之色,淡淡问他:“大悲赋练得怎么样了?”   萧四无笑道:“最后一式已练成,方才已经都交给公子了。”   尤离背后的寒意被风带过,浓重的疑惑被他低头隐没,“恭喜四公子功成。”   萧四无不甚在意他的恭维,“你这是要去哪儿?”   尤离道:“本要去找你的。”   萧四无似是不信,“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尤离微微作色,“不信就算了,四公子自便。”   萧四无环抱双肩,“良堂主说的我自然信。找我何事?”   尤离一时难以按照原本的话讲,只能道:“一整天没看到你。”   萧四无挑着嘴角,“今日有些忙,刚刚打理完毕。”   尤离看着他轻松的神色,心头困惑更甚,抬眼看着夜中风沙,“起风了,回房里去好了。”   萧四无道:“回谁房里?”   最后还是去了萧四无那里,熟悉的淡紫色围帐在床边,尤离环顾四周,斟酌了半响,“四公子身体都好了么?”   萧四无的内伤早已痊愈,然温补之药还未停,闻言挽了袖口伸臂道:“这得问你。”   尤离迫不及待,仍维持了淡然的神色触上他手腕,心头狂跳不止,如实道:“的确大好了,四公子体质极好,药可以停了,补多了会适得其反。”   他纠结片刻终问:“你没觉得哪里不适罢……”   萧四无微一蹙眉,“什么意思?”   尤离道:“魅影那种人,会不会还是在那大悲赋上动了什么手脚……你练完了,没事?”   萧四无闭目运气,周转一身,轻笑道:“多谢良堂主关心,确实无事。”   萧四无笑毕,仍旧有侍女奉了药进来,是尤离多日服用的浅褐药汤,静气安神。   萧四无道:“你只要少见江熙来几次,体质也会好起来。”   尤离侧头不言,心乱如麻,萧四无那边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者百晓生言魅影神智痴狂,恐大悲赋有异,令尤离暗中劝阻萧四无。   二者百晓生回言大悲赋停练,直言已成,交给公子羽。   若萧四无真的已练完,不可能丝毫异状也没有,尤离掌心冒汗——   最后一式他根本没练成,却撒了谎。   会否是察觉到了什么?   若真担心萧四无,直接下令让他停下就好,何必让尤离去劝,无非试探他是否听令又是否在意萧四无安危,所以尽管有突变,他还是要关心一句,最后不论出了什么意外,也能多几句说辞。   忐忑不安地沉默了许久,萧四无一直盯着他,“药快凉了。”   蜜饯一直在桌上的托盘里,他确是心思细腻的人,尤离从思绪里抽回神智,喝了药后取了一颗,酸涩的回忆裹在小小蜜饯里,又甜得腻人。   萧四无笑着取了殇言,竟主动提醒了他,“该吃这个了。”   尤离心慌不已,莫名的恐惧冒了满身,不得不接受他的好意。   “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   各怀心事,各强颜欢笑,都装得滴水不漏。   萧四无谈起正事,“信已送去给叶知秋了。”   尤离轻轻点头,“这几日我不出房门,以免漏了破绽,说不定这里尚有四盟眼线。”   萧四无道:“既如此,何不一早就去信给叶知秋?非要等蜃月楼无功而返良堂主才肯出马——”   尤离道:“这才体现我的价值,有比较才看得出区别。”   萧四无道:“他真的能得手么?”   尤离轻松道:“当然,他只有这一个儿子,血衣楼里还有他的后嗣,他没得选。”   萧四无道:“良堂主其实很清楚自己的价值,看人看事也有自己的想法,若真能让公子华发返黑,夫人会好好赏你的。”   尤离道:“哪里那么容易,否则先生早就治好公子了。我比起先生来,差得还远。”   萧四无道:“可你比先生年轻太多了,他一日比一日衰老,你却正当年少,一日胜过一日地强大起来。等你到了先生那个年纪,他恐怕已入土了。”   尤离道:“四公子骄横惯了,这样的话也敢说——被些找小人听了跑去先生那里说道几句可会有大麻烦。”   萧四无笑道:“我说的是事实,先生今年六十五了,你今年二十,哪里说错了?”   尤离只道:“实话都不太好听,四公子跟我说说也罢了——”   萧四无轻声打断他,“外人面前我一向懒得多说。”   尤离道:“先生不但善药,睿智也远超常人,我终此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   百晓生并非喜欢明月心杀戮成性的作风,他依旧念着当年白玉京的青龙会却不得,公子羽在等白玉京出世,他也未必不是如此。   萧四无见他又在发呆,略略疑惑道:“你今晚有心事?”   尤离道:“我哪天没有心事?”   萧四无一笑,“我以为公子和夫人走了,你会轻松点。”   尤离道:“我轻松与否从来不在于他们。”   萧四无道:“只在于江熙来,真是痴情的孩子。”   尤离闻言一叹,“二十岁了,不是孩子了。”   萧四无道:“是,新春刚过,按理说你又长了一岁,我该送点什么——”   尤离道:“免了,我不想回礼。”   萧四无笑道:“你欠我的可多,不差这一个。多等几日,我送你一好礼。”   尤离没有太大兴趣,目光冷淡,萧四无嗤笑两声,从抽屉里取了一册扔在他面前——   “看看。”   尤离低头一扫,“移经换穴?”   萧四无道:“世间仅此一本,知道它是做什么用的?”   尤离眉心一跳,已骤然清醒,飞速看了两页,萧四无道:“梁知音的医术已极其高明,换了别人去救,江熙来那只手就只是个摆设了。然药石难再见效,针灸也难达要穴深处,所以筋脉麻痹,脱力迟缓——”   “若他愿意把这一本好好练练,以你的医术就可以善后了。”   尤离眼睛里突发了光芒,“你——这是哪儿来的?”   萧四无道:“先生给我的。”   尤离惶然而视,“先生这么大方?”   萧四无摇头,“当然不是,不过代价也不算太高。”   尤离以眼神相问,萧四无道:“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记得你又欠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就好。”   尤离心头猛颤,终柔了声音,“多谢你。”   萧四无看着他的眼睛,“只可惜,你偏偏遇见一个江熙来,哪怕只遇见一个合欢,我也会顺遂很多。”   尤离低眸,哀色在眼,“或许真的不合适,可是不治好他,我日夜难安。”   萧四无道:“别高兴太早,我只把它给你,还没说放你去。”   尤离道:“那请四公子定个时间。”   萧四无道:“我说了,什么时候你夜里能一觉直到天亮,身体养好了,就可以去了。”   尤离微微一叹,“这跟软禁有什么区别……”   萧四无道:“当然不是,除了秦川,现在你想去哪儿去哪儿,回血衣楼慰问一下怀着身孕的人也可以。”   尤离一笑,“还是待在这里的好,四公子殷勤,客随主便。”   萧四无今日实有倦色,烛火熄灭后难得安安静静地闭了眼睛,没有多舌。   尤离埋头睁着眼睛,盯着手腕的柔光发怔。   萧四无忽而睁眼,盯着他领口的蝠纹问:“你喜欢蝙蝠的纹饰?”   尤离不知他突然问这个做什么,回答道:“算不上很喜欢。”   萧四无道:“我见你衣上的纹饰多是它,或者竹叶——”   尤离道:“不然呢,绣几朵牡丹?”   萧四无笑道:“牡丹是花中之王,也不错。”   尤离低低道:“大晚上的问这些做什么?”   萧四无道:“突然好奇而已……梅花,喜欢么?”   尤离略一思索,闭了眼睛道:“还行……”   萧四无闻言收臂,“睡罢。”   燕归处   不知我心者,切莫劝我止。   切莫言我痴,   切莫道情浅,   切莫疑他以心夺骗,诱我就死。   人在一生中有无数个被人嘲笑的机会,比如因傅红雪而去赴死的燕南飞,恐怕明月心无论何时想来,都觉得可笑。   那她一定也常常嘲笑自己罢,尤离睁着眼睛想。   也嘲笑合欢,甚至嘲笑着白云轩。   若公子羽先遇到了白云轩——   尤离也嘲笑自己这样幼稚的想法。   世上最徒劳最无趣的四个字便是,如果当初。事情已经发生了,多说无益,不论如何设想当初,都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深度认知而已。   春雨殷勤,从燕云滴滴点点到杭州。   新月山庄里时常有丝竹之声,此起彼伏,茶香花香融了满室。   曾经站在万蝶坪放飞百花灯的白云轩一定不知道有一天她会坐在新月山庄里抚琴。   公子羽只在新月山庄逗留了一夜,完全不够白云轩宣泄多日以来的思念。白发在他肩上,她送去的优昙花没有让她得偿所愿,虽然明月心视她为敌人,却绝不会在这件事情上怠慢。她们势同水火是因为爱一个男人,暂搁恩怨也是因为爱一个男人。   这个男人或许不是那么值得,在他们谈婚论嫁之时,方言明不能娶她,却偏偏留下了一句“相逢恨晚”。   这四个字无比美好,既是对她的极大肯定,也是最残酷的拒绝。“晚”是任何人倾尽一切也不能挽回的事情——   你很好,   我是很喜欢你的,   可惜我们相遇得太晚了。   然不能结发又如何,只为这四个字,白云轩也万死不辞。   公子羽依旧笑得很温和,丝毫不像是最后一次见她的样子,直到离开,也没有说任何直白的情话。   白云轩眉间是淡淡的哀色,桌上放着刚刚绘好的梅花图样,轻声吩咐弟子道:“好了,送去冶儿那里罢。”   割鹿刀为材,寒山冰魄相佐,刀柄上的梅花图案由白云轩亲笔定稿,一对银光凛冽的双刀终于出世,触手冰润,血遇则凉,一名玉楼,一名金阙(注1)。   好刀,确是好刀。   用刀的人都会喜欢的,尤离也用刀,能以割鹿刀为材,实在是莫大的荣幸和福气。所以他也很难说他会讨厌这样的一对刀。   习武之人对于武器总有一种天生的向往。   然他也还是笑不出来。   萧四无已经恢复了忙碌的日子,不再像养伤时能拽着尤离闲暇一整天。这倒很合尤离的心意,他有了大把的时间挥霍。他不便在燕云瞎晃悠,从血衣楼弄来了那些试药殇言之人,日复一日地做着徒劳的尝试。   有人忘记了双亲,有人忘记了妻子,有人忘记了孩子——总之,最想记住的,就忘了。   尤离独辟了一间密阁,微小的希望化作一碗碗药汤喂给神情呆滞的少年,压着心头悲痛将那希望化作一次又一次的询问。   你想起来了吗?   对面的人永远在摇头。   如果真的没办法治好,若真的是不可逆的后遗症,那么他的生命就成了以殇言药效为基准的倒计时。虽然不是□□,但每次入口真的就像在服毒,也不知继续这样吃下去会不会还有什么伤人的症状,饮鸩止渴,确是如此。   他已不记得自己问过同一句话多少遍,得到的回答依旧是——   不记得。   尤离笑起来,“既然你不记得,那就去死罢。”   收了刀,恍惚地出门,“里面死了个人,去处理一下。”   苍梧城的长路弯弯绕绕,衣不解带地窝在密室多日,一出门就被数日不见的风沙呛得想哭。   也不知萧四无今日有没有外出,呆滞着眼神上楼后,门口的守卫刻意离房门远了些,看到了尤离就都很尴尬,有人胆怯地想拦住他,他却已听到那屋里的婉转低吟,娇喘连连。   不知是谁正与他白日宣淫,好不自在。   尤离怔了两秒,立刻转身而去。   回房梳洗完毕,他就栽在了床上。   秦川,去暗查百晓生行踪的人一去不复返;九华,合欢带着人和水龙吟总舵的人马交了手,杭州帝王州分舵频频受扰,霜堂精英夜探唐门,归堂手下暗入襄州——   他理应做点什么的,却什么也不想管。   萧四无这回真的敲了门,然尤离沉睡似昏迷,他以为人不在,随手推开了门,看到人睡着,就警觉起来——这样的动静也吵不醒他?   于是查看一番,没有任何异状,只是睡得太沉了,便诡异一笑,静候他醒来。   尤离睁眼的一瞬便感觉到他的体温在侧,扭头往另一边靠了靠,就听他开口——   “你白天去找过我。”   尤离道:“去的不是时候,差点坏了四公子好事。”   萧四无道:“那种好事不找别人,难道能找良堂主?”   尤离道:“四公子若不找人才奇怪,我险些要怀疑你有隐疾了。”   萧四无笑道:“良堂主闭门不出好几天,有什么收获么?”   尤离颓废地摇头,“如你所愿,没有。”   萧四无用鼻息哼了一声,“既然无功而返,就该忙一点正事了。万象门情报,傅红雪在杭州出现。”   尤离装不出惊讶地样子,淡淡道:“哦。那又如何……”   萧四无道:“先生很好奇燕南飞葬在哪里了,春来杭州总多情,良堂主可要一同去一趟?”   尤离略一蹙眉——燕南飞葬在哪里?活人当然不会葬在哪里,百晓生莫非就非要燕南飞的尸体?   这也不是什么难解决的事情,反正没有坟墓,就说火化成灰了难道不行?   于是认命地点了头,“去便去罢,无所谓。”   柳叶复青,春雨淅淅,车水马龙的街道人来人往,那策马而过的背影,是风华正茂的江熙来,还是苍如寒风的尤离,是暗红一身的唐竭,还是如痴如癫的杜枫?   过境千帆皆不是,唯有喧哗依旧,日子照样过,常年在城门边晃悠额的杜枫已经不见了,却没有引起任何人注意。乐天楼的人已见惯了生离死别,因这些客人出了门,就不知是否会再见,更不知他生死了。   傅红雪在乐天楼里坐了下来,黑刀在手,几盘小菜冒着热气,挡不住周围人的频繁侧目。一个面无表情的刀客本就引人注目,何况是世上最厉害的刀客,更何况,是傅红雪。   楼下坐了二十七个人,加上傅红雪,就是二十八个,刀客孤身一人坐在那里,静静地吃着东西,动作单调而机械,黑色的长衣覆着领口,露出一条雪青色的长绳,吊着的东西被掩住,不得详见。   傅红雪已经多日没有在江湖露面,他本行踪低调不定,也不是什么奇事,但能亲眼看到傅红雪,也是一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傅红雪并不在意别人的眼光,用很快的速度吃完了饭,缓慢地起了身,走路的姿势依旧那样奇怪,一只脚迈出一步,再拖着另一只脚前进,有人一直瞧着,忍不住出声道:“你这瘸子就是傅红雪?”   傅红雪看也没有看那人,继续缓步往外走,便听那声音不肯罢休,“傅红雪的刀出手,就一定见血,是真的么?”   角落里一苍衣客人握着茶杯的手已经停住,另一手里的长剑通体乌黑,坠了一枚浅翠的怀古(注2),帽檐垂下的朦胧黑纱随着转首而轻晃。   傅红雪的头没有转动,眼睛却微微瞥了那边一眼,依旧没有说话,侧身绕过了面前挑衅的人出门去。   茶足饭饱,食客亦接连离去,苍衣剑客提剑起身,缓缓跟上那人,转过数个路口,帽檐下的目光阴冷深幽,出剑之声隐没在清浅的风里,多日不曾动剑了,几乎快对血腥之气陌生起来,此时只淡漠收剑,踏过淌自那人脖颈的鲜血,迎着前方的温暖日光消失在柳枝起伏中。   这把苍黑的剑当然不如蔷薇剑好看,却和那把黑刀很相衬。黑刀的主人在河对岸的树影里等他,看着他走近,警惕地环顾了周围方道:“去哪里了?”   燕南飞拂了帽帘微笑,“没有,只是走得慢了点。”   傅红雪笑得很浅,“我不在意。”   燕南飞随口的说辞被拆穿,垂了垂眼睛,“那也该死。”   傅红雪其实是很高兴的,因那人挑衅自己两句,就死在燕南飞剑下,这难道还不说明他是如此在意他——   傅红雪的心情突然好极了。   “你且去罢,我在暗处看着。”   傅红雪道:“委屈你了。”   燕南飞在世人眼中已是个死人了,死人不能见光,一双英秀的眉目竟不能承受春日的温柔明媚,着实可惜。   远处的新月山庄还看不见,傅红雪却已回忆起那女人白衣起伏的样子,握着刀柄的手又紧了两分。   燕南飞将他的情绪了然于心,他当然知道白云轩是冤枉的,但现在不能告诉傅红雪。这个真相只有明月心和尤离知道,为了尤离的性命,只能遂了明月心的心愿。   傅红雪也并不想再踏进江湖,可他却从来没有离开过这个江湖,不论是四盟,还是青龙会,只要威胁到燕南飞的性命——   只能以杀止杀。   春雨缠绵,洒落黑衣黑刀。   新月山庄的琴声终于断了,清雅的花伞受了雨水数日折磨残败不堪,沈三娘自送来尤离的谢礼后再未归血衣楼,留在了新月山庄,再见尤离时仿佛老了好几岁。   后者看着满地的狼藉鲜红,马蹄踏过小小水坑,溅起血水点点,长发微湿,身后是同样策马的萧四无。   尤离下马迎上她,“三娘——”   沈三娘浑身冰冷,“是傅红雪……”   尤离和萧四无一路片刻未歇,接到百晓生密信便马不停蹄地赶来,果然只能眼见一个悲哀的结果罢了。   尤离问她,“你没事?”   沈三娘欲泣,“我说自己是血衣楼的人,他便收了刀走了。”   尤离招呼了人手上去处理尸体,萧四无冷声问:“白庄主呢?”   沈三娘一脸苍白,引了二人至后院,一张白布掩着香消玉殒的人,胸口刀伤狰狞,一刀毙命,手里没有伞剑,也再不能开口微笑。   尤离没有丝毫震惊,他早知白云轩会死,也早知会是傅红雪所杀,终于等到这一天,只有悲凉在心里悄生——   他一早知道的,公子羽也都知道,却什么也没有做。   公子羽和明月心,真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萧四无的目光完全没有变化,尤离闭了眼睛侧头不愿再看,前者笑道:“你又怜香惜玉了。”   尤离定定道:“没有。”   萧四无问:“那么傅红雪为何杀她?”   尤离道:“这个问题你不如直接去问傅红雪自己。”   萧四无道:“我也很想亲口问问他,但是问他之前我想听你先说。”   尤离道:“因为他以为白云轩杀了燕南飞。”   萧四无道:“不是傅红雪杀了燕南飞?”   尤离道:“不是。”   萧四无道:“你应该还记得,那话是你自己亲口说的。”   尤离道:“人人都会说谎,所以我也会。”   萧四无不大相信白云轩会杀了燕南飞,但傅红雪已杀了白云轩,这岂非是最好的证据?   他淡漠至极,不因那个女人前不久还和他温和谈笑现在却已丧命而生出伤感,“世上本来就有很多事是应该发生的,白云轩背离天香谷的时候就该料想到这一天。她自己选的路,只能自己走完。”   尤离轻呼一口气,湿漉漉的春意荡漾在周围,傅红雪的行踪从来不会是什么天大的秘密,凤凰集灯火如旧,夕阳如期而至。   萧四无迫不及待想见见傅红雪,他对白云轩的事情没有一点兴趣,唯一只想问问傅红雪,   你是否还觉得,你一定能破我的刀——   ﹉﹉﹉﹉﹉﹉﹉﹉﹉﹉﹉﹉﹉﹉﹉﹉﹉﹉﹉﹉﹉﹉﹉﹉注1:玉楼金阙庸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注2:怀古:平安扣。   引火自焚   傅红雪坐在凤凰集街边的茶摊上,他带着杀戮后的刀气一路而来时,周围的人便都望之却步。他知道燕南飞在附近,所以还算安心。   现在他的杀意已散,偏偏还赖在这里不走,好像是在等人。   他在等青龙会的人。   他杀了白云轩,就是与青龙会为敌,难免被视为四盟一党。若他一走了之,青龙余威恐怕要波及同在杭州的帝王州分舵。   萧四无心里很期待,每每与傅红雪相遇,他都跃跃欲试,同是用刀之人,高手相逢,总有一较高下的欲望。徐海一战,确是明月心用卑鄙之计,算不得一次光明正大的较量。   尤离很久没有感受过萧四无这样的情绪,心里却不由得担心起来。   他既担心傅红雪会杀了萧四无,也担心萧四无会伤了傅红雪,傅红雪固然是绝顶高手,而几近三式大悲赋也不是闹着玩的。若只试刀,或不用大悲赋出手,但与傅红雪对峙的机会如此难得,萧四无究竟是为了刀,或是为了永绝后患?   他最担心的是不知身在何处的燕南飞。他一定是跟着傅红雪的,所以尤离怕萧四无发现什么端倪。   “你好难得这么有斗志。”   萧四无道:“你看到傅红雪,难道没有斗志?”   尤离诚实道:“有。只是我自知差之千里,所以敬畏盖过斗志。”   萧四无笑道:“你也有诚实的时候。那你说——”   尤离已道:“我不知道你们能不能破对方的刀,不要问我。”   萧四无道:“那你希望谁破了谁的刀?”   他的话里有期待——他这样的人总喜欢炫耀,更乐于在旁人面前表现自己,何况这个“旁人”他很中意。   尤离立刻听了出来,嘴里只道:“四公子只是去问个因由,何必非要动手……凡事总有万一。”   萧四无的自负之气依旧,“离巴蜀之时已过了几月,你还是觉得我破不了他的刀!”   尤离停了脚步,温了语气道:“属下只是担心四公子。”   萧四无脸上看不出喜怒,“是么?”   尤离道:“属下与四公子同行,若公子出了事,夫人定会怪罪我。”   萧四无原本冷峻的神情忽而破冰,“嘴硬——”   傅红雪没想到萧四无会来,看到他身后的尤离时倒不惊讶。缓缓放下了手里的茶杯,“你们来了。”   萧四无看着他守株待兔的模样,抱着肩膀道:“你刚刚杀了很多人,这茶气里都有腥甜的味道。”   傅红雪嗯了一声没有接话,尤离便道:“白云轩是你杀的。”   傅红雪答道:“是我。”   尤离道:“新月山庄几十人都是你杀的。”   傅红雪道:“是我。”   尤离叹了一口气,“何必如此……”   傅红雪道:“你知道的。”   萧四无立刻转眸,冲着尤离道:“你诚实的时候太少了。”   尤离没答他,依旧对傅红雪道:“既如此,你为什么不走?”   傅红雪道:“我在等你们。”   萧四无抬眼看着他。   傅红雪道:“此事是我私事,不牵扯四盟和青龙会。”   萧四无道:“你虽这样说,但那毕竟是我会五龙首,公子的红颜知己,你不会以为两句话就可以解决——”   傅红雪冷冷道:“你留不住我。”   萧四无笑道:“留不留的无所谓,我只想问你——我的刀,现在比起叶开如何?”   傅红雪盯着他看罢,道:“你还比不上他。”   萧四无的脸色突然就很难看,刀已在手,却被尤离一把拉住——   “傅大侠私事已了,要说的话也已经说了,可以走了。”   傅红雪微微点头,起身便要走。   萧四无道:“良景虚,现在你是属下,我是四龙首,是否你该听我号令?”   尤离手中未松,“是。”   萧四无挑眉道:“那我要你松手退下,还不照办?”   傅红雪已转了身,脚步却停下了,背对着二人道:“你若这么想试试你的刀,我也不介意。”   尤离依旧拉着他,“四公子没有十成把握的时候我就绝不松手——傅大侠慢走不送。”   傅红雪道:“他只想跟我试刀,你本不该拦着的。”   萧四无冷哼一声,尤离道:“傅大侠,此地不宜久留,来日方长。”   傅红雪知道眼前这个萧四无和徐海的萧四无已大相径庭,但此时他仍有把握破他的刀,他也不信萧四无真的会出手,那个白衣刀客只是在享受尤离坚持拦阻自己时的快意。   他最后回头看了萧四无一眼,那少年眉间有得意的神色,不同于往日那种张扬的样子。这个人今日还破不了他的刀,却不知三年后,五年后,是否可以。若是之前,傅红雪不介意等,他可以等到萧四无也认定自己一定可以赢过傅红雪的时候再来一次较量。   这种较量一定会有一个人死,或是几年后的傅红雪,或是几年后的萧四无。   但是现在傅红雪有燕南飞,燕南飞活了下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继续活下去就更不容易。如果萧四无会威胁傅红雪的性命,那么何不在他赢不了傅红雪的时候就杀了他——   燕南飞也是这样想。他站在阴影里窥视着三人,看向萧四无的眼神冰冷如剑锋。   但傅红雪依旧是离开了。此时他觉得尤离不希望萧四无死掉。   萧四无看着傅红雪离去,手里刀就握得更紧,尤离低低道:“四公子,我们回去罢。”   萧四无好像不大高兴,“你就这么觉得我会死在他手里——”   尤离道:“四公子只说对一半,我只担心你死了而已。”   萧四无又道:“以刀试刀,无关其他,夫人也不会怪你的。”   尤离道:“夫人怪罪与否我也无所谓,但是——”   “若你死了,我会为你报仇。可是你若死在傅红雪手上,我又打不过他……”   萧四无便笑了,“你会替我报仇?”   尤离道:“有什么不应该?”   萧四无点头道:“的确是应该的。”   他的笑意便又回到了脸上,抬手拂开尤离眼前的碎发,“真的是白云轩杀了燕南飞?”   尤离刻意避开他的视线,毫无底气的嗯了一声。   萧四无冷笑,“她没有理由杀燕南飞。”   尤离道:“有很多事情是四公子无法理解的,四公子不是白云轩,当然不能理解她。”   萧四无道:“我确不了解她,却稍微了解夫人——”   尤离好像松了一口气,“这是四公子自己猜出来的,可不是属下说的。”   萧四无道:“我只问你,公子知不知道——”   尤离恍惚地侧了头,“他知道。”   萧四无总算明白他之前悲凉无比的神情是为什么,亦有同感自心底浅漫,“怎么,物伤其类?”   尤离道:“只感叹人情凉薄罢了。”   他黯淡了眼光,声音低哑,“人说色衰而爱迟,五龙首姿容绝世,公子未必从来没有动心过。可是该死的时候还是死了。”   萧四无道:“她离开天香谷的时候就该知道那个决定意味什么,无他,只能怪她自己。”   新月山庄并未被全灭,傅红雪杀掉的都是想要杀傅红雪的人,换句话说,剩下的都是些贪生怕死,在关键时刻无作为的人。   萧四无很想把剩下的这些人都送上路,尤离却摇头,此时正是缺人的时候,等新月山庄重起再来清理门户也未尝不可。   萧四无虽然有很多气性,但是一直也有理智。比如明月心让他绑架秋小清威胁傅红雪,他自然是有些鄙夷的,但那是明月心的命令,他就要遵从。   所以尤离的意见他也听得进去。   不单是理智,也因为五毒少年又多愁善感,唇亡齿寒,手里拿着白云轩的那把伞端详,眉间全是伤感。这样的情形下,萧四无不能再去故意挑衅他。   白云轩的死像一片雪花落进沉碧的湖面里,轻柔无声,没有一点波澜。山庄里缠起了白绦,满目都是伤悼之色,白色的丧花挂在房檐。   尸体已经装进棺木,尤离正在尽最大努力做防腐措施,新换上的白色长裙挡住了她胸口的致命伤,沉静如嫡仙。   尤离问:“葬去哪里?”   萧四无道:“尊公子令,东越海边。”   尤离道:“好啊,东越四季如春花海满地,虽不能葬回师门,也算落叶归根了。”   他抚摸着棺木边缘的雕纹,“我死后想葬去秦川。”   萧四无面无表情的盯着他,他继续道:“泼墨岭下方。”   萧四无道:“你的意思是要我给你收尸?”   尤离道:“未必,若非你帮我收尸,就转告那人。”   萧四无很讨厌他把“死”挂在嘴上,“你最好祈祷不是我帮你收尸,否则你定不会如愿。”   撂下这一句转身便出了门,新月山庄还有一堆事情要善后,容不得每个人都伤春悲秋。   尤离上了一柱清香,花魂已逝,香消玉殒,山庄弟子曾说,几日前公子羽来过——尤离苦笑,他在施舍最后一点怜悯罢了。   燕南飞在这个时候从窗户跃了进来,轻灵如燕,苍衣如墨,惊得尤离浑身冰凉——   “谁?!”   来人微笑,“是我。”   尤离听了声音冷了神色,“你不要命了?!”   燕南飞摇头,取下了斗帽,解开外袍,露出一头白发和狰狞面具以及一身白衣。   尤离道:“你要做什么?”   燕南飞道:“杀了萧四无。”   尤离一怔,道:“刚才凤凰集……你也在?”   燕南飞点头,“扮作公子羽去杀他,他不会有防备。”   尤离只问:“为什么杀他……”   燕南飞道:“因为他总想杀傅红雪。”   尤离道:“他杀不了傅红雪。”   燕南飞摇头,“现在杀不了,不代表以后也杀不了,我不会养虎为患。”   尤离沉重的呼吸声愈发明显,“不行,不能做这么冒险的事情,几天内连死两个龙首——”   燕南飞笑了,“我以为传言中江熙来的话都是空穴来风的无稽之谈,现在看来,倒是无风不起浪。”   尤离移开视线道:“万一你失手了,就会暴露自己,这条命来得不容易,不该这么冲动。”   燕南飞道:“我本不是冲动的人,我也不想现在去杀了他,只想试探一下你的立场而已。”   尤离惶然,“什么意思?”   燕南飞道:“你句句貌似理智思考而言,都只是掩饰罢了,我要提醒你,你前面有个火坑,我不能看着你往下跳。”   “你原可以把情绪掩饰很好的,却在他眼前这般显露,你自己不觉得很危险么?”   尤离哑口无言,沉默了半响,“燕大哥想多了,因着如今和萧四无的关系,我也得了很多便利,不是你想的那样。”   燕南飞重又戴上斗帽披了外衣,离去之声轻微难察——   “但愿如此。”   对峙   浅黄围帐,青瓷杯盏,雕花木床,还有一整架的诗书,长琴琵琶,花伞旖旎,长剑铿锵——   白云轩的卧房,举目皆是典雅女子的风韵,犹能想象她坐在这里看着窗外月色,思念公子羽的模样。   尤离拨弄着琴弦,单调的声音却清灵无比,像颤在他心头。   萧四无靠在门边,并不打扰伤怀的少年。   尤离盯着妆台镜中的自己,抬手从眉梢拂至眼下,眸子映着烛火。   “四公子是不是很喜欢我的眼睛?”   萧四无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尤离一笑,抓过来妆台上一把玲珑小巧的刀,“如果我剜掉我的眼睛,毁了容,毒哑了声音,四公子是否会再无兴趣,弃之如草芥?”   萧四无在话音一落时就抓住他手臂,“行了,越说越过分。”   尤离道:“白云轩痴情至此尚是这个结果,公子和夫人真是一路人。四公子可知秋水清如何深爱夫人的?”   萧四无一愣,“什么意思?”   尤离道:“四公子不知道也好,不过秋水清最后好歹也死在夫人怀里了,白云轩……”   萧四无真的没有兴趣多问,只道:“你是觉得自己也这样的一天?”   尤离道:“若真有这么一天,四公子还能救我么……又假如是四公子有这么一天,我是否能救你……”   萧四无冷声道:“不会有那么一天,你信我。”   尤离放下手里东西道:“新月山庄命悬一线,四盟的人定会趁火打劫。”   萧四无道:“帝王州分舵离此地甚近,多半……”   尤离道:“帝王州……若是叶知秋亲自来就没事。”   萧四无笑道:“我也很想见见他——”   尤离的冰冷目光如期而至,“他恐怕杀了你的心都有。”   萧四无继续笑,“就算新月山庄覆灭,我也无所谓,你我现在就走都可以。”   尤离道:“在其位谋其职,你我都在,若毫无作为如何向上面交代……”   萧四无点头,“成,随你。”   白色的丧花垂下依依飘带,晃过春日夜色,尤离抬头环顾新月山庄,疲倦道:“我累了。”   萧四无凝眸,“你没觉得你最近睡得很沉?”   尤离道:“我知道。殇言有安神成分,服用了这么久当然有反应,睡得沉又如何,能醒就好了。”   他已不需要安神汤,每夜都睡得像昏迷一样沉,萧四无虽然不悦,但好在没有什么恶劣的症状出现,便也懒得再说。   尤离心里那些看似多愁善感杞人忧天的烦忧或许也有依据,除了站在更高的地位上,没有办法消除他的忧心。   身边的人真的可以一觉睡到天亮,却是因为那个该死的殇言。   天边刚露鱼肚白,已有帝王州的人在新月山庄附近打探,冷霖风带头,身后是同样暗红长衣的唐竭。   后者握紧折扇,盯着新月山庄的大门,看到满目丧白,苍凉不似春日,偏偏遍地都是新春嫩绿,生机勃勃——   强烈的反差。   他们对于白云轩的死没有太大触动,对于尤离的行踪才有兴趣,最后如愿以偿地看到尤离冒着春日细雨出了门,然白衣刀客紧步跟上,将一把青花描纹的伞举至他头顶,顺势就把手搭在他肩上。   那个一近人就拘束就别扭的少年没有拒绝抵抗,好像无比熟悉这样的接触,一点生硬之感也无——   唐竭秀眉一蹙,冷霖风困惑满心,对视皆无言。   新月山庄如此薄弱之际,此地之内唯有向流沙门借些人马急援,有二人出马自然不费吹灰之力。之前尤离被屠越龙折腾得半死也有流沙门的人与之勾结,虽已被萧四无料理,剩下的人见到二人也少不得心惊胆战。   尤离倒不知道这个插曲,萧四无未跟他提过,只当是四龙首的震慑力太大,目及之人都垂首不敢对视。   叶知秋应该很生气,也确实很生气。萧四无谎称尤离受了重伤需要枫香圣露,于是他真的拿到了枫香圣露,没有人知道过程是如何,或许方玉蜂也怜悯尤离,或许叶知秋威逼利诱,总之他本是要亲自去燕云的。   唯一的儿子命悬一线,父亲难道不应该马不停蹄地看他一眼?至少要看到儿子平安无事,作父亲的才能安心。   但是他走到途中就收到了消息,尤离和萧四无去了杭州。   这岂非是自己上当受骗了,不过好在这就表示他的儿子真的平安无事。   这个儿子跟他很生疏,他们总共也没有见过几次面,现在叶知秋真的很想见他一面,他也一定可以如愿。因为至少他手里还有一瓶枫香圣露。   几月前开封之时四盟共商要事,离玉堂的表情最沉重。他不能理解一个本来好好的孩子会让人去自爆迎敌,虽然没有亲眼看到,手下回报的情景也让人心寒。   如果没有上官小仙那件事情,尤离一定不会是这个样子的。   所以众人议论起来,愤恨中亦有惋惜——   谁叫造化弄人,叶知秋娶了那样一个妻子。   之后江熙来重伤,再到万里杀的杀手尸体被扔回了燕云总舵,浑身都是毒蛇咬痕,尸体发黑,没有一块好皮,据说看了一眼就会三天吃不下饭。   这样一来,即便叶知秋道明尤离卧底的身份,这么多血债也无法一笔勾销。   他岂非把他的儿子送上了死路?   若非蓝铮一纸,他尚不知尤离之前是何情形,尤离说得极对,他真的想杀了萧四无。   唐竭和冷霖风站在叶知秋身边忐忑不安,春风醉人,便有一道银光破空而来,同时还有一个低沉急促的声音——   “看刀——”   这一刀用了萧四无的八成力,划了一条有弧度的线,叶知秋孤鸾未出鞘,抬手横剑一挡,虎口被震得发麻,脚下却还稳,唐竭和冷霖风如临大敌。   叶知秋立刻出了剑,孤鸾的剑锋如星芒一闪,晃过春阳掠过清风,被萧四无浑然而起的内力定定抵在胸前,内力相拼间都没有吃力之色——   叶知秋在想,这少年用了几成功力。   萧四无也在想,叶知秋用了几成功力。   最后算得平手,双双退开两步。   叶知秋那复杂的目光在萧四无脸上徘徊不定,引得萧四无发笑。   他眉宇间皆是少年英气,不像是敌方龙首,只是个贵家公子哥儿,挑着嘴角向叶知秋道——   “叶盟主,别来无恙。”   叶知秋看着地上的飞刀,“四公子原是如此光明磊落。”   萧四无道:“我的四无里面并没有无耻。叶盟主满怀心事,我自然不趁人之危。”   叶知秋拦下欲上前的唐竭,“那又何故出刀?”   萧四无道:“只想看看你是否配为良景虚的生父。”   叶知秋道:“不论叶某武艺如何,始终是他生父。”   萧四无道:“可是你的儿子不这么觉得,说实话我也觉得你很可怜,也很可恨。”   “你和尤奴儿根本没有准备好要一个儿子,却把他生了下来。如此自私自利,害人害己。”   尤离站在一棵梧桐的树影下听着萧四无的话,竟挑起了嘴角。   叶知秋道:“你没有资格说这种话,烦请良堂主出来一见。”   萧四无道:“叶盟主把枫香圣露拿来,他自然就出来了。”   叶知秋手里正握着枫香圣露,却当然不会这么轻易地给萧四无,唐竭的百裂针在手,眼睛一直盯着萧四无,冷霖风方按下他手臂,便有一枚柳叶刀狠狠扎在唐竭身前——   尤离轻跃而出,缓缓垂了手,“唐公子把暗器放下罢。四公子是飞刀圣手,莫要班门弄斧。”   唐竭看到尤离出来,立刻急切地唤了他一声。   尤离站在萧四无身边,破风珠在手,“既然现下在谈判,请唐公子放下武器好好聊聊。”   叶知秋道:“新月山庄倾覆已是易如反掌,尤离,你可以离开。”   尤离道:“我既来了又怎么可能弃之不顾,还是叶盟主离开好了。”   叶知秋道:“我来只为劝你走,人马很快要到,二位其实不必为一个苟延残喘的新月山庄费心。”   萧四无道:“无事,有人能死在大悲赋之下,也是三生有幸。”   尤离道:“叶盟主是前辈,自然不该难为我等,既然你我意见相左,不如赌一局,叶盟主若赢了,我和四公子走了便是。”   唐竭道:“尤离,你多的是机会迷途知返,何必一次又一次错过?”   尤离未答,只道:“如何,叶盟主?”   叶知秋道:“赌什么?”   尤离上前两步,将一把小小的柳叶刀扔给叶知秋,抬手抚上发顶淡紫色的鸢尾羽饰——   “叶盟主一刀削去这鸢尾即可。叶盟主剑法超群,想必暗器功夫也不弱。”   说罢退到十步开外,扫过萧四无含笑的双目,怡然自得地站定。   这距离不算远,唐竭尚有十足把握可以命中,何况叶知秋——   然叶知秋捏着柳叶刀定定地盯着尤离半响,松手扔了,“叶某认输,此番不再叨扰新月山庄。”   尤离道:“不止如此,请叶盟主把枫香圣露交出来。”   叶知秋道:“可以,你跟我回江南,枫香圣露便可交出。”   尤离笑道:“当着四公子的面策反我,叶盟主果然有胆量。”   萧四无道:“叶盟主若不交出来,良堂主就没法跟夫人交代——”   尤离道:“叶盟主,你把枫香圣露给我,我会还你一个大礼。”   叶知秋顿时色变,尤离继续道:“不过你得再等几个月。”   转眼看到唐竭和冷霖风的惊讶神色,萧四无调笑道:“叶盟主就要当爷爷了。”   唐竭怔怔摇头,依旧不相信,尤离却是极自然的神色,“叶盟主若不把枫香圣露给我,那孩子就永远不会到这世上来了——”   剑锋   生命的延续从来都是神圣而重大的,正如萧四无所言,你的孩子,流着你的血,模样也像你,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看着他成长应是无比喜悦的,等着他出生也该是期待的。   但尤离真的都没有。他本人非常清楚这样想是不对的,他不该这样冷淡,却控制不住。甚至一想到几个月后他怀里会多一个幼小的婴孩他就觉得欲哭无泪。   萧四无只当自己在看一场好戏,叶知秋的表情复杂极了,尤离亲口证实了孩子的事情,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高兴。方让冷霖风去通知人马不必再过来,尤离已淡定地走到了他眼前,“叶盟主,拿来罢,你不亏。”   叶知秋不但惊讶这个孩子是真的,更惊讶尤离的态度,淡漠随意,根本不像一个要作父亲的人。仿佛扼杀那个尚未出生的生命也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只当那是一个交换的工具。   唐竭已上前一把拉住他,“江熙来说的都是真的?!”   尤离道:“大概都是。”   唐竭瞥了萧四无一眼,“那么他说——”   尤离顿时甩开他,“随你怎么想,你信他便信他罢!”   唐竭一指萧四无,“他的伤也如他所言?你竟跟伤了他的人——”   尤离道:“那不是四公子干的,是我害的而已,废话少说,叶盟主,东西给我。”   他与叶知秋不过两步的距离,方一直视叶知秋暗红的衣色,忽而惊闻一声细响,那种声音无比熟悉,是太白一剑苍龙的破风之声,还有冷霖风惊急的声音在后——   “公孙师兄!”   萧四无最先警觉,白影一晃已窜至尤离身前,叶知秋的孤鸾几乎同时截下公孙剑的起手之招,熟悉的太白长衣,剑眉星目,浑身都是凛然杀意。   “叶盟主!你有这样一个儿子真是可惜——”   “尤离,你害我师弟至此仍执迷不悟,今日该算一笔账!”   他自从知道江熙来受伤就无时无刻不想手刃尤离,初见这少年,虽心觉他们有违常理,但只要师弟真心喜欢也就无事。然秦川那夜后尤离在青龙会的地位逐渐攀升,害死了万里杀那样多的人,江熙来重伤后的样子实在刺心,更有萧四无那轻蔑的笑意一如上次雪夜中见,无比可憎。   尤离瞳孔骤缩,一把推了萧四无,刀气似黑雾,立刻就挑至公孙剑眉梢,后者后跃两步剑气更盛,见尤离已凌空而过,白光数晃如寒风惊梅,和沉郁的赤色蜃气交杂蔓延,尤离横刀一架,怒喝檐下众人——   “都不许动!两个男人间的私事,只能用刀剑说清楚!”   萧四无嘴角微挑,暂且听他的。叶知秋朗声道:“公孙少侠——!”   公孙剑亦暂止了剑意,“叶盟主,自我入帝王州后,对你无比尊敬,但是对他……这是太白的事情,叶盟主也莫要干涉!”   尤离道:“公孙剑,我念你是江熙来同门——”   公孙剑怒道:“你还敢提他!”   尤离道:“我和他的事情也不需要你来干涉,别跟我提什么同门情义!若非他一早视你们同门情义如此之重我又哪有今日!”   公孙剑道:“上官小仙的事情算他冤了你,然师弟现在心灰意冷十年苦练成空,都是遇到你这个煞星——”   尤离有鄙夷在眼角,“算他冤了我?!就这样一句带过,公孙少侠果然公平一视同仁!那事情是我欠他的,可也轮不到你来讨!”   公孙剑冷然道:“如此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替天行道。”   尤离双刀一翻,“替天行道?我最烦你们这种口气——”身形一隐,冰冷的声音似不知从何方而来,“你以为你们是谁?便可替这天行道了?”   凤凰绝杀的诡异的绿光骤然一现,无痕剑意顿起,铿锵凛冽,淬火毒气在刀锋翻滚,透着莹绿的危险光芒,划过公孙剑手臂,幸而未伤身,只破衣袖,裂口苍黑,毒性之烈便可想见。   “公孙剑,你若被这毒伤了,我不会给你解药的。”   公孙剑侧身后道:“你若死了我也不会给你留全尸——”   说罢一剑险险划过尤离咽喉,旋身间看到气定神闲的萧四无,语气更讽刺,“你家主子倒不给你搭把手?岂非枉费了你投怀送抱——”   萧四无眉间一蹙,脚下便动了。   掌心似有阴森的煞气浮动,并没有出刀,而是冲着公孙剑掠了过去。孤鸾在他面前一亮,却被那凶煞的内力猛地挡了回去,叶知秋脚下一踏,便向着公孙剑而去——   尤离第一次亲眼看到大悲赋的招式,亦惊了一身冷汗,有死亡的气息从白衣刀客周身翻涌,急速逼近,尤离最后挥刀,便闪身一退,不假思索地握上萧四无手臂,凶猛的内力起伏立刻牵引起他心脉颤动。   “四公子!”   萧四无的凶气尚在,叶知秋的剑光已护下太白剑客,萧四无犹未罢休,晃开尤离直逼孤鸾剑锋,终被尤离再次拦住,喘息着安抚萧四无的火气,“四公子这般看不起我,定要插手?”   萧四无冷冷道:“我懒得看你闹着玩一样打这么半天,也讨厌听竖子胡言乱语!”   公孙剑胸口被划了一道浅浅血痕,蜃气入体,幸未注毒,唐竭和冷霖风扶了人退后避开萧四无的阴森目光,一时周遭皆是静默的春寒。   尤离也曾和公孙剑把酒言欢,如今想起来也只是往面目全非的事实上再添一道新痕。   枫香圣露静静地摆在桌上,白色的瓶身和新月山庄的丧色一模一样,萧四无盯着看了很久,稳稳地交到手下手里——   “送去夫人那里,都出去。”   尤离的表情也不甚好,微弱的风从窗户游窜,竟有让人恍惚的寒意。   “四公子何故生气?”   萧四无道:“‘投怀送抱’?凭什么公孙剑也说这种话?”   尤离扶额道:“我不知道。大概是熙来的气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萧四无道:“气话?不就是魅影的胡言乱语?!”   他扯过坐在床边的人,“你自己看看你这个意中人对你的信任浅薄到什么地步——”   尤离道:“要不是你那些谎话他也不会那样……”   萧四无道:“可是……你出刀的样子实在很迷人,我不懂为何江熙来不喜欢那个样子的你。”   尤离道:“因为四公子不是他,所以当然不一样。”   春日的午后也是凉爽,微风习习,窗外的日光晃得他头晕,又听萧四无道:“太白的人,万里杀的人,都恨死你了。你不但要精尽武艺,更要把你以前那种果断冷血的样子找回来——不要总想着对面是江熙来的什么人,就处处放水……”   尤离道:“公孙剑的剑法超群,本就是劲敌。”   萧四无笑道:“你也只会在我面前嘴硬了——”   尤离转眼回避他的目光,窗台的花瓶描着暗红的杜鹃,正如帝王州弟子身上的颜色。心里却庆幸公孙剑跑来一战,他虽在信中大致交代了事情,然枫香圣露太容易就到手难免惹人怀疑,不得不再让叶知秋搞点动静出来。   唐竭亦只知大概情况,还沉浸在尤离亲口而言的那些话里,冷霖风在他身边眺望杭州的天色,视线不知落在何处。   唐竭道:“我觉得刚刚做了一个噩梦。”   冷霖风道:“世事本无常,江熙来的事情一定是意外,尤离所说,是他害的,多半只是没能阻止事情发生所以内疚罢了。”   唐竭摇头,“我不是说这个,如果萧四无真的那么危险,尤离就不该继续待在青龙会。既然江熙来和他已经这样了,何必再舍生卧底,我不知道他为了什么——”   冷霖风道:“他现在回头也无法善后,万里杀那里不能交代,青龙会也不会放过他,我们该跟叶盟主好好商议一番,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唐竭一拳捶在雕栏,“究竟为什么会突然冒出来一个孩子?!江熙来在意的到底是尤离有了女人,还是那女人有了孩子,或是萧四无?”   冷霖风道:“他必然都在意,偏偏没有一个是可以挽回的。”   唐竭道:“如果这事情发生在你我身上——”   冷霖风道:“我喜欢你不会因为你有了个孩子就不喜欢了,也不会因为有别人觊觎你就放弃。但是这事情就如一根针一直扎在心里,无论如何也拔不掉。”   唐竭垂了头,“所以是挽回不了的事实,只能一直伤人伤己。那他们该怎么办?”   冷霖风道:“心里的坎只能自己越过去,否则每次见面都一次比一次惨烈,我不敢想象。”   唐竭叹道:“好在枫香圣露交过去了,新月山庄也还在,我只要一想到他天天和那个女人打交道就心惊胆战。”   冷霖风侧头,愁色也依然不展,揽着唐竭的肩膀,沉重呼吸。后者本以为自己以抗婚为终身目标的人生已经很难过,尤离和江熙来却总在向他展示人生究竟可以多艰难。   他埋头在冷霖风怀里,突然下了很大的决心。他一定要说服叶知秋把尤离弄回来——   他再也不想看到尤离站在青龙会那一边,刀剑相向。   同行   大约从五日前开始,服下殇言后便有轻微的疼痛从心脉里传出来。刚开始只是极轻微极轻微的疼,安慰自己是幻觉也就过去了。   然此夜中殇言入体后终于不能再无视这个愈加明显的异状,来得突然急促,像有无形的力量在撕扯,牵动尤离的神智——   这疼痛去得也极快,他立刻按住了手腕脉搏,无视狂跳的心脏,闭目而探。   那用江熙来的血孕育的蛊虫好像终于发现这个身体每日服下的药会抹杀它的存在,于是在心脉里躁动不安。   尤离却放心了,只是相克之性,不伤性命。虽非好事,却也不舍得把那蛊解了——至少曾经的海誓山盟还有证据,在他身上。   然而这样活着,真的让他后悔了。   他不该离开云滇,不该当杀手,不该去秦川,不该去打扰江熙来的人生,更不该贪婪地想摆脱自己的人生。   一个恍惚,仿佛还是初至秦川,满天的新奇风雪,腹部伤口的疼痛还是记忆深刻——   江熙来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路过?   他若早早死在泼墨岭山下便好了。   他很想喝点酒,人世间总有光靠意志过不去的忧愁,得要仰仗杜康。然而他不敢,他上一次喝醉了就多了一个孩子。   手边的书页上是秀丽的笔迹,一书一画的抄了一首《雨霖铃》。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白云轩的娟秀笔迹,此时读来字字凄切,催人心肝。   他甚至想扔掉殇言,再也不要想起来,却贪恋江熙来的笑容,一遍一遍地回忆他轻唤“阿离”时的声音,拥抱时的温度和持剑策马的样子。   然而即便现在那人就在他眼前,他也不会拥抱他了。他犹记东越时江熙来挥开他时的厌恶之语,他的确不该碰他,仿如污浊侵蚀白雪,不该。   虽然他很想抱抱他。   其实这种感觉他根本承受不了,喉间仿佛都有了腥甜的血气,恨意在胸口翻涌,恨上官小仙,恨明月心,恨萧四无——恨自己也恨江熙来。   夜色已浓,萧四无会了客后进来时他已伏在案上昏睡,胳膊正压在书册上,萧四无随手抽了过来,看到那凄凉之词便嘲讽一笑,忽听他低声呢喃——   “熙来……”   萧四无只觉可笑。   抱人在怀,那人的轻唤还在,听着让人不胜厌烦。然殇言累积的药性已胜过最好的安神汤,幸而尤离清晨仍能醒来,否则他也不会放任不管。   这人熟睡时就没有了那种阴煞的戾气,只是一个行尸走肉而已。价值连城的珠钏将将扣在手腕上,显出近乎可怕的消瘦。   萧四无抬手卸了他发顶的冠饰,蜷曲的鸢尾形状,方一离发就散下长密青丝,搭在手腕酥酥麻麻,简直在勾人——   好在萧四无不无耻。   有些人活着却没人在意,有些人死了却也逃不开江湖纷扰。   尤离本只是去江熙来曾在西湖边住过的旧居看一眼,穿了很低调的灰色,在路边喝了一杯茶的功夫就听见了有人絮絮叨叨。   回了新月山庄他自然要把听到的告诉萧四无。   “听说最近江南人涌去很多人。”   萧四无道:“春来风景如画,江南烟笼雨,正是踏青胜地。”   尤离道:“他们不是踏青,而是去盗墓的。”   萧四无佯装不知,“什么意思?”   尤离道:“有人说,蔷薇剑里有青龙会的至密。”   萧四无点头,“他在会中这么久,也是有可能的。”   尤离道:“人们都觉得蔷薇剑被傅红雪给燕南飞陪葬了。”   萧四无道:“这也很有道理。”   尤离侧头,“所以有人去盗墓,快把江南挖遍了。”   萧四无道:“为何是江南呢?”   尤离道:“我不知道。”   萧四无便道:“因为燕南飞说过想要埋骨江南,所以傅红雪一定会遵从他的遗愿。”   尤离笑了,“四公子都知道得很清楚。”   萧四无道:“当然,燕南飞的蔷薇剑里也没有什么秘密。”   尤离了然,“所以那些话是你传出去的。”   萧四无道:“这你就冤枉我了,那话是先生传的,不是我。”   尤离道:“先生放了这些话出来,引人都去找燕南飞的墓——他就这么想要燕南飞的尸首?即便找到了,一具半腐半骨的尸体又能有何用?”   萧四无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先生说他要,我就要遵命。”   尤离道:“那你们的路子错了。燕南飞没有葬在江南。”   萧四无转头对视。   “他死前说了他要葬在徐海。”   萧四无笑道:“真是善变的人,也真是痴情的人。就如你说要葬在秦川一样是不是?”   尤离道:“既然放出消息说蔷薇剑里有东西,傅红雪想必会去亲自证实一下。”   萧四无点头,“他一定会。”   尤离道:“偷偷跟踪他是不可能的,唯有大大方方地跟着他。”   萧四无道:“你终于又能着手正事了,本公子很欣慰。”   尤离的眼神很温柔,“先生给了你那本书,你说代价也不算大,是不是就是这个任务呢?”   萧四无恍然一笑,“原来良堂主是知恩图报——可惜了,不是这个,那个代价比这个稍微重那么一点。这是先生吩咐下来的事情,你不是说过,在其位谋其职。”   尤离道:“燕南飞的墓一定很隐秘。世上只有傅红雪一个人知道。”   萧四无点头。   尤离道:“所以四公子可以跟傅红雪和平相处不动刀了?”   萧四无道:“他知道我不会出刀,我也知道自己不会出刀。我们第一次见面他就很希望我出刀,那个时候我能忍住,现在也可以。”   尤离道:“他很希望你动手?”   萧四无道:“傅红雪的刀已经是天下第一,他也期盼着有人挑战他,否则他的生活就一点乐趣也没有。”   尤离道:“那时你一定知道自己打不过他。”   萧四无承认了,“所以他希望我动手,只要我动手,他就可以扼杀一个潜在的劲敌。”   尤离道:“可是几天前在凤凰集你依旧没有出手。”   萧四无道:“天下的飞刀数李寻欢最厉害,然后是叶开,我想杀叶开,是因为想证明我比他厉害。我想杀傅红雪,是因为他能破我的刀。说白了,只是我的意气而已。之前的萧四无没有大悲赋,现在却有了,我一瞬间在犹豫,如果真的杀得了他,是胜在刀还是胜在大悲赋——”   尤离道:“若只是刀,你没有把握,若加上大悲赋,你又觉得不纯粹,况且也可能依旧胜不了。犹豫之间就已失了杀意。”   萧四无笑着抚他发顶,“你果然很懂我。”   尤离道:“你还年轻,只要你能等,总有一天——”   萧四无摇头,“不在他全盛之时击败他就没有成就感。”   他站起身到了窗口,新月山庄内碧波环绕,荡漾着春日温情。   “你以为我为什么善刀?”   尤离道:“四公子天资聪颖,后天勤奋,自然有大成。”   萧四无道:“虽然听着像恭维,但都是事实。”   尤离道:“飞刀中李寻欢是绝顶高手,叶开也是,还有唐门也钻研一切暗器,但自从有了傀儡,在暗器上下的功夫便大不如前。我虽来中原时间也不算长,却也知道洛阳萧家的飞刀名号。四公子出身飞刀世家,名副其实。”   萧四无道:“洛阳萧家?那你也该知道萧家早就没有了。是我亲手灭掉的。”   尤离道:“我知道。”   萧四无道:“这事情就说来话长了,来日我再慢慢讲给你听。”   傅红雪到了城门外的驿站时尤离和萧四无已经在了。萧四无不是来决斗的,也不是来吵架,似笑非笑,倚着马车看着傅红雪走过来。   尤离拱手道:“傅大侠安好。”   傅红雪嗯了一声,表情不是非常好看,“你们在等我?”   尤离道:“傅大侠想必知道我们要问什么。”   傅红雪道:“江湖流言都是无稽之谈,蔷薇剑里没有什么东西。”   尤离道:“我相信傅大侠,但是龙首们不相信,除非四公子亲眼证实,否则我交不了差。”   萧四无道:“傅红雪说的话我也相信,但是先生和夫人不信。”   尤离道:“傅大侠若不同行而去,我只能告诉那些在江南挖土的人,燕南飞葬在徐海了。那就难免有人去叨扰亡灵,傅大侠岂非辜负了故人。”   傅红雪道:“尤离,你从前不会说这种威胁之语。”   尤离道:“尤离不会说,良景虚却会。”   傅红雪道:“若你是尤离,我可以带你们证明流言无稽。”   尤离道:“那我若是良景虚——”   傅红雪道:“那就拔刀。”   尤离道:“这可简直是蚍蜉撼树。”   傅红雪道:“所以你明白了。”   尤离道:“尤离是救过你性命的人,良景虚是杀了燕南飞之人的同党。”   傅红雪道:“巴蜀时你不让我杀白云轩,如今我还是杀了她,你本可以用那次救命之恩让我放弃这个念头。”   尤离道:“巴蜀之时傅大侠就说过,你欠我的都还完了,最终也只让五龙首多活了几个月而已。世间总有不可转圜的祸事,我不是菩萨,不能普度众生。”   傅红雪道:“所以你到底是尤离,还是良景虚?”   尤离道:“晚辈尤离,请傅大侠带路一见究竟。”   萧四无听了便笑,“也罢,不过在我这里,他还是良景虚。”   傅红雪看着他道:“你也要一起?”   萧四无道:“马车是我雇的,我为什么不能一起?”   傅红雪道:“你雇了车,那么谁来赶车——”   萧四无道:“当然不是我。”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黑眸深邃,萧四无继续道:“因为我不会。”   傅红雪道:“赶车我是会的,但是我不想。”   尤离道:“那么我来——”   话音未落,车夫已经自己上马了。   尤离盯着他觉得有些眼熟,“你是苍梧城的……”   那人身影魁梧,“在下万奔,苍梧城中人。”   傅红雪已经上车了,萧四无也上车了,尤离看着两个刀客分坐两边觉得无比尴尬,最后坐在了中间。   傅红雪抱着刀,萧四无转着刀,马车便动了起来。   车轮转动的轻响传来,路途遥远多有不测,更别说这是都心怀决一死战念头的两个人,尤离侧头递给傅红雪一个略带安抚的眼神,马蹄声在前,树影在后,燕南飞终从树梢飞身,黑色帽帘晃动如鬼魅,掩着眉目和微起的嘴角,最后落在树梢下叶知秋的身边。   路过江南   要从杭州去到徐海不是一段短路,万奔在苍梧城里是个好打手,在路上是个好车夫,马车行进的速度不算慢,很平稳,绝不会惹萧四无不高兴。   况且尤离坐在马车里,想必秀色可餐,四龙首不会有路途颠簸之疲劳。   傅红雪从来都是少言少语的,当然现在也是。所以马车里总是有点闷,萧四无虽然不是少说话的人,却也不总多话,何况傅红雪坐在对面,两个人都时不时地盯着对方看。   萧四无在看那把黑刀,傅红雪在看他掷刀的左手。   尤离闭着眼睛装睡。   当傅红雪把视线从萧四无身上移开,才对尤离道:“你又瘦了。”   尤离眼睛都没睁,“五毒讲究身法迅捷,瘦一些也好。”   萧四无冷哼一声。   傅红雪又盯着他手腕的莹蓝,“这是天山暖玉。”   尤离道:“天山好像不是温暖的地方,会有暖玉吗?”   傅红雪道:“正因为冷,所以存活下来的才是暖。”   萧四无道:“你是真不知道这东西有多值钱——连它是什么都不知道。”   湛蓝的珠子上都雕着一朵梅花,触体生温,夜中泛光。   尤离道:“我知道。这是四公子送我的东西,难道还不够?”   萧四无是很满意这一句的,虽气他句句都像在顶嘴,嘴角却不自觉地挑起来了。   这天的枫桥镇非常热闹,整个江南都很热闹。因为燕南飞,也因为傅红雪。   他们快要把江南挖遍了,也找不到燕南飞的墓,这种事与其到处找,何不直接问傅红雪呢?但是谁敢去问——   没有有人敢。   有些人自带拒人千里之外的气质,傅红雪无疑就是这种人。他脸色苍白,但是若只论样貌,他绝对是一个好看的人,他走路的姿势很奇怪,但是绝没有人敢在这里嘲笑他。他是有缺憾的人,却是非常厉害的人,在武林江湖中,唯有超群武艺能让人拥有这样的气质。   当他们四个坐在枫桥镇的客栈大堂里时,所有人的目光就都不再移开。   万奔置好了马车,叫来战战兢兢的小二,客栈不大,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很高级的菜色,但是江南水乡自有婉约之处,烟雨朦胧里好像面前的小菜也可爱很多。   周围的人看着傅红雪,也看着萧四无,实在搞不懂这两个人怎么会坐在一张桌子上。   比起傅红雪,他们更怕萧四无,傅红雪虽然厉害,却不轻易出刀,萧四无却是一个灭了萧家的人,这样的事情也干的出,会是怎样一个冷血的人。   更因他的名声在外——飞刀无敌,杀人无数,翻脸无情,不翻脸也无情。   第一句可能有些夸张了,因为现在他对面就坐着一个能破他刀的人,但是后面三句却很真实。   那个明显是萧四无手下的壮汉面无表情,长相也很凶恶。   所以唯一看起来温和一些的人就是那个衣着苍青的少年了。尤离如果知道他们的想法一定会笑。   他也确实笑着,扫了偷偷打量自己的小二一眼,小二手里拎着抹布,点头哈腰地一边听着万奔吩咐一边挽了袖子倒茶,白白的肤色上透着的却都是沧桑感。   从门口走进来一个那拿着长刀的大汉,头发用一条灰巾束了,刀鞘是黄铜色,握在腰间沉默,另一手拿着一个细长包裹,深色粗布,毫不起眼。   堂下已经人满,这人一进门就吸引了些许目光,气势汹汹地走到一桌前,将长刀往桌上狠狠一放,便吓走了坐着的人。   傅红雪头也未抬,尤离从桌上取了个杯子倒满了茶,手腕一动便将它直直旋出,冲着那人后脑而去。   那人好像早有防备,极快地转了身将那杯茶接在了手里。尤离扔得巧,他接得也妙,茶水一滴也没有洒出来。   “良公子何意?”   他认识自己,这也不值得惊讶,尤离道:“阁下一身凶气,该喝杯茶静静心。”   那人道:“良公子不知道我是谁?”   尤离上下打量他,“多年前数名江洋大盗逃窜至各地为乱,一直未被捉拿,相传隐刀叶牧天就在江南,刀鞘铜色,长巾在发,想必就是阁下。”   叶牧天道:“你既然知道这些,就也该知道,江洋大盗就是一身凶气,非茶可静。”   尤离笑了,“你只是怕我下了毒。”   叶牧天道:“莫非你没有下?”   尤离道:“我有没有下毒,你喝下去就知道了。”   叶牧天居然真的喝了下去,“这茶不错。”   尤离赞叹他的冷静,“江南的茶当然很好。”   叶牧天道:“良公子身边有傅红雪还有萧四无,根本无需对人下毒。”   尤离道:“即便我一个人在这里,此时也不会对你下毒。你我无冤无仇,何必浪费药材。”   叶牧天道:“那你可知我来这里是做什么?”   尤离道:“你做你的事情,我没有兴趣知道。”   叶牧天道:“你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很寡淡的性子。”   萧四无突然道:“哦?传闻中的良堂主是什么样子,我倒很好奇。”   叶牧天未想到萧四无要说话,且惊且喜道:“不全是什么好听的话,恕在下不想说出来。”   尤离释然一笑,“传闻只是传闻,或许你了解我以后就能知道——我比传闻中的我更糟糕。”   叶牧天道:“四公子和良公子跟着傅红雪,不过是想找蔷薇剑。”   尤离道:“正是如此。”   叶牧天道:“那可惜了,你们找不到的。”   萧四无瞥他一眼,尤离问:“为何?”   叶牧天道:“因为蔷薇剑就在我手上。”   傅红雪停下了筷子,另一手依旧握在刀上,萧四无笑着转了头,尤离讥诮道:“傅红雪就坐在这里,你说这种谎实在很可笑。”   叶牧天道:“正因为傅红雪就在这里,我才绝不会说这种谎,这岂非更证明我并没有撒谎——”   尤离道:“那么阁下是如何得到蔷薇剑的?”   叶牧天道:“我是个江洋大盗,自然是我盗来的。我从一个人手上把它盗了过来,那个人自然已经不知所踪,所以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把蔷薇剑弄到手的。”   尤离看着那个细长的包裹道:“这里面就是蔷薇剑?”   叶牧天道:“是的。”   萧四无看着傅红雪道:“怎么,你不说句话?”   傅红雪道:“我不想说话,因为这里已经有人说了很多话了。”   叶牧天道:“所以在下想把蔷薇剑献给四公子。”   萧四无道:“可是蔷薇剑明明应该在傅红雪那里。”   傅红雪却道:“我从来没说它在我这里。”   萧四无皱起了眉头,“所以我该相信这个人?”   傅红雪道:“我不知道。”   尤离已拿过那细长的包裹,客栈中人的视线都汇集了过来,长剑缓缓显露,在尤离手中出了鞘——   红艳明媚的蔷薇剑,再次看到这颜色真的恍如隔世,蔷薇花魂已经仙去,空留一把剑而已,这却是燕南飞的至宝。不管它里面有没有什么秘密,光是这把剑,就已经非常好。   叶牧天定声道:“这的确是蔷薇剑。”   萧四无只看了一眼,“你为何要献给我?”   叶牧天道:“因为我想进青龙会。”   尤离盯着手里的剑目不转睛,“阁下是官府通缉的江洋大盗,无处安身,所以想来我会?”   叶牧天道:“我在江南也很不好过,帝王州的人若遇见我也会动手,叶知秋我求不得了,只能到良公子面前来。”   尤离笑道:“你以为有我护着你,叶知秋就不会找你麻烦了?”   叶牧天道:“就是这样。”   尤离道:“阁下今年多大了?”   叶牧天不料他如此问,答道:“刚刚三十。”   尤离道:“三十岁的人来求一个二十岁的人护着,阁下也不嫌丢人——”   叶牧天脸上微微一红,“性命攸关,管不得许多。”   萧四无弯着嘴角看向尤离,“剑怎么样?”   尤离道:“确是好剑。”   叶牧天道:“蔷薇剑当然是好剑。”   尤离道:“可惜虽然是好剑,却不是蔷薇剑。”   叶牧天道:“良公子休要贸然断言!你统共见过蔷薇剑几次,怎知这不是蔷薇剑!”   他急急地踏前一步,“不如请傅大侠一观,傅大侠——”   傅红雪依旧没有说话,抬了头盯住了叶牧天,仿佛在盯着一个死人。叶牧天看到了他的眼神就觉得背后有发冷的幻觉,然而很快他就发现那不是幻觉,双眼充血泛红,手腕一抖,刀便落了地。   跪地时他惊愤开口——   “你说了你没有下毒!”   尤离收剑而笑,“那时我的确没有下毒。因为那时你只是个路人,还不是个骗子。”   叶牧天哑声道:“我没有——良公子误会了!给我解药……”   尤离道:“在坐的各位听好,你们挖坟盗墓,我会绝无意见,但谁若想趁机以一把假剑谋私,或者是我们出了这个门,谁胆敢跟着——下场就是如此。”   叶牧天已气绝身亡,脸色泛紫,剧毒毙命。   尤离坐了回去,继续道:“各位现在最好即刻离开,否则后果自负。”   话音一落便有人接二连三慌张地窜出了门,头也不回地奔走了,小二和老板畏畏缩缩地躲在柜台边发抖,两个灰衣大汉方踏到门槛便陡然倒了下去。   万奔惊得站了起来,两步过去蹲身查视后讶异回头道:“他们死了!”   萧四无在笑,尤离也在笑,傅红雪在冷哼。他们好像一点也不惊讶,这就让万奔更加惊讶了。   尤离道:“万大哥不用慌,中了剧毒当然会死,这是常理。”   万奔低头看着叶牧天的尸体,不明白为何尤离既说了让他们走却又下手毒死人——难道这不是他下的毒?   当然不是尤离下的毒,毒是早下在茶水里的。那是种很奇妙的□□,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赛云腴”(注1),有着和茶叶一样的香气却是毒而不是茶。   店里死的死逃的逃,唯有那把剑很亮眼。缩在柜台的老板和小二已经换了一副表情,就听见尤离道:“二位还有什么遗言吗?”   老板和小二已完全没有了畏惧的样子,都大大方方地走了出来卸了易容,小二扔了了手里的抹布,他的肤色暗沉,绝不是江南水乡之人该有的,所以精心易饰过,此时已可以坦诚相见了。   萧四无欣赏着尤离此时的模样,终于像个青龙会的精英而不是一个为情所困的痴儿。   那老板道:“毒是我下的。这毒和茶一样香,放在茶里天造地设。”   尤离道:“但是这茶倒出来之后我就已经把它解了。”   老板道:“你没道理发现得那么快,至少也该是你喝了一口才发现——”   尤离道:“我发现倒茶的人有问题,自然茶也有问题,所以不用喝,我就已经可以察觉。”   傅红雪道:“所以这茶早已无毒。”   尤离道:“是。”   老板的脸色很难看,盯着小二看了片刻,“他有什么问题?!”   尤离道:“一个人脸色白皙,手腕的皮肤却黝黑,你看着不觉得难受吗?下次易容的时候别忘了把身上漏出来的地方都考虑进去。”   那小二随即啪得一下跪伏在地,“求良堂主救命!他给我下了毒逼我帮他的!小的不是自愿的!”   一面喊着一面往尤离那边躲,不想靠近那人一步。   老板狞笑两下道:“好,算我栽在这废物手里了,良景虚,你能不能放我一马?我想毒死的只有叶牧天和那些小杂碎,你这里的毒——我当然知道不可能瞒过傅红雪也毒不死四公子,自然也毒不死你,只是想探探你的毒术而已。你我是同行,这点讨教你不至于生气。”   尤离道:“同行?不知你是——”   那老板道:“在下是杭州城门边的郎中,黄岐。”   萧四无笑道:“他是毒师你是郎中,怎算同行?”   黄岐道:“毒医本就不分家,医可成毒,毒可为医,怎么不算同行?”   尤离蔑声而笑,“我一早用药就是为了下毒,你却是为了成医,我没有仁心所以做不成郎中,你本来有却把它舍弃了,你若专注为医,会比我厉害得多,可惜你半路上投毒,医而无能,毒也难成,没有用的人是没有必要活着的——”   注1:云腴,茶的雅称   双刀夜   花褪残红青杏小。   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   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   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   笑渐不闻声渐悄,   多情却被无情恼。(注1)   ———————————————————————————   君不入险地。   如果你本就是无能之人,那就安安分分地活着,不要受不住心跳动荡,总觉得这次能赌赢,未能登高却摔得粉碎。   尤离脚边又多了一具尸体,乃是店小二毒发身亡。尤离自然可以救他的,但是懒得救。   好比他也可以尝试着救白云轩,却什么也没有做。他救玉蝴蝶是因为玉蝴蝶可被策反,白云轩对公子羽一往情深,救来何用?   客栈里的活人都在这里,死人也都在这里,既然大家都在,当然要把事情说清楚。   尤离叹道:“傅大侠是不会说谎,却可以保持沉默。叶牧天拿来的剑当然不是蔷薇剑,但只要世人以为蔷薇剑已经被找到了自然就消停了,不会再叨扰蔷薇花魂。所以傅大侠其实喜闻乐见罢。”   黄岐道:“这剑本是我的,我没有拿来骗你们,都是叶牧天干的。”   萧四无从尤离手里拿过了剑端详,“这剑仿得很好。”   黄岐道:“可是还是被识破了。”   尤离道:“虽然你我不是同行,但也算同源,我可以让你死得明白一些。”   黄岐知道自己性命堪忧,却也止不住好奇。   尤离道:“蔷薇剑为何如此明艳——是用剧毒淬染之故,虽然后来毒性已祛,但毒物就是毒物,总会有毒物的样子。这剑做得很好,可惜当日的剧毒不能重现,当然就瞒不了用毒的人。”   燕南飞用剧毒“万灵髓”浇灌出红艳蔷薇的花汁淬染出来的蔷薇剑,自然不可能有人仿得出。   黄岐脸上阴晴不定,虽知道了缘由,也知道自己一定是要死了。   傅红雪已起身出门,他的刀不会对这样的人用,萧四无也站了起来,揽着尤离往外走。   万奔心领神会地走到了黄岐身后,前方三人的背影越来越远,屋里死了太多人,空气很沉闷,的确不该多待了。   没有人再去拿那把假的蔷薇剑。只要它留在那里,随便落在谁的手上,这个闹剧就可以暂时停止了。   傅红雪希望如此,另外三个人也希望如此。   他们本该在这里留宿一晚,但这里已经不合适了,且不说楼下好几具尸体,死了这么些人,很快就要惊动附近,比如帝王州的人。尤离不想和帝王州有不必要的正面冲突,他的烦心事已经很多了。   趁着天还没黑,继续上路,夜里就能在开封境内找个地方歇息了。   车夫已经坐在了他的岗位上,车轮的滚动声更加清晰,尤离恍惚地坐在中间,见萧四无和傅红雪都在闭目养神,便缓缓掏出了殇言。   一颗方落在手心,傅红雪已经在盯着他。   尤离只作不见,感受着心脉里的疼痛,闭上眼睛靠在了软垫上。   天完全黑了下来,春日的天黑依旧很快,没有寒意,唯有春雨后的生机芬芳。忍受冬雪寒风时无比思念的东西,重又在眼前了,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爱。   马车的行进有些急了,然直到停下前尤离也没有再睁眼,傅红雪唤了他一声也没有反应。   他这种人绝不该有这样沉熟的睡眠,傅红雪立刻警觉,萧四无却司空见惯了,无比熟练地伸手过去揽他。   傅红雪不得不问:“他怎么了?”   萧四无道:“睡着了而已。”   傅红雪疑惑,“他这样多久了——”   萧四无已经抱人在怀,“好几天了,以后也会这样。”   傅红雪道:“中了毒还是生了病?”   萧四无道:“都不是。”   傅红雪不太信,伸手扣住了尤离脉门,一探之下的确一切正常。然而他手腕不但太消瘦纤细,脉像也颇为虚弱。   傅红雪皱眉,“他是不是要死了?”   萧四无冷笑,一面起步一面道:“怎会——他会长命百岁的。”   此地是以往归堂的据点,燕南飞死前明月心就已在拆分他的势力,死后这里就已多日荒凉,消息是早送到的,已上下打理过,却也无闲杂人等,仅几个半句话也不多说的下人而已。   傅红雪毫无困意,直直地站在门口看着萧四无解开尤离衣带,表情就变得有些古怪。萧四无虽然背对着他,却也猜到他在想什么。   “我们两个可是清白的。江熙来被嫉妒蒙蔽了眼睛也罢,傅红雪可不至于。”   傅红雪道:“那就不该有那种风言风语传出来。”   萧四无道:“风言风语我可管不了。”   傅红雪道:“既然什么也没有,却还有这种流言,他一定更难受。”   萧四无笑道:“你错了——是因为江熙来相信谣言,所以他难受,至于别人怎么想,他是不会在意的。”   傅红雪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少有地烦躁起来,接着就听见尤离唤江熙来,双眉在蹙。   “他是不是哪里疼?很不舒服的样子——”   萧四无看了一眼道:“大概是,可是他不说,你有什么办法?”   傅红雪听着他半是无奈的语气,扫了窗户一眼,转了身道:“我有话跟你说。”   萧四无道:“傅红雪很少说话,居然有话跟我说,这就一定要听一听了。”   掩了房门去楼下对坐,空荡荡的大堂只点了一盏蜡烛,昏暗无比,还不如不点。   楼上也安静得很,燕南飞从窗户跃了进去,两步到床前,也把了脉查探了一番,依旧没发现尤离有什么异状,这就更奇怪——好端端得怎么睡得像昏迷一样?   尤离虽然昏着,掌心却一直不自觉地压在胸口,呼吸丝毫不平缓,明显是被某处疼痛缠绕的样子,燕南飞狠力晃他数下人也没醒,诡异的情况摆在眼前,当然不能放任不管。   傅红雪的脸色一直很苍白,在黯淡的烛光下像一缕虚无的游魂,黑衣肃杀。对面的萧四无也差不多,如暗夜里的鬼魅,白衣萧然。   傅红雪先开口:“江熙来的事情是谁做的?”   萧四无道:“你要问这个?”他笑得轻松,“是谁不重要,反正也已经死了,那个人你也不认识。”   傅红雪又道:“那尤离的孩子——”   萧四无道:“傅红雪,你不是关心这种琐事的人,这种事解释起来很麻烦。我只告诉你,孩子是真的,江熙来的冲动也是真的,他们两个一点也不合适更是真的。”   傅红雪的声音变冷了,“即便如此,也不证明你就合适。”   萧四无看着他的表情耸着肩膀,“你也这样以为的?”他笑,“不过我无所谓。”   傅红雪道:“我相信你目前为止还什么也没得到。”   萧四无冷笑不语。   傅红雪继续道:“你轻而易举就可以办到的事情就不屑去做,因为没有成就感。所以你有更大的目的。”   萧四无直言道:“你说的都很对。”   傅红雪道:“你该知道他是个很可怜的人。”   萧四无点头,“我当然知道,从他出生到现在,我知道的恐怕比江熙来知道的还多。叶知秋和尤奴儿摆明了从他一出生就把他抛弃了,在蜃月楼没人要他,五毒也不要他……”   他转眸思考片刻,“应该这样说,一个从来没见过鲜花的人突然来到一片花园,一眼看到了其中一朵,就被这从未感受过的美丽和芬芳勾走了魂,可是采在手里却发现这花有毒,然而这花的美丽是真的,芬芳也是真的,明知道有毒伤身却还是不肯放手——殊不知花园里万紫千红,多的是无毒且也美丽芬芳的花。”   傅红雪觉得胸口发闷,“你是说江熙来?”   萧四无道:“你可能无法完全理解我的话,以后会慢慢理解的。”   傅红雪道:“可是现在又跳出来一朵花,企图把他被上一朵勾走的魂抢过来——我不知道上一朵是否有毒,但它绝没想过害他。”   萧四无道:“我也没有害他。”   傅红雪道:“江熙来是想过跟他同度此生的,你若没有这种想法,就不该去招惹他。你在享受成就,他却会当真。”   萧四无突然沉默起来,尤离曾说,他就是喜欢对他好的人,因为这种人特别少。   傅红雪无非是要告诉他,尤离能因江熙来一句暖语一个微笑就倾心,也扛不住别人日复一日的关怀,难保不会心动,若萧四无享受的是这样的成就,待到成就达成,就可甩手走人,可那孩子不就又被抛弃了——   傅红雪道:“还来得及。把他还给叶知秋,至少他父亲不会害他,也再不会弃他。”   萧四无道:“你以为萧四无是个什么人——凭你几句话就放手了?”   傅红雪道:“你当然不是什么好人,我也不指望你会听,我只是说一个建议而已。”   萧四无道:“如果我不放人,你会拔刀?”   傅红雪道:“不会。”   萧四无道:“他是我会影堂堂主,莫说我放人与否,夫人那边绝不会放人,叶知秋若有本事,就来我这里拼一下刀剑,然后去夫人和公子那里讨教几招,最后良景虚若也心甘情愿跟他走,你就得偿所愿了。否则——都是空口废话。”   傅红雪道:“还不止。”   萧四无道:“还有他欠万里杀和太白的债,除非叶知秋把其他三盟灭了,四盟只他说了算,否则也根本无法交待——这样想来,他还是待在这里最好。”   傅红雪听出了这个死局,整颗心都很凉,他甚至希望尤离已叛变了,不是卧底青龙会,这样至少不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其实青龙会又怎样,燕南飞先前也是青龙会的人,傅红雪也照样喜欢他。   萧四无没有干扰他的思绪,已在悠闲地转着他的飞刀,不想再讨论儿女情长的问题,银光因烛光而黯淡了,笑着问:“叶开的飞刀有没有更上一层楼?”   傅红雪道:“我不知道,但是你比不上他。”   萧四无没有生气,“为什么?”   傅红雪道:“他的飞刀出手,十有八九是为了救人。他要杀的人,十人中有九人就认为那人的确该杀。”   萧四无道:“你想说我杀的人里面有很多都是不该杀的——”   傅红雪道:“的确如此。”   萧四无道:“可是他们也已经都死了。”   傅红雪道:“叶开有情,你无情,所以你比不上他。”   萧四无手中未停,也看不出他的眼神有变化,“四无之中的确有无情,有些人就是无情一点才好,比如躺在楼上的良景虚——你说呢?”   傅红雪不想承认,却在心里默认了。   燕南飞在楼上依稀听得几句,黑暗的房里静默极了,他有个冲动想直接下去杀了萧四无,把床上的人带走。   尤离的呼吸声突然沉重起来,燕南飞立刻警惕地抵住了前者双肩,真气入体,誓要一探究竟。   清冷之气在筋脉里游窜,殇言和同心蛊在相抗,累积了很久且一直在累积的安神效力被心脉抽痛一点点击溃,他就终于猛地醒了过来。   短暂的沉默后燕南飞薄怒,“你心脉里有什么鬼东西?!”   尤离听得声音,眼前是模糊和黑暗,也听到了楼下的谈话声,沉声道:“你不该在这里。”   燕南飞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尤离道:“同心蛊,有什么问题?”   燕南飞微松一口气,“你睡得这么沉又是为什么?”   尤离道:“还记得殇言么,万一明月心让我喝一瓶大家不就都玩完了——所以我已经养成抗性,里面的安神成分累积起来就这样了。”   燕南飞犹豫不信,“只是这样?”   尤离没有丝毫迟疑,“是,只是这样。”   沉静的眸子里漆黑一片,“别管我了,你快走罢。”   注1:苏轼《蝶恋花》   鬼外婆   岭外音书断,经冬复历春。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注1)   ————————————————————————   萧四无穿戴整齐地坐在床边,刚从隔壁进来。昨夜他没跑来跟尤离同眠。后者醒来时也颇为疑惑——   “你坐这里干什么?”   萧四无道:“你是不是哪里难受?”   尤离困意未散,声音稍软,“没有。”   萧四无看不出真假,从他枕边把殇言拿了过去,“它是不是有什么别的坏处——”   尤离冷静地摇头,“没有。”   萧四无道:“即便有,你也不会说的。”   尤离道:“真没有,一切正常。”   萧四无抓起他手腕看着掌心几条短小淤痕,正是他熟睡时指甲深陷的后果。   “这叫一切正常?”   尤离抽了手道:“我一直这样——”   萧四无已拆穿了他,“前几天都没有……”   尤离很快找了一个借口,“快到秦川了,我心慌。”   萧四无大概是信了,因为这是实话。   “怎么,想抽空去看看江熙来?”   尤离问:“可以吗?”   萧四无轻笑,把殇言扔回他手边,旋即往门口走——   “再说。”   秦川已近在咫尺,他们尚处在开封境内。皇城之中,天子脚下,国都自有威风凛然。河水涛涛,茶香阵阵,万奔在一边喂马,另外三个大爷在喝茶。   自从江南之后,再没人胆敢来搭话,茶客们偷偷打量三人,有身着暗红的帝王州弟子路过,停了脚步神色纠结,终究没有过去说话。   他们一看见尤离就觉得悲哀。   除了悲哀,还有什么能形容此时的情形和这个人?   哀人哀己而已。   尤离知道他们要穿过秦川去往徐海,所以紧张而不安,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跳下车去找江熙来。虽然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却真的很想见见他。   近乡情更怯,他激动又畏惧,只想远远看江熙来一眼,不敢拥抱他,也不敢对上他的眼睛,真的只想偷偷看那个人一眼就好了。   他是不是瘦了?   他是在沉剑池,还是在论剑坪?他会不会去泼墨岭重游?这么些时日了,会不会消气一些了,有没有可能也后悔那日的言行?   他被那些自以为掩饰得很好的视线扰得心烦,微烫的茶杯在手里握得很紧,萧四无伸手拍他肩膀,眼睛里的意思很明显——   死人就不会盯着你了。   尤离微微摇头,好像不甚在意的样子,转而盯着河岸发怔。   茶摊虽然气氛不太好,也有不少的人在沐浴春日阳光。温暖的,柔和的,回应了人心中对它的期盼,生怕稍微再灿烂一点就会过火,温柔得恰到好处。   随即有娇嫩的孩童之声从他手边传过来,软糯纯真——   “大哥哥,你的眼睛好漂亮!”   尤离僵硬地看着那两个还没有桌子高的小孩子,一男一女,皆穿着鹅黄的暖色,女孩子扎着小辫,手里拿着一朵跟衣服一样颜色的春花。漆黑的眼珠直直盯着他,笑容干净得赛过初春雪色。   “大哥哥的眼睛里有星星!”   尤离直勾勾地盯着他们,困惑而迷茫。   旁边桌前的老婆婆笑道:“两个鬼精灵别去扰了人家,回来。”   男孩子想去牵住尤离衣角,“大哥哥你笑一笑罢,一定很好看!”   尤离看着那孩子靠近,突然很害怕,仿佛看到了什么很恐怖的东西,下意识地抽了手,呼吸都急了。   他想到了那个还没有出生的孩子。   他的孩子,长得像他,流着他的血,说不定还有他一样颜色的眼睛——   将来会有这样一个孩子站在他身边唤他“爹爹”。他会有一个儿子,或者是女儿,可是他完全没有准备好,他害怕他的孩子跟他一样是个这么悲哀的人,有一个这么悲哀的人生——尤奴儿根本也没有准备好,就把他生下来了,现在他就是这个样子,那他的孩子会不会重蹈覆辙?!   他没有得到的,会不会也吝啬小气,不愿意给他的孩子?   他立刻又安慰自己,至少那孩子有个爷爷,一定不会罢。   胸口却依旧沉重无比,愁眉不展。   两个孩子看他这幅表情,其中一个很快瘪了嘴就要哭,尤离恍惚地回神——孩子总是无辜的。于是企图蹲下去安慰他,萧四无却已先于傅红雪出了刀——   傅红雪只是想将刀出鞘,萧四无却是要杀人。   飞刀一过,银光转瞬即逝。   原本微笑着的女孩子因男孩脖颈间的鲜血而尖叫,茶摊上的人都站了起来,有几个已经逃跑。那一刀准确地划开了脆弱的颈脉,血红奔腾,如秋日残阳。   男孩直直栽倒下去,手里的东西散落一地,立刻腐蚀了嫩绿青草一片——   小女孩正哭得撕心裂肺,盯着尤离的眼神已经变得极度恶毒,而那老太婆撒了两枚飞针,极快地连退数步,针尖从反应慢了半拍的尤离胸口擦过,好在他终于退身,只挑断了几根暗紫色丝线。   萧四无冷声呵斥如此松懈的五毒少年——   “良景虚!”   尤离方一抬眼看向那本来慈眉善目的老太婆,傅红雪的刀已横在他胸前,一掌拍翻了桌案,用极大的力道推着他退后,同时萧四无亦在身后猛地揽了他一把——   不远处的万奔立刻伏下了身,嘭得一声骤响后浓烟腾起,唯有一沙哑女音在耳。   “雇主托我带话——血债总要血偿!”   有细碎的东西砸在挡着几人的桌面,烟雾渐散,傅红雪抬手推开了桌子,桌上和地上尽是血肉残渣,脚下还有一截人肠。   地面骨肉掺杂,一根短小的手指被炸得老远,茶水里也都是碎肉。   浓重的血腥味立刻扩散,周遭已有人俯身呕吐。   那是谁的肠子?又是谁的断指?   自然是方才和尤离近在咫尺的小姑娘的。   火药的气息还在弥漫。   刚才还能微笑的孩子现在已经成了遍地血花,尤离一阵恶心,如梦初醒,眼前全是令人作呕的红色。   傅红雪已道:“你惹了谁?”   尤离瞪着眼睛盯着脚下——   原来自爆是这样的。   难怪万里杀这样恨他!   果然是一辈子的仇人了。   萧四无道:“你一点也没想到那孩子手里有暗器?!”   尤离该想到的,他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孩子主动亲近他——   他只是突然走了神,或许连那杀手都没想到他那时会走神,然劫后余生却没有一点喜悦,立刻紧握了十指来止住它们的颤抖。   傅红雪道:“鬼外婆就是掳来孩子杀人的,孩子无辜,那女人却该死。”   萧四无道:“这人我听过,今天第一次见。那些不是无辜孩子,是恶鬼。”   尤离站在原地一步也没有动,傅红雪盯着他,走过去触及他起伏的肩膀,问道:“谁雇的杀手,你有线索没有?”   尤离缓缓道:“我欠谁血债,就是谁雇的。”   萧四无已道:“万里杀——”   尤离手心冰凉,衣角已被溅上了血,深紫色之上并不很显眼,看在眼里却很灼目。   他真的是会被刺杀的人了,这也算是对他实力和杀戮的承认,大概是可笑可悲的。   回到马车里,傅红雪道:“万里杀攻打血衣楼的时候,你也让人这样自爆了。”   萧四无阴森的目光突现,尤离却已经接受了这个误会,再也不去辩驳,“是。”   傅红雪道:“所以今天有人想让你也这么死。”   尤离点头。   傅红雪道:“你一点也没感觉到危险。”   尤离道:“我还年轻。”   萧四无却一语道破——   “你是看到小孩子就想到自己要当爹了,算我看走眼,你不是讨厌你的孩子,你是害怕。”   两个孩子走近时傅红雪和萧四无就已想出刀,然他们都认为尤离可以警觉,直到他怔怔地蹲下去,萧四无的火气才冒出来。   现在他还没息怒,跟傅红雪的淡定截然不同。   “良景虚——”   尤离道:“是属下大意了,请四公子恕罪。”   傅红雪道:“这也不是他的错。”   萧四无傲然而视,“你不知道这人养起来多费事——吃不下睡不好天天心事满怀,见了四盟要烦心,见了夫人要烦心,一个不注意就一身是伤,晚上天天做噩梦——”   傅红雪表情很难看,尤离也一样。   萧四无道:“不过到现在也没死,可喝杯茶的功夫就险些死在眼前了,换你,你不生气?”   万奔在马上也听到了萧四无的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傅红雪也在叹气,尤离道:“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萧四无冷冷道:“但愿!”   车轮滚滚。   茶摊已人散茶凉,远处林中的鬼外婆本在飞身急逃,没能杀得了人也罢,至少她的命还在。两个孩子没有了,可是天下间的孩子还多的是,有的人能长命百岁,有的人生下来就夭折。世上本就有人是该死的,她从不可惜那些性命。   但是她也很宝贝自己的性命。   大不了这笔钱不要了,实在太危险。   然而现在鬼外婆的一只脚已被削去,正在她单腿凌空时,有剑光从身下闪过,锋利的剑刃直接让她再也不能腾空飞身,断脚落在地上,再也不会动了。   她的惨叫很快被强灌的药水湮没,呛得满脸通红,腿上的断口不断冒血,喉咙里发出的只是可怖而诡异的呜咽。   燕南飞捏着她的下颚,力道一动,就已脱臼。   酸涩的殇言混着血气灌了下去。   燕南飞直截了当:“谁派你来的……”   ——————————————————————————   ————————————————注1:唐,宋之问《渡汉江》   终弃   萧四无在看天色,尤离貌似淡定地垂着头,偷窥着小窗外的雪色,欲言又止,终究是沉默。   傅红雪道:“不停一晚?”   萧四无道:“我讨厌秦川,连夜去徐海。不停。”   万奔却勒住了马。   此地是玉匣关附近,风中有梅花香气。尤离惊疑地感受马车停下,萧四无缓缓道:“江熙来近日每晚都在醉白池练剑。”   尤离期盼的眼神如期而至,萧四无道:“你可以过去看一眼——这里离万里杀分舵太近,你知道分寸,不能耽误太久。”   尤离已掀开车帘,萧四无的声音追在后面,“你还会回来?”   尤离道:“自然。”   傅红雪悲悯地看着他,“快去快回。”   萧四无盯着人消失在风雪里,他是嫉妒的,他终有了合欢的同感,还是忍不住探头唤了万奔——   “去远远跟着。”   傅红雪看着他阴沉的脸色,竟然有些怜悯。萧四无察觉他的神色,不悦道:“不要这样看着我。”   傅红雪道:“你不该也淌这趟浑水的。”   萧四无深吸了一口气,“原不该让他去的,但是……呵,反正这种日子不会太久了。”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注1)   尤离当然是要回来的,因为他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已经见到了江熙来,看到了他想看到的,也看到了他不想看到的。听了他想听到的,更听到了他不想听到的。   江熙来也没有再生气地质问他什么。心脉抽痛加剧,同心蛊在为重遇旧主而激动,江熙来见他捂着心口喘气——   “你怎么了?”   尤离立刻作笑,“没什么,我路过这里……所以……”   江熙来怔怔问:“你不抱抱我吗?”   尤离低眸迟疑,“我怕脏了你……”   江熙来突然很后悔,他说了很过分的话,做了很过分的事。   然后又有了怎样不痛不痒的对话,江熙来已记不清,直到他上前两步主动拥抱了尤离。   尤离感觉到白色绒毛在他下颚骚动,面前全是太白剑客的清冷气息,他又觉得他是可以做到的,只要江熙来给他一个拥抱,他就可以坚持下去。   江熙来的右手恢复了一些,搭在肩上依旧没有力道,却如狠狠一爪抓在尤离心头。   然方才他和独孤若虚的谈话尤离已听见。他追上来拦住江熙来也只因刚刚独孤若虚一句话——   江熙来的师兄收剑,看着他冰冷的眼神道:“忘了他罢,你的剑还在。”   尤离不甘心,甚至想杀了说这话的人——他承受这些煎熬折磨也要记住的,怎么能有人,劝江熙来去忘了?!   江熙来的心跳在他胸前,他无比不安无比紧张,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终不敢亲口问他:你想把我忘了吗?   然江熙来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了起来——   “对不起。”   尤离立刻想开口,想像以前那样回答他:不是你的错,不需要你说对不起。   我无论如何都可以原谅你。   你可不可以因此原谅我?   可是江熙来很快继续道:“你把我忘了罢。”   尤离猛地一把推开了他。   “你刚才说什么?”   江熙来悲极生笑,“我做了很多不对的事情,对不起。”   “你把我忘了罢。”   好像有一根紧绷的弦突然断掉了,就如翻山越岭,以为黎明就在山的那头,步过荆棘,看到的却是更深重的黑暗,连一颗星星也没有,更遑论黎明。   忘了——   这两个字在如今的尤离听来简直是催命的符咒。   尤离摇头,“你不知道你自己说了什么……你永远不知道——”   他孤注一掷的决绝之色在眼,“你还在生气?我现在就去杀了那个女人——杀了那个孩子,可以吗?”   这样残忍冷血的话,其实说起来毫不费力,他也真的可以做到——即使是现在就去杀了萧四无!只要江熙来一句话,他立刻就去做!   江熙来听完惶然不已,“那是你的孩子!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尤离困惑,“对啊,虎毒不食子……可是你要怎么才能消气?!”   这是不是和殇言一样,都是不可逆的惨剧,无法挽回,只能等死了?!   江熙来道:“我不生气了,我也做了很过分的事情,我很抱歉。”   他深知尤离最憎惧什么,却还在东越做了那样的事情,没有丝毫报复的快感,他也真的做不到葬送苏沐瑶的一生来报复尤离,他是真心道歉。   尤离听得一线希望,“没有!你没做错,既然你不生气了,我……我不回去了,你的伤有希望治好的,你跟我走好不好?”   江熙来摇头,“阿离,你生来无父无母,你该知道这样的孩子多可怜,你是要当父亲的人了。”他抬起右手,“至于这个,也是报应,你别自责。”   尤离惶恐,“所以你的意思是?”   江熙来道:“女人怀胎十月很辛苦,你没有的就该加倍补偿你的孩子,不要叫他重蹈覆辙。”   尤离痴痴地问:“所以你不要我了?”   江熙来沉默,尤离恳切道:“熙来,我不要那个孩子了,我什么也不想要——我只要——”   他说过的,他会一直在!他明明答应了不会离开他,就算他做错了事情,说过的话也不能反悔不是吗?   江熙来凄然道:“尤离,我若是能允许你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你当初就不会喜欢我了。”   尤离语塞,江熙来若也是这般冷绝的人,他的确不会喜欢上他。所以真的没有办法了。   江熙来已道:“孩子是无辜的,你有你的孩子,把江熙来忘了罢。”   对面的人退着步子踉跄,“江熙来……你永远不会知道这句话有多伤人!我真的知道错了,你自私一点,不要管别人——”   江熙来悲然道:“那不是别人,他流着你的血,一定长得跟你很像……”   尤离凶狠在目——   “闭嘴!”   他突然发现自己说的都是无谓的废话,全都错了,全都白费了,这就是他等来的结果!什么西湖荷花,什么徐海秋韵,什么东越花灯——都是他永远看不到的东西。   他所要的,终是都没有了。   把江熙来忘了罢。   忘了罢——   忘了?   这是多么容易的事情——但是,   他休想!   在血衣楼下令自爆的不是他,把万里杀的人迫害至死扔回总舵的也不是他,却都已成定局,不能回四盟送死,难道回血衣楼炼药?   殇言搞得他几乎神志不清,明知那是死路也要走,唯一庆幸这条死路上还有江熙来的残影。然这残影如今要自行离去——一路只剩幽鬼暗魂缠身,万里杀在前,青龙会在后,没有一个是可以投靠的。   该去哪里?该怎么办?   回去找合欢吗?   至少合欢真的喜欢他——   还是去找萧四无投怀送抱?   至少萧四无会护着他,四盟不可靠,总要找后路。   他绝不这样死了,他要造成今天一切的人付出代价——   包括他自己。   江熙来想拉住他,人却已推开他往远处走,阴狠狠地飘回一句话——   “……你总有一天会后悔……抛弃我的人,总有一天都要痛不欲生……”   不知道走出了多远,每走一步就吃一颗殇言,寒风从颈间袖口猛灌,举目看到远处泼墨岭的风姿,最后举着药瓶胡乱往嘴里灌,强迫自己全都咽下去,喉咙被硌得生疼,一波又一波的撕扯痛感湮没寒意,浅黄的药丸不时落地,立刻被白雪覆盖。   江熙来没有追过来。   泼墨岭如旧,浩然峰在后,醉白池已经看不见了。都吃下去——吃下去就会想起来,绝不能忘了,偏不要忘了!   万奔惊慌地跑出来拦住他,不知道他何以这样失落,二人既没有激烈争吵,也没有动手,“良堂主!四公子等久了,快回去——”   尤离一把甩开,“滚!都是骗子!滚回你四公子那里去!”   一路走来都像一个个笑话,嘴里酸涩发苦,这次他却没有哭——   人在什么时候会笑,如果高兴了才能笑,他此生大概再也不会笑了。   人在什么时候会哭,如果伤心了就哭,他此生大约就会一直哭下去。   药瓶已空,却有不少因他的胡乱强灌而落地,一阵恶心欲呕,冷风吹得人头晕,眼前全是苍茫白色——   万奔只能急忙回报,萧四无和傅红雪便都冷了脸色。前者边走边听万奔简单讲了二人的对话,闻得那一句,心头立刻火起。   说话的人永远不知道那话意味如何。   尤离伏在雪地上刨开白雪,抓着滚落雪中的殇言往嘴里塞,雪是冰冷的,手心也是冰冷的,心脉里的疼痛更是冰冷的。   我偏不要忘——非记住不可!   真话通常都很伤人,所以那些好听的情话都是假的?   他想冷静地安慰自己一下,江熙来不知道他说了多么残忍的话,不知者无罪。   他可以原谅他的,   无论如何都可以原谅他。   真的是这样?   可是他的付出和回报差距太远!他早就坚持不下去,殇言的效力从十二个时辰缩至十个时辰,现在恐怕八个时辰都不到,终有一天这个可爱的药就会变成一瓶废物,他早算好了死期。然原来他不该记得——   江熙来也希望他忘了。   萧四无可以劝他忘了,合欢可以劝他忘了,偏偏江熙来不可以!   傅红雪远远奔来,拽住他手腕而问:“在找什么?”   尤离盯着昏暗的雪地搜寻,“殇言……殇言……”   药丸混着冰雪,抓起就往嘴里放,直接咽下去,便要再找下一颗,萧四无的白衣到了他眼前,他就立刻挣开傅红雪起身。   “四公子,殇言你带了吗?给我!”   萧四无弯腰捡起空空如也的药瓶,“我不带那东西。”   傅红雪目光如刀,紧紧盯着那药瓶凝视,尤离已又伏下了身在雪里翻找,十指通红。   萧四无盯着傅红雪道:“这就是见了江熙来的后果——没受伤已经算很好。”   狠力提人起来,轻而易举地往马车那边拽,尤离一手按着心口,眼睛还盯着那片雪地。   他怔怔,话音带颤。   “他不要我了——”   萧四无另一手捂上他眼睛,“他早就不要你了,今天才知道吗?”   尤离摇头,“他骗我的——”   萧四无笑道:“他早就在骗你了,傻孩子。”   傅红雪缓步跟上,刀已将要出鞘,萧四无的声音清晰在前——   “不过我要你。”   ——————————————————————————————————————————————————————————————————————————注1:汉乐府,《悲歌》。原是写游子思乡的: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思念故乡,郁郁累累。   欲归家无人,欲渡河无船。   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燃尽天堂   神武门经上次一战元气大伤,马芳铃和杜云松已逃至燕云,然仍留人在旧址,如血衣楼当初一般,待时重起。   傅红雪当然不再跟来,他可以回神刀堂,虽然尤离的样子无法让人放心,但他没有立场把人带走,何况尤离一路紧紧拽着萧四无袖口,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畏惧而迷茫,还有不知原因的痛苦在眉间。好像随时要痛哭,却终究没有哭出来。   此时缩在床头抱膝发抖,不知道吃了多少殇言,心脉疼得好像快断了,是不是都不用自绝就可以一死了之?   “他不要我了——”   “都是骗我的……都是骗我的……”   萧四无道:“既然他都说……让你把他忘了……”   言下之意很明显:你还坚持些什么呢?   尤离摇头,“不可能……”   萧四无不再逼他,问了个实际的问题:“哪儿疼——说出来。”   尤离继续摇头,“没有。”   萧四无笑了笑,“你养成开口就撒谎的习惯,必须改回来。”   尤离察觉他的动作,立刻抬臂一挡,被人一把反剪双手擒住——   “我一个不小心,你胳膊就会脱臼,老实点。说实话,哪儿疼?”   尤离的抽泣声骤起,身后的人便惊了,手中微松,“我都没使劲——”   尤离摇头,“没……”   萧四无继续问,“哪儿疼?”   尤离道:“没有……你放开,我好难受……”   萧四无听话松手,人就瘫下去倒在床上,攥着床单抽噎。   萧四无道:“说实话。”   尤离不答,“他不要我了。”   萧四无道:“我知道。”   尤离道:“你不知道!你什么也不知道!你滚出去!都是你害的!”   他尖利怒喝:“杀了那个女人!杀了她!”   萧四无不为所动,“气话我不会听的。”   尤离立刻安静下去,背部起伏不定,“他不要我了。”   人又往另一边缩,“他不要我了,怎么办?”   萧四无把人往这边拽,“那你也不要他就是了。”   尤离怔怔道:“可是我好喜欢他……为什么他不要我了?”   他突然坐起身,“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萧四无道:“你自己都说了,是他——不要你了,所以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还帮你证明了你的徒劳无果,虽然代价也很大——”说着伸手抚着尤离发梢,“瞧你这快疯了的样子……”   尤离继续道:“他不要我了……”   萧四无很无奈,“非说是我害的,事已至此,你不想赖他就赖我,凭什么?”   尤离没再接话,直直躺下去,“他不要我了。”   原本安静的呢喃突然变成沙哑的嘶吼——   “他骗我的!他说他会一直陪着我!”   颠倒轮回,就是这几句。萧四无甚至以为这人已经疯了——   “良景虚。”   尤离瞪大眼睛望向声源,萧四无方道:“悲伤至极我可以理解,但是快疯了就不好了。来告诉我这是哪儿——”   尤离停了许久,好像终于听明白他问了什么,“徐海。”   萧四无又问:“我是谁?”   尤离道:“四公子。”   萧四无一笑,“这就还好。”   尤离抱着肩膀,半张脸埋在被子里,“四公子你出去罢。”   萧四无道:“你觉得可能么?”   尤离声调起伏,尾音里的痛楚仿佛快压不住,“我不会寻死的……你出去行不……行……”   □□喘息已尽力压抑了,然房里太安静——   萧四无冷笑,很快严厉声音,“疼为什么一直不说?!”   尤离艰难启齿,“我害怕——”   萧四无略一疑惑,很快明白过来,“殇言害的?怕我知道了就不许你吃了?”   尤离道:“不是殇言,我怕你迁怒他……”   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若是合欢,恐怕又要怒火滔天地吼他——   你就这么下贱!   这样了也还是念念不忘?!   萧四无却只笑,抬手拉他起来。   “听好了,我从来没对江熙来怎么样。以后也不会——我不是合欢。”   尤离恍惚扶额,“你到底要怎么样……我都觉得很对不起你——”   萧四无仿佛惊讶,“哟,良堂主也能这样觉得?”   尤离说完一句就要歇半响,“我不行的——我害怕,即便是江熙来,我也还是害怕,你想要的,除非你来强迫我,否则是等不到我自己想通的……你做得再多也没用……”   萧四无道:“你以为我只是想跟你在床上翻云覆雨?”   难道不是?   尤离眼睛都睁不太开,“不然呢?”   萧四无道:“这世上本就有很多时候是付出一切也得不到回报的,你该明白。我也明白,所以我无所谓。”   尤离一时听不明白,“我现在年轻,可能很合你的眼,或者你觉得新鲜……”   “终有一天你也会像江熙来这样把我扔了……”   萧四无讥诮道:“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   尤离垂泪,“殇言和同心蛊在相抗……疼了很多天……”   萧四无阴了脸,“所以你终于承认你一直撒谎了?”   尤离道:“我都忍了——”   萧四无道:“这的确是你的强项。”   尤离急促抽气,“可是你知道他说了什么?”   萧四无淡淡道:“大概知道。”   尤离丝毫不惊讶,声音听不出是笑是泣,“我是不是很可笑?”   他突然抖得很剧烈,“什么都没有了……唯一的靠山就在眼前我也不懂得曲意逢迎!所有人都希望我把他忘了!他也这样希望!可是我还是不愿意!”   “天下间还有比我更下贱的人?!”   “你以为你对我这么好能得到什么?你常日无趣不要来招惹我!都先用几颗糖收买我——等我愿意把命搭进去了又不要我了!”   人已拽他进怀里,“冷静点,我岂止用几颗糖来收买你——”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先生给我那本书,要了什么代价?”   尤离喘着气等他继续说,萧四无只道:“虽然我给得起,也没有造成太大损失,但是真的不算一个小代价。”   “至于你那些心理阴影……来日方长,你现在已经在改掉开口就撒谎的习惯,就很好。”   尤离往后挣,“你放开——我活不了多久了,什么来日方长,四公子妄言了!以后清明时节别忘了给我上一柱香就好!”   萧四无收臂笑道:“人人都有不想活下去的时候,我也有,但我至少活到现在,并且有信心长命百岁,你也会是这样。”   尤离哭笑不得,“四公子,我会把同心蛊解了的,所以殇言……”   萧四无道:“已经派人去先生那里要了。”   “折腾了一夜,你还要闹腾多久?”   尤离道:“你烦了?我早说了让你出去——”   萧四无温言道:“错,我只是觉得,如果你闹够了就可以休息了,如果还不够就该吃点东西再继续。”   尤离从他怀里抬头看见窗外晨光,“我以为你会趁火打劫的……”   萧四无似叹气,“小孩子就是小孩子。现在趁火打劫岂非是被你利用——报复江熙来,以及自虐?”   尤离一手抓上他肩头,“我也不想这样利用你——四公子是有傲气的,不能做出这种事情。”   萧四无道:“嗯,你还是很了解我。”   尤离闭目道:“带着人,跟我去个地方。”   萧四无道:“疼得脸都白了,还要去哪儿?”   他扶着人落地,尤离已道:“非去不可。”   万奔和神武门的段常领了人跟着,不知道这两位一大早有什么急事要办,萧四无也不知道尤离要做什么,脸色惨白,唇上也没有血色,方一上马就差点栽下去。   万奔吓了一跳,萧四无已落在马上揽住他,轻声问:“去哪儿?”   尤离道:“山下许愿树。”   山间人很少,却已有善男信女在树下写着红笺,正在扫地的老人也是当日尤离与江熙来情深义重时见过的,一切如旧。树上片片暖红,已不知他和江熙来当时挂上去的是在哪里。   尤离倚在人怀,抬手一指——   “把它烧了——”   声音不大,却惊得众人回头。   万奔和段常已领着人动手,一壮汉放下肩上的挑子上前怒道:“你是什么人?凭什么要烧——”   尤离忍痛冷笑,万奔回头相视,前者盯着后者道:“杀了他。”   万奔两步而过,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几个姑娘尖叫掩面,扫地的老人眼中皆是悲悯,“少侠何故如此?”   尤离依稀记得他,“这树丝毫不灵验,留着无用!”   老人道:“少侠可是心愿未成所以迁怒?”   尤离笑道:“关你何事?你有本事杀了我,否则神仙也救不了这株废木!”   老人道:“此树已有百年历史,得愿无数,少侠怎因一已私怨便要毁之——心愿未成或有杂因无数,岂是树之过?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少侠心愿不成,何必也毁人之愿呢?”   尤离缓缓从萧四无怀里移开,负手踏前数步,“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就是说,我不想要的,也不该给别人,是不是?”   老人淡淡点头,“少侠且听我一言……”   尤离眼中凶光毕现,“你知不知道我不想要的是什么?”   说罢一手攥上刀柄,利落地捅进那老人心口。   “我不想活,自然也不该让你活——”   鲜血淌在他眼前,激发了无数兴奋的刺激感——   “立刻烧了它!立刻马上!”   萧四无按止他激动的双肩,“一定烧了,立刻马上。来,冷静点。”   尤离狂笑不止,“谁敢拦阻——格杀勿论!”   萧四无盯着惊疑交杂的段常和万奔,“良堂主的话,都听不见?!”   二人即刻低头,“属下遵命!”   尤离看着火势渐起,浓艳如霞,红笺心血即将毁于一旦,脚下是两具尸体,两名手下正欲将尸体搬走,尤离一眼看见其中一人腰间佩剑,推开萧四无手臂冷声道:“你——出身太白?”   那人畏缩而答:“小的曾经师从太白,后来入了神武门——早已和八荒没有干系了!”   尤离狞笑,“来人!杀了他!”   说罢便要自行挥刀,被萧四无握住手腕安抚道:“不需要你动手。”   尤离奋力挣脱未果,萧四无贴耳轻言:“你这刀——是用割鹿刀铸的,你得对得起它,别什么人的血都沾。”   尖叫声一瞬即过,又是一滩鲜血落地,尤离仰头吸气,臂力一软,一手垂下,“四公子……”   萧四无嗯了一声,“还有什么事?”   尤离道:“没有了。”   萧四无道:“回去。”   尤离觉得晨光无比刺眼,“四公子,疼……真的……”   萧四无道:“我知道。”   尤离尽力睁眼盯着火光,“烧得好,好极了……”   脚下一动,痴癫一般地就要向那火焰去,声音陡然凄厉起来。   “不!!不行……别烧了,四公子!让他们把火灭了!那是江熙来答应过我的——”   萧四无只牢牢拉着他手腕,未许人移步。   尤离沉默片刻,火焰好像烧到心头,哑声又道——   “烧得好……烧了就好……”   萧四无似乎叹了一口气,红光在尤离眼前一晃,最后只看见萧四无白衣在眼前,心跳在他胸口。   白色的,   像不像江熙来的衣领颜色?   “江熙来……你混蛋……”   萧四无不计较他神志不清,“你说的很对。”   双臂环在尤离两边,马儿嘶鸣,好似还在巴蜀之时,江熙来利落上马,冲他伸手——   来。   然后也环他在胸前,巴蜀的路那么长那么陡,却那么快就走完了。   他呆呆地呢喃。   “他不要我了。”   火焰在身后燃得噼啪作响,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炸得粉碎,随着马蹄一步一步前进,终于,   都听不见了。   疯癫   怀抱是暖的,跟以前一样。围帐也是淡紫色,屋里焚的香也很安神。万奔和段常已监督完那树的燃烧,无人敢来拦阻,皆眼睁睁看着百年古木一点一点被吞噬,红笺燃得极快,无声无息,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傅红雪也很快就来了,萧四无却已完全没有兴趣管什么蔷薇剑。万奔方在门外禀报了一句,萧四无正要起身就被尤离一把拉住。   “别走。”   于是他当然就不走了,管什么蔷薇剑,管什么傅红雪,随他们去。燕南飞葬在哪里了又干他什么事情?   尤离却已起身,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而已,似睡半醒,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胡话。萧四无一直在回应,朦胧不清,困意满怀。   尤离道:“先生吩咐的事情……别耽搁,走罢。”   萧四无道:“看来你真的还没疯,还能知道你我该干什么。”   尤离道:“我不在乎,可是四公子不能不在乎。”   萧四无扶他一把,“先吃点东西。”   尤离刚要摇头,看到他眉间倦色,气息如叹,“好。”   “可是傅红雪……”   萧四无无所谓道:“让他等着。”   尤离道:“怎好让他等,不如也招待他一顿饭好了。”   傅红雪盯着桌上的松鼠鱼和糖醋排骨发愣,尤离只在喝粥,每咽一口都很艰难,余痛依然,并没有任何胃口。   傅红雪道:“蔷薇剑我已经带来。”   萧四无道:“嘘,食不言,这里有病人,吃完了再说。你不尝一点?”   傅红雪冷冷道:“不了。”   然后就真的没有再说话。   尤离吃了半碗就开始喝镇痛的汤药,蜜饯已经摆在他眼前,看上去酸甜可口,勾起的又全是苦涩。   傅红雪一直看着他的动作,心里想的是身处神刀堂的叶知秋。   还有燕南飞。   燕南飞的手里多了一颗被傅红雪从雪地里捡回来的殇言,再三保证这东西无毒,也不会上瘾。   傅红雪依然记得尤离着了魔一样索要殇言的样子,不是上瘾,又是什么?   叶知秋阴沉着脸,把那颗殇言交给心腹带回去给百里研阳研究,然后一切照旧。   尤离隐约觉得这一路上燕南飞有古怪,却认定他不会贸然动手暴露自己,傅红雪也不是会多管闲事的人,唯有叶知秋可能有动作。   来杭州之前他已密言而去,必要给燕南飞所谓的尸首一个归处,彻底了断百晓生的念头。不管他是怀疑燕南飞的死也好,还是执着燕南飞的尸骨也好,总要给他一个交代。   他突然发现自己真是成长了很多,他清楚地认为自己真的神志不清,已经疯了。   疯了的人又岂会知道自己疯了?   然他真的这样觉得。   这样的情况下他还能继续思考,还能观察傅红雪的表情,还能猜测燕南飞在做什么……   那么或许他刚刚经历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再沉沉睡一觉,就可以恢复过来?   “傅大侠,借蔷薇剑一观。”   傅红雪伸手递过,牵引萧四无的视线。   尤离出鞘而视,很快道:“的确是蔷薇剑。”   傅红雪道:“这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   萧四无拿过去细瞧片刻,随意道:“流言无稽,自古就是真理。”   尤离会意,“既然燕大哥葬在徐海,我来一趟也不容易,可否去祭拜一趟——”   傅红雪道:“你一人?”   他回答尤离的问题,眼睛却看向萧四无。   萧四无淡淡一笑,“我没有兴趣去祭拜燕南飞。但是——”   傅红雪道:“我不是人贩子。”   尤离感受到萧四无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你放心,我会回来的。”   他的目光颇为复杂。   蔷薇剑只是托辞,百晓生交代的事情,是查清燕南飞葬在何处,来都来了,当然一定要办到。他有不得不遵从的事情,萧四无也有,在这一点上,四龙首和良堂主没有区别。   萧四无道:“你有力气去吗?”   尤离道:“人的极限是很厉害的。”   萧四无爽快道:“好,快去快回。”   门外日光灿烂耀眼,能看到远处的雪山风貌,无视掉近处的枯黄之色,仿佛跟秦川一模一样。   春风,还是秋风?   春天的徐海绿意也极少,落叶依旧,昏黄遍地。   傅红雪走在他身边,平静道:“没有人在跟踪。”   尤离道:“他若不放心,就不会让我出来。现在我已出来,就说明他认定我会回去。”   傅红雪道:“那么你会不会回去?”   尤离道:“会。”   傅红雪道:“因为你没有地方去?”   尤离道:“这是事实,但不是理由。”   傅红雪道:“他以为你一定会回去的,那这次他就一定会失望。”   尤离立刻沉了脸色,“傅大侠何意?”   傅红雪道:“为了你的性命着想,你不该再待在青龙会。”   尤离停了脚步,雪山就近在咫尺,冰冷荒凉。   “我需要你做的,只是承认燕南飞没有尸体了。至于我去哪里回哪里,就不用你管了。你该知道,你越多管闲事,对燕南飞就越不利。”   傅红雪道:“我只负责带人出来,剩下的该轮到你父亲。”   尤离看到半山腰上站着叶知秋,冷笑即起,“他来做什么?”   傅红雪道:“带他的儿子回家。”   尤离怔怔,“儿子?回家?这两个词我从来无法理解。”   傅红雪道:“那是因为你不想去理解。”   叶知秋已到了他面前,不怒自威的盟主气势立刻锐减,不知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   燕南飞跟在后面道:“快些走。萧四无若发觉,我们会帮你拖延。”   尤离讥笑,“我为什么要走?”   叶知秋道:“尤离,最近意外不断,我实在不能放心。”   尤离退了一步,“没有任何意外,我很好。”   叶知秋道:“万里杀不会罢休的,长此以往——”   尤离道:“既然已经无法罢休,我更不必走。”   傅红雪和燕南飞看着他的抵触之色,静静地退远数步,留了空间给叶知秋。警惕在目,时刻提防着有人尾随而来。   尤离道:“叶盟主,你以为把我诓回去,你就可以享受天伦之乐了?二十年里你一天也没有养过我,凭什么来享受这种成果?”   叶知秋道:“我说会弥补你,但你不愿意相信,劝不走你就只能强行带走。”   尤离笑容略虚弱,“你干的出这种事。”   叶知秋道:“因你还打不过我。”   尤离道:“废话少说,要绑人你就动手,否则我可要逃了。”   他一手搭在自己手腕,“叶盟主,我现在真气混乱,内力杂沉,气血两虚,经不起折腾。郁结在心难解,差一步就可以疯了。你想逼我,就动手好了。”   叶知秋听罢真的不敢妄动,“出了何事?江熙来——”   尤离笑起来,“此人伤我至深,以后我再也不想听见这个名字。”   叶知秋立刻道:“以后再也不提!尤离,萧四无此人翻脸无情,绝非善类,我听闻——”   尤离冷声打断他,“你听闻?从谁那里听闻?蓝铮师兄?那是师兄误会了,我没有做什么龌龊的事情。”   叶知秋微松一口气,既然尤离亲口否认,那么他就可以相信,“事不宜迟,你随我走。”   尤离道:“免了,我不想走。”   叶知秋道:“不要意气用事,不管你出了何事,我自信都可以帮你解决——”   尤离道:“好,那请叶盟主杀了自己的孙子。”   叶知秋一怔,“什么?”   尤离道:“我不想要孩子,但是我自己下不去手,叶盟主既然说任何事都可以帮我解决,那就帮我了结这个心头大患。”   叶知秋薄怒,“你母亲怀你的时候万般艰难,她也没有舍弃你——”   尤离突然大笑,“你知道?你知道她万般艰难?那你那个时候在哪儿?”   “那个女人怀着我的孩子,血衣楼里应有尽有照顾周全,然而尤奴儿当日呢?你想象过她是怎么怀着孩子等他的情郎回去娶她?无数个日日夜夜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你敢想象吗?”   叶知秋当然想过,每想一次就再也不敢去想,然心绪无法控制,五味杂陈,愧悔难当。   尤离突然走近,气声沉重,“叶盟主,我不能回头了,我去不了你们所在的彼岸,那不如,你过来我这里?”   叶知秋惊然,“你何意?!”   尤离道:“听说叶盟主自灭门之后丧失了一切少时的兴趣喜好,只贪恋金钱宝藏——一个人没有了情义,就只能拿金钱和权势来弥补空虚,我也亦然。夫人说了,没有人是可靠的,只有自己强大。把权和利都捏在自己手里,夜里才不会冷得那么荒凉。”   “不如叶盟主入我青龙会,先灭万里杀,再屠太白,公子羽拥有那么多,他的替身也可以享受那一切,号令青龙会群雄。叶盟主是四盟盟主中武功最厉害的,先生一定会赏识……”   叶知秋陡怒,“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尤离笑道:“我从来没这么清醒——二十年都活在梦里了,噩梦,还有美梦,现在都醒了,没有江熙来,我总要抓住点什么,不能一无所有苟延残喘,避人耳目永远隐居在你江南帝王州总舵!”   “他不是愿意相信我杀他同门?我可以杀给他看!他愿意相信我跟别人有染,我也可以如他所想!”   燕南飞两步踏近,“尤离,江熙来一句话能让你疯癫至此?可明月心的手段你不可能忘——”   尤离道:“手段啊——她的确很有手段,可是谁让江熙来伤我的!还有你——”   他终于要质问那个遥远的事情,后知后觉得太厉害,原本不想再计较的事情,此时都是造成如今的因由,不得不恨——   “开封之时,你把江熙来支走,又把我支去城门——你明知明月心的打算,依旧把我往悬崖推!现在有什么立场说这些话!”   他终于又找到一个可以发泄的理由,“我方在徐海救了傅大侠一命,不感激也罢,落井下石推波助澜——两句话就可以助明月心成事,你骗了江熙来一路!看着江熙来给我一剑你是不是在笑——这世上有这么蠢的人!”   傅红雪眼看燕南飞哑口无言,沉声道:“当日人人都错了,所以该悔改。后来他也暗中帮你正名——”   尤离笑得剧抖,“悔改?傅大侠轻飘飘两个字就当我几个月是闹了一场笑话?”   语气里突然带了浓重的艳羡,“傅大侠明明早知燕南飞有问题,依旧情深义重,最后天公垂怜,现在终成眷属了。可惜我没有这个福分,江熙来若能如你,岂有现在?!”   叶知秋握住他肩膀,“尤离你冷静一点,我知道你出了很多状况,告诉我,不论是什么,一定可以挽救。”   尤离被他的目光盯得心头一紧,三个人站在他眼前挡住了日光,然看到叶知秋腰间孤鸾,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他的悔过——   “我是出了很多事情,但我第一次受人欺凌时你不在,我第一次痛哭失声的时候你也不在,我还以德报怨给你留了后,你该知足了!”   “回你的江南!我会把你的孙儿送去给你!一命还一命,叶盟主,你就抱着你的孙儿颐养天年!傅红雪——白云轩已死,蔷薇剑已查,你们两个就躲得远远的——否则哪天燕南飞暴露了,我也必死无疑,恩将仇报这种事,做一次就够了!”   傅红雪苍白的脸上终于无奈,“你本不必这样,伤人伤己,徒劳而已。”   叶知秋没有说话,很快抬手将尤离穴道封住,后者浑身一僵,满心的狂躁被压抑而下,“叶知秋!”   叶知秋笃定道:“我只来通知你,要带你走。不是在跟你商量走与不走。这是叶某的义务,由不得你。”   傅红雪握刀,阴着脸对燕南飞道:“路上人多,你回神刀堂等我。”   燕南飞道:“萧四无会起疑心也说不定,我去神武门稍探,放心,易容前去。你护他们回江南。”   尤离喝道:“燕南飞你想清楚!影堂和潜堂不会放过傅红雪!”   傅红雪面色不改,只给了燕南飞一个眼神,后者便头也不回地去了。   尤离尽数收入眼中,突然落泪,如果他和江熙来也可以这样——   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古陶镇人声喧哗,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衬出马车里的诡异静谧。   傅红雪掏出从燕南飞手里拿来的一瓶殇言,药汁在瓶中冰冷,“你好像很需要它。”   尤离不能动弹,否则就要一把抢过去,只能凄怆道:“这可是个宝贝……”   驿站的马声渐行渐近,尤离的笑意忽然漫上眉梢,傅红雪的刀已提在手里。   马车还在前进,叶知秋孤鸾出鞘,却听尤离笑言:“四公子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银光从小窗陡然掠入,被傅红雪一刀挑开,刀锋反上,直掀开了车顶,阳光顿洒,如灼烫似焚烧,混着萧四无的怒火——   “傅红雪,你也学会骗人了!”   无死亦难生   尤离知道他心头的笑意从何而来,有人能在乎他,重视他,他就会很高兴。当然,如果这个人是江熙来最好,是叶知秋也尚可,是萧四无,也很不错。   叶知秋以为路中央会站着很多人,比如万奔,段常,或者别的什么青龙会的爪牙。   然而路中央却只站着萧四无。   灰白的衣色,看起来并不纯粹,远不及公子羽的风度,也难比百晓生的沉稳。   他手里已握着刀,声音听起来是很生气的。   “傅红雪。”   傅红雪闻声侧头,“如何?”   萧四无道:“你说了你不是人贩子。”   傅红雪道:“没有人贩子会把孩子拐回父亲手里。”   萧四无道:“听你的意思,你好像是从我这个人贩子手里把人给救回去了?”   叶知秋道:“正是如此。”   尤离坐在那里不能动,尚能转头,已看见萧四无的表情,傅红雪的黑刀和叶知秋暗红的衣摆。   他的视线在三个人身上转了一圈,眼睛里就溢出了泪水,然后突然痛哭起来。   叶知秋立刻回头,傅红雪离尤离最近,几步跨了回去低声问:“怎么?”   尤离哭声一转,变成似笑的喘息——   “有人为了我兵刃相向,真好啊。”   他语气极高兴,神情又很呆滞,“原来我是这么受人待见的东西,还有人抢着要呢……”   萧四无遥遥道:“叶知秋,你也看得出来,他神智不大好,是不是?”   叶知秋低低道:“我看的出来。”   萧四无道:“今日的行为,你承不承认你卑鄙?”   叶知秋道:“没有。”   萧四无道:“让傅红雪把人骗出来,难道不卑鄙?”   叶知秋摇头,“你不是父亲,你不会明白的。”   尤离抬头看着傅红雪,“你以为这样封我的穴道我就冲不开吗?”   傅红雪冷冷道:“强行冲开非常伤身,你待在这里就是。”   尤离道:“我偏要试试呢?”   萧四无却反对了,“良景虚你敢?”   叶知秋冷声道:“萧公子带了多少人马,可以亮出来了。”   萧四无笑了,“我一人而已。”   傅红雪道:“你很有自信。”   萧四无道:“这个东西,萧四无一直都有。”   尤离道:“我疯了你也疯了?!跑来送死吗?”   萧四无道:“你怎么就一直觉得我会死——”   叶知秋抬剑,“萧公子,事已至此,不得不用刀剑来讲理,叶某年长,就让萧公子先手。”   萧四无道:“叶知秋,你一点不了解的你儿子,带回去有何用?他不想看见你被伤,也不想看见我被伤——不信,你自己问问他。”   叶知秋冷了脸沉默,尤离已道:“四公子,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萧四无道:“你问。”   尤离道:“你什么时候把我扔了——”   萧四无一点迟疑也没有,“反正不是今天。”   尤离道:“那是明天还是后天?”   萧四无道:“这只有等明天到了你再问。”   尤离道:“然后你又会回答我:反正不是今天。”   萧四无笑得温和,“你果然很聪明。”   傅红雪心中突然纠结起来,萧四无却收了刀。   “良景虚,你说实话,要不要跟他走——你若要走就走,夫人那边,我尽力。”   尤离道:“我若不走呢?”   萧四无笑道:“那就要问你爹了。”   尤离突然暴怒,“谁告诉你那是我爹!良景虚什么也没有,更没有爹娘!”   “帝王州盟主非要把青龙会堂主带回江南——说出去如何服众?!帝王州那里你不能交代,万里杀那边更不能交代!叶知秋——等你统一了四盟再来见我!”   傅红雪完全不受尤离激动的情绪干扰,萧四无的脸色却很难看,飞刀又回到了他手里,傅红雪的刀已经出鞘,萧四无的刀也已出手,孤鸾剑光一闪,尤离却也已经动了。   萧四无敢一个人来,便有全身而退的把握,再多带一个人走,他也有把握。   因为他知道尤离不想跟叶知秋回江南。   黑刀如夜中雾气,剑色如白虹,带着毁灭气息的掌风,最后被震耳般的炸裂之声化作满目灰暗的烟尘,身轻如燕的人几乎同时卷了进去,剑锋直指萧四无后背之左侧。   在烟雾里也丝毫不减速,尤离拼尽全力的一刀终将此砍开,灰白中看不见他的眼神,燕南飞惊怒交加,尤离亦然,唯一所幸萧四无正应对孤鸾剑光,应未顾及这里。   萧四无太熟悉那东西了,尤离初登血衣楼时他送的一盒子暗器,柳叶刀,梅花针,玉莲子,破风珠——他以为尤离全都封存入库看也不看一眼,原来是他猜错了。   密林蜿蜒曲折,萧四无掌心的煞气还未散尽,尤离抬眼看到他胸口刀伤,浑身发抖,“傅红雪没下杀手。不过黑刀盛名,四公子伤得很重。”   萧四无道:“若非叶知秋在侧,这一刀也砍不到我。大悲赋至深至强,我还驾驭不好——怎么样,会死?”   尤离道:“不会。我会救你的。”   萧四无停步一叹,“别走了,前面是水龙吟分舵。”   尤离脚步在抖,“叶知秋——”   萧四无急促道:“他死不了!我为何要去当你的杀父仇人?”   尤离远望一眼,只见密林繁茂,光都难透。扶了人靠在一棵树边道:“在这里等我。”   萧四无没拦,尤离回来的时候手里已多了一把深绿,好像费了很大力气才走回来,几乎直接栽在萧四无臂边。   “你咽得下去罢……”   萧四无抽过去塞进嘴里,很讨厌这种味道和感觉。   高高在上的人从来不愿意自己受人照拂。   “还行。”   伸臂拉人起来道:“你怎么样?”   尤离却答道:“对不住——”   “硬生生把穴道冲开了,好像不大好。四公子养了这么久又弄成这样,属下很抱歉。”   萧四无突然笑得很明朗,“终于不一开口就撒谎了,本公子很欣慰。”   尤离一手攀在他臂上,“四公子,我可能要死了。”   萧四无严肃了表情,抬手抵在他肩上,真气刚入就被尤离拒开。   “你省点力气给自己罢。”   萧四无道:“你先省点力气得好——先生的援军就快到了,我虽然讨厌秦川,但是先生的据点在那里,你想不想去看看万雪窟?”   尤离缓缓道:“万奔和段常呢——”   萧四无道:“自然去拖延叶知秋他们了。叶知秋中我一掌,需傅红雪帮他运功压制……”   尤离略为紧张,“他伤得很严重?”   萧四无怒气一起,“这能怪我?!良景虚,他们一刀一剑对我,伤了他算轻的!他们伤我又怎么算?!”   尤离道:“你生什么气?我不冲出来你岂止受这些伤——我……”   话未说完就开始咳嗽,冷汗直冒,萧四无立刻生悔,“好了,算我说错了……你别激动。”   尤离喘息片刻,“你——四公子从来不会错。”   “可是你一个人跑来不是送死?四公子会做这么蠢的事情?”   萧四无抹了一把胸口的血,得意笑道:“你觉得这个颜色怎么样?”   尤离不知他何意,低弱道,“不怎么样。”   萧四无道:“你一直……都不知道合欢为什么总是那么激动是不是?”   “原本好好的人突然要死了——来,你看着我。”   尤离应声抬眼——   “良景虚,我要是今天死了,你怎么想?”   “我这种样子你没见过罢?一直能护着你的人,现在要你去临时采药吊命,落差很大是不是?”   “我一个人去,一是要证实良景虚要不要走,二是证实,良景虚有没有良心,三——我要让你知道……一个濒死的人在你怀里是什么样。”   尤离僵硬地低头,“四公子,这血止不住,我封你穴道行不行?”   萧四无摇头,“我会在徐海的势力最薄弱,先生的人还没来,万一有变,你如何应对?”   尤离已动手,“属下无能,日后定会保重身体,精进武艺,不叫四公子烦心。”   萧四无笑道:“看来这回真是很值得——良景虚,你现在回去找叶知秋还来得及,否则……”   话音一停,已警惕地盯着另一边密林,尤离顿时紧张。   随即瞥见林间的蓝色一角,闻听人道:“这里有血——”   萧四无的声音在耳边,“看来你我要死在一块了……”   尤离道:“我还从没跟水龙吟有过仇……”   话没说完,脚步声已到,话音年轻而有朝气。   “萧四无——”   尤离见为首之人腰间长剑顿时冷笑,“真是冤家路窄——太白的人么?”   五仙灭地是尤离在五毒所学的最后一招,百里研阳说,这招威力甚大,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要用,他还没遇见过那所谓万不得已的时候,如今终于遇到了。   刀锋在淌血,突然刺激他起伏的情绪,心脉的疼痛已然麻木,血色映在眼睛里带出的尽是眩晕——   “他会恨死我的……我杀了他同门……”   萧四无苍白一笑,“他早恨死过你了。”   尤离又转而笑,目光凶狠,“今天终于如他所想了,我说了,有人要我死,我一定要他死——”   然而很快惊惧,“不行,他也不知道这是我杀的,岂不是白杀了!”目光定格在树干上,拎着刀道:“我得在这里留句话……这些人是我杀的——”   “四公子,刻一句良景虚以刀赠血怎么样?”   萧四无垂着眼睛答道:“良景虚,我没什么力气,你过来,别非让我抬头看着你。”   尤离低身靠在树上,“四公子,我好像神智不太清醒,是不是?”   萧四无道:“你倒很有自知之明。”   尤离道:“我觉得真气聚不拢,心脉抽疼,头也疼,手臂发麻,握不稳刀,突然很高兴,突然又很想哭——这好像快要失心疯了……”   萧四无道:“我突然后悔了,我说以后也不会对江熙来怎么样的,可惜现在很想一刀毙命。”   尤离点头,“对……他该死!这种混蛋——”   不过一瞬,他已恐惧地反悔,“不不不——四公子!气话而已!不能当真——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不能对他怎么样!”   萧四无淡淡嗯了一声,“萧四无说过的话,绝不反悔。”   尤离痴笑,然后突然想起了什么,“四公子,叶知秋很想我跟他回去,所以他是很爱我的对不对?”   萧四无道:“父亲爱儿子是天性。”   尤离扑过去拽着人喜道:“他无论如何也会原谅我?就像我希望江熙来可以做到的那样?这样的话,等你把我扔了我还可以回去找他——”   “他欠我的,永远还不了,所以无论如何也会接纳我的……四公子,是这样罢——”   萧四无点头,“或许真是这样——但是你没有机会去证明了。”   尤离闭了眼睛垂头,“我有个小小的要求。”   萧四无道:“谁垂死?难道不应该我提要求?”   尤离道:“哀莫大于心死,四公子死不了,我就不一定了,我猜,我要昏迷好几天,说不定但愿长眠不愿醒,遗愿,不行?”   萧四无道:“当然可以,说。”   尤离道:“我不想看万雪窟,我不喜欢秦川!我不想醒来一睁眼就身在秦川!虽然杭州,开封,云滇,江南,东越,徐海,通通都是伤心地,但是偏偏秦川我再也不想去了!”   萧四无盯着林子那一边若隐若现的暗影,轻叹而点头——   “好。”   洛阳   似共东风别有因,绛罗高卷不胜春。   若教解语解倾国,任是无情也动人。(注1)   这是萧四无离开万雪窟的五日之后,牡丹正开得盛大,花都之城,馥郁迷人,未解心中愁事,百晓生房中的墨香还在缭绕,棋子落盘的声音也还未绝。   尤离做了二十年的梦,噩梦也好,美梦也好,都还未醒,仍在继续。   丫鬟在炉子里煨了药,不时偷偷瞄着床上的人,正在翻书的萧四无冷声道:“在看什么——”   丫鬟立刻低眸,细声细语道:“少爷饶命……”   萧四无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有人长得好看,有人就会看,何罪之有……”   丫鬟道:“这位公子什么时候会醒呢?”   萧四无道:“总会醒的。瓶里的花残了,去换几朵。”   夜中花香依旧,国色天香,都是牡丹怒放的风采,红□□紫,芍药无格,芙蓉少情,花王一绽便煞退天下芳华。   萧家鲜有人气,随着萧四无骤然而归,空荡荡的府宅立刻多了令人忐忑的生气。潜堂和影堂的人马还在来的路上,唯有万奔一直跟随,在燕云大漠待了多年的大汉,初来便被花影满城惊得心肠都软了。   这样的洛阳,能把人心头的杀戮气都化开,不敢叨扰胜景。   万奔低声回报人马的进程,萧四无倒不急,反正只是叫来看院子的,盯着书上密密麻麻的字不移目,“知道了。”   万奔觉得屋里沉闷得很,“四公子怎么开始看医书……”   萧四无道:“技多不压身,反正也闲着。”   万奔道:“等良堂主醒了公子直接向他讨教就是了。”   萧四无道:“可是人还没醒。”   万奔便闭口不言,尤离心神大伤,醒了又是一个大难题,不过萧四无气定神闲,每日换着瓶子里的花,难得这么悠闲。不回燕云也不去九华,气候最温柔的江南因叶知秋而不能去了,正直洛阳花节,怎么能把这个胜地给忘了。   万奔踌躇道:“属下原以为四公子不喜欢洛阳。”   萧四无道:“为何不喜欢?这是我证明已身之地,萧家人都死了又如何,我是最后的胜利者,失去的东西,只能自己夺回来。”   万奔点头,萧四无道:“但是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夺不回来了。”   万奔忙问:“那该如何?”   萧四无笑道:“那就牢牢攥在手里,绝不放开。被夺走了,那就是自己无能,怪不得什么。”   桌上的牡丹艳红如火,正开得怡然自得,萧四无盯着看了半响,扔了书起身,“你在这儿候着。”   辰光静谧,药香和花香混杂,床上的人好似动了,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响起,万奔惊道:“良堂主?”   尤离看着空荡的屋子,恍惚道:“这是哪儿?”   万奔端了床头药碗,“堂主先喝药——”   尤离警惕道:“萧四无呢?”   万奔还未答,人已挥了碗碎地,怒道:“他人呢?他也不要我了是不是?”   一定是这样,江熙来都可以抛弃他,何况别人?   万奔未想这人一醒就如此激动,忙道:“四公子方才出去了,很快回来!”   尤离冷笑,根本不听人解释,“你敢骗我?我的刀呢——”   万奔道:“堂主莫急,锋利之物都被收起来了,四公子很快回来,自然归还您武器。”   他试探着靠近安抚,“堂主,属下没骗你——”   然幽绿的蜃气陡然带起,击退其数步,人已落地,手中紧握起一块青瓷碎片,锋利的断口立刻引出血色。   万奔很无奈,萧四无一定会发火了。   萧四无却未发火,径直过去低语道:“放下。”   尤离竟很听话地松了手,然看到手心血迹,立刻嘶哑惊呼:“血……血——”   萧四无按着人坐下道:“把碎片收拾了,去拿点吃的。”   万奔未受责骂,喜不自胜,忙应言动手,迫不及待地退出去。   尤离看着一手的血发怔,“不是我!我没杀张君宇和邓连儿!不是我干的……我没杀你同门——”   萧四无方听明白他又陷入哪段记忆里,“人不是你杀的,江熙来早已知道了。”   尤离看着他呆了半响,扑过去道:“四公子——你帮我作证!你去告诉他,你我什么也没有,行不行?”   萧四无道:“清者自清,他既然要怀疑就让他怀疑好了。”   尤离赞同地点头,“对,四公子说的对,他不信我,他不要我了——”   萧四无道:“抛弃你的人都该付出代价——是不是?”   尤离道:“是……”   萧四无打开药箱然后清理血迹,“为什么又弄出血?”   尤离道:“他骗我——萧四无不见了,他骗我他很快就回来,骗我的人都该死——”   萧四无忍不住笑,“那我是谁?”   尤离道:“四公子。”   萧四无道:“那么他没有骗你,你还打人?”   尤离恍然道:“是,我冤枉他了,我给他道歉——”   萧四无道:“不需要,知道错就行了。”   尤离闭着眼睛沉默了半响,“这是哪儿……”   万奔已回来了,刚要回答,萧四无已抬手制止,“你猜猜——”   尤离道:“燕云?”   萧四无笑了,举起刚刚摘下的一枝,香气清怡直达心头,尤离疑惑,“牡丹吗?”   微一睁眼,看到白色花瓣在眼前,萧四无道:“这是梨花白,如何?或者你喜欢魏紫还是娇红——”   花枝拿在手里柔韧细长,白胜梨花,更是缱绻之姿,尤离道:“洛阳?”   萧四无道:“正是。”   尤离直视他,“看来四公子身体已经好了。”   萧四无道:“尚可,良堂主关心自己便是。”   尤离自行把脉,“先生救我的吗?”   萧四无道:“还有万雪窟的孙药师和琴魔大人,不然良堂主也受不了路途颠簸,只能躺在你讨厌的秦川了。”   尤离皱眉,“我讨厌秦川?”   忽忆起确实是自己亲口说的,惆怅道:“确实很讨厌。”   万奔已端了托盘,清粥小菜,药汤在碗里荡漾,尤离方厌恶侧头便被拉起来,三分命令七分哄诱——   “必须吃药。”   万奔道:“良堂主,不想吃饭就吃点点心?牡丹卷和玫瑰酥,配一碗碧玉粥如何?或者喝了药再吃,刚好解苦。”   尤离好像很费劲地听完人言,睁着眼睛像在极力理解听到的话,“这几句话好好听……”   牡丹卷和玫瑰酥已经在眼前,碧玉粥清绿幽香,有荷叶的味道,放在他手里还是烫的,掌心都有跳动的感觉。   琥珀为眸,泛了光,盯着二人看罢,抬手将瓷碗摔在床下,碎裂一地。   万奔早有他喜怒无常的准备,然则情绪起伏如此急促还是出乎意料。   “先对我好,再扔了我!你们都是如此!你又把我带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绝不再上当!”   萧四无耐心听完,淡淡道:“收拾一下,再去拿一碗。”   万奔巴不得快走,他实在不知如何应对,很快收拾了地上狼藉退了出去,院中树影花姿交叠,深幽清冷。   萧四无静静盯着人看,直到尤离恐惧在眼,惶然道:“四……四公子……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别跟我计较……”   萧四无只道:“有没有哪儿疼?”   尤离捂在胸口,又一掌抵额,“都疼。”   萧四无道:“想一直疼下去?”   尤离道:“不知道……疼习惯了……我不知道。”   萧四无道:“秦川之时你吃了多少颗殇言?”   尤离极力回想,“一瓶下去,怎么也十几二十颗……我知道错了——当时就是想全都吃下去……不是故意的!”   萧四无道:“知错就要改,是也不是?”   尤离点头,如梦初醒,“我……我立刻吃药,你别生气……”   萧四无道:“没有人生气,你在怕什么?”   尤离道:“没有……”   话音未落又立刻悔改,“不是,我怕……我这么多事,你会——”   小心翼翼地看着萧四无神色,低声问:“你今天要把我扔了吗?”   痴儿一般的语气和模样,让人心头悲哀,萧四无伸手端药,“你听话,就没人要把你扔了。喝药——”   尤离一把抢过去一饮而尽,转而搁在床头,喘了口气方要说话,一颗蜜饯就递到眼前,酸酸甜甜,药苦已全然不见。   神智好像清醒一些,声音也正常很多,“四公子,我睡了多久?”   萧四无笑道:“先生的药果然有用。你睡了五六天了。”   尤离道:“这是萧家吗?”   萧四无点头,“嗯,洛阳萧家。怎么样,还疼得厉害么?”   尤离道:“我不知道——”   萧四无道:“明天立刻把同心蛊解了,听明白了?”   尤离点头,“是。”   万奔重拿了一碗粥后退下,这一回尤离静静地动勺,就听萧四无问:“燕南飞葬在哪儿了?”   尤离一个恍惚,很快答道:“火化成灰了,先生恐怕会失望。”   萧四无道:“原是这样——”   尤离道:“傅红雪身上就带着一小包骨灰,贴身珍藏,千真万确。”   萧四无道:“也是个情种,不过在你面前就算班门弄斧了,是不是?”   尤离手腕一抖,“我冷。”   萧四无道:“这药喝了就这样,不过清神又镇痛,万事难两全。”说罢拉着被子裹着人,“怎么样,还冷的话——难道要我抱着?”   尤离僵硬地低头思考,萧四无已当他默认,“明日解了同心蛊就可以换一剂药,就没这些症状了。”   粥只吃了几口,尤离一直搅弄,不再入口,身后人道:“不想吃就别吃了。”   烛火一灭就只剩花香在枕侧,尤离道:“你什么时候……”   萧四无已道:“反正不是今天。”   尤离道:“我好像疯了。”   萧四无道:“是的。”   尤离道:“害我至此的人,你会帮我报仇么?”   萧四无道:“自然。”   尤离道:“那先谢过四公子了。明早我一睁眼,你还在么?”   萧四无道:“当然。”   尤离道:“洛阳是好地方,多谢你了。”   尾音一沉,再无他话。   ————————————————————————————————————注1:唐,罗隐,《牡丹花》   白云轩番外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注1)   公子羽是半夜里到的。新月山庄前的花已开,迎春,白梨,杜鹃,百合,白玉兰,还有桃花。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注2)   新月山庄的侧门极隐蔽,门槛上也雕刻了桃花,其实男人眼中看着的这些花样都长得差不多,他也不知道那一朵朵轮廓是桃花还是梅花,只是直觉以为,该是桃花罢。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室宜家。(注3)   他没想惊动人,白云轩却迎了出来。   声音里是欢喜和如愿以偿的欣慰。   “公子,进来吃点宵夜罢。”   公子羽道:“不了,你做起来也麻烦……”   白云轩却道:“是现成的呢,公子进来就可以用了。”   山庄里的人都已睡,只有几个雅奴在巡夜,春夜尚凉,白云轩披着一件满绣百合花的外裳,头发只斜斜穿了一支白玉长钗挽住,垂着月白色流苏。手上并无珠串,轻轻解了外裳要搭上他肩头——   公子羽略一抬手,“无事,你别着凉就是。”   面前是桃花酥,樱桃清露和一碗莲叶羹,羹是热腾腾的,浅翠微碧,如萦绕新月山庄的波澜。   公子羽道:“这么晚了,你是正要吃夜宵?”   白云轩道:“不是,是给公子准备的。”   公子羽笑道:“你怎知我要来?”   白云轩道:“我不知道,但是只要慢慢等,公子总有一天会来。”   人死之前的任何话听起来都是很宝贵的,何况是这样深情的话。   傅红雪快到杭州了。   眼前的女人——   公子羽淡淡地拿起一边的茶杯,清甜的味道入鼻,泯了一口道:“这茶倒是很特别。”   白云轩道:“是良堂主来杭州时配的,很合女子口味。”   公子羽心头一转,“良景虚快要作父亲了。”   白云轩惊道:“果真?这么年轻就要当爹了……”   柳眉间顿时含了艳羡和凄婉。   公子羽心里有莫名的失落,“是啊,二十岁就当爹了……”   白云轩笑容颇为凄凉,“改日我做些小孩子的东西送给良堂主好了,小孩子的东西得精细着呢,外间卖的可不行……”   公子羽面不改色,明知眼前的美人已经没有这个机会,依旧如常笑道:“那麻烦你了,天香女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针线功夫也是织女下凡。”   白云轩一笑,此时看来竟比明月心还温婉动人,难道人之将死,看起来也更美丽?   “公子怎么来这里了?”   公子羽道:“路过,进来看看你。”   这个女人入青龙会十二年了,容貌还和当年一样。天香女子只要不嫁人,便可容颜不老,然而白云轩并不想如此。   明月心比她年长三岁,三十五岁的女人也依旧颜若少女,倾城倾国。   他已等了白玉京这么多年,依然未等到。每过一天,这种等待就多一分可笑的危机。   听闻尤离有了孩子以后,他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女人怀孕生产皆是从鬼门关过一遭,二十岁的女人是如此,三十多岁的女人更是如此。   恐怕他此生也没有孩子了。   他突然想到了叶知秋,竟觉得有那么一丝羡慕——叶知秋看着尤离的时候,一定看到了尤奴儿。   不过都说女儿长得更像母亲。   房中的耦合色围帐上绣着莲花纹,隐隐有禅意,密密麻麻地席卷而来,被香炉里升腾的轻烟缠绕了。   白云轩见他并没多吃,启唇声如叹,“夜深了,我带公子去客房罢。”   她起身的动作极其缓慢,给了公子羽足够的时间打断她,然公子羽静静地往门边走了。   背影如当年一样。   “你我相逢恨晚,对不住。”   她是极好的,一点不比明月心差,或许还真的比她好,但是她来晚了。   恨晚。   是恨自己晚了,或是对方晚了,还是老天的安排太晚了?   情之所钟,一眼就足够。公子羽来到一片姹紫嫣红的花园时,看到的第一朵就是明月心。然后其他的花就再难入眼了。   公子羽步入房门前,白云轩施礼曲身,终道:“公子——”   公子羽道:“你说。”   白云轩突然想亲口问一问,当年公子与我相逢,是否只为天香医书?   她的恩师梁知音曾是这么说的,当年的白云轩不信,今日的白云轩也不信,那么还有什么必要去问呢?   美人低眸,“公子夜里小心着凉。”   公子羽第二日就已离去,好像从来没有来过。   草长莺飞,碧水起伏,映出黑刀的煞气,湮没了一庄的春意。   白云轩万万没想到傅红雪会来新月山庄,花伞在肩,剑柄在手,“傅红雪?你来这里做什么?”   傅红雪道:“杀你。”   白云轩且惊且笑,念及巴蜀之时傅红雪的凶狠之意,轻声道:“傅红雪也杀弱女子?”   傅红雪道:“有一种弱女子我一定会杀。”   白云轩道:“哪种?”   傅红雪道:“杀了燕南飞的弱女子。”   话一出,刀也出鞘。   白色的胸口立刻染红,毙命的美人眼中满含震惊和仿佛即将完全明了的醒悟,傅红雪若再晚一瞬出刀,她就会把事情尽数想清楚——从巴蜀的唐门之战,到那夜公子羽的突然到来,从傅红雪,燕南飞,尤离,想到明月心——   好在她还没想到,就已经死去。   这或许是个好事。   燕南飞看到了整个过程,看到了一个无辜的人死去,明月心陷害了她,尤离无视了她,   公子羽抛弃了她,傅红雪杀了她。   花伞堕地,春雨迷蒙,渐起浅浅水花,很快悄无声息。   依稀也是三四月,芳菲满天,粉衣如桃,站在东越,天香谷,万蝶坪,双手一送,放飞一盏百花灯的白云轩是否许了什么愿望?她的愿望是否曾经实现?   青蓝描花在伞,淡紫华胜垂额,长绸飘白,玉带环腰,也是三四月,芳菲满天,皓腕扣镯,柔指理过耳边长发——   “相逢恨晚,是人间最美的四个字。”   ————————————注1:《诗经,卫风,氓》,大意就是男人爱上女人,抛弃女人是很容易的,反之女人爱上男人,若想解脱就很难了。   注2:李白《清平调词》其一   注3:《诗经,周南,桃夭》,这个大家很熟悉的啦就不用解释了。   四公子番外:万雪窟中言   仁义礼智信中,你最善哪一个?   百晓生如是问萧四无。   萧四无岂有心思回答这些,尤离还没醒,百晓生也不说他如何了,只悠悠然地烹茶,问这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白发老人不像六十多岁的人,看起来更老。或许一个人知道的太多,也会老得更快。   “他没事了,你先回答老夫问题。”   萧四无便道:“我不喜欢读孔孟,没什么研究,这种问题先生还是跟公子去讨论好了。”   百晓生道:“不读儒家也无妨——但说就是。”   萧四无道:“好罢。那我说是信。”   百晓生道:“其余四个为何不选?”   萧四无笑道:“翻脸无情,不翻脸也无情的人谈何仁义?我的性子自己也清楚,向来无礼,至于智——怎能在先生面前班门弄斧……”   百晓生笑得爽朗,“四公子的确是诚信之人。”   萧四无道:“为兵者诚于兵,萧某二十数年中杀戮无数,唯诚于此刀。”   百晓生道:“唯诚于刀,那么公子羽和明月心——”   萧四无道:“当日公子化名‘卓天涯’胜了我的刀,所以我也愿意诚于他。至于夫人,萧某自问心性智慧和狠辣都不如她,所以拜服。”   百晓生道:“傅红雪也可以胜你的刀,若如此,你也诚于他?”   萧四无道:“不会。因为他不需要。”   百晓生道:“那良景虚呢——”   萧四无道:“我已欺骗过他。”   百晓生道:“所以才害的江熙来重伤?”   萧四无笑了,“凡事因有无数,无法重来一遍,怎知此也为因?宿命捉弄而已,但是或有我的责任。”   百晓生道:“所以四公子愿意弥补。”   萧四无道:“我愿意弥补,人家却不领情,何必自讨没趣。”   百晓生道:“明明是翻脸无情不翻脸也无情的,四无公子要自相矛盾?”   萧四无道:“蔷薇剑所谓的花魂绽放实则是毒气倾袭,却被津津乐道,可见传闻中的名号都不可靠,这四无也不是我自己说的。”   百晓生道:“你二十岁时所要的,公子羽都已给你,现在你所要的,我可以给你,老夫也有自信胜你的刀,你可会诚于我?”   萧四无道:“自将大悲赋给公子时,萧某就已诚于先生。虽不知原因,但未问一句就都照办了,还不是诚于先生?”   百晓生道:“不问而行,乃因胁迫。不知则问才是诚。”   萧四无道:“那先生恕罪,我只怕先生嫌我问太多,密信往来亦有风险,所以没问。”   百晓生道:“四公子还年轻,良景虚更年轻,都还有很长的路——”   萧四无道:“他不会短命么?”   百晓生笑起来,“事在人为,你照顾的好,自然长命百岁。”   萧四无道:“我知道,都多谢先生。”   百晓生道:“老夫已是花甲之人,人生还有几何谁也说不清。白玉京未现世,天下未得明主,死而有憾。”   萧四无道:“公子岂非明主?”   百晓生道:“非也。”   萧四无道:“夫人也不是?”   百晓生道:“不是。”   蜡烛突然爆了灯花,噼啪作响,刚好弥补短暂的沉闷,百晓生笑道:“看来有喜事要到了。”   萧四无冷色道:“先生可知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百晓生起身,白衣从肩至衣角渐变为墨,“老夫的父亲乃百晓生,作《兵器谱》,然后亡。老夫亦是百晓生,待明主,然后亡,若老夫等不到,只能由百晓生继续等。”   萧四无微一蹙眉,“百晓生的儿子便是百晓生——先生的意思是?!”   百晓生略抬高声音,冲内室而呼,“来,出来——”   走出来的与其说是个孩子,不如说是个怪物,每一步都跟百晓生的沉稳如出一辙,双眼深邃得不像一个数岁孩童,负着手步步踏出,眼睛里幽幽深深,如深潭无波。   萧四无已明了,“属下见过先生。”   那孩子笑起来,“父亲大人,四公子果然聪明。”   这样语气的夸赞从一个孩子嘴里说出来实在古怪,萧四无突觉脑后发凉,这孩子是百晓生的儿子,那么他的母亲是谁?   萧四无第一个想到了明月心。   百晓生要的儿子,一定要最聪明的女人为他的母亲。   百晓生却已道:“你不必猜他的母亲是谁。”   萧四无道:“不知令公子今年——”   百晓生道:“十岁。”   萧四无道:“果然天赋异禀,恭喜先生。”   那孩子道:“你该恭喜我。这世上有人是屠户的儿子,有人是□□的儿子,我是百晓生的儿子,岂非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萧四无笑道:“是,恭喜先生。”   那孩子又道:“可惜……”   萧四无道:“何事?”   孩子道:“可惜四公子不会有孩子,但是叶开会有,你的刀比不过叶开,原可以让你们的儿子再较量的。”   萧四无讥诮之气顿起,“先生怎知我不会有孩子——”   孩子道:“一个还没有孩子却想要孩子的人,在看见别人家的孩子以后绝不是你这样的眼神。”   他笑得还稚气,“再说,两个男人怎么会有孩子?”   萧四无道:“先生果然知道得很多,那你可知,良景虚很快就有孩子了。”   那孩子道:“他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只不过是厉害一点的孩子罢了。”   百晓生拈须而笑,“四公子当真不想要个孩子吗?若是嫌孩子麻烦,老夫不介意帮你培养着——二十年后便又有一个萧四无。”   萧四无苦笑,“不了,我怕我的孩子也是这个样子。良景虚的孩子也不用先生费心,如此聪慧早智的孩子,一个就够了。”   百晓生道:“我与四公子还有话,你可去找孙药师一叙。”   那孩子道:“孩儿告退,父亲大人莫要说太多,四公子心不在万雪窟,早早启程为好。”   萧四无哭笑不得地看着他出去,“先生,您儿子根本不像个孩子——”   百晓生道:“世上有很多人,就是有些孩子根本不像孩子,百晓生的儿子怎能像个孩子?老夫等不到的人要由他等,老夫为成的事,要由他成,这样的人不能像孩子。七岁时不能像,十岁时也不能。”   萧四无道:“先生深谋远虑,不知公子和夫人可见过他?一定很有意思。”   百晓生道:“除老夫和万雪窟中数人,世上只有四公子有幸见他。”   萧四无道:“那真是有幸。”   百晓生道:“当年白玉京实为天人,一人一剑立于山巅,如长生之仙,有救世之怀。然燕云一战,最后方龙香倒行逆施,江湖大乱。后有公子羽暗中行事,然如今残虐之行过之而无不及。”   萧四无听得心惊,“当年是先生劝公子接掌青龙会的,公子武功绝世,名至实归。”   百晓生道:“世事轮回,周而复始,前有方龙香自掘坟墓,后有公子羽,谁知明日无人单挑公子羽——”   萧四无道:“以公子的武功,四个盟主一起上都有得打,先生说笑了。”   百晓生道:“世有自律,顺其自然,也要人为。蝼蚁抱而过江,外围死而中存。为得大利,总要牺牲少数人之福祉,千古盛世哪里易得——”   萧四无道:“千古盛世,数辈人都等不到也有可能,萧某自知无福得见了。”   百晓生道:“今日四公子诚于老夫,便诚于百晓生,待到他日,四公子——”   萧四无道:“我说我诚于先生,先生就一定会信?”   百晓生道:“或者你诚于公子羽?”   萧四无道:“或许这对我来说并无区别。”   百晓生添茶而笑,“四公子轻言了——若要诚于公子,就请四公子放任良景虚早殇。”   萧四无接茶的动作一滞,“先生何意?”   百晓生道:“七星派灭门之事四公子可知?”   萧四无道:“自然,叶知秋追查凶手多年,灭叶家满门,自然也是灭良景虚满门。”   百晓生的笑容坦然而复杂,萧四无转眸而思,沉声道:“莫非……”   百晓生道:“若她不灭七星派满门,良景虚也不会出生。换句话说,仿佛还是恩人——然她又灭他父亲满门,如此纠葛之事,四公子可理得清?”   萧四无握杯而叹,“确是复杂……夫人千辛万苦把仇人的儿子弄到青龙会,卸磨杀驴,刀是早就备好的……”   百晓生道:“四公子有空也该关心一下自己的安危——公子羽的白头之患,良景虚言说试药之人需与公子羽同因同症白发,你可知何意?”   萧四无道:“公子当日为夫人逼毒,导致自己未及时压制,青丝成白。若要同因而白发,要选一个功力尚可,不至于中了冥河水便直接身亡之人,过时而压制,白发后试药。”   百晓生点头,萧四无冷声道:“先生总不会要说,她会让我去试?”   百晓生道:“后事不可知,或是你,或是良景虚,或是慕容英,或是她自己也说不定。”   萧四无低笑道:“我以为先生对夫人是很欣赏的——”   百晓生道:“确是这样。一个女人若是漂亮,就很容易让人倾心,若是狠毒,就容易让人畏惧,二者都有,就是诱惑。”   萧四无道:“可是这样的女人,都是很无情的。”   百晓生朗声而笑,“四无公子说他人无情,岂非五十步笑百步——”   萧四无道:“我只知道换做是我,不会许公孙屠灭孔雀山庄满门。”   百晓生道:“为何?”   萧四无道:“因为无能的人没有得偿所愿的资格。他要报自己的仇就该自己去报,趁火打劫坐收渔利,看着就该死——”   百晓生道:“有些人口中有仁义,做的事却没有,四公子口中无仁义,最后的事果却有。”   萧四无道:“我知道当年先生亦问过夫人儒家五常,仁义礼智信。虽不知夫人如何舌绽莲花,但一定见解独到。不过看到后来的事情,我很难想象,夫人当年是如何回答的。”   百晓生道:“多年往事了,提也无用。今朝之事他日了,宿运无常,许明日,白玉京就出世也说不定——”   萧四无笑道:“是,先生已说了这么多,我也答应了这么多,何不谈点正事?”   百晓生笑曰:“原来四公子心中,方才谈的都不是正事!”   萧四无道:“有人心大,装得了天地。萧四无心眼小,装的东西不多——”   百晓生道:“药已给你备好了。他服后神智就会清醒很多。不过药力无时,情绪反复,时怒时呆,四公子多担待。毕竟你也算祸手。”   萧四无道:“仅此而已?”   百晓生道:“殇言和同心蛊,一定要他弃一个,为了四公子的将来着想,还是弃蛊择药得好。”   萧四无道:“先生一定知道病因,何不告诉我?”   百晓生道:“对症下药是大夫的事情,让病人喝药,是你的事情,各司其职,用不着知道。”   萧四无道:“好,人没事就行了,萧四无的好奇心不重,凡事只求结果。”   百晓生道:“四公子打算去何处?当真不留下来多待几日?”   萧四无道:“谢先生盛情了,秦川,杭州,江南,开封,云滇,东越徐海,都是伤心地。洛阳的牡丹正开得艳,先生得空也可以去一赏。”   百晓生道:“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虽良景虚无心赏景,景也可赏人,那老夫就不送了。”   萧四无起身而出,那孩子正捧着一册书立在檐下,侧目道:“四公子一路好走。”   萧四无道:“先生知晓的很多,那我有一问——”   那孩子道:“四公子请讲。”   萧四无道:“何时,我能得偿所愿?”   那孩子道:“四公子已经得偿所愿。”   萧四无眼中冷光一泛,随即笑道:“谢先生吉言。”   入怀   他应该原谅他的,既然这么累,他应该让他解脱。何况他已废了一只手,纵使治好他,心结也再难解。   他应该把江熙来看得好好的,秦川纯风静雪养成的人,当然该单纯一点,孩子气一点,被杜枫蛊惑也情有可原。   况且,若非他自己,江熙来也不会相信那所谓的“前辈”。   而如果换做苏沐瑶怀了江熙来的孩子——   杀伐之心骤起。   就算留得下孩子,那个女人也必须死。   江熙来却不一样,他谁也下不去手。   熙者,朝阳之光也。普照万物,升降起落也丝毫由不得他。   嘭得一声,一个娇小的女童在他眼前炸开,眼珠爆裂的过程都看得清清楚楚,血肉肠飞,溅了他一身——   梦里的东西就是这样清晰。   他不该再去纠缠江熙来,万里杀若觉得他和江熙来藕断丝连,绝不会善待的。   萧四无知道人又被梦魇压住了,事实上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不容易睡着的人还是不要轻易叫醒,于是只伸手划过他背脊安抚。   然尤离惊声带求:“江熙来——求你了,疼,拿出来——拿出来罢……”   仿佛有雷光自心底照亮了一瞬,立刻湮没于滔天黑暗中的怒气里,狠力把人推醒,四目相对看不清眼神,尤离惊魂未定,喘了半天才知已从梦里出来了——   “你做什么?”   萧四无道:“你刚刚说了什么自己知道么?”   尤离镇定声音,“梦话而已,我不记得……”   萧四无坐了起来,突然擒住他双臂反按在床,“我提醒你一下——你说:江熙来,求你拿出来。”   尤离浑身冰凉,手臂被猛地一提,忙道:“你明知故问,不就是——”   萧四无道:“你又不是头一回伏在他身下,我看不止如此。”   尤离摇头,“真没什么,你大半夜发什么疯——”   萧四无道:“不想折腾?那就说。”   尤离保持沉默,萧四无也不急,“良堂主不说,我就让人去用殇言问问江熙来,然后故技重施在他身上。”说罢就冲门外道:“来人——”   声音低微并不大,尤离立刻拦阻,“别——”   萧四无道:“所以,还是你来说比较好。”   尤离道:“你说了不会对他怎么样的……”   萧四无恍然,“对,我说过,那我就把问出来的结果告诉合欢,或者叶知秋,他们俩会怎么样我就不知道了。”   尤离手腕在挣扎,终究无果,萧四无气息在耳,“说,什么东西。”   尤离略一迟疑,脑中轰然作响,手臂几乎要脱臼,终哑声回答:“一根细簪……”   萧四无料到是这一类东西,胸口突然被压了一块大石般的沉重感——难怪!   “你眼睁睁看着的?!”   尤离挣扎欲泣,“我不知道!别问了!”   萧四无松手冷冷道:“他倒真下得去手——”   尤离瘫下去,胸口一阵恶心,齿间作响,萧四无伏在他身后低语,“我对那些男伶小倌都不会这样。”   尤离道:“他已经跟我道歉了……”   萧四无道:“道歉就有用,刀剑何为?!”   揽人而起,他突然觉得捂上他眼睛是个很好的办法,深更半夜,的确不该折腾。   “听得清我说话?”   尤离点头,“你说,属下洗耳恭听。”   萧四无笑道:“江熙来是什么样的人,萧四无又是什么样的人,你都清楚?”   尤离道:“都清楚。”   萧四无道:“我看你一点不清楚。简单说,江熙来对一个人好,是太常见的事情。萧四无要是对一个人好,那简直是奇闻——你该觉得自己很荣幸,对不对?”   尤离道:“属下万分荣幸,四公子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萧四无冷笑,手心力道一狠就让人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良景虚你听好,任何以报恩为目的的施舍都是骗人。你也是被人骗过的,该知道这是多让人憎恶的事情。”   身体相触已能让他心颤,只能深深呼吸来压制脑中灼烫,尤离道:“好,我失言了,你放开行不行,疼——”   萧四无一松,“好啊,你学会说疼了,可喜可贺。”   “疼这个字之所以能存在世上就是让人疼的时候说的,前人造字不容易,良堂主不要辜负才是。”   尤离接连点头,“已过子时了是不是……”   萧四无道:“嗯,怎么?”   尤离淡淡叹一口气,“没怎么,困了而已。”   萧四无仿佛有点生气,“江熙来能把你的气性都消磨完了,你不用天天问别人要不要把你扔了——你该跟我说,若我把你扔了,一定会后悔的。”   尤离轻笑,“江熙来会不会后悔?”   萧四无闷声道:“他早就后悔了。”   尤离阴测测地笑,“五毒冤我,江熙来弃我,夫人利用我而已,好在我还有利用价值,不过燕南飞和玉蝴蝶的昨日就是我的明日,四公子,有花堪折直须折,等到花谢了你就只能去葬花了!”   萧四无道:“彼此彼此,都是棋子,谁先谢还不知道。”   花景繁盛,晨起夕来,萧四无拎着一把水壶浇花,尤离要的药材都送去了,人再出来时已有蛊师相候,尤离冷目,“四公子不信我?”   萧四无道:“谨慎点总是好的。”   蛊师抬手而探,复而回道:“回四公子,同心蛊已解了。”   萧四无点头,“你可以走了。良堂主——”   尤离静静走过去,桌上已放好药,深褐色,苦涩的味道扑面而来,乖巧地喝完,坐在桌前如坐在画里。   牡丹惹人醉,此时此状,闲情雅致,有侍女在旁边弹琴,低吟浅唱,让他突然想起合欢——   能唱歌能弹琴,能舞剑能吟诗,这样的人是不是会比较讨人喜欢?   他缓缓到了那侍女身后,姑娘立刻恭敬起身,尤离按她坐下,轻问道:“姑娘善琴,可以不可以教教我?”   萧四无已遥遥道:“学那些做什么?”   尤离道:“你不喜欢?”   萧四无道:“我喜欢良堂主的时候你就不会这些,何必要去学?”   尤离淡淡一笑,“这话很好听……”   萧四无道:“真话也有好听的,不一定都殇。”   尤离折了一枝梨花白,扫了一眼嫣红姹紫,靠在雕栏边发怔,萧四无道:“待在府里闷得很是不是?要不要出去逛逛,让万奔远远跟着你。”   尤离道:“那你呢?”   院口的万奔忙道:“良堂主,四公子若跟您一道……”   尤离很快明白,“四公子在洛阳人眼中恐怕是个煞星,所到之处人人避之不及?”   萧四无道:“差不多,所以你自己——”   尤离已道:“罢了,我不想出去。”   万奔与萧四无对视一眼,后者抬头看着春光满天,叹道:“在这儿等我。”   片刻后刀客眼前白纱迷蒙,衣角飞花缭绕,浅白绣了莹黄,配尤离一身浅碧正好。   尤离道:“遮遮掩掩的,不合四公子性子,何必呢……”   萧四无道:“萧四无的样子也不是人人都可以见的。”   万奔远远跟在后面,街上熙熙攘攘,馥郁一路绵延,尤离真从未见这样繁丽的花朵盛放之景,牡丹园里游人众多,还有画师文人迎香提笔,人比花娇,天空也好像都被花色浸染。   尤离道:“四公子是看着这些胜景长大的?”   白纱遮掩下看不清萧四无的表情,“没有,我是看着刀长大的。”   尤离微微一叹,“那真是可惜。”   萧四无道:“听闻云滇曼珠沙华开得最妙,你是看着它们长大的?”   尤离道:“没有,我看着刀长大的。”   萧四无笑声就起来了,“所以,有何可惜的?”   万奔候得远远的,忽见下方一画师画毕两朵娇红,抬眼观得尤离站在上边,略一停笔就开始勾勒。   尤离正侧身去触面前一株梨花白的枝叶,萧四无扫过下方,见万奔已动,抬手而止,万奔便低头又退回人群里。   许是满园□□花语真的舒缓心结,晚饭后尤离声音温和很多,两两相对时也多融洽,夜色渐起时尤离就困倦,语气又疏离。   “四公子该回自己房里了。”   萧四无戏谑而笑,“为何?”   尤离道:“我自己能睡得着。”   萧四无沉默片刻一把推他坐下,突然心思一转,问了个很奇怪的问题,“良景虚,我若白头,你觉得如何?”   尤离僵硬抬头,“何意?”   萧四无抚他耳际,立刻被人躲开,诡异一笑便道:“公子风度翩翩,夫人和白云轩还是对他一头白发耿耿于怀,青丝成雪,会是什么感觉?”   尤离避开他气息,冷笑道:“你知道了什么是不是?”   萧四无道:“你跟夫人说要人同因同症试药的时候,是怎么想的——”   尤离道:“我说的都是实话,全是为了夫人着想,至于她找谁试,我管得着?”   萧四无道:“真是忠心可鉴!良堂主所言,害你至此的人都要付出代价,萧某是否也在其中?”   尤离痴笑道:“四公子聪明,都瞒不过你——”   萧四无道:“你不怕她让你去试?”   尤离道:“那也好啊,害我至此的人,也包括我自己,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能当明月心的试验品,不是三生有幸?四公子亲口说的话,属下一直谨记!”   萧四无点头,气得几乎要忍不住动手,“好,良景虚,我在给你我想后路,你压根儿不想要?”   忽而逼近,把人堵在床头,“你说过的,有花堪折直须折,萧某定力不足,诱惑这么大——”   抬手拂过他锁骨,“怎么忍得住?”   指腹有细茧,气息绕在他耳边,轻得发痒,“还有,良堂主也憋了很久了,我怕你憋坏了,不如我来帮帮你?”   人的身体比心智薄弱得多,如此微小的动作也能勾起他的反应,他的确忍了很久了,忍得很辛苦,就当在惩罚自己,并不能经得起挑逗。   “你出去……”   萧四无轻吻他后颈,“我出去?那这火谁帮你灭?良堂主很敏感呐。”   尤离清晰感觉着颈后灼热,“你从来不伤我的……别让我恨你。”   萧四无道:“我差点忘了,良堂主怕这些事情,加上江熙来的所作所为,难怪现在怕得发抖——”   “其实良堂主只是不喜欢雌伏他人之下是不是?”   尤离闭口不言,很快被欺压在下,如活鱼被扔进油锅里般剧烈反抗,力道悬殊太大,徒劳而已。   “来看着我。”   人在他身上,气息往下沉,全是禁锢的意味,江熙来给他的阴影在翻腾,身体又开始有反应,太白剑客也这样按着他,细簪泛光,从未体会过的一种疼痛,钻心入骨,封住他宣泄的途径——   还阴狠质问:有这种福气的,我是唯一一个?   冷汗满额,疼痛莫名地清晰,抽搐中耳边仿佛都有骨骼碎裂的声音,萧四无淡淡道:“听我说。”   “你怕不怕天塌了?”   尤离抖得厉害,五指松了又握,“放开——”   萧四无道:“这个坎若过不了,我怕你憋死自己。实话实说,先生说的,良堂主真是能忍,定力之强让人拜服,但是心里定得住,身体可不行,为了你的安康着想,所以药里加了些微妙东西。”   尤离听不清他说话,持续挣扎无果,又听人问:“天塌了怕不怕?”   尤离哑声道:“怕,我怕,你可以放开了!”   萧四无道:“天塌了也有我在上面帮你扛着,还怕什么?”   尤离缓缓停了动作,眼睛还是紧闭,萧四无拥人起身,感受到其变化,“你说,换个姿势会不会好点?”   尤离摇头,“不……我不行……你阉了我好了——”   闻者顿怒,指间在他腰际一紧,尾音立刻软下去。   微香的药气从唇间渡过,分量又轻又小,刚好撩拨他快断开的心弦,“多禁伤身——良堂主若实在不能接受,我叫个女人进来,过夜则杀,不会再发生某种事情。再不然,男人也可以,同样过夜则杀。”   “虽然男人不能怀孕,但是萧某嫉妒——”   酥酥麻麻的痒意在锁骨来回,声音听起来温柔无比,很快把脑中江熙来的狠声掩过,“萧某也有自信,远胜合欢和江熙来的拙技,绝对让你满意。”   纹身在腹部起伏,指间过处如星火燎原,压抑太久的灼热即刻掠动,战栗一阵接一阵——   “其实这是很愉快的事情,我说了,这个阴影一定要过去。说到做到——”   声如鬼,迷心窍,音如蛊,惑人心。药力升腾,眼前都是水雾,断断续续的吻在他颈侧蔓延,腰间被牵扯,立刻下意识躲闪,片刻后又探近。   对面的人吻过他眼下,最后一次问:“叫个女人还是男人,还是我来?”   尤离凑近人怀,声音里漫了一层柔密水气,脑中全是沙沙作响,琥珀眸子里泛起欲色。   “弄死我——”   狂语   心里想无欲无求,身体却不妥协。   有深藏许久的压抑在爆发,他也知道药性不至于这么猛烈,半是宣泄半是被哄诱,或许这真的应该是个很愉快的事情,不是他一直胆怯畏惧的阴影。萧四无很欣慰的是尤离没在意乱情迷的时候喊出江熙来的名字,不然着实很扫兴。   他有征服的快感。   所以声音里带着笑,“你说,此夜之后,谁还能入得我眼……”   尤离只用持续的气声回应,喘息在他耳边,贴合摩擦,全是勾人的触感。   他突然唤他:“尤离——”   尤离眼睛里的迷蒙突然消散,逡巡在他充满危险意味的神色中,沙哑着声音道:“抱紧一点……”   长夜漫漫——   头发上是湿漉漉的水意,人从温热的水里被捞出来之后裹了一件青衣,立刻昏沉沉地栽在床上不愿意动,呼吸里带出似倦似叹的嘤咛,双手缓缓地抱着自己双肩,蜷缩着闭了眼睛背过身去。   萧四无调笑顿起,倚在枕边擦他头发,“累坏了?”   尤离没说话,萧四无很快发觉不对——   “发烧了?”   尤离裹着被子淡淡回他,“也不是我愿意发烧的……”   萧四无道:“每次都这样?”   尤离嗯了一声,不想再说。   萧四无道:“生气了?刚刚表现得明明很愉悦——”   尤离肩膀一抖,“你现在像只偷到腥的狼。”   萧四无把人扳过身正面躺着,“我说到做到,良堂主很满意的不是么?”   尤离没力气争论,“我很累。”   萧四无猛地凑到他耳边,声音里的暧昧游离来回,“我也是。”   “不过你该喝药——”   尤离抓着被子往里挪,果断反对道:“不喝……苦得很……”   萧四无道:“发烧了——”   尤离低低道:“明早就好了……”   萧四无是不会听的,依旧叫人送药来,万奔一进门就发觉了屋里的不同寻常,心脏狂跳。尤离靠坐着垂着头,无甚力气说话,万奔将药碗交到龙首手里就立刻低头退下,房门紧紧一闭,便又只有沉静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尤离指尖还是暖的,药碗却都拿不稳,萧四无飞快一接,所幸没有打翻在床。   “来来来,萧某喂你。”   尤离半睁了眼,一盏残灯在旁,坦然相对,四目相交,尽是说不清的思绪起伏。   声音哑哑的,带了欲动后的虚弱,“你要的都已经得到了。”   萧四无道:“你不是我,怎知我要什么?”   尤离道:“总之你得到了——”   萧四无笑道:“良堂主好像还很有精神,要跟我讨论这些,看来是我不够努力?”   江熙来亦说过此句。   尤离眸子猛颤,颓然往后缩,对面的人尚不知哪句话说得不对,又引他这么激烈反应,忙按住他欲抬的手腕。   “怎么?”   尤离眨了眨眼,“没怎么。”   然后闭口不说话,颈下和胸口浅痕数点,自己看在眼里突然很厌恶,更有自己意志力也不过如此的自怨之感,很快表情就变得很无奈。   萧四无看在眼里,“良堂主,我可没有逼你,何必这个表情——”   尤离抬眸看着他,缓缓伸手捻起他一缕头发,“是啊,没人逼我,我自己想不开而已。”   他看着指间青丝,突然开始想象萧四无若是白头的样子。   缠绵的余味还未散,他呆滞地躺回去沉默,直到萧四无熄灯,心跳重又在侧,引着他靠近。   长夜漫漫——   人堕落起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梦醒时又身在另一个梦里,晨起依旧头晕,唇色发紫,盯着萧四无看了两眼,认命般闭了眼睛。   萧四无道:“怎么,觉得对不起他?”   尤离摇头,“我只觉得自己太无能了。”   萧四无笑道:“不不不,你很能耐的。”   尤离很快就变得和颜悦色,将侍女送来的药喝了个一干二净,破天荒无比地正常吃了早饭,没摔东西没骂人,还挑了一件明丽的紫裳,甚是娇俏的颜色,简直反常。   萧四无被万奔缠住谈正事,书房的光线明亮照人,万奔盯着日光看罢,忐忑道:“四公子,良堂主还好罢……”   萧四无道:“反正人也不会跑……你先去信给合欢,让他动身好了。”   手里还捏着百晓生的信,莫名有些烦躁。   尤离刚又喝了药,坐在大堂里拿着一颗萝卜静静地雕花,已经雕了七朵牡丹,半开的,全开的,还有花骨朵,都是清一色的白,看着单调且无趣。   他怔怔地想了想,刀尖在指腹一开,滴了鲜红进花心,笑着看罢,好像很满意的样子。   然而萧四无看着就很不满意。   尤离仿佛不觉,将指尖血迹一抹,刀在手里旋了一圈,继续埋头下刀。   萧四无坐下直言道:“尤奴儿的墓被人盗了。”   尤离动作一僵,“什么?”   萧四无道:“不过盗墓之人当场就被抓住了,你猜猜,是谁的人?”   尤离刀刃一翻,道:“谁跟我有仇就是谁……”   萧四无道:“他们的确说是万里杀的人指使的。”   尤离摇头笑道:“离玉堂有那么蠢么……”   萧四无道:“他没有,不代表底下的人没有。”   尤离道:“好啊,就算是万里杀,这不单得罪我,叶知秋也得大发雷霆,用不着我管。”   萧四无道:“若不是万里杀,那你觉得是谁——”   尤离道:“又是盗墓,盯着死人没个完了,总不会是先生……”   萧四无道:“这也说不准——”   尤离道:“管他是谁,就说是万里杀好了,有理讲不清的不该光是我。去信给合欢!离玉堂必要一查究竟,叶知秋也不善罢甘休,让他去查,离玉堂到哪儿了——”   萧四无道:“看来萧某和良堂主也算心有灵犀,信刚刚送走。”   尤离嗤笑道:“要是万里杀和帝王州能趁此打起来,一定有趣……”   萧四无道:“四盟《暂忘书》定下以后消停数日依旧小摩擦不断,只是底下的人不声张,上面的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有契机,让他们打起来也很好……”   尤离将最后一朵放在桌上,“把这消息传到太白。”   萧四无道:“你以为他能给你什么想要的反应?”   尤离道:“我只想知道,同样有人证,他是不是只不信我……”   萧四无道:“知道结果又怎么样?”   尤离道:“有很多事情虽然是徒劳,也依旧有人做……我就是这种人。”   萧四无顺势揽上他肩膀,“我总觉得这事情——会不会是咱们那位永远不会闲着的夫人干的……不过逝者已去,叨扰坟墓这种伤阴骘的事情……”   尤离的眼睛里讥笑蔓延,“夫人会怕这种事情?”   萧四无亦笑,“也是,萧某想多了。”   他注视少年身上的衣裳,“这颜色也很好,不比你那些深色的差。”   尤离随口道:“四公子喜欢就好了。”   萧四无道:“良堂主刀法不错,我看院里开的也没这几朵好看。”   尤离笑道:“四公子过誉了,这是死物,院里的是鲜花,哪有可比性——”   萧四无不置可否,“你又不是我,怎知我喜欢什么样的……”   尤离道:“四公子又不是我,怎知我不知道——”   萧四无果然就笑,“还是这么能说会道,昨晚是谁一句整话都说不清?”   尤离手里的刀便即刻脱手而出,被萧四无稳稳接在指间,抛了两圈往桌上一放,“良堂主班门弄斧了。”   尤离好似有些气馁,拿着萝卜花一一看罢,“刀是不能跟你比了,但你当心哪天我毒死你……”   萧四无却道:“你不会的。”   他很惬意的样子,“我突然知道为何良堂主不喜欢萧某了——”   尤离道:“为何?”   萧四无道:“因为良堂主不喜欢处于弱势的一方,是也不是?”   尤离起身道:“我只是不喜欢受人摆布。”   萧四无道:“夫人岂非就是在摆布你?”   这是个很敏感的话题,尤离当然知道,所以不会回答。   “夫人岂非也在摆布你,你都无所谓,何况是我。”   萧四无的每一句话也是斟酌再三,“所以我说了,都是棋子,谁先死还不一定。”   他挥手叫来门边一个小姑娘,指着桌上几朵道:“都收起来。”   尤离眼中寒光一过,姑娘已经拿着托盘把那几朵往上面搁,花瓣的触感当然比不了真花,从花心向外红而渐变,白色相交,在她纤细的指间一停,啪得直落在地上。   尤离静静看着她眼角渗血倒地而亡,萧四无也在静静看着,不但不惊讶,还很满意。   尤离道:“你知道我下毒了。”   萧四无道:“你还真下毒——”   尤离道:“我只是把毒放在里面,没想毒死人。”   萧四无道:“你若真想毒死我,现在我就已经死了。”   尤离道:“我只是闲着无聊,想看看会毒死谁。”   萧四无舒了一口气,“因为我对你太好,所以你舍不得毒死我,却又迫不及待想证明你其实有这个能力。”   尤离笑了笑,“四公子翻脸无情,也会像我这么心软么?”   萧四无道:“我对你还不够心软?”   尤离道:“那也还不足够让我臣服。”   萧四无直言而问:“既然萧某已经尽力多日,良堂主犹嫌不足,那还要如何?”   尤离起身拿过桌上小刀抬手一送,直入身侧雕花圆柱,牢牢而钉,刀身深陷——   “武功,地位,心智,四公子的确远胜我。”   萧四无道:“的确。”   尤离道:“我终生也是敌不过你了。”   萧四无道:“所以你还不臣服?”   尤离道:“现在四公子若想让我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可同为棋子,若想让我好好活,你还没有这个本事。”   萧四无眯了眯眼,“继续说。”   尤离道:“言尽于此,等到四公子有了这个本事,你我再畅聊好了。”   艳丽的紫色如烟似霞,在萧四无眼前一晃,径直出了门,再不回顾。   迷离   华灯已上,夜雨无声。   尤离单独出门好像是个很危险的事情,这人神智不清,情绪不定,保不齐会有什么事。   侍女们小心窥探着白衣刀客的表情,终有一人问道:“四公子,良公子还没回来,不去找找吗?”   萧四无摇头,并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万奔听着细雨的声音道:“四公子,良堂主出去也没带伞——”   萧四无道:“他不是傻子,下雨了知道躲雨。”   万奔立刻闭了嘴。   尤离当然知道躲雨,二十年里他一直把自己照顾得很好。   不过所谓很好,也就是活下来了而已。这种活法虽然不好,却是他已经习惯了的。   他正坐在一家小小的铺子里吃馄饨,还叫了两个包子。身上明艳的紫色跟灰暗的雨雾形成了鲜明对比,老板见他装束也知不是寻常人家的人,于是说话语气甚是客气小心。   “小少爷您慢用。”   尤离捏着包子柔软的面皮发怔,是几年前,也是这样一个下着雨的天气,他罚跪到夜里,浑身都是湿湿的寒气,云滇那样暖热的地方,想体会到寒意着实是很困难的事情,他却好像虽时都能体验。   后厨应该没有人了,他本只想去接碗水喝,打杂的老婆婆正在擦桌子,把他吓了一跳,立刻转身就要走。   那老婆婆很和蔼地招呼他,知道他又错过了晚饭,把给他留着的包子拿了出来。   他已经不记得那包子是什么馅的,但是真是人间最好吃的东西。   老婆婆拂开他耳边的头发笑着说:“阿尤长得真俊呐……”   尤离很想冲她笑一笑,但是终究笑不出来。   小店里多了几个躲雨的人,渐渐喧杂起来,不得不让他停止回忆。嘴里的东西好像没有味道,还引人泛着恶心。   角落里坐着三个灰衣男人,寻常不过的装束,举动却能看出习武的功底,盯着尤离看了两眼就被后者直视相迎,立刻低了头回避。   既然不是冲自己来的,那就不用多管闲事。   于是掏了一小锭银子放在桌上就打算走人。   门口娇色忽转,两顶花伞一收,长裙拈花,声如莺啼,正是两个天香弟子进来。   略微年长的一个握着花伞一坐,“小二,来两碗面。”   尤离扫了一眼另一个姑娘,眉心一动,立刻止了要起身的动作,转而道:“小二,添茶。”   苏沐瑶坐在柳扶风对面,神情忧忧,正合细雨天气。   柳扶风道:“师妹——”   苏沐瑶正发呆,柳扶风不耐,“师妹!”   “怎么了师姐?”   柳扶风道:“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还在想太白那小子?”   尤离握着茶杯的指一紧,口中好像吞了一颗青涩的梅果,一直酸到心头,舌尖都麻木了。   苏沐瑶低着头不说话,柳扶风便道:“他先说要娶你然后又反悔,这种混小子想着做什么?!过几日我要回沉剑池祭拜,定帮你问个清楚。”   苏沐瑶忙道:“不必了师姐!罢了,我不想就是了。”   柳扶风道:“他和青龙会那小子瓜葛甚多,你可别跟他纠缠了。”   苏沐瑶微微点头,取了筷子不再说话。   尤离仰头喝茶,胸口闷得发慌。   角落里的一人正迎上送面的小二,拱手道:“请问一下,牡丹园离这里远吗?”   小二忙道:“远是不远,拐两条街就到了,只是天色已晚,几位还是明早再去罢。”   那人随口道:“成,多谢多谢。”   小二微微哈了哈腰,面汤差点洒出来,立刻端到了柳扶风和苏沐瑶面前,“二位姑娘慢用。”   苏沐瑶强作笑颜,“师姐快吃罢,我可饿坏了。”   尤离指下一用力,筷子即刻折断,半根木棍嗖得一送,将将击在苏沐瑶手腕,后者指间一松筷子便咵啦落了下去。   小二被唬了一跳,角落三人顿时起身,柳扶风亦惊起,冲着尤离道:“阁下何意?!”   尤离道:“下了毒了,吃不得。”   柳扶风端起面前一碗细细一嗅,果觉不对,小二哆哆嗦嗦地靠在了柜台上,“女侠,少侠——不关小的的事啊!”   方才问路的人脸色一黑,两步便跨到了窗口要逃,另外半根筷子在尤离手里反掌一出,直没入他后颈,仰面倒在窗下。   另外两人拍案拔刀,说话的语气甚是奇怪——   “你敢管天风流的事情!”   尤离一笑,柳扶风已出剑,“东瀛贼子乱我天香谷还不够,简直辱此满城胜景!”   苏沐瑶盯着尤离看罢,惊魂未定道:“多谢少侠。”   尤离道:“有男人在这里怎么能让姑娘动手。两位若还算男人,就跟我出去再作计较,小店小本生意,砸坏了东西就不好了。”   说罢人已往外走。   柳扶风秀眉一蹙,“阁下——”   尤离往老板手里抛了锭银子道:“姑娘莫急。小二,再上两碗面,我请她们。”   外面的雨还在下,空气清新湿润。尤离没有再回去,就着雨水冲洗了刀上的血,放回腰间便走了。   衣裳被沾湿了,颜色就变得深,雨水清清凉凉的,应该不至于会着风寒。否则萧四无又要抱怨了。   他该喝药了,烦怒的恼意又在脑海里乱窜,好像看什么都不顺眼,却一个劲儿地想笑。   忽有清凌凌的女声追着他过来——   “少侠且慢!”   苏沐瑶娇小的身躯落在他身边,一想到这个女人差点就嫁给了江熙来,他就很想掐死她——   然他微笑,“怎么了?”   柳扶风却飞踏而过,一把扯开了自家师妹,冷声道:“师妹!你不知道他是谁!”   尤离道:“哦?那我是谁?”   柳扶风眯着眼睛瞧他,“阁下出身五毒,对□□钻研得很好,刀法利落,二十岁的年纪,跟传闻中——叛了万里杀的那位倒是极像!”   苏沐瑶懵然,“师姐说的是?”   柳扶风道:“你还一口一个少侠的叫,太白那小子遇着的煞星不就是他——”   苏沐瑶道:“你……你是尤离?”   尤离低头笑道:“尤离?尤离……呵,在下良景虚,二位姑娘有礼了。”   苏沐瑶怔怔道:“原来是你——”   尤离道:“看来苏姑娘听过我,江熙来是怎么说的?”   苏沐瑶一反先前的温和模样,急怒道:“他……他说他很讨厌你!他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尤离笑容顿然散尽,阴毒冷光闪过刀锋,到底按耐下去。   柳扶风道:“你来洛阳做什么?!血衣楼的人马也在?!”   尤离道:“花节繁景,天香的人可以来看,天风流的人也可以,良景虚当然也可以。二位自己小心,下回可没这么好运气。”   他打量着苏沐瑶薄怒的小脸,“你知道他为什么不娶你吗?”   苏沐瑶瞪着眼睛而视,“这不用你管!”   尤离突笑得刻薄而狰狞,唇角裂开一道几乎恶毒的弧度,指间捋着耳边长发,眼睛里蒙了细雨雾气,如一汪澄透的琥珀落在水里,立刻带出风情——   “你自己都不照照镜子的么?”   他一叠声地笑,“我方才救了你们,二位自求多福,好自为之罢。”   苏沐瑶气得泪水在眼眶里转,盯着他远去的背影片刻,伏在柳扶风怀里大哭。   萧家门口吊着两只灯笼,被尤离给摘下来一只,捧在怀里,坐在了门口的石阶上,屋檐虽在上,却也斜雨从侧面而来,他就立刻吊了方向,后背挡了风,护着灯笼的暖光。   好暖啊。   他静静地想。   该喝药了。   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可是如果病好了,是不是就没人再哄着他了?他想进去,又偏偏不动,想等着萧四无忍不住了派人出来找他。   他会不会找他呢?   娈宠没有了可以再找一个,他一定不是非要这一个。   他一定会把他扔了的。   那不如他自己早早的离开好了。   这样还算要点脸。   他在东越抛下尊严和廉耻乞求江熙来的时候也没能如愿,不是么?所以,又是何必呢——   萧四无不在萧府,他已出去找了。万奔安抚,说不定良景虚已经自己回去了。   萧四无冷哼,“那样最好。”   结果人真的坐在门外发着疯。   一个人抱着灯笼坐在雨里发呆,不是发疯是什么?   尤离抱着灯笼侧坐着,里面的蜡烛终于倾倒,慢慢燃了起来,尤离浑然不动,突有人一把将正在苏醒的火团从他怀里甩了出去,衣裳还无事,袖口被灼得黑了一片,火光滚落水洼,即刻熄灭了。   尤离抬头看到白衣刀客,吓得周身一抖,总感觉那居高临下的人要大发雷霆,或者狠狠给他一巴掌。   然他很温和,蹲下来轻悠悠地问他:“怎么了?”   尤离道:“我冷。”   萧四无转头吩咐万奔,“先去烧水,然后煎药。”   尤离的表情很冷静,“我不吃药。”   萧四无没生气,只道:“你要是有合理的理由,真的可以不吃。”   尤离道:“我不想痊愈。”   萧四无盯着他手腕的衣色,道:“你觉得这样发疯感觉很好?”   尤离低头看一眼,又抬头看一眼被雨水鞭打的灯笼,好像才认清自己做了什么,惆怅道:“疯疯癫癫的,好像是不太好。”   萧四无赞许点头,“英雄所见略同,所以是不是该喝药?”   尤离道:“你不会懂的,我真不想痊愈——”   萧四无的目光深幽无比,探在他严肃的眉目间,“我知道。”   尤离讥诮地笑,黯然摇头。   萧四无道:“你这个样子其实我也很喜欢。”   扯了人进门,继续道:“不过若是好起来,我更喜欢。”   尤离道:“这衣裳坏了。”   萧四无道:“再做一件就是了。”   尤离道:“那我要是死了呢——”   萧四无指下一紧,“那可就再也没有了。”   脉动在他掌中,回头就能看到尤离迷惘的神色,睫毛上尽是水气,就好像是要哭的样子。   尤离道:“我只是出去逛了一圈,不是要逃跑。”   萧四无道:“我知道,因为你只能回我这里。”   然后抬手解他衣扣,人立刻往后躲。   萧四无笑起来,“衣裳湿了,该换一件,想什么呢——”   他思绪回到上一个问题,“衣裳坏了可以再做一件,良堂主若死了,就再也没有了,所以要看好,否则萧某会很难过。”   尤离道:“我还要喝多久药才能好起来……”   萧四无道:“先生说得先喝半个月。”   尤离低头,“喝了就一定能好起来?”   柔软的触感拢上他头发,擦拭着湿意,屋里比外面暖了无数倍,何必要去抱着一个有引火自焚危险的灯笼?   萧四无挑眉道:“错,不是因为那药。有萧某在,一定可以好起来,我向来——说到做到。”   萧尤番外:人说洛阳花飞雨   在洛阳养伤的那段日子里,江熙来还在尤离脑海里。那句“你忘了我吧”像支涂满烈性□□的箭,插在千疮百孔的心头扩散出剧痛。   他已疯了,却还没失忆。   他吞了二十几颗殇言,效果会持续好一阵子。   萧四无平心静气地看着他坐在那里发呆,洛阳的细雨纷纷,万奔回来复命。   “四公子,查出来了,良堂主昨天出门遇到两个天香弟子,其中一个似乎……似乎就是……”   萧四无接口,“就是差点嫁给江熙来那个?”   万奔尴尬点头,萧四无又问:“她们人呢?”   万奔道:“已经在回天香谷的路上。”   萧四无一脸杀意,万奔颇心领神会,正欲再问,忽见尤离往这边来,立刻退了一步恭敬道:“良堂主。”   萧四无看看天色,起身问他:“怎么了?”   尤离凄惶地抬头问他:“今天你要把我扔了吗?”   这是他每天挂在嘴边的话,不知要问多少次,虽然每次都得到否定的答案也完全于事无补。   萧四无能怎么样,难道要骂他一顿?   他只千万次重复——   不会的。   梨花白在牡丹里不算最漂亮的,握在尤离手里就显得他脸色比花色还惨白。   萧府里的萝卜总是消耗得很快,因为都被尤离练刀功了。   萧四无看着满满一桌子的萝卜花,依旧觉得让他拿刀是件很危险的事情,他虽不求死,但是这样的精神状况保不齐会不小心伤了自己。   不过他能做的事情太少,萧四无把人框在视野里,看着他一举一动,饶是再如何随性也因此心酸。   晨起时尤离坐在镜子前发愣,抚着自己消瘦的锁骨,萧四无坐在一边开口问他:“你前日碰见了什么人?”   尤离思考许久,“两个女人。”   萧四无点头,“我知道。”   尤离就笑起来,“那姑娘其实长得很好看,跟——”   他笑容很快就消失了,启齿变得无比艰难,停顿了许久也无法念出那个名字,只能道:“跟他其实很般配……”   萧四无道:“那个女人说了什么?”   尤离立刻摇头。   “我不记得了。”   说罢就要起身,被萧四无按着双肩压下去,“你记得,而且天天,随时都在想那些话。”   尤离痴惶地沉默,须臾之后抬起眼睛小心翼翼地问:“我不告诉你的话,你会把我扔了吗?”   萧四无摇头,“不会,但是你说出来会更好。”   尤离笑道:“那话你听了会很高兴的。”   “她说,他很讨厌你,他再也不想看到你了。”   笑声低哑继续问面前的刀客:“你高不高兴?”   他握上白衣刀客肩膀,越来越用力,笑着笑着终于哭起来——   “你高兴吗?”   萧四无道:“很好,继续哭。”   尤离没听清,头已低下去抽噎。   “他很讨厌我,他再也不想看到我了……”   哭声里万奔已端着药进来,被萧四无的眼神禁声,蹑手蹑脚地将药放在桌上便走。   尤离哭了半响,呼吸混乱地被刀客抬手掩上眼睛,惆怅道:“哭出来就好了。”   尤离靠在他肩头发抖,“我没有发疯,我也没有自残,你问这些作什么?”   萧四无道:“良堂主很心伤,但良堂主不说,萧某看出来了自然要问,不然你憋死自己可怎么办?”   他掌心微松,“把药喝了。”   尤离已强硬摇头——   “我不喝。”   萧四无一臂禁锢在他胸前阻人挣扎,“你那天也承认,疯疯癫癫得不太好。”   尤离道:“我病好了你就不要我了……”   萧四无笑出声,“哪里听来的歪理——”   尤离道:“你看我可怜,施舍我而已,我好了你就会烦我……”   萧四无贴在他耳畔,“良堂主,我们先证实一下,你我还能不能正常交流。”   “你我初见是在哪里?”   尤离道:“徐海古寺。”   萧四无满意点头,“很好,萧某头一次见你时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萧某倾心时你也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你这样子萧某看着很不悦。”   尤离剧烈一颤,迎着他眼睛慌神,“你也很讨厌我?”   萧四无道:“你只要好起来,萧某会更喜欢。”   尤离已在犹豫,药汤的苦涩之气窜在鼻息里,最后还是张口妥协了。   萧四无满意至极,仿佛浑身一轻,取过桌上的红枣汤,暖暖的,放在良景虚手里,也知人恐怕拿不稳,所以并未松手,调笑起声:“还是需要萧某喂你吗——”   尤离脸上的眼泪落在汤里泛涟漪,痴迷地盯着手里的热源,“可以吗?”   萧四无终于笑得松快一分,从他手里把红枣汤拿了回来。   “当然可以。”   说罢抬手灌了一口,握着他脑后凑了过去。   这样是不是会更甜一点?   日光在窗外无人理睬,满园牡丹孤芳自赏。尤离扯着他衣角,垂着眼眸问他:“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把我扔了?”   萧四无把面前的牡丹卷推给他,“萧某不会把你扔了,但是你要听话。”   尤离迟疑地去拿起一块精致点心,神智已清醒不少。点心清淡微甜,化在舌尖的味道并不让人讨厌。   趁着尤离午睡,萧四无在院子里浇花,浇得太洒脱,像骤雨的攻势,摧花折叶,目不转睛地吩咐:“叫万奔过来。”   万奔刚刚站定,萧四无已说出了命令——   “派人去东越候着,杀了她。”   万奔不是蠢货,不需要问这个“她”是谁,立刻领命便要退下,被身后房里的轻微碎裂之声打断。   萧四无表情更冷,几步推门而入,看到良景虚站在桌上盯着脚下杯盏的碎片惊慌失措。   “我没拿稳——”   萧四无已过去拉着他退后,口中对万奔道:“收拾一下。”   直到屋里又只剩两人,尤离接过刀客递来的茶杯,双手捧着,小心谨慎的样子。   床上被子柔软得很,尤离却不留恋,“四公子,你刚刚去了哪儿?”   萧四无撑着下巴道:“门外。”   然后心知尤离难安,继续问:“怎么了?”   尤离道:“我不想一个人待在屋子里,我能不继续睡了吗?”   萧四无起身而上,“用不着,萧某也待在这里不就是了。”   尤离躺在那里,不闭眼,怔怔问:“为什么你的耐心这么好?”   萧四无把人一搂,只道:“天生的。”   皇城恐殇   合欢比离玉堂还早数日到了开封,叶知秋是早就到了的,四盟驻地森严,还没有下一步指示,合欢便没有行动。   不论到底是谁做那等伤阴骘的事情,尤离都应该有反应。他在休养,这事只能由合欢来反应。   他很久没见尤离,猜测过无数次他的情状,害怕他生气,担心江熙来把他劝降,想写信去道歉又不敢,更不会对血衣楼里的孕妇做什么事情。   他佩了双刀,易容的也是尤离的模样,对镜时竟就会痴迷,很快就变得目光阴森。   他正坐在凤春阁的楼下大堂,展梦魂已带人清了场,老板娘和一干人等浑身发抖,浑不见搔首弄姿的模样。   一中年女人穿着蜜合色长裙,哆哆嗦嗦地道:“这位爷,有话好说,舞刀弄枪的做什么呀。”   合欢几乎认不出这女人,声音平静毫无波澜,“你们这里有位姓华的管事——”   那女人媚笑道:“就是奴家,爷有何吩咐?”   老板忙哈着腰道:“华姨可是咱们这里的老人了,爷尽管吩咐,是要姑娘还是要——”   合欢道:“都滚出去,她留下就是。”   他的母亲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不再纤细紧致的身材,松弛的眼角和显而易见的皱纹都彰显着这个女人不再年轻。   合欢长得有五六分像她年轻时的漂亮,此时却都不太能看出来,她只是一个年老色衰的女人,既然她已经老了,毕竟是他的母亲,合欢已打消了要来给她一个教训的念头。   合欢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华姨道:“奴家不知,但爷这派头,一定不是凡人呐。”   合欢微笑,“我是青龙会影堂堂主,良景虚。”   华姨立刻伏身发抖,“良公子!我们这儿就是一男人找乐子的地方,跟四盟什么的可没一点关系啊!”   合欢道:“你怕什么?我是专程来看你的。”   华姨楞楞道:“公子何意啊……”   合欢道:“你儿子陪了我很久,所以我来谢谢你。”   华姨疑惑,“奴家的儿子?”   合欢道:“虽然你早早把他卖了,不过阴差阳错,他入了我会,也算有成。”   华姨终于想起了他,喜笑颜开,“是沙儿吗?哎呀,我就知道这孩子一定有出息的,小时候就长得可水灵了,当初卖了五百两呢……”   合欢身上的冰冷之感从心头蔓延至指尖,声音骤然一悲,低不可闻——   “是七百两……”   那女人未听清,扶了扶头上一支珠钗,和当年的动作好像一模一样。   “良公子,既然沙儿得您心,奴家……”   合欢以为她会提什么要求呢,会不会是想见儿子一面,会不会是想跟儿子团聚?   然他的母亲道:“奴家一直想揽下这凤春阁,良公子能否……”   像瓷杯在地上摔了个粉碎,合欢清晰听见了那种清脆的声音,最后一点温情的神色也全部消失了。   他笑得轻松坦然,“好啊,如你所愿。”   议事堂里灯火通明,离玉堂风尘仆仆赶到时叶知秋已经查清楚了。盗墓的人被方玉蜂送来之后喂了一颗殇言就已问清,叶知秋冷光在目,向离玉堂道歉。   “害离盟主白跑一趟了,叶某已知此事与万里杀无关。”   离玉堂长刀在腰后,“离某还有一些要事要跟叶盟主商讨。”   叶知秋屏退左右,“叶某也有要事要跟离盟主言说。”   开封的天气暖暖的,人声却很冷。   护城河,居士林——   路边有野花。   曾经的张君宇和邓连儿就死在林子里。   相国寺,排云塔——   依旧有人站在塔顶远眺。   看到的是如燕而过的燕南飞,还是苍绿在身的尤离,或是中秋月下拔剑而舞的江熙来?   蝶过花丛,桃夭旖旎。   牡丹最盛。   尤离突觉这大气的花比印象中好看得多。魏紫在衣,手里最常摘的是梨花白。   百晓生的药很有效,能平息他突如其来的莫名怒气,二十数颗殇言能维持十几天的效力,不过后遗症导致他一天要睡六七个时辰,总懒懒的不想动。昏昏沉沉,花香为笼,温言为禁,将心而囚。   虚弱让他开始感觉到行之将去的幻觉,有时候会提笔写遗书,第一次被万奔紧张地注视直到写完,趁着他又栽回床上的时候扔掉了。   第二次终于被萧四无逮了个正着,如愿以偿得到了安抚。   他只是很想引起注意。   白衣,小刀,浅色木块——   萧四无也在雕木头,下刀比他还果断利落,雕出的牡丹都带煞气,最后雕了披着衣裳坐在门口的尤离。   尤离拿着看了半天,终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了。人总能把别人的样子记清,对于自己是什么样子便照了镜子就忘光了。   他握着木人坐在宽椅上给侍女和守卫讲故事,从秦川讲到开封,然后又讲到秦川,逻辑不太清晰,声音还抖,末了问道——   “怎么样?我是不是很可怜?”   “你们是不是该对我好一点?”   明月心的最新药方已经送了过来,这一回有了枫香圣露,药性好了百倍不止,百晓生已说尚可,尤离看也没看便笃定回话。   非常好。   然后抬头去看萧四无。   刀客正在试药汤的温度,推到他面前问:“怎么?”   尤离道:“你要是白头一定不好看。”   萧四无笑道:“我觉得倒不一定。”   漆黑夜里有喘息不止,最后有温水包围,他也不用动,反正最后会回到被子里,发烧的次数渐渐减少,食欲也在回复。   萧四无盯着正在浇花的人问万奔:“他有没有长胖一点?”   万奔尴尬道:“属下天天都见良堂主,看不出来……”   萧四无道:“也对……不过应该是有长胖一点?”   书房的抽屉里全是百晓生的来信,压在最上面的是一张青龙面具,触感坚硬陌生,被人锁得很牢。   尤离从不去他书房,一天大半的时间都在睡觉。缩成一个很紧致的姿势,抱着被子,像只乖巧的猫。   除了睡着的时候,这人会毫无征兆地发疯,比如银耳汤炖得太甜了,就把厨子叫来阴冷而视。   “说过我不喜欢太甜的东西了,你记不住?”   “我就这么轻贱,谁也不放在眼里?”   萧四无看完他发泄,最后换一个厨子了事。   难得有一天他醒得早,领着人出门后带了四个长得跟他三四分像的少年回来送给四龙首。   “他们都比我年轻,功夫也比我好,等哪天四公子扔了我就可以……”   萧四无冷着目光微笑,第一次掀了桌子。   “你出去大半天就干这些了?”   尤离道:“四公子不就喜欢长得好看的东西——他们哪个不好看?不好看可以再找,生什么气——”   萧四无拎着人回房,“本不该跟病人计较的,但是这个玩笑萧某很不喜欢,定要给你一点教训才行。”   尤离不清楚这是个什么威胁,下意识就已抽刀,划掉了萧四无袖口一缕白条,引后者嗤笑。   “身手还是很利落,我又小瞧你了——”   尤离蜃气在动,缓缓散了。二人数日里身心虽近,也从没有被迫的时候,然这种危机尚在,他虽没能力反抗却也要尽力反抗。   萧四无关门回身,将他的刀压下去,“来,好好聊聊。”   说了要好好聊聊的人却坐下不说话,沉静思考的模样,保不定有什么危险的后事,还是先认错为妙。   尤离道:“我知道错了,你息怒。”   萧四无笑道:“没有,我只是在想,如何才能让良堂主相信萧某。这好像比破傅红雪的刀还难。”   说好的“教训”也没有了下文。   尤离眼里映了烛火星光,刀还在手里,最后放回腰间。   夜里的牡丹全都成了灰暗颜色,萧四无好像也有叶知秋那种坏习惯,夜里坐在书房不点灯。   青龙面具在他指下,坚硬冰冷。百晓生的信有增无减,其实很诱惑。   诱惑的东西通常都危险。他二十岁时渴望的一切已经得到了,然五毒刀客的呼吸在枕边时,突然又有了更多追求。   人总是贪得无厌的——   锁了抽屉走到门口,刚要推门就作罢,随即又想起尤离已不是一点风吹草动就会惊醒的时候了。   不知吾心者反来乱吾心。   然而尤离还醒着,坐在黑暗中抱着被子等他。   “四公子近日有事缠心。”   萧四无哼笑一声坐在床边,听着他倦倦的语气,“撑着不睡就为说这个?”   尤离道:“你想躲个懒,藏在洛阳赏花,有人却不愿意。”   萧四无道:“你继续赏花就是了。”   尤离道:“若能一直在这里赏花,其实也好。”   萧四无心跳突急,笑着道:“难也。”   他语气轻然,“明日我要离开几天。”   尤离淡淡哦了一声,“几天——”   萧四无很满意这个追问,“三天,只少不多。”   尤离侧头躺下,“去哪儿——”   萧四无道:“去哪儿不要紧,能回就好了。”   万奔原以为萧四无走了尤离会有很大反应,然以往那些突如其来的气性突然都没有了,按时吃药,按时吃饭,从不乱跑,还能定下心看看刀谱。   然两日后有黑衣壮汉一匹快马而至,惊起萧府门前烟尘,踏过落地残花,脸色急而阴森。   尤离盯着展梦魂进门,后者这样沉稳的人竟也有焦急的时候——   “堂主,合欢少爷在开封出事了!”   万奔惊而不言,静静听完,直到尤离吩咐要启程,才忙道:“堂主,属下愿意前往,您还是别去了。”   尤离道:“把药带好就是了,我身体已经好了。”   万奔道:“可是四公子很快就会回来了——”   尤离道:“怎么,怕他骂你?”   于是拾笔铺纸,写毕后将纸笺折了,压在镇纸之下。   “无事,我留书一封,他看了就不会骂人了。”   多日未骑马了,方一离地就觉陌生,展梦魂的低语在耳,愁色渐起眉梢。   万奔望着他背影远去,道旁的梨花白正开得温丽。   纯白如萧四无的衣色。   萧四无很少骗人,所以回来得也很快。   刀客冷着脸从镇纸下取了尤离的留言,展开看罢果然就没有骂人。   相逢恨晚,犹有辰良。   血衣有变,皇城恐殇。   刀者多诚,且行且强。   他朝山河,奉尔为王。   合欢将落   路边的茶摊,炉子正烧得旺,尤离当然没有心情停下来喝茶,但是他该喝药了。   于是一行人马都坐下喝杯茶,借了小摊的炉子熬药,影堂的人都许久未见尤离了,堂主明显着急赶路,却还要停下服药,身体一定不太好。   展梦魂没有坐下,站在尤离身后像一堵墙,把风都挡住了。   尤离回头看他,淡淡道:“你的气息平复多了。”   展梦魂道:“都按你给的方子调息的,谢谢堂主。”   尤离道:“多日不见了,你们都还好?”   展梦魂道:“都好。不过合欢少爷很想你。”   尤离侧头道:“他擅自行动,这账还要跟他算,别给他说好话。”   展梦魂道:“因为……叶知秋以为是你到了开封,所以……”   尤离道:“所以?”   展梦魂道:“所以派人去当说客了。”   尤离端药的动作立刻一停,“派了谁?”   展梦魂看着他衰弱的神色,终只道:“唐竭和冷霖风。”   尤离便继续喝药,后道:“你们俩一起上,打不过唐竭和冷霖风?”   展梦魂道:“还有百里研阳。”   尤离薄怒道:“无能!”   展梦魂低了头道:“合欢少爷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尤离冷笑,“不止我一个人发疯,他也一样。”   “该来的总要来,账以后再算,落在四盟手里,他得吃点苦头了。”   然合欢真不想擅自行动的,但看到江熙来又如何能冷静,江熙来看到他当然也不能冷静。   虽然是尤离的样子,眼睛却不一样,漆黑漆黑的眸子,一对上江熙来的双目就引后者出剑。   “你是谁?”   他的声音都和尤离一模一样,只是语气里带了奇怪的妖娆,是尤离从来不会有的。   既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何必顶着一张易容欲盖弥彰?然他眷恋地抚过自己眼角眉梢,声音撩人——   “江少侠何必一直盯着我呢?”   江熙来第二次和他面对面,人比上一次见要瘦些,还是一副要活剥了他的架势。   双刀在腰后只是摆设,飞快地从腰间抽了软剑,冲着江熙来就是一个归玄剑气,后者反应还算快,将将解身躲开,袖摆挂倒了臂边花瓶,啪得一声粉碎。   唐竭和冷霖风本站在门口,身边是几个影堂守卫,百里研阳在楼下,唐冷二人听得打斗之声便扫开门口几人破门而入。   唐竭和冷霖风惊骇不已,若非那人黑眸在目,持剑而立,也要被恍了神。   展梦魂方出了第一招就被闻声赶来的百里研阳击退,合欢冷喝他一声,倒是无比淡定的样子。   百里研阳惊得退了一步,随即很快了然。   合欢笑道:“阿良没有过来,他在休养身体,几位要失望了。”   唐竭惊道:“他怎么了?”   合欢盯着江熙来冷笑,抬手一指,“问他啊。”   江熙来低头略一沉默,合欢冷笑更甚,配着尤离的容貌,诡异得让人发慌。   “他纵然来了,你们也是白跑一趟,别妄想把他劝回去了。”   百里研阳刀锋一起,“他在哪儿?”   合欢本可以划一个离渊避开,却定定站在原地,刀锋在脖颈上凛然,悠然道:“我不知道。”   百里研阳擒了人动步,“扔下你的剑。”   合欢非常听话,手中一空,微笑道:“你们抓我又有什么用,我连个人质也算不上。”   冷霖风道:“你是影堂的人,至少他不会不管你的。”   合欢突然笑得很凄厉,“何必这么麻烦——你只要传他一句,江熙来在开封,他就立刻马不停蹄地来了,要我何用?!”   他说的都是实话,当着叶知秋他也这么说。   驻地暗牢里阴暗潮湿,和他明丽的模样格格不入,叶知秋是尤离的父亲,他端详了他半响,笑道:“果然父子是像的。”   叶知秋没把他当青龙会影堂血衣楼的人,只当他是个陪了尤离很久的孩子,然青龙会藏龙卧虎,只能反绑着他,居高而视,看到那张脸的一瞬间就忍不住大步上前,差点就陷进一个蛊惑的陷阱里。盯着他的脸目不转睛,甚至根本不想去卸了他的易容。   合欢却比他还先开口。   “叶知秋,你为什么不杀了江熙来?”   叶知秋冷冷道:“我为何要杀他——”   合欢道:“江熙来活着一天,你儿子就没有一天的安生。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好了。”   江熙来就在门口,剑在右手紧握,然力道微小,麻木而脱力。直到叶知秋无比严肃沉重地出来,一把将他推后。   “江少侠现在不适合进去。”   江熙来道:“我不会杀他的。”   叶知秋道:“此人言语极端,定会激怒你。”   江熙来黯然,“我有话问他。”   叶知秋冷声叫来唐竭,“你陪他去。”   合欢斜斜靠在墙边,手臂酸麻却毫不在意,闭着眼睛未看也知是江熙来进来了,嘴角一挑,竟仿了声,唤他一句——   “熙来。”   唐竭大惊失色,江熙来几乎又要拔剑,然那声音太像太诱惑,那张脸也一模一样,只要用牢里的灰暗忽略他的眸色,就可以自欺欺人地以为真是尤离温情而唤。   合欢笑道:“我学得像不像?”   唐竭道:“你这个疯子!”   江熙来定神道:“他究竟在哪儿——”   合欢道:“反正……是跟萧四无在一起,你我就不要管了。”   江熙来怒道:“又是萧四无?”   合欢突然悲悯起来,“四公子行事果断,心狠手辣,你早就领教过了,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   唐竭道:“你现在是阶下囚了,说实话才能好过一些。”   合欢轻然道:“我怕说了实话,江少侠恐怕要疯。”   窗外是夜色,牢里有烛火,合欢穿着尤离的墨绿长衣,江熙来依旧一身月白。   唐竭手里的扇柄质地坚硬,握得久了就变得温热。   一只黑鸦从开封上方飞来,路过满街灯火,双翅如墨,渲染了一道残影,柳絮纷飞,夜中难见,护城河水涛涛,奔腾着流向了遥不可及的远方。   和流水一起淌过的有合欢的轻语,唐竭的急促呼吸,还有尤离身下马蹄的飞踏,以及久违的明月心的眼波——   天南地北,各有所事。   尤离踏过护城河上石桥时已又过几幕夜色,人摇摇欲坠,眼睛几乎睁不开,从怀里掏了药瓶,一个恍惚就撒了一地,忙下马捡回几颗,扶着马鞍喘气。   展梦魂道:“堂主,你该休息了。”   尤离没再在途中停下服药,四肢无力眼前发晕,莫名恼怒道:“我做什么还要你来吩咐?!连夜去见叶知秋!”   展梦魂生硬道:“休息一晚明早再去也没事。”   尤离摇了头,忽闻几声轻响,刀已在手,就见数个黑影落地,女声轻灵——   “堂主莫急。”   尤离瞥见几人腰间青龙令便放下了刀,“讲。”   女子黑纱掩面,手中捏着明月心霜堂的令牌,垂在尤离眼前,冷光如月。   “夫人有令,无用的棋子——弃之。”   尤离原本紧绷的双肩突然松了下来,清神的药气还在舌尖,很快激发了无数寒意从脚下蹿升。   来人道:“另有书信一封。”   尤离低着头没动,来人却保持着递信的姿势,直到他抬手抽走。   “归堂旧址无人,堂主可去安顿。属下告退。”   展梦魂走到他身边唤他回神:“堂主。”   尤离怔怔道:“遵夫人令,撤。”   明明服了清神的药,却好像更恍惚,失魂落魄地在马上微晃,缰绳在手心深深勒住,很快淤了一条红印。   他在思考自己有没有伤怀,有没有难过——   他不该这么淡漠的,虽然他杀过人,该死的人,无辜的人,他都杀过了,刀锋早已藏红,恐怕蕴了无数鲜血,消散成灰。   青龙会的人落在四盟手里会怎么样?   他是不是很希望自己去救他——   就像自己任性妄为时一样,希望得到多一点的重视?   否则如何解释展梦魂所言:他完全没有任何反抗的意思——   郊外归堂依旧,跟尤离上一次来时没有什么区别,走近了却发现门口的灯笼是新换的。   红灯笼,描着红色的曼珠沙华,一个晃眼就会被忽视,然尤离却看到了。   他震惊,下马,取下来细看,然后迫不及待地破门而入。   庭院的落花并不多,梧桐叶也有。已有人打理过,大堂里搭了耦合色轻纱,桌上放着一套茶具,是从血衣楼里拿来的。尤离最常用的一套,白瓷,浅黄描梨花。还有一个三层食盒,盒上是合欢花的纹样,粉红娇艳,栩栩如生。   尤离不敢打开,声音空洞,盯着它问展梦魂——   “合欢来过这里?”   展梦魂道:“属下不知。但他独自外出过。”   尤离一手按在盒顶,“都出去……再把药煎上罢。”   然后他盯着食盒发怔。   合欢来过?打扫了院子,还留了东西给他?   那里面是什么?遗书,还是情书,还是陷阱暗器?   第一层是一短笺封住的小盒,娟秀的字迹恍如隔世——   良景虚亲启。   尤离突然抬头环顾四周,几乎以为自己身在一个梦里,恐怕还是个噩梦。   小盒里竟是满满的海棠果。腌制得颜色动人的蜜饯,酸甜的味道立刻弥漫而起,糖霜白中掺灰,如雪染尘,如月蒙纱。   他甚至知道尤离来了以后要喝药,才准备好这种东西?   他还有这种闲情逸致?!   第二层又会是什么?   是两个铃铛。   银色的,闪闪的。   为什么会有两个铃铛?   尤离拿到眼前,依稀有点眼熟,掌心抵着额头想了半天,终于想起这铃铛从何而来。   他带着合欢去秦川时,后者那身漂亮的女装,手腕就系着这两个小东西。   叮咚叮咚地响了一路。   此时耳边响起的就是那种声音。   尤离在静静地听,那声音无比真实,好像就在他身后,一个转身却又不见了。   合欢是不是就在这里?   尤离冲上楼推开每一道房门,都是空空如也,门框的灰也很少,有人细细地清理过了?   他扶着木栏回到楼下,颤抖着打开第三层,终于看见一张杏红色的薛涛笺。   温丽柔和的颜色。   正是合欢一直喜欢的那种样子。   浓墨与合欢驱影时的颜色一样,字字曲折刚劲有力,浑不见以往柔弱的笔风。   十四个字,带了满满绝笔的意味——   安得世间双全法,   不负明月不负卿。   一盒的海棠果在旁边,鲜艳诱人,铃铛从他手里落下去,叮叮地滚向不知何方——   他一定有事瞒着他!   尤离的视线在四处徘徊,如梦初醒,终掏出明月心那封信,飞快地撕了封口,又看到了那女人熟悉的字迹。   字字句句很快在他手里捏得紧皱,展梦魂端着药敲了一声门,就见他的堂主慌慌张张地推门出来了。   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他神智很不好。   展梦魂虽然沉闷,却不是瞎子。   “堂主?!出了何事?”   尤离急步往外走,“立刻叫人,都跟我走!”   展梦魂本是得了命令就会从命的人,却难得追问:“堂主要去哪儿?”   尤离道:“四盟……”   他已走到了院口,展梦魂尚在房外,他也不知后者能不能听见,声音却陡然停了下来。   院里的梧桐树下站着一个人,白衣胜雪,好像是刚刚来的,又好像已经到了很久。   “你要去哪儿?”   尤离愣在原地,话一出口就成了哽咽,“我……”   展梦魂端着药沉稳无比,药汤的热气四溢,很快到了他身侧。   “堂主,该喝药了。”   又是一片梧桐叶落下,跟血衣楼里的树姿没有分别,合欢穿着一件耦合色的长衣,衣领是合欢花,袖摆是桃夭,执着一支笔捧着书册,落叶也是这样从他头顶落下去。   他总喜欢那些多愁伤情的词句,抛了笔哀哀道:“阿良,这一首读着好难过。”   尤离放下手里的百合酥,一知半解地拿过去一看——   重过阊门万事非,   同来何事不同归。   梧桐半死清霜后,   头白鸳鸯失伴飞。   原上草,露初晞。   旧栖新垅两依依。   空床卧听南窗雨,   谁复挑灯夜补衣。(注1)   ————————————————————————————————————————————————————————————————————————————————————————注1:贺铸《鹧鸪天》。   萧言   归堂真的不如我潜堂待着爽快。   不过开封的天气好过燕云太多。   我就知道良景虚要去救合欢的,果然将将赶到,就看见这小子一脸焦急的奔出来。   良景虚又心软了,不过我也不怪他。从来没有吃过糖的孩子,总是被人用俩枣就诓走,也情有可原。   再说他还是听话地喝药了。药效一起,人就冷静很多。   我是不会让人去四盟那边的。养了这么久终于身体好了点,去一趟又不知会如何。   萧四无的耐心其实很差,脾气也很不好。   良景虚靠在床上闭目养神,药效应该让他很困倦了,却不躺下睡觉。   我猜他在内心挣扎,很想跟我说,救救合欢。然而理智又告诉他不该说这些。   他一直认为我总有一天要把他扔了。如果他总是惹事麻烦我,说不定这一天会来得更早。还有他已经欠了我跟多,大概也不想再麻烦我。   所以我先开口。   “你好好睡一觉,我保证把合欢给你带回来。”   良景虚的眼睛依旧盈盈,却不太相信的样子。   “真的?”   我就笑了,“我会骗你?”   他居然笃定点头,“你会。”   这就值得揣摩了,我已说过,我不认为杭州时隐瞒江熙来的事情是欺骗他,良景虚也不会抓着这个事情跟我争。   那我又骗过他什么?   嗯,好像是有的。   我就笑得厉害,“良堂主的话值得深思啊。”   他好像撑不住药效,昏昏欲睡,我趁机把人按下去,正要捞被子,他攥着我手腕,低低道:“你一点也不想救他。”   我说:“当然,我根本不想。他早该死了。”   良景虚不喜欢合欢,却因为救命之恩,做了很多让合欢以为自己很有希望的事情,说到底是良景虚欺骗了他,才到今天这个局面的。   合欢冲动易怒,早就不该留。   再说,有一个江熙来就够讨厌了。   良景虚又道:“你嫉妒他?”   湛蓝色的珠串在他手腕泛光,我盯着看了半天,轻松道:“你又不喜欢他,我为何要嫉妒他?”   话一出口我就有点烦躁,已经预料到了良景虚下一句会问什么。   那你嫉妒江熙来?   哼,废话。   然而他没问,收了手翻身背对着我不说话了。   我也知道是为什么,这孩子怕总提江熙来会惹萧某生气。   我躺在他身侧,也背对着他,发了很久的呆,料想他已经睡过去了。   良景虚无能,救不了合欢。其实萧四无也一样,如果夫人铁了心要他死,我还真没有把握能救得了。   于是我又想起百晓生运筹帷幄的模样,还有青龙面具戴在脸上的感觉。   不得不说,权利,真的是很诱惑的东西。   良景虚缓缓翻身然后往这边凑,呼吸离我颈后越来越近,突然开口道——   “你会不会有这样的一天?”   哟,看来良堂主跟萧某想的一样。   我一挺身就坐起来,很快翻身压他在下,果然人吓得立刻僵硬,好像困意都吓没了。   尚不说他精神虚弱应该快点休息,合欢被擒,他也必定没有心情做某些事情,如此一来,萧四无若还要做什么,岂不是太没有人性了——   然而他受惊时的样子其实很有趣。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才问:“良堂主盼着我有那一天?”   他很快就回答,“没有……”   于是我问:“若萧某有这样的一天,良堂主会不会尽力相救?”   良景虚道:“当然会。”   谁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呢,暂且就当真的好了。   我又躺回去,拿出拙劣的哄人技巧,“行了,你睡一觉就会看到他。”   良景虚道:“是我对不起他。又教四公子费心了——”   我不想再多问,然他一整晚都没提江熙来,不会是压根儿不知道江熙来在开封?   次日一早我就从展梦魂那里问出来了,他的确没告诉良景虚实话。   展梦魂这个大汉,想法很简单,只觉得提了那个人,他的堂主就要冲动,所以不说。然而纸包不住火,若萧某没来,良景虚总要知道的。   现在我已经来了,既然他还不知道,那就暂且不要知道了。   再等几个月,等到服下殇言也想不起那个人的时候,一切就大好。   先生是这样说的。   虽不知病因,但是能解决就好。   良景虚还没醒,睡得很沉,一贯侧卧着抱着被子缩成一团。   我突又想起他在苍梧城午睡时总以一种看着就不舒服的姿势躺着,下巴压在自己肩头,我把人叫醒,提醒他这么躺着肩膀会麻——   良景虚嗯了两声就不搭理我,姿势也没换。   他醒时我在看书,听到他低声一哼,我便问:“怎么了?”   良景虚刚睡醒时声音都很软,喃喃道:“肩膀麻了……”   我笑起来,“活该。”   日光充沛,开封正是好气候。   万奔和万腾已经都到了,不过我打算一个人去的。不是萧某自负,而是四盟一向满口仁义道德,若以多欺少暗算于我,不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   四盟驻地外只有寥寥几个万里杀和帝王州的人来回,夫人很希望他们能打起来,结果居然这么团结。我是不知道尤奴儿的墓到底是谁盗的,不过八成就是咱们那位夫人。我希望她有一个好办法,能让良景虚相信不是她所为。   离玉堂不在,叶知秋倒是第一时间从天而降,避免了萧某出刀。他必定是在等良景虚的,结果等来了萧某,难怪一脸不悦。   说起来,他也是岳丈——   不过好在良景虚不怎么喜欢这个爹。   叶知秋说:“萧公子别来无恙。”   我知道他为何看见萧某就变色,萧某不止一次从他眼下把良景虚带走,换了哪个当爹的能高兴。   不过他若知道我把他儿子照顾得很好——至少比那两位照顾得好多了,会不会好一些。   萧四无的确杀了很多人,而且有很多是不该杀的,但是世道就是这样,怪只怪你无能,何能怪我?   这周围咬牙切齿瞪着我的八荒弟子都很想活剥了萧某,不过这种眼神我看起来很舒心,无能的人才有这种眼神。   四盟的驻地不该怎么冷清,绝是叶知秋知良景虚要来,遣散了人。   叶盟主的茶很烫,恐怕就如他的心情一样。   唐竭就站在叶知秋后面,倒看不出是夫人的侄子,虽都带着唐门那种大家风范,比起他姑姑还是差得远了。巴蜀之时见过唐青容,虽自称她才为唐门大小姐,英气在眉,心性照夫人相比也远远不及。何况夫人早不视自己为唐门中人,哪里有人跟她抢这个“大小姐”的名号。   叶知秋问我:“萧公子有何贵干——”   我道:“明知故问。自然是帮良景虚把他的人要回去。”   叶知秋道:“他为何自己不来——”   我道:“因为萧某要来,所以他不必来了。”   叶知秋双眉紧皱,“萧公子何必一直多管闲事——”   我道:“非也。”   叶知秋的眼神很奇怪,恐怕也听了些不该听的。   我话音一转,“叶盟主,合欢是你儿子的救命恩人,就为还这个情,你也该把人放了。别总想着把他弄过来然后带走,他不愿意别莫要勉强了。”   叶知秋道:“叶某有一言要问萧公子。”   我也知道他要问什么,我可以直接回答他,但是也很想听良景虚的生父亲口问。   我挑眉耸肩,“问。”   叶知秋道:“叶某最近一直听到些传言,不知是否无稽——”   我道:“江湖传言从来不会少,不知你听到的是什么?”   叶知秋的目光深幽幽地打探我,“尤离是很容易上当的人,萧公子知道?”   良景虚敏感多疑,其实算不得很容易上当,不过叶知秋所说,指的大概是——   我道:“所言甚是。不过萧某可没拐骗他。”   气氛其实很沉重,要我跟叶知秋讨论良景虚,呵,恐怕都说不清他更抵触谁。   我知道他不把良景虚弄到眼前不会罢休,只有赶紧谈正事。   “叶盟主,萧某只有两个意图,一个人放人,一个是——盗墓的事情,需要一个交代。”   唐竭已经领着两个人过来,二人一见我便磕头不停,一叠声地嚷嚷。   “四公子!是夫人的令,救救小的!”   我顿时就笑,或是苦笑,或是知道自己猜对所以笑,“既然是夫人的令,怎么又求我救呢——”   叶知秋冷着脸道:“萧公子还有何话说?”   我道:“又不是我让他们去的,与我何干?”   唐竭道:“那女人就想万里杀和帝王州打起来,做出这种事情简直无耻!”   我道:“无耻是敌人说的,按我说,这叫足智多谋。”   其实非也,但面对他们,我总是要为夫人说两句的。   叶知秋道:“此事必会给良堂主一个交代,但是得他亲自来。”   我悠然道:“叶盟主,你想干什么我心知肚明,不过良景虚来也不是不行,但是不能来四盟这个地方。你说,这里有多少人想一剑结果了他?”   夫人的字迹在我眼前回闪,于是淡淡道:“明日相国寺内恭候叶盟主如何?佛家重地,佛祖眼下,谁能放肆?这样我也就放心了。盗墓这种事情,做儿子不讨个说法怎么说得过去,良景虚也一脸愤懑,认定是万里杀所为,不把此事说清,他也不会善罢甘休。”   叶知秋正在思索,我笑道:“不过前提是先把人放了,否则就当萧某今日没有来过。”   不知是不是萧某的信誉在他人眼里很低,还是传言中萧四无是个霸占良人的恶徒,唐竭坚决摇头。   叶知秋道:“叶某信萧公子一回,人你可以带回去。”   我一转身,便看不见唐竭的惊急。   印象里合欢是个娇柔的少年,真武的云海养出来的人,哭起来梨花带雨,一旦涉及江熙来就会气得毫无理智,在萧某看来,着实烦人。   年初去血衣楼送礼时,我尚未感觉到嫉妒——血衣楼里莺歌燕舞也无所谓,合欢敌视我也无妨。   然前些日子路过秦川,良景虚下车而去时,傅红雪竟都看出萧某的情绪,言说我不该也趟这趟浑水——   好在殇言能帮我解决这个恼人的问题。   唐竭忍着怒火带着我到了地牢口,前后而下竟迎面碰上了江熙来。   穿了太白的月白之色,大概就是良景虚最喜欢的那种样子。   上次见他还是在血衣楼的夜色里。   唐竭在第一时间按住他拔剑的手,耳边低语数句,仍未让他放下剑。   我盯着他手腕,那是良景虚愧悔至极的东西,也算有萧某的责任,不过造谣的是魅影,痛不欲生的是良景虚。江熙来十指修长,我想象着,在东越,这只手拿着一根细簪——   怒火转笑,“江熙来——别来无恙。”   江熙来咬牙切齿地念了萧某之名,实在好笑。   我道:“你可别送死——不然我如何跟良堂主交代?”   这少年眼含雪光,眉清目秀,声音也好听得很。   剑者如人。   我早已理解合欢对他的怒气,凡一想像东越发生的事情,就得自嘲萧四无的定力也不过如此。   江熙来神色纠葛,他想亲口问问萧四无,又怕我回答的都是要刺激他的谎言,恐怕还怕他又会相信这样的谎言。   江熙来不止一次犯过这样的错,良景虚却都能原谅他。我突觉魅影太心慈手软,只废他一只手——太便宜他了。   所以他终究没有问出什么,我也没有握刀,只是嘲讽的神色必定十分明显。   我笑出声来,与二人擦肩而过。   “良景虚近来发烧的次数变少了,还算身体安康,尔等尽可放心——”   余光里是江熙来死灰一样的脸色,唐竭颇为疑惑,不过我说的是事实,但对江熙来而言恐怕是锥心之语。   这就对了。   不让他难受一些,萧某如何咽得下这口气——   欢语   惆怅彩云飞,   碧落知何许。   不见合欢花,   空倚相思树。   总是别时情,   那得分明语。   判得最长宵,   数尽厌厌雨。(注1)   良景虚,你能不能多看我一眼——   ————————————————————————————————————————————————   依稀是在血衣楼的时候,阿良站在院子里喂鱼,穿着一件灰色绸袍,挺像真武道袍的颜色。   我说,“再喂鱼都要撑死了。”   阿良说:“给它们喂到嘴边还不行?”   红鲤在游动,鲜艳的颜色,绝不是他喜欢的那种。   不过他看得很有兴趣。   我衣服上绣着曼珠沙华,很少有绣娘会喜欢这个纹样,是他专门送我的。一针一线,红如火,盛开得正好。   他盯着看了很久,很诚恳地夸赞我。   “你真的适合穿这种艳丽的东西。”   他眼中有淡淡的哀愁,“但是曼珠沙华真的是很伤情的东西,合欢花更好些。”   我该告诉他,不论是曼珠沙华还是合欢,都是花啊。   花总会谢的。   我不知道尤奴儿的墓是谁派人盗的。   可能是夫人。   因为被抓住的人口口声声说是是万里杀让他们干的。如此一来,叶知秋岂会罢休?   万里杀若和帝王州打起来,夫人可坐收渔利。   这样想来,或许真的是夫人。   但是那是阿良生母的墓——   以他的聪明,总会知道幕后主使是谁的。   我希望他和夫人相处得好好的,所以我怕江熙来劝降他,怕他动摇不定,惹怒了夫人他就要死了。   所以我当然不希望幕后主使是夫人。   我到了开封,见了阿娘最后一面,虽然她也不知道她的儿子来见她了。   然后我收到了夫人的密信。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写这么多字给我。   虽然是要我牺牲,但这原本就是我一直准备的事情,真的没关系的。   夫人说,她要给公子找一个新的,很年轻的替身。用一个活人当替身,不如用一个死人当。一个世上已经不存在的人,谁也不知道他是谁,那么夫人说他是公子羽,他就是公子羽。   我突然很高兴了,这证明夫人对阿良还是信任的。   我端详镜子里那张良景虚的脸,完全接受了要用这样一个模样去死的事实。   送密信的人还身怀绝技,用了一晚上给我刺青——   夫人想的很周到。   阿良那一身的刺青,看起来很迷人。针尖入肤,很容易麻木的疼痛,不知道阿良当年——是谁给他刺了那一身呢。   还有一瓶香气诡异的药水。   那真的是一个非常奇妙的东西,能把我的眸子变成阿良那种颜色。   那香气是带着辛辣味道的。   夫人信中却言说:入目则盲。   也就是说,我看不到自己和阿良一模一样的样子了。   所以我就犹豫了,盯着镜子移不开眼睛。我还有很多事情想做的,比如想再见见良景虚。他若知道我要赴死了,会不会救我呢?   只要没有江熙来,他一定是喜欢我的。   我做了很多任性的事情。我害他失明过,害他发烧,害他吐血……   但是他不希望我死。   阿良就是很心软的人,只要对他好,他就会被诱惑。   所以他也会被萧四无诱惑。   四龙首的确比我沉稳多了,有很多东西是他可以而我给不了良景虚的。技不如人,我只能认输啊。   我知道阿良现在身体不好。有江熙来在,他就不会好。所以我也决定,最后帮四龙首一个大忙。   我打扫了归堂旧址,准备了临别礼物给他,然后却出了意外。   江熙来找上来了。   我突然很想直接跟他同归于尽,却又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既然已经不能按照原计划走,只杀一个江熙来就太对不起夫人了。   私心又想着,良景虚会不会去救我?   如果他去了,岂不是就可以见他一面?   每个人都会盯着我,江熙来当然也是。   我拟声唤他,就能让他又惊又怒。   我说——   “万里杀不是恨死他了吗?可惜你们恨错人了,那天站在血衣楼上的是我不是他。”   那事情已经有点遥远,江熙来却一定记得那晚他潜入血衣楼后听到了什么。   我不知道阿良在东越是如何面对他的,想必是一头雾水,满腹狐疑。   我只要一想到那个场面就觉得愧疚。然而江熙来不该愧疚?   就算诡计深不可测,也只能怪上当的人蠢!   “你站在窗外的时候,房里的人也不是他——”   唐竭一把扶住了他,紧蹙着眉头,恐怕完全不懂我说的是什么。   江熙来一定懂,所以脸色灰败至极。他在东越做过什么?   我不知道。   我问了萧四无,他也没说。   但是一定比我想象的还要残忍无数倍。   否则他的表情不会这么惊痛。   阿良好几次在梦里唤他的名字,听起来真是让人羡慕啊——   可这两个字在我看来真是无比可憎。   那个人也能抱着我,亲吻得非常温柔,直直盯着我的眼睛,心里必定在想着江熙来。   他忘了江熙来的那几天,真是无比美好的日子。他肩上的剑伤也终于消失了,那是江熙来冲动的证据,明明看着就难过,他也要留着,还把它当成自己伟大的证明——   你如此伤我,我也可以原谅你。   难道这不伟大?   在我看来当然不,这只是他倔强地自虐而已。   现在江熙来在发抖。   “你在东越做过什么——”   我问他。   江熙来一把挣开了唐竭,剑锋指着我,或许是阿良的模样还在我脸上,仿佛被什么灼烫到了,长剑立刻从手里掉下去。   他是恍惚了,他多少次这样用剑指着阿良,却都做错了。   唐竭并不蠢,他听得出来我话里的意思,拎过江熙来问他——   “东越是什么意思?你把他怎么了?”   我埋头开始笑,“唐公子何必多此一问——”   唐竭生气起来毫无唐门公子的风范,扯着江熙来猛晃。   “你知道他怕什么——你做了什么?!江熙来!”   我曾将良景虚压在身下威胁他,他恐惧至极,呼吸都是颤音,我就立刻心软了,所以我没狠下心做的事情,他的江熙来狠下心做了。   可是同样的事情,合欢做了恐怕就不能原谅,江熙来做了他就甘之如饴是不是?   冷霖风冲进来拉人,眼前一片混乱,胸口全是酸楚的压抑感,要是阿良在场,会是什么反应?   抱着江熙来说——   没关系啊,我可以原谅你——   你做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   他就是这么贱是不是?!   双臂麻木得很,墙壁好像是软的,靠也靠不住。   若当年在东越,沙华没有不辞而别,尤离复明后看到我——   悔不该当初,就是这种感觉。   阿良真的没有来,我倒很欣慰,他学会服从夫人的命令,理智地选择明哲保身,他就可以活得更久。   然而萧四无来了。   我不能理解,四公子不该公然违反夫人的意思,就算阿良求他,他也该明智拒绝——   疯了,都疯了!   萧四无开口第一句就无比阴冷:“把你这个易容给我摘了。”   人人都想多看一眼,偏偏他一眼也不想看。   因为良景虚就在他那里,他天天都能看到,不用睹我思人,所以当然得从命。   我刚一站起来就迎来狠狠的一巴掌,四龙首淡漠道:“无能——”   我扑过去问他:“阿良让你来的?他在哪儿?”   他轻蔑的目光里一点悲悯也没有,是了,他就是这样的人,青龙会多的是这样的人。夫人最讨厌无能的人,萧四无也一样。   我是无能,良景虚说扔下就把我扔下了,叶知秋还要他,萧四无也要他——   谁会可怜一下我?!   开封的天蓝蓝的,却没有九华的好看。   九华,血衣楼,有良景虚,捧着一碟点心听我抚琴。我的归玄总是打空,他的穿风一动,绿色残影一起,人就到了我身后,刀背相抵,戏谑道:“欢儿,最近武艺懈怠了——”   欢儿——   我忘了告诉江熙来,尤离也会那么温柔地叫我,无数个夜里,躺在他身边的是我,后来换成了萧四无。   他也该知道嫉恨是什么感觉,知道得之而失。   我,沙华也好,合欢也好,   照顾得好好的人,每每见江熙来一次就一身的伤——   天理何在?!   脸侧还是火辣辣的疼。   萧四无走得很平稳,声音更平稳,“夫人的信你也读透了,明天相国寺之约,你替他去。”   我道:“遵命。”   萧四无极冷静,“他不知道江熙来在开封。”   我道:“属下绝不提他。”   萧四无又道:“他若知道你要去死,说不定也是会舍不得的,你要不要证实一下?”   我摇头,“他不会的,没必要去证实。”   萧四无道:“算你还有点理智。”   我哑声问他,“四龙首你很喜欢他吗?”   萧四无道:“嗯,很喜欢。”   我声音都抖了,“那属下帮四龙首杀了江熙来——”   萧四无却道:“暂时还不需要。”   “萧某要做的,都会自己做到,实在做不到的,就是萧某无能,从来不怪、也不牵扯别人。”   萧四无笑道:“萧某衷心希望,你也可以这样想,这样想来,死前还能舒坦一点。”   他淡淡问我,“你死后,想葬在哪儿?”   我眼前好像纷飞过了血衣楼院中的梧桐落叶,有人站在楼上唤我——   “欢儿,外面冷,上来罢。”   我道:“九华,求四龙首成全——”   良景虚,新冢头七,九华青绿遍地,你会来给合欢赠一柱清香否——   ——————————————————————————————————————————————————————————————————————————————————注1:纳兰性德,《生查子》。   离话   第一百四十七章.   我醒了。   感觉好像一切正常。   一起身,却有人说话——   “醒了?”   一转首就看到了公子羽的白衣和青龙面具,浑身的血液都流不动了。   真的是公子羽?   还是萧四无,或者——   那位公子羽道:“良景虚,跟我出去一趟。”   是燕南飞!   我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只能恭声道:“公子。”   他直接出了门,“我在外面等你。”   我惊怒交加,头突然疼起来,万奔端着药进来扶我,说萧四无已经让展梦魂回血衣楼了。他方一伸手就被我一把甩开。   我说,“我还没到半身不遂的地步。”   公子羽,不对,燕南飞站在门口微微侧头,想必余光已经包揽我。   这不是什么□□,这真的很有效。百晓生医术高我数倍,但想毒死我也不容易。我真的,心神有伤,不是靠理智就能治好。   我可能真的会疯掉。   没有人敢阻拦公子羽,燕南飞轻而易举地把我带出去了。就和当初血衣楼时一样。   我若反抗,恐怕就要暴露他,只能恭顺地跟他走。   他们豁出去了,非要把我弄回去不可。   傅红雪竟也能同意燕南飞做这样的事情,都疯了!   走出好一段,我抓过他袖摆,“燕大侠,我们回去。”   燕南飞回头望着我,“回去作甚?”   我说:“他们看到了你,不能留活口——全都得死。”   燕南飞笑出声,“他们应该已经都死了。不过你还知道说这话,证明你没疯。”   之后傅红雪落在他身边,刀上还沾着血。   我怒道:“傅红雪,你直接冲进去杀光他们劫我走便是,何必由着燕南飞多此一举!”   燕南飞挡在傅红雪身前,“我要让你知道我的决心,即便暴露我自己,也要带你回去。”   我常有脱力之感,手臂酸酸的,垂着头叹气,“我真的不想回去。”   傅红雪道:“我看你快要死了。”   我道:“身体是不太好,但是不关青龙会的事,也不关萧四无的事。”   燕南飞道:“我们也没提萧四无。”   我顿时语塞,竟有心虚的感觉,“我只随口一提而已。”   呵,此地无银三百两,尤离也有这么蠢的时候   燕南飞果然蹙眉,“你们——”   我打断他道:“是,就是你想的那样。”   傅红雪永远是很严肃的表情,所以我分不清他此时是不是真的很严肃。   “你被他缠上了,我们帮你解决。”   我眼前一昏,燕南飞已伸手扶我,顺便把脉。   他幼时侍弄毒物,后来用剧毒淬染蔷薇剑,毒医也很通。我知道瞒不过,更敌不过他们二人,所以连反抗的意愿也没有了。   “你受了什么刺激?”   燕南飞问我。   我受了什么刺激?   傅红雪道:“误会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你不妨——”   我知道他连熙来的名字也不敢轻易提起,抽了手摇头,“没有什么误会,误会已经都没有了。”   一连串的误会成了事实,饶是我舌绽莲花也没有力气解释,既然都是事实了,都罢了罢。   燕南飞道:“跟我走。”   我退了一步,“去哪儿——”   燕南飞道:“去见你想见的人。”   我想见的人……   我苦笑挑衅,“我想见我娘。”   这个字眼第一次从我嘴里这样说出来,生硬而寒冷,一点温情也没有,但是现在我真的想请她帮帮我,圣女大人,黄泉路的彼岸花开得怎么样,带我一起去看看好了。   傅红雪立刻从这几个字里听出我的轻生之念,“尤离,你振作点。”   燕南飞道:“你娘不在人世了,但她一定很挂念你,你爹尚在,他也很挂念你。”   叶知秋么?   我不要。   没有人可以帮我,他也一样。   燕南飞从林子里牵了马,“立刻走。”   我转头问傅红雪,“你呢?”   傅红雪道:“我去等萧四无。”   我脱口道:“等他做什么——”   傅红雪道:“杀了他。”   燕南飞的手已搭在我肩上,被我立刻挣开。   “为什么要杀他?”   傅红雪道:“他该死了。”   我摇头,“没有!他——”   我找不到任何能褒奖他的话,只能道:“他对我很好……”   燕南飞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傅红雪道:“不论如何,他也不该留着。”   若萧四无和傅红雪决战,到底谁会赢——   我真的不知道。   我担心傅红雪会死,是不是也同样担心萧四无会死?   不对,我神志不清,想的都是错的,谁死了都无所谓,何必管那么多?   我努力深呼吸,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和正常一点,“傅大侠,燕大侠,我弄成这样跟青龙会一点关系也没有,不是因为卧底所以成这样的。萧四无还有用,百晓生还有问题,明月心已经开始信任我,其实这边情况好极了。”   二人认真地听完了,燕南飞从袖中掏出一个小小瓶子,拔开木塞就有熟悉的味道飘出来——   殇言。   燕南飞道:“它有什么问题?”   那种酸涩的味道好像立刻在我舌尖蔓延,胸口一阵翻涌恶心。日光明媚,时日匆逝,已经在提醒我,该继续饮鸩止渴了。   傅红雪追问,“它是会上瘾,还是有慢性之毒?”   我怅然,“燕大侠应该已经研究过了,完全都没有。”   燕南飞逼近我,“它一定有问题,告诉我们,一定帮你解决。”   殇言啊,这么美妙的东西,就在我眼前飘香,我已抬手把它拿过来,盯着看了半响,听到自己齿间发抖,如鲠在喉,不知道怎么解释。   “它……真的没有什么问题……傅大侠不要抓着我那一次发疯就不撒手了,那天——”   我握得越来越紧,“那天熙来说了太过分的话,我精神失常,说了一堆胡话,别往心里去。不信你们拿给方玉蜂看看,它绝对没有问题。”   傅红雪道:“她已经看过了,百里研阳也看过,鬼草婆也看过。”   我浑身轻松些许,“所以我说的都是真的。”   燕南飞冷声道:“好,这个再议,不过今天你必须撤走。”   要走吗?   回到叶知秋那里,依旧饮鸩止渴。我想象过无数次,尤离盯着江熙来地眼睛疑惑不已,喃喃问他——   “你是谁?”   殇言从我手里猛力掷在地上,碎得干脆利落。   “我不会回去的,良景虚有血衣楼,有夫人密令,有四龙首罩着,前途无量,回去了我能做什么?做一个不能见天日的蝼蚁?!”   燕南飞道:“这由不得你。”   我道:“我有恩于你们,你们却要强迫我——萧四无都没有这样对过我,你们要这样对我?!”   傅红雪道:“你提了萧四无很多次了。”   我怔怔,恍惚道:“那又怎么样?燕南飞还是青龙会中人的时候,你也喜欢得死心塌地的……这世上对我好的人那么少,我是你的恩人,你却要杀那种人——”   燕南飞道:“你也说了,你神志不清,所以你现在说的话,我们怎么能信?万一有一天他杀了江熙来——”   魔咒一样的名字,每出现一次就有莫名的疼痛从不知何处冒出来——   别再提了,那个人不要我了——   “江熙来不要我了——燕大哥,他自己不要我了!我跪下求他他都不愿意唤我一声!”   燕南飞按住我肩膀,“尤离,你说了你是我恩人,恩人有难,我自然要救,你只要从头到尾告诉我,情况也绝不会更糟。”   他的眼神无比真诚,我却不敢多看,“他让我好好准备着迎接我的孩子,让我把他忘了……”   眼泪暖暖的,不知怎么就下来了,朦胧中尚能看到傅红雪的黑衣黑刀,燕南飞的剑竟也换成了一把黑剑。   真是让人羡慕啊。   我简直心神驰往,艳羡不已,“燕大哥,谁能有你们这样的福气呢?”   我想拂开他的手却是徒劳,只能继续道:“燕大哥,今天这样的事不要再做了,你们不是四盟的棋子,也没有必要多管我。你不该出来盼头露面,一旦暴露了就全完了,算我求你——”   燕南飞悲悯地望着我,“你真的不愿意走?”   傅红雪道:“我们可以让良景虚在这世上消失,你可以去找……”他顿了顿,终究没再提那个名字,“隐姓埋名,活得平安顺遂一点有何不好?”   我还能活?   良景虚可以活,尤离已经活不成了。   我不甘地苦笑,“你们不能轻描淡写地就要让我这么久的牺牲都付之东流——我真的不甘心。傅大侠,我知道我神智不大好,但是我可以好起来的,我自己都清楚!若真到了性命攸关之时我当然会自救——”   我突然想到那个没出生的孩子,或许可以拿来当借口是不是?   “我的孩子还在血衣楼里,我若一走了之,明月心会怎么样?诚如他所言,我是要作父亲的人了,凡事不是逃走就能解决的。”   傅红雪沉默许久,“那么萧四无——”   萧四无快回来了。   我低声道:“他真的对我很好……你不能去杀他,他若真该死,我会动手的——甚至不需要我动手,言语也能杀人。”   “这世上对我好的人很少,我舍不得……”   有鸟儿从林间飞过,带出一阵短暂喧杂,从上空投下极速掠过的黑影,给我眼前一黑的幻觉。   “傅大侠,你若再见到他,帮我问问他,若世上有种药,服下就能忘了我,他会要么?”   绿草青青,天是蓝蓝的。   傅红雪迟疑着,我已走出几步。   “其实他……”   我再没听清他的话,也没人再来拦我。空气清新无比,还有青草的淡淡香气。   不知道我有没有走错路,直到看到萧四无在小路口站着,白衣一起就落在我眼前,竟然喘着气,却没有怒火。   “我回来的时候,尸体还温着。想来你们没走远。”   我扶额,“急什么,我又没死——”   他已经又可以笑出来,“是傅红雪。”   我说:“是,你竟都不去找我……”   他道:“若是帝王州的人,我就第一时间去找了,但傅红雪是讲理的人,只要你真的不想走,他就不会强迫你。”   我一低头,眼前全是他衣裳的白色,“万一我愿意走呢……”   他道:“萧四无也是讲理的人,只要你真的想走,他也不会强迫你。”   我倦了,“我不想走,所以已经回来了。”   他笑道:“合欢在里面,尸体有点多,走路小心,别摔着。”   他毫不在意死了那么些人,语气淡漠极了,却温和问我,“你饿不饿?”   我说,“不饿,但是我喝了药了。”   他笑,“嗯,萧某甚是欣慰——”   我犹豫,还是又问,“我若没回来,你会难过么……”   他语气轻松,“你已经回来了。”   “傅红雪的刀也不能让良景虚从萧某这里离开,刀锋之利,当真不可动人心——”   失忘   开封的那一晚,   孤冷院落,   尸体,   梧桐树。   万奔的尸体已经凉了,一刀毙命,干脆利落。   伤口整齐完美,能想象黑刀划过的样子。   萧四无从笼子里抓了一只鸽子,小家伙咕咕地叫了两声,带着一张纸条飞走了。   萧四无望着它远去的方向,眉间有阴霾的意味,然很快看到尤离走过来,眉间稍宽,脸上就化作了一个随意的笑容。   “怎么不进去?”   尤离知道合欢在里面,所以不敢进去。   他惭愧,甚至害怕去面对他。   “我不敢。”   萧四无道:“怕什么,他又不会怨你。”   尤离道:“正因他不怨我,所以我更害怕。”   他盯着地面不抬头,“夫人非要万里杀和帝王州打起来,属下无能,想不到什么办法。”   萧四无道:“以尤奴儿在叶知秋心里的地位,又有人证说是万里杀所为,不该只是这样的进展——除非叶知秋完全肯定此事跟万里杀的所有人都一点关系也没有……”   尤离道:“离玉堂不是那样的人,难保别人都不是。”   萧四无戏谑道:“所以才是怪事——难不成他们那里也有一颗殇言,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尤离心头大动,知道萧四无猜得八九不离十,燕南飞昔日手中定有殇言,说不定——   强定心神,轻叹道:“四公子,我很累……”   萧四无便道:“夫人没下时限,总会有对策,今晚就——”   尤离道:“既然前计已失,明天让欢儿回血衣楼,夫人那边,以后再解释,可以么?”   萧四无道:“夫人要良堂主去戴青龙面具,可良堂主好像一点也没有兴致,满脑子只想着屋里那位娇滴滴的人儿。”   尤离道:“岂止戴上面具,夫人眼看叶知秋和离玉堂毫无间隙,多半是要所谓的良景虚死在万里杀手里,可惜合欢无能,如此弃子,的确救之无用。”   萧四无道:“夫人应该在忙着弄她的解药,却还有闲心做这些事情,果然是楷模,萧某敬服。”   尤离道:“那么四公子在忙些什么?”   萧四无道:“忙着……”他轻笑,微微附身凑近,气息就到了尤离耳边,“你说呢?”   尤离侧头一避,“你离开了洛阳两天,去做什么了——”   萧四无道:“我不信你不知道。”   尤离冷冷道:“正因属下知道,所以担心更甚,既然四公子已经去戴上青龙面具了,四公子强我数倍,夫人却又费尽心思来要我何用?岂非她根本不知四公子行事——”   萧四无道:“你是觉得我欺瞒她了?”   尤离道:“莫非不是?”   他掏出明月心密信,直接抖开递到萧四无眼前,后者盯着看罢,突然就恼怒起来。   “良景虚——”   尤离道:“夫人说,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了四公子,绝不救合欢,但心疑四公子之诚心,会否良景虚软语求上一求,四公子就色迷心窍毫无理智——结果在下尚未开口相求,四公子就可以违夫人之意,属下该如何跟夫人回禀?”   萧四无道:“良堂主很少开口求人,是萧某自以为知道你所求所以直接给你——我救了他也自有说辞可以跟夫人解释,良堂主也完成了夫人的指令,可喜可贺。”   尤离道:“四公子,夫人的心思真的很难懂,我是猜不透了,只能从命,望四龙首息怒。”   萧四无笑道:“她的心思是很难懂。”   他笑意渐退,“良景虚,夫人若一纸密令,要你杀了我,你也从命?”   尤离脱口道:“她不会的。”   萧四无道:“我的问题是,你会从命?”   尤离道:“我不会的。”   萧四无突然抬手扼上他咽喉,“那夫人的试探就可以从命?”   后背立刻撞上围墙,尤离不知他是否真这么生气,迟疑道:“我……我就是想……看你会不会……真的去……”   很快力道一松,呼吸就回来了,尤离咳嗽几声,惶然而视,“我以为你……我以为我自己没那么大的作用……”   萧四无道:“你就这么自卑?试探了多少次了还是这么没有自信?”   他转身,“你以为救他回来就可以长命百岁了?弃子始终是弃子,一夜良宵,去陪你家欢儿好了——”   尤离一把拉住他,“你什么意思?”   萧四无道:“弃子被弃之时就该发挥最大作用,萧某给你们多争取了一个晚上,良堂主抓紧时间去告别。”   尤离陡怒,“萧四无——”   萧四无道:“良堂主,我又不是菩萨,不但不是菩萨,还根本不是个好人,木已成舟,无须多问了。”   尤离道:“他在四盟那里待着,还能多活几天的是不是?”   萧四无笑了,“是,不过良堂主要尊夫人的令,所以事情会至此,总不能怨我了——”   尤离扶着墙站稳,“我想救他回来反而是让他再去送死是不是?”   萧四无觉得身后之人的情绪不太对,本是病人,不该跟他计较的,然恼怒未消,直言道:“是。总之事情照着夫人的意思继续了,良堂主该高兴才是。”   尤离缓步上前,“你很生气?”   他仿佛刚刚知道自己犯了错,盯着白色背影低声道:“夫人要我做的,我只能——”   前面的人回身道:“少拿夫人说事,良堂主只是信不过萧某,无关其他。”   尤离道:“你真生气?”   他或许真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生气,他一直对很多东西都淡漠随意,给不了人安全之感,患得患失也怪不了自己。   他突然恐惧,很快又带了自伤的笑音,“你要把我扔了么?”   萧四无顿觉不妙,缓了语气道:“你该喝药了——”   尤离道:“喝了也好不了,我就是不能相信你,你们都是骗我的,谁也不能信……”   萧四无擒了他胳膊往后院去,“先吃药。”   尤离摇头,“不,我要欢儿,他——你说了让我去找他的……”   萧四无道:“那是刚才,现在不行了。以良堂主现在的神智,跟他呆在一起,难保不会出事。”   尤离道:“他不会害我的,我可以带着他走,他不会不要我——”   萧四无道:“怎么对他就这么自信?”   尤离道:“你玩也玩够了,气也生了,放我自生自灭罢了。”   萧四无狠力推开门,“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萧某把人惯坏了,得立刻补救。”   一记手刀,人就瘫下去不省人事。   萧四无唤了合欢去煎药,后者惊急万分,脸上指痕犹在,萧四无看罢道:“最后一晚了,但是弃子的愿望没有实现的价值,煎了药以后呆在屋里哪儿也别去,明白?”   合欢低低道:“能不能……”   萧四无道:“不能。因为萧某会妒忌——妒忌的后果就不止这么简单了。”   合欢垂眸道:“是,属下知道了。”   尤离醒得很快,那种万分疲惫的恍惚感好像消失了许多,萧四无正直直对视,四目相交。   尤离的余光看到已经空了的碗,第一句便是——   “对不起。”   萧四无不置可否,“错哪儿了?”   尤离道:“陷四龙首于不义之地,属下——”   萧四无冷声打断,“良堂主一开口就不说真话的毛病何时能改?”   尤离立刻停语,转问道:“合欢呢——”   萧四无道:“见了也没用,还是别见了。”   尤离只能道:“我尊夫人的令而已,算不得错。”   萧四无道:“良堂主对四龙首没错,然良景虚对萧四无呢?”   尤离眸子一颤,“你真的生气?”   萧四无点头,“如何?”   尤离道:“你真的很喜欢我?”   萧四无点头,“很喜欢。”   尤离却摇头,“为什么?”   萧四无很少拐弯抹角,“你讨人喜欢,所以我喜欢,不可以?”   尤离道:“所以我总试探你在不在意我,你很生气?”   萧四无道:“换做你,不生气?”   尤离道:“可是江——可是我已经……”   萧四无道:“江熙来?呵,我并不在意那个人,把握尚在。”   尤离道:“你的把握从何而来?四公子一直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习惯了,以为什么都易如反掌?”   萧四无道:“我要的都会自己得到,实在得不到也不强求,我给过你机会走了,还不止一次,你自己要回来的。”   尤离苦笑道:“我又没有地方去——”   萧四无的声音听上去很远,“堂主说笑了,只要你不想呆在这里,你就一定可以走的。既然都回来了,何必嘴硬呢——”   尤离覆上他手腕,哀声叹道:“四公子,尤离若早一点遇见你——”   暖玉蓝珠压在萧四无臂上,淡淡的温热,恰到好处。   相国寺,排云塔。   合欢早早等在塔内。   除他外再没别人。   好在九华离开封甚近,人马连夜赶到,直接前往相国寺清了场。那瓶药水在他手里捏了许久,眼看时间匆逝,必须要和这个色彩斑斓的世界作别了。   他望向凤春阁所在的方向,他的母亲正在那里招呼客人,完全不知同一片天空下,她的儿子即将去赴死。   尤离还在昏睡。   也不知道刚刚救回来的人如何逃不过弃子的命运,夜中被迫喝了迷药,人事不省。   “他要是知道了,一定会心软的。”   萧四无这样道。   合欢没有这个自信,萧四无却也没有给他验证的机会。   天刚亮的时候萧四无就准备与合欢同行,却有一只鸽子咕咕地叫着,停在了院子里。萧四无解下它腿上的纸条,面色不改道:“有些琐事,你先去。”   尤离正在做一个漫长的梦。   噩梦,一点美好也没有。   他曾说,他想要的一切,都握不紧也抓不住,最后都没有了。   江熙来也曾回他:我会一直在的。   事实上他撒谎了。   有些事就是这样,说的人绝没有撒谎,听的人也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然而结果偏偏——   他梦到合欢弹着琴,一首《雨霖铃》,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然后从桌上抽了一把尖刀捅进自己心脏。   刀光一闪,和剑芒一模一样。   一把剑,一道苍龙出水,白光从开封掠至秦川,最后混了血色,在他胸口蔓延。   浅黄的衣色,最后凝结成指间一颗殇言,酸涩入口,旁边是萧四无的眼中冷光。   冷光渐暖,变成东越万蝶坪的粉色花海,一盏花灯从人手里落下去,直直坠入了一片牡丹园中。梨花白如雪,娇红如霞,魏紫沾烟,在日光下晃着,最后晃成一片血色,缓缓消退,又变成了开封的剑光。   这个梦毫无逻辑,却无尽头,周而复始,循环个不停,怎么也走不出来。   不知是第几次被剑光挑中胸口,惊醒后满额冷汗,浑身没有一点力气,躺着缓了好半天才能坐起来。   屋里一个人也没有,药却温在罐子里,还是热的。罐子上贴着字条,萧四无的笔迹——   喝药。   尤离还有理智,他也想快点好起来,这种药不离身疯疯癫癫的日子他过够了。   他推开门却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人。萧四无这么放心把他一个人放在这里,会否高估了迷药的效力——   他不安,很惶恐。   好像许久没有一个人呆在这么空旷的地方。   院里还有尸体,落叶又多了一些。   萧四无和合欢去了哪里?   他转身回房,抬手去揉眼睛,无力的手臂很快沉重垂下,被门锁的插销之处划过,湛蓝色的珠串突然就散了,噼里啪啦地落了一地,听起来震耳欲聋般响个不停——   他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弯腰去捡,然而心头不安更甚,盯着满地的蓝珠发怔,就听到有脚步声靠近。   惊而惧,刀已在手,看到来人的一头白发便愣了片刻,不解道:“先生?”   百晓生负手而来,看着地上的东西道:“唉,一大早就这么不吉利——良堂主可知这一颗值多少钱,还不赶紧捡回来。”   尤离道:“先生来开封就为了很属下说这些?”   百晓生道:“自然不是,老夫来给良堂主递个信儿。”   他附在尤离耳边,声音低哑苍老却带笑意,好像在说一个极其普通的小事情,尤离却惶然瞠目,飞快奔了出去。   他觉得自己的感官都在退化,阳光遍地,却没感觉到温暖,也不冷。上马的动作还利落,手心里却感觉不到缰绳,双刀在腰后摩擦生响,犹记萧四无送他时的得意神情——   有人追求一辈子的割鹿刀,我要扔回炉子里就扔回炉子里,我要给你便给你了。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他还有迷路的幻觉,排云塔已经可以远观,却靠近不了。   合欢已经看不见塔外云雾缭绕,暗红长衣和沙黄战甲从门口逼近,还有两个盗墓的鼠辈,走在最后的是江熙来。   合欢的侧影无比逼真,琥珀眸子含光,盈盈如初——   江熙来毫无意识,已经急步走近。   天色不可见,春风难过门。   居士林外河水涛涛,古木小筑矗立,小孩子动作熟练地烹茶,看到萧四无皱眉就笑了。   他示意窗外,萧四无扭头便看见排云塔立在开封半空中,云雾缭绕塔顶,缥缈虚无。   萧四无道:“良景虚还一个人在归堂——”   那孩子笑出声,“四公子真是可爱。”   萧四无顿时说不清是恼怒还是反感,这怪物一样的孩子一点都不惹人喜欢。   看得出有危险的意味,茶香也变得恼人,那孩子却自得其乐,看着无比诡异。   那孩子起身,“四公子多日以来有了什么成果,四公子想知道么?”   百晓生离开已经有些久了,萧四无瞧着正在品茶的孩子,忍不住要问——   “先生去做什么了?”   孩子诚实作答,萧四无就已起身,孩子笑道:“四公子不想知道他有什么反应?”   萧四无沉怒,“他受不了这种刺激。”   那孩子微笑着递了一卷纸条,“请四公子见了他以后再看——”   皇城云塔,有鸿雁高飞。   双翅一展,阴影划过尤离飞驰的小路。   街市上喧闹不止,叫卖声不绝,耳边再无他音。   一声轰响惊得众人寻视,塔身急速坍塌,惊起满地尘埃——   喧闹顿止,接二连三的炸响在人群远方自得其乐。   地面好像也在抖,尤离从马上跌下,挣了几步远,看到白茫茫的云雾,依旧缭绕,排云塔却已没有了。   马被惊走,从他臂边踏过,险些踩上他手腕。   手腕空落落的,已经习惯了暖玉的温度,骤然失去,血仿佛都变凉了。   相国寺里的尖叫声根本传不到他这里,他却好像已经听见。   谁在里面——   那种少之又少的人,是不是一下子都没有了——   天地都毁灭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自以为得到的,此生最宝贵的东西,早就在那个已经坍塌的排云塔上失去了。   开封,皇城,天子脚下,佛门重地——   岂非西湖边那一夜就已造成他毕生之哀?!   路边青绿一片,野花淡香——   尤离已经站起来往前走,很快倒回透着泥土气息的绿地,他无力再起来,手心捏着一把水嫩的青草,滑腻的触感惹人生厌。呼吸很快就被遏住,直到哽咽声起。   “萧……”   他还没用最荒凉的语气念出那个名字,已经被人拉了起来。   力道的轻重都是熟悉的。   眼前一黑,有人蒙上他眼睛,沾到一片温热。   “哭什么,我又没死——”   尤离摸索上他手腕,察觉到脉搏在狂跳,脑后贴着他胸口,也能感受到他心脏。   一下,一下地,近在咫尺。   转了身拉下他手腕,雪白衣色融了日光闪耀,刺眼灼目。   他睁大眼睛直视,手中愈加用力。   “你……”   他手臂还在抖,难以抑制。耳边似乎嗡嗡地想个不停,很快得到了急迫的安抚。   “听我说,先生诓你的,萧四无好端端的在这里。”   尤离呼吸的声音杂乱无章,“你死了……”   萧四无道:“睁眼说瞎话——”   尤离尾音哭腔,“我以为你死了……”   他头一回主动拥抱他,心跳咚咚在耳,逐渐变得真实。   “冷静一点——”   他轻言,抬手,纸条还在手里,轻而易举地摊开一看,立刻变了脸色。   “良景虚……”   尤离没应,萧四无指间的字条短短一张,写了寥寥五字。   他有得之将失的悲怒之感,眼帘一垂,竟直接说了出来,“江熙来在里面。”   百晓生在林间微笑,白衣和苍绿格格不入,目光悠远而温祥。   尤离还抱着他,紧靠着胸口发抖,倾听着沉闷的心跳声,恍惚而困惑。   “那是谁?”   多情总被无情恼   绿叶阴浓,遍池亭水阁,偏趁凉多。   海榴初绽,朵朵簇红罗。   乳燕雏莺弄语,对高柳鸣蝉相和。   骤雨过,似琼珠乱撒,打遍新荷。   人生百年有几,念良辰美景,休放虚过。   穷通前定,何用苦张罗。   命友邀宾玩赏,对芳尊,浅酌低歌。   且酩酊,任他两轮日月,来往如梭。(注1)   ————————————————————————————————————————————————————————————————————————————————————————————   一盏残灯,黑白棋子,尤离执黑,对面的人执白。   风雪拍打着窗户,听着就能想象外面的寒冷。   秦川没有夏日,终年飘雪。   孩子的稚嫩童声压住了低沉之风——   “良公子输了。”   尤离扔了棋子道:“小先生,我学棋才几日,怎么下的过你……”   孩子道:“错了,良公子是心有杂念所以才输的。”   他睁着黑溜溜的眼睛,“你就这么想走吗?”   尤离道:“没有,万雪窟很好。”   孩子问:“哪里好?”   尤离道:“孙药师见多识广毒术非凡,琴魔大人乐中圣手,小先生天赋异禀,先生更气度伟岸,哪里不好?”   孩子道:“好的东西你未必喜欢。萧四无那种目中无人杀戮成性的你偏偏喜欢——”   尤离道:“小先生一天不提他就不自在么?”   孩子道:“你就是喜欢那种卑鄙恶毒的人。”   尤离未料他突然说这样难听的话,“他卑鄙恶毒?”   孩子道:“是啊,但是你永远不知道。”   尤离冷着脸,“我不记得他何时卑鄙恶毒过——”   孩子笑着道:“你不记得的事情多了去了。”   诚然,尤离忘掉的事情多了去了。   崩塌的排云塔里有江熙来,大概足够让他彻底失去活着意义。萧四无从来不优柔寡断,百晓生也乐于助人。   他第一回醒来就身在万雪窟里,脱离了地面,力道尽出也挣不开的长绳绕在双臂,眼下的清碧泛着诡异的药气,不是熟悉的殇言味道。   身体陡然一落,带着淡淡辛辣的药水就完全包裹他,灼痛双目,从口鼻灌进去,最后一丝神智在告诉他这药水效力有多快——   他没被呛死,也没有憋死,临死之前已经又被拉回无比美好的空气里,咳得撕心裂肺,缓了片刻睁开眼也看不清周围有没有人,没来得及说话便又被冰冷侵袭,挣扎无果,只能造成更多的药气入体。   他分辨不出来这药是什么了,根本没有时间和神智思考。   百晓生其实一直站在旁边,也不知尤离能不能听见。   “都是为了良堂主好,忍过去,很快就好了。”   尤离又一次能够呼吸之时终于看到他模糊的人影,声音哑得刺耳,“谁……”   他想喊萧四无的名字,又确信那个人不会这样对待他的,然昏迷前他尚和那人在一起,怎么也不该跟他毫无干系——   “萧……”   只说了一个字,人就又被折磨一遭,听不到百晓生的回答。   “他不在,否则怎么忍心呢。也是为了他好,委屈良堂主了。”   浑浑噩噩的冰凉和灼烫来回交叠,他本能地以为这是什么严刑逼供的手段,然而始终没有人问他什么。   手臂有已经断掉的痛感,湿衣加重,眼睛睁不开,只有咳嗽不停。   萧四无一定不在这里,也一定根本不知道他在这里。   然后他度过了极其恍惚虚无的一个多月,的确有很多记忆都如梦似幻极不真实,甚至不知自己的脉象为何虚弱,神智为何而伤,只能把原因归结于一多月前开封的变故里。   大概罢。   外面的雪渐渐下得小了,百晓生推门进来,屋里温暖极了,尤离立刻过去行了礼——   “先生。”   百晓生笑道:“恭喜良公子了。”   尤离疑惑,“何事?”   百晓生道:“叶知秋没死。”   尤离僵硬抬头,“那么那日排云塔的□□是谁放的……”   百晓生道:“帝王州里,金钱帮,上官小仙的旧部。”   孩子立刻笑得清脆,“明月心拿他们来顶罪吗?”   尤离第一时间就是这样怀疑的,但不敢直说出口,孩子却“童言无忌”一语道破。   尤离用询问的目光看着百晓生,后者摇头,“老夫不知道。”   “离玉堂和叶知秋诈死之后,金钱帮的旧部企图封己为大,万里杀中的青龙内线趁机作乱,内斗不已。后来二人重现,瓮中捉鳖,你家夫人现在正在气头上。”   尤离已经在人世中消失了一个多月,骤然听到这种纷乱的事情,立刻觉得心中烦躁。   孩子道:“离玉堂和叶知秋怎么会诈死呢?”   尤离道:“因为他们知道塔中有诈……”   孩子道:“他们怎么知道的?”   尤离扭头看着他,“你不是百晓生吗?怎的还来问我——”   孩子道:“因为有人提前告诉他们了。”   尤离沉声,“是谁?”   孩子道:“是谁不要紧,要紧的是明月心以为是谁。”   他缓缓道,“合欢是知道的,可是已经他已经死了。”   尤离心头一痛,睫毛抖了抖,面色终未改。   “合欢死了,当事人就只有你和萧四无了。”   尤离很久没有再感受过这种压抑的紧张感,百晓生却还有更骇人的事情要说。   “我会趁机浑水摸鱼地进攻,垂手可成之时出了个极奇怪的事情。”   “公子羽亲临,下令撤退——”   尤离感觉齿根都麻木了,“公子不该在巴蜀吗……”   百晓生道:“公子羽行踪不定,的确不知在何处——不过良公子以为,你家公子会亲自跑去下这种令?”   尤离心知百晓生轻描淡写一句话其实是如何紧急万分的情形,真到了千钧一发之时,燕南飞会不会——   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萧四无总不能跑去拆明月心的台。   尤离道:“若不是公子本人,岂非见鬼了,既然没得到公子亲口证实,属下不敢妄自揣测。”   百晓生道:“世上没有鬼,只有人,人比鬼可怕多了。”   尤离欲言又止,低低问道:“现在既然如此复杂,那……四公子他……”   百晓生道:“良公子身体还没好完,但是不能再继续呆在老夫这里了。”   “四公子在开封和傅红雪一战,两败俱伤,就近择了九华养伤。明月心的人已经过去了,但愿良公子赶得上。”   尤离一直没学易容之术,原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用不上,不过技多不压身,现在他会了。   白衣,面具,臂上藏着袖鞘,金属光泽的精巧武器,分而成双刀,刀柄互为鞘,正正好掩在袖中。   暗夜不适合行路,马芳玲和杜云松却没有选择,夜长梦多,赶路要紧。   杜云松策马,头也不回地对萧四无道:“四公子,得罪了。”   萧四无盯着侧卧休息的马芳玲,朗声回道:“夫人之令谁能不从,萧某无碍。”   马芳玲道:“那么四公子也知道夫人找你何事了。”   萧四无道:“萧某不会叛去四盟的,叶知秋老奸巨猾,跟我无关。”   马芳玲道:“谁都有可能叛变,凭什么偏四公子例外——”   萧四无道:“杜夫人这一句,把自己也装进来了,蠢极。”   马芳玲顿怒,转而蔑笑,“四公子一向这样说话,难怪得罪的人甚多。”   萧四无道:“你夫妻二人献苍梧城于青龙会,城主却归了我,自己心有芥蒂又怎么能归咎于我说话难听——恐怕巴不得萧某真的有叛。”   马芳玲道:“四公子自己说的,良景虚不知道排云塔之约,合欢已死,夫人只能怀疑你了。”   萧四无道:“人之常情,萧某知道。”   马芳玲道:“其实良景虚叛离更能让夫人相信,谁知四公子如此多情——”   萧四无道:“杜夫人自己的那些多情往事萧某都不屑提,何必自己非要往坑里跳?”   马芳玲语气更冷,“四公子一贯能说会道——”   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帘外有危险的气息,只听杜云松下了马,随后传来淡淡一句——   “二位可以回去了。”   萧四无勾起嘴角,马芳玲已出去,看了白衣人半响,迟疑了许久,杜云松已道:“良堂主,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多此一举?”   尤离摘了面具对视,“我尊夫人的意思,二位有意见?你们倒知晓得很清楚,看来已然成了夫人身边的红人啊……”   杜云松道:“夫人有令,带四公子去巴蜀一叙,良堂主就不要掺和了。”   尤离低头一哼,知道明月那里定是一瓶殇言等着萧四无,即便开封之事与他无关,然他总有必须瞒着明月心的事情,万一问出来——   “二位自己去罢,我改日会自己跟夫人解释。”   马芳玲道:“良景虚,此事未牵连你已是万幸,怎的还自己送上门来?”   尤离道:“戴上这面具,我就是公子羽,二位连公子的话也不听,还呆在我会做什么?不如去找叶开叙叙旧。”   马芳玲立刻被激怒,长鞭一抖,唰得缠上尤离手腕,后者正欲后退,忽见鞭上竟绕着一圈圈倒刺,马芳玲已动手一收,顿时划了一圈血痕在腕,杜云松忙一手止她上前,“良堂主莫要执意违夫人之命——”   尤离不急不恼,手腕皮肉之伤,然血淌得可怖,淡淡的血腥气由风牵引到三人鼻息里,尤离一垂手,袖鞘入手,另手一抽,双刀便出,刀刃被百晓生精心改良过,薄而柔韧,放在鞘中时弯曲紧贴内壁,出鞘立展,蜃意一动便又是他燃着暗红的利刃。   “二位既知夫人委给我的重任,便知我在夫人那里也还有些脸面,何不卖我个人情,就当公子有令,二位离开,假传尊令的是我,也牵扯不到你们。”   杜云松道:“良堂主既已抽刀,便是不打算好好说话了,你说的话,我也就不会听。”   尤离道:“二位态度这么坚决,真是因为忠心于夫人,毫无二心么……”   马芳玲道:“你死了快两个月,一出来就违夫人之令,有二心的恐怕是你罢。”   杜云松道:“我夫妻二人今日必要尊夫人之意——带人走。”   尤离一笑,“你做梦。”   刀刃已抬,一触即发,飞刀直直穿透墨色轿帘冲了出来——   萧四无看不清他们站在哪里,仅凭说话时的声源判断,也精准得让人叹服。   尤离看到银光一现,那弧度诡异,不知是要冲着杜云松还是马芳玲,人已窜到了前者面前,顷刻须臾而已,有女声凌凌——   “几位且慢!”   马芳玲的鞭梢刚刚触到尤离眼下,尤离的刀正在杜云松颈下,飞刀被尤离穿风瞬闪,一刀正中,犹未能挡下,偏了角度深深插在一旁的树干里。   马芳玲冷笑一过,出声之人已跃下,尤离背对着来人,缓缓将面具移上,便听她道——   “夫人有令,杜门主,杜夫人,请随属下撤退。”   杜云松的急怒被一个深呼吸压了下去,盯着尤离道:“小瞧你了。”   尤离道:“四公子的飞刀不能什么人的血都沾。”   马芳玲声音一厉,“你敢再说一次?!”   尤离道:“可我还是救了你夫君一遭,杜夫人就是这种态度?”   马芳玲道:“你不该得罪女人的。”   尤离笑道:“杜夫人也不该得罪我的。”   与人结仇其实很简单,比如就这样。   马芳玲亦笑,来人已催促,“杜门主,杜夫人,时辰不早了。”   霜堂密使盈盈一拜,“公子,属下告退。”   杜云松面色更沉,尤离自得其乐,“三位路上小心——”   ————————————————————————————————————————————————————————————————————————注1:元好问,《骤雨打新荷,绿叶阴浓》   夜悦   久违的九华夜色,苍绿一片,记忆犹在。   面具又摘了下来,尤离迟疑片刻,盯着手腕的血,看到袖口被染,负在身后,另手掀了帘。   萧四无在黑暗里睁着眼,见他白发垂下,第一句便极不高兴:“把你这易容给我卸了。”   尤离只道:“你多看看就习惯了。”   他左手伸过去抓萧四无脉搏,“来,让我看看。”   萧四无一收手,“你先给自己止血。”   尤离顿感挫败,从袖摆划了一条,随意扎上手腕,“好了,让我把脉。”   萧四无不动,“你没别的话说?”   尤离道:“身体要紧,有话可以慢慢说。”   萧四无眉间似是一动,笑道:“我偏要现在听。”   他抱肩挑眉,“你知道我要听什么。”   尤离盯着他起伏的胸口,温言道:“我想你了。”   萧四无笑起来,“良言胜过药石,良景虚果然是好大夫。”   尤离道:“四公子别笑了,让我把脉。”   萧四无依旧不从,“且慢,此地不宜久留。”   尤离一想,“血衣楼现在归谁?”   萧四无道:“慕容英。”   尤离愁色一起,很快定了主意,“不去那里,跟我来。”   说罢上马驾车,萧四无终于动了身,从帘后探出来,“这是拐卖?”   尤离道:“看来我的担心多余了,四公子玩笑开个不停,身体也应该没有大碍。”   萧四无道:“这可未必。”   说罢躺了回去,喘息渐急,很快沉默下去。   转路倒口,到了河边,芦苇依依,鸿鹄子生前的小木屋荒置许久,灰尘到处都是,尤离扯了块布,很快简单打扫完毕,还在柜子里找到小半截蜡烛。   萧四无已经耐不住,自己走了进来,尤离刚刚点上蜡烛,昏暗的,暖光。   尤离道:“委屈四龙首了。”   马车里有被褥,已被尤离捧进来往床上一扔,立刻回到了桌前,“伤怎么样了?”   萧四无一笑,“还能怎么样,死不了。”   尤离听着他的呼吸,冷声道:“手给我。”   萧四无道:“用不着。倒是你,许久未见,身体如何了?”   尤离已抓过他手腕,表情立刻变了,“这是什么——”   萧四无道:“杜夫人的把戏,苦海无心,青龙噬魂。”   尤离想起马芳玲的冷笑,薄怒道:“不是毒,倒像是蛊——你不动内力就不会发作的,好端端非要扔把刀出来做什么?”   萧四无道:“你打不过他们两个。”   尤离道:“又是我太弱了,害四龙首受罪。”   萧四无道:“她只是怕我跑了,下作手段,明日也就好了。”   尤离问:“疼?”   萧四无好像在认真思考,“嗯……还好。”   尤离道:“你说你不会骗我的。”   萧四无一笑,“这你倒记得。”   尤离道:“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先生说,我不记得的都是我该忘掉的,叫我不要去想。”   萧四无道:“先生说的都是很对的。”   尤离从怀里拿了药瓶,“止疼的,吃了它。”   片刻的沉默就有尴尬之感,萧四无捻起他一缕白发,“其实倒也不难看——但是你能不能把这易容卸了。”   尤离依言动手,青丝散了一肩,抬眸就能看到萧四无的眉眼,即刻就有心虚的感觉。   莫名其妙,毫无来由。   躲开了视线,声音也弱了几分,“四龙首好像瘦了……”   萧四无冷哼,“你心虚什么?”   尤离道:“我总觉得忘了很重要的事情,行尸走肉一样,空有个躯壳而已,先生在瞒我,你也一样。”   萧四无把那暖玉戴回他左手腕,“良景虚不信我,所以我说了也没用,说什么你也不会信的。”   他揉揉眉心,站起来往床边走,扶着床沿坐下去,取了飞刀在指间,“本公子以此刀起誓,你忘掉的都是你不该记得的。”   尤离声音一凛,“你不该拿它发誓——刀客的刀就是命。”   萧四无道:“我用它起誓你都不信,何况别的?”   尤离哑口无言,失落而自愧,缓步走过去道:“总归想不起来,算我多话了,你别生气。”   萧四无道:“先生真是越来越大意了,病人还没好,就放出来乱跑。”   尤离道:“我若不来你不就——”   萧四无道:“夫人多疑,谁也没有办法。他们突然撤走,大有文章。”   尤离道:“大概,泄露消息的人已经找到了,跟你无关,自然不需要你奔波一趟。”   萧四无止了声,一把拉他坐下,贴在他耳边道:“良公子能来,萧某很高兴。”   呼吸近在咫尺,尤离能感觉到耳际立刻灼烫起来,“四龙首对属下颇为照顾,属下当然知恩图报。”   萧四无轻笑,“嘴硬。”   他随即轻“嘶”一声,呼吸沉重些许,“良景虚,还真挺疼的。”   尤离无可奈何,“属下无能……”   萧四无道:“不不不,你一定有办法。”   他相信良景虚也是很了解他的。   尤离僵硬地抬头,“四龙首,我已是个神志不清的失忆之人,孤苦伶仃,若你还骗我,实在太残忍了。”   萧四无道:“你说过的话都记得么?”   尤离道:“哪一句?”   萧四无道:“他朝山河,奉尔为王。”   尤离道:“我记得。”   萧四无道:“要强到什么程度才能让你奉为王?是破了傅红雪的刀,还是破了叶开的刀?”   尤离道:“他们的刀都跟我没关系。”   萧四无道:“那——”   尤离道:“这么久你有没有想我?”   萧四无道:“极其得想。”   尤离是相信药效的,但萧四无一直皱眉喘气,装得太逼真,只能迟疑相问:“真的还疼?”   萧四无点头,尤离又道:“我也是个多疑的人,而且还很任性。”   萧四无道:“我早知道。”   尤离道:“你对我很好。”   萧四无道:“的确很好。”   尤离道:“理由呢?”   萧四无道:“你做了很多本不该做的事情,我都原谅你了。若有一天萧四无也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良景虚是不是也应该原谅他?”   尤离突然感觉到心里抽痛——   你做什么我都可以原谅你,   你能不能因此原谅我?   他是说过这句话的,但是是对谁说的?他给了谁这么大的宽容?念及此句却是痛楚在心头,那么对方的答案一定不是他想听到的。   他能卑微宽容至此,对面的人却不行,岂非十恶不赦?!   萧四无凝神,“怎么了?”   尤离道:“不知道,突然很难过。”   他转头,看到萧四无的眼睛,幽深幽深的,藏了无数心事在里面。   百晓生,明月心,傅红雪,良景虚。   还有他的刀。   尤离怔怔地陷进那片幽深里,第一次主动去吻他。   闭眼,蜻蜓点水般。   点到为止,声音哀凉,“还疼吗——”   萧四无道:“我说了,你是个好大夫。”   他背部刀伤初愈,一个拥抱的动作就会扯到伤口,叹道:“傅红雪的刀真的很厉害。”   尤离道:“为什么非要和他打?”   萧四无道:“当日他只是想阻拦我去对付四盟,狭路相逢,只能出刀。”   尤离道:“那他呢……”   萧四无道:“彼此彼此罢,你又想小瞧我了?”   尤离抬手去解他衣服,“我看看伤口——”   萧四无一把捉住他手腕,“你今天这么殷勤……”   尤离只道:“我偏要看。”   萧四无道:“理由呢?”   尤离略一沉吟,“放心不下。”   萧四无笑中蹙眉,且疼且乐,看得尤离渐恼,“别笑了,伤口扯开怎么办——”   萧四无尾音一叹,“萧某执刀二十多年,起初最大的乐趣只是投刀而中的,后来是掷刀而过血,再后来是与黑刀和叶开一较高下。”   尤离脸上是认真倾听的神色,萧四无稍一停顿,“不过听良景虚说这些样子的话才是顶顶有趣的事情。”   尤离道:“哪个更有趣我不知道,不过你的刀比我可靠多了。”   萧四无止笑,“你一向没自信的,随你怎么说。”   衣衫一褪,刀伤毕现,尤离看罢道:“确无大碍了。”   萧四无道:“这个自然。你也看到了,杜云松和马芳玲的态度,有什么想说的?”   尤离道:“四公子的意思是……”   萧四无昂首一笑,视线划过尤离右手腕,“今天这笔账——一定会还的。”   尤离道:“我会中人都是这样勾心斗角内争不休?”   萧四无道:“尊崇强者的地方就是这样,人人都要更强,没时间去团结。”   尤离道:“你已经很厉害了。”   萧四无道:“夫人喜欢的人不但要强,还要听话。”   尤离眉心一跳,“你的意思是你不听她话——”   萧四无道:“我?即便我俯首而拜,她也不相信我完全臣服,许是萧四无乖张惯了,难以表明忠心。”   “夫人一直自负她的御人之术,比如——燕南飞不要她,却喜欢傅红雪,傅红雪也不要她,喜欢了燕南飞,女人的心眼都是很小的。”   尤离道:“漂亮又聪明的女人才会这样,她若是个丑八怪,就不会有这些追求了。四公子既然屈居人下,只能恭敬忍耐——”   萧四无如尤离所料,自负之气立出,目光顿时凛冽,忽地逼近他,“屈居人下——这个词好得很。”   尤离屏息垂眸,其实激怒萧四无也是非常简单的事情,人人都有脾气,何况刀客的脾气真的很不好。   但他很快散了戾气,“你来得这么快,日夜兼程?”   尤离微微点头,“累坏了。”   萧四无道:“来日方长,不管是杜云松还是马芳玲,傅红雪还是叶开,萧四无避不掉,良景虚也一样。”   他拍他肩膀,“排云塔炸得好极了,至少良景虚不会再有暗杀。”   弹指灭灯,夜色立刻侵占了周围,听得见芦苇被风吹动的声音。   还有暖玉的湛蓝浅光在漆黑中闪现。   幽灵鬼火一般,兀自生温。   血色之殇   血衣楼曾经张灯结彩过,现在却也到了丧色满楼的时候。   洛宇还在守门,他的哥哥也在。   最后一次见到良景虚时,他们的堂主疯疯癫癫地牵了一匹马,飞奔而去消失在夜色里,就再也没有回来。   白色的丧花在头顶,挂了一个月也没有摘。   洛宇稚气的脸上全是哀恸之情,展梦魂阴着脸路过,望向慕容英练功的地方。   楼主已经换人,良景虚再也不会回来了。   夜半三更,尤离在梦里,环着身边的人胳膊,无意识地往那边靠,浓浓的依赖意味。   萧四无醒着,总想着他会不会下一刻就呢喃一句“熙来”。   但是并没有。   而且再也不会有了。   尤离像只猫在蹭着线团,呼吸平稳得很。手腕的白条已成了暗黑的血色,十指攥着他衣裳。   那么大概这么久,四龙首还是有很大的收获和成就?   他相信百晓生的能力,也相信那个名字再也不会从尤离口中呢喃出来了,这么大的自信,万一被摧毁,会有怎样的挫败感——   过了片刻他已失神,也许是困了,也许又没有。下意识想翻个身,尤离就醒了。   呼吸的温度就在眼前,逐渐变成了撩人的幻意。   萧四无道:“萧某最近失眠。”   尤离哑声道:“心事太多当然会失眠。”   他眨了眨眼,忽想到了那个也曾依偎在他怀里的真武少年,音怀忐忑,脱口问道:“合欢葬在哪里了——”   萧四无道:“被万里杀的人……”   尤离突然打断他,“别说下去——”   萧四无道:“你也知道自己不敢听。”   尤离道:“他对夫人忠诚无比,下场也是如此。”   萧四无道:“忠诚,对夫人来说是无用的。”   尤离道:“丁香呢……”   萧四无对这个名字有点陌生,片刻才反应过来,“你的孩子没事,再有两个月就能出生了。大夫说了,是个男孩,如何,高兴么?”   尤离应该高兴的,却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心头的淡漠,自己也觉得讶异。   “我感觉不到自己是高兴的。”   萧四无道:“你本就不高兴,我明知故问了。”   尤离道:“这太奇怪了,虎毒不食子,良景虚连人性也没有了。”   萧四无道:“事出有因,不怪你。”   尤离道:“我记得那个女人做了很残忍的事情。”   萧四无道:“的确。”   尤离摇头,“不,比你想象的还要——”   萧四无轻悠悠道:“毒娘子的妹妹,本就不是善类。”   尤离浑身一震,眸子里的光突然涣散了,冰冷的麻木立刻窜到了指尖,几乎就要弹起来,肩头力道却已一重,只能听到狂躁的心跳。   “你何时知道的……”   萧四无道:“没有多久,也就是良堂主死后。”   尤离道:“她悲伤过度,总会露出什么破绽。”   萧四无道:“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死了,自然该悲伤,不过不是伤你,而是作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的自伤。唯一的依靠死了,一个夫人送来的□□要如何自处——你们一夜露水情缘,她若因你的死而要陪葬,萧某是不能理解的。”   他一抬眼,“可她真的想给你陪葬。”   尤离紧紧闭眼,“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萧四无笑了,“她不该这么急着死的,她肚子里有叶知秋的孙子,仍旧有利用价值。她该求我们,以那孩子为筹码,换她后半生无虞。”   尤离道:“女人总会感情用事,尤离认了。”   萧四无道:“你若一早杀了她,绝无今日。”   尤离已经无法听懂他的深意,只能悲笑,“好,既然四公子什么都问出来了,又何必逢场作戏地哄人。总不是色迷心窍,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萧四无手心在他肩上,力道已缓,“非也,萧某若一直深信良景虚对青龙会忠贞不二,那才是愚蠢至极。只有几言要问问良景虚。”   尤离道:“四公子问罢。”   萧四无道:“燕云之时,魅影落马,是你害的——”   尤离道:“他咎由自取,我只是推他一把,算在我头上也未尝不可。”   萧四无道:“理由呢?”   尤离道:“此人性情诡诈,不能当同盟。”   萧四无道:“话都已经说开了,何必还撒谎——”   尤离道:“他借我之手要杀你,难道不该死?”   萧四无道:“好,的确该死。那萧四无身为青龙会之人,为何不该死?”   尤离笑了,“我连玉蝴蝶都下不了手,何况是你。”   萧四无道:“有没有人告诉你,心软会害死自己的?”   尤离道:“魅影告诉过我,那时他还是杜枫,可我从来没把这句话放在心上。”   萧四无道:“他倒是也说过点靠谱的话……”   尤离道:“四公子睡前温情暖语,是在逗弄快死的猎物,增加一点成就感?那么何时把在下送到明月心面前邀功——”   他释然而平静了,他连自己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也不知道,绝不是为了四盟八荒,也不是为了叶知秋。他甚至记得燕南飞和傅红雪要带他离开,被他果断拒绝的情形。   莫名其妙地,做了一堆莫名其妙的事情,又莫名其妙地有了一个孩子。   天下还有比他更可笑的人?   他笑出声来,“总之,悉听尊便罢。”   萧四无的声音很快到了他头顶,“悉听尊便?这可是你说的——”   尤离定神道:“四公子早疑心我,一直隐而不发,大约是色迷心窍了,所以我不是说过,你我各取所需,好得很。”   萧四无半撑着俯视他,“尽管如此,你能来,萧某还是很高兴的。”   尤离道:“色字头上一把刀,四公子有伤在身,我未必就逃不走——”   萧四无笑道:“逃?何必要逃呢——殊途同归的又不止你和魅影。”   尤离似是恍然,“也对,四公子早有二心,我也是知道的。”   萧四无略惊,尤离已浅笑,“那三式大悲赋,你真的练完了?”   萧四无杀意突现,“它果然有问题——”   尤离道:“是,若四公子真的练就,也就没有今日了,我一早就知,谁练谁伤,不过明月心把它给了你,我也没办法。”   他麻木而冰冷,“说我卑鄙无耻也好,恩将仇报也罢,随你了。”   萧四无道:“这世上有你这么可怜的人——”   尤离肩膀一紧,“你闭嘴。”   萧四无道:“你都不知道自己为何做这些事,何必装得这么随意,只怕心里觉得自己可笑极了。”   尤离袖鞘已握,一个挺身坐起来,“你可以闭嘴了!”   萧四无警惕无比,几乎同时就攥住了他手腕,冰冷的刀鞘隔着袖摆都能感觉到,“那不若你告诉我这大半年你拼死拼活地是为了什么?别跟我说什么四盟八荒——”   尤离的恼怒化作笑音,“我不知道。”   “我也不能想象那是个怎么样的理由,简直无稽。”   萧四无道:“既然如此——迷途知返如何?”   尤离道:“你还没有给我解释大悲赋的事情,何来迷途知返一说,你我都误入歧途也说不定。”   萧四无道:“萧某很想解释,但良景虚已经忘了一些事情,解释不通了。我只能说,尊先生之令而已。”   尤离手臂一颤,“我以为你对公子羽还算忠诚……”   萧四无道:“忠诚?在青龙会里这是最不起眼的东西,没人会因为你忠诚而网开一面,合欢岂非就是个好例子——”   尤离道:“既然四公子和我都没有这东西,何必这么咄咄逼人?”   萧四无突觉指下温热,是尤离手腕伤口的血又在冒,即刻松了道:“你昨日若不来,我就可以下去陪合欢了,先生和夫人会立即翻脸,会中大乱,你便万事都成。”   尤离道:“四公子夸大其词了。”   萧四无道:“没有。排云塔有险,是先生告诉叶知秋的——萧某若到了巴蜀见了夫人,一颗殇言下去,你说会怎么样?”   尤离道:“我只以为你有大事瞒着明月心,绝不能去巴蜀……”   他声音渐渐弱下去,扯开了手腕的布条,“我一路上片刻也没有耽搁,在你眼里恐怕更可笑——”   “心软救了一个女人反被她摆了一道,该让你去送死我偏要来救人。一开始就要害你的,最后还是要心软——明知道你只拿我当个玩物还是会动心,这种人不该死还有什么人该死……”   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他不止一次有过这样的教训,却终究不知改过。   萧四无冷声道:“何必总说这种自辱的话!天天把死挂在嘴上——我说了,你会长命百岁的。”   尤离冷笑,“怎么,四公子打算叛来我四盟?”   萧四无道:“你就这么喜欢做四盟的棋子?夫人的棋子都没有好下场,四盟的也一样,就不能为自己打算一下?”   尤离道:“我若为自己打算,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下场——赴死之心我都有了,你就不能告诉我真相?”   萧四无道:“好,良景虚这么想知道,那我告诉你。你为了一个幼稚单纯的孩子,来我会献身,仅此而已。”   安抚的动作又来了,那人悲悯地抚他脑后,尤离眉头紧蹙,“不可能——”   萧四无嗤笑,“为何?”   尤离道:“我既然能为他做这样的事情又怎么会把他忘了?”   萧四无道:“你不是要一个理由么,萧某已经告诉你了,虽然有了这个理由你还是可笑得很,却也总比没有强,你说是不是?”   尤离摇头,“我不信,我凭什么为他做这种事情——他给了我什么?”   萧四无道:“这说来可多,总之良景虚只要见他一次,就会废了半条命,你以为你神志不清心神大伤是谁害的?”   尤离脑中一片空白,“我能为他做这样的事情,他也不领情?”   萧四无道:“是的,你说是怪他狠,还是怪你蠢——”   尤离拼命去回忆,却一点印象也没有,萧四无贴近他耳边道:“良景虚,人一时犯蠢不要紧,知错能改就好了。”   尤离失神迷茫,“我真的一点也想不起来……你只是编了个胡话来羞辱我——”   萧四无道:“说的正是,萧某方才说的都是胡编乱造的。”   尤离已怒,“你到底哪句话是真的?”   萧四无笑道:“你信就都是真的,不信便都是胡话了……”   尤离颓然,无力摇头,“你像只猫在逗弄得手的弱鼠。随你如何好了,不过明月心那里恐怕有一剂冥河水等着你,巴蜀依旧不能去,你自求多福……”   他逐渐笑得凄凉,“我记得燕云,记得洛阳,记得开封。萧四无,你对我很好,我很喜欢你,我骗你这么久,很对不起你。曾有杀了你的机会但是我都阻拦,都放弃了。你和百晓生的事明月心恐怕有所警觉,把我交给她对你有好处。”   萧四无丝毫没有面对一个细作该有的表情,和以往一样戏谑,“你刚刚说了什么?”   尤离避开他气息,欲推开他起身,“我相信你都听清楚了。”   萧四无一把按住他,容不得反抗,“你看,力量悬殊,你只能听话。”   尤离深吸一口气,“我刚刚说了太多话,你问哪一句——”   萧四无道:“明知故问。”   尤离闭目道:“我很喜欢你……”   他毫无底气,轻笑而掩,“你满意了?征服了?”   萧四无的眼睛近在咫尺,很快压着他躺下——   “满意极了,睡罢。”   番外:九华一夜   萧四无的一生永远有追求,得到了一个,还有下一个。   他静静地又抽了一布条缠上尤离手腕,“马芳玲的鞭子都带刺,女人果然都不是善类。”   尤离道:“萧四无,你疯了。”   萧四无道:“萧某没有色迷心窍。”   他动作轻缓,“萧某真的很喜欢你。”   他道:“你能来,萧某是很高兴的。”   尤离沉默半响,听着窗外微风之声,声音就哑了下去,“你不生气么……”   萧四无道:“你又不是第一回说谎骗人了。”   尤离摇头,“没道理的——”   萧四无道:“良景虚不是萧四无,当然不知道萧四无的道理。”   他吻他颈侧,“你要是真觉得我该生气,那也该赔礼道歉才是……”   尤离的声音模糊不清,“你伤还没……”   那人指尖在他腹部一跃,点着那处旧痕,“这个是怎么伤的,还记得么?”   尤离道:“去秦川暗杀,失手了。”   萧四无道:“然后呢——”   尤离回忆片刻,“轻伤而已,没有然后。”   萧四无笑得轻松而满意,“你也有失手的时候?”   尤离道:“那种鬼地方,天寒地冻,我是在云滇长大的人……”   萧四无道:“秦川也是风光无限的地方。”   尤离被腰后的轻痒激得发抖,“不……我不喜欢秦川……”   萧四无道:“为何?”   尤离气息渐促,“不知道!讨厌根本不需要理由,就是不喜欢——”   锁骨一暖,声音迷迷蒙蒙得如梦似幻——   “说的好,萧某也不喜欢秦川。”   他该感谢合欢,感谢江熙来,感谢百晓生,甚至感谢明月心。   他终于可以把一个人牢牢攥在手里了。   这个人总是把自己放在一个极卑微的地位上,乞求得到多一点的关怀。对方施舍他一点,他就能把他的全部拿来奉还。   被这种人依赖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尤离又熟睡过去,筋疲力尽。唯一的热源在他身边,虽然现在绝对不冷,他也习惯性地往那边靠。   人一旦养成了习惯,就很难改掉。   很久以前,他绝不会去依赖别人。然而他的偏执都被人一点一点地软化掉了。   晨风如醉。   萧四无在屋里打坐,尤离一言不发地坐在一边,安静得仿佛不存在。白色衣领上方的红痕颇为显眼,他自己虽然看不见,也还是觉得羞恼不止。   此时若潜行过去给那人一掌,青龙会就又死一个龙首。   但是尤离多少次面对这种机会也没下手,此刻更不会下手。   他没有理由做这样的事。   虽然他仍然想杀了明月心。   至于原因,他其实不是很清楚。   萧四无运功完毕,尤离已合上了手里的书册,缓缓放回了怀里。   白衣刀客瞥见了,随口问:“在看什么?”   尤离道:“先生给我的心法。”   萧四无道:“是什么?”   尤离道:“《沉舟》和《玉碎》”   萧四无道:“好得很,你知道精进武艺就好。”   尤离扭头道:“你是回血衣楼,还是回苍梧城——杜云松去巴蜀了,马芳玲我不知道。”   萧四无道:“她去杭州了。”   尤离道:“那你回燕云也无妨。”   萧四无抖抖衣袖,“你呢?”   尤离道:“我得去见夫人。”   萧四无道:“夫人竟未给我什么尊令——”   尤离道:“夫人或许是体贴你有伤在身。”   萧四无道:“不用哄我,她只是生气了。她多次要萧某顶替燕南飞——”   萧四无浅笑,“我都说萧四无绝不做人替身,请夫人另请高明。”   尤离道:“那你现在可以做人替身了……”   萧四无道:“因为先生能说会道,萧某终知,人没有绝对不能做的事情。”   尤离道:“所以她现在知道了,然后就生气?”   萧四无摇头,“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萧某和先生来往得密切了一些。”   尤离蹙眉,“这值得生气?”   萧四无道:“你不是女人,我也不是女人,所以我们都不明白。”   尤离道:“夫人是个自负的女人,你是个自负的男人,我觉得你多少可以明白的。”   萧四无道:“萧某听闻,燕南飞初来之时,夫人深夜上门,欲献身。不过燕南飞自知不能应承,一剑刺伤了自己,才忍住心头躁动,拒绝了——”   “夫人在傅红雪身边时,暗送秋波的次数一定不会少,可惜傅红雪是个木头,不解风情啊。”   尤离道:“公子羽不会生气么……”   萧四无道:“只要戴上面具,就可以拥有公子羽拥有的一切,包括他的女人。虽然夫人年长你很多,不过她还颜若少女,你有没有兴趣——”   尤离笑道:“你是在提醒我,叫我洁身自好。”   萧四无却道:“不是。”   他看着尤离手里的面具,“你知道燕南飞为什么一定要死么?”   尤离道:“不是因为他有叛心,而是因为夫人没得手的人被他俘获了是不是?”   萧四无笑道:“是了,她就是这种人,美色是她一向自信的东西。女人向来都是很小气的。”   尤离道:“你多虑了,她不会对我这种小孩子——”   萧四无道:“别急着反对,总之你要随机应变就是了。”   尤离顺从地点头,“知道了。”   萧四无道:“不过夫人自负也是好事,至少对你来说是的。”   他又恢复了以往那种挑衅的表情,“对萧四无来说,青龙会是公子羽当家还是明月心当家,或者百晓生当家,都没有区别。先生的意思,你大概知道一点了。”   尤离道:“他那个儿子,简直像个怪物……”   萧四无道:“看来你我的感觉一样,我看见他就觉得心烦。”   尤离道:“那你以后心烦的日子就多了。”   萧四无道:“无妨,多烦些时日,慢慢就习惯了。”   尤离转着眸子,“你还有什么吩咐我的么……”   萧四无道:“没有。你一路小心。”   尤离正色道:“我说过,他朝山河,奉尔为王——刀者多诚,绝不反悔。”   萧四无道:“那很好。”   尤离道:“巴蜀事了,我会回来找你。”   萧四无笑了,“这是在跟我保证你会好好回来?”   尤离道:“不但会好好回来,还要有所收获。”   萧四无道:“只是萧某不在,良景虚会否孤枕难眠呢——许是萧某先去巴蜀找你也说不定。”   尤离道:“你别往她那儿凑,那么想试试冥河水么?”   萧四无道:“该来的总是躲不掉的。再说,先生解药都配了,萧某相信,不会有事的。”   尤离道:“是药三分毒,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   窗户是开着的,一眼就能看到九华的绿意,一路绵延而去,野花都开得艳。暑气在蒸腾,熏陶了一簇又一簇芬芳。   慕容英对于萧四无回不回来或者是去了哪里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眼里只有他的剑。   萧四无也不在意慕容英的反应,只看着楼上挂着的白色纸花蹙眉。楼梯上有人来回,是为了迎接一个新生命到来的准备,乳娘已经找好,接生的人也待命,只等至多两个月,良景虚就真的是个父亲了。   萧四无冷笑,脑子里闪过良景虚提起“那个女人”时的浓浓愤怒。他原感叹,那□□和良景虚区区一夜,便这么好的运气。   女人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走一遭,死掉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转头去了琴房,合欢的东西都还摆在里面,柜子里挂了一排娇丽的华裳。桌上放着真武剑匣,已积了一层灰。   他笑——   “人各有命。”   满园春   一汪清茶,两盏柔灯。   女人是很美的女人,山水也是很美的山水。   有的女人喜欢熏香,却浓得惹人生厌。她喜欢的香气带点兰花的底蕴,芝兰玉树的情调。   桌后的屏风上绣着艳丽的花朵,红比朝霞,艳煞红药。   尤离一进门,便看到那屏风上的花样,黄线题字,还绣着诗句——   开花如芙蕖,红白两妍洁。   纷纷金蕊落,稍稍青莲结。   玉粒渐满房,露下期采折。   攻疾虽未知,适愿已自悦。(注1)   尤离眸中略略一惊,已缓步过去,明月心便笑了。   青龙面具掩着尤离的表情,看到了杜云松,声音轻轻然的,“杜门主也在——”   杜云松低声一哼,明月心就陡然变了脸色。   “这就是你对待公子的态度?!”   杜云松沉了脸一跪,“参见公子。”   尤离望着明月心带笑的眼睛,轻声道:“嗯,你可以……滚了。”   风动窗纱,连明月心头顶珠钗的晃动都能听见。   杜云松狠狠吸了一口气,“属下告退。”   尤离坐在桌前,抬手就要摘了那东西。明月心正执了一盏甜香的红豆羹,汤匙碰着碗壁,叮铃一声——   “别摘。”   尤离动作一滞。   “你总要习惯的。”   尤离放下了手,“是,属下知道了。”   明月心道:“如何,戴上它,杜云松就得对你卑躬屈膝,感觉怎么样?”   尤离道:“夫人说的都是对的。权利真的是很诱惑的东西。”   明月心道:“萧四无去哪儿了?”   尤离道:“不知道,许是回苍梧城了。”   明月心又道:“杜云松说——”   尤离忙道:“他说的都是实情。”   明月心一笑,“我总说合欢无能,如今看来,萧四无倒能耐得很。”   提及合欢,尤离心头顿哀,盯着桌面的目光也冷了,“夫人说的是。”   明月心抬眸一笑,忆起百晓生所言——   “老夫要恭喜夫人了,良景虚已经……”   于是她轻缓道:“听说那日排云塔里还死了几个人。”   尤离道:“那么大的动静,当然不止死一个合欢。”   明月心道:“还死了个太白弟子,伤及无辜了。”   尤离毫无反应,“反正,八荒是敌人,夫人何时有这种怜悯之心……”   明月心细细地听着他的语气,终笑道:“说得正是。”   巴蜀的湿热被挡在门外,屋里的缸中有冰块在消融,好像竟有了寒意。   尤离看着她抬勺的动作,指白如葱根,袖口垂着两条蓝色流苏,晃过尤离眼前,逼他想起合欢来。   那个仰慕着明月心,忠诚无比的少年。   尤离将离九华之时,百晓生的儿子送了他一礼物。   合欢的尸骨。   在被悬于开封四盟驻地示众七日后,被百晓生派人夺了回来。   尤离错过了他的头七。   华清寺的厢房里,尸体被百晓生修饰过,却也是面目全非,丝毫看不出他生前的漂亮样子。   唯一庆幸的是,这还是个完整的尸体。   琥珀色的眸子。   身上刺青遍布。   “为了这双眼睛,他死前就盲了。”   孩子轻松地说了这一句。   尤离掀开白布后立刻闭眼不敢去看,他怀里还揣着合欢留下的两个铃铛,叮铃地响在他心头。   他记得他做过很对不起合欢的事情,多少次决然转身时,余光里那人失落而凄凉的神色突然变得清晰起来。   安得世间双全法,不负明月不负卿。   那个会唱曲会弹琴会舞剑的真武少年,再也不会对他发脾气了。   那少年经常吃醋,情绪永远藏不住似的,最擅长装得可怜兮兮的,柔声哄他——   “阿良,你再吃点吧,你那么瘦……”   对了对了,他做的点心真的好吃极了。   牡丹卷,百合酥,梅花糕,还有蜜饯。   孩子脆生生问他:“你为什么要哭?”   尤离抬指一擦,“没有。”   孩子笑道:“这有什么丢人的,为什么不承认——”   他歪着脑袋,“因为你惭愧,他活着的时候你不要他,他死了你又可怜他,早知今日哭的这么伤心,当初何不对他好一点呢?”   尤离道:“我当时——”   孩子道:“若非你轻视他,明月心不会把他看做弃子的。”   “你一点也不喜欢他,现在又哭什么呢?”   尤离道:“我没有,我其实——”   孩子道:“你其实是喜欢他的?真的吗?”   尤离道:“我们在一起相处那么久,怎么可能一点也不喜欢他呢……”   孩子道:“才不是。”   尤离心里一空,麻木地望着他。   “因为他救过你,而且喜欢你,可是你偏偏不喜欢他,所以你愧疚,才一直没有杀了他。”   合欢的皮肤干枯暗沉,像一具僵尸,摸起来诡异无比,让他背后一阵发冷。   他剧烈摇头,“把他抬走!我不想看!”   孩子道:“他生前你没有好好看过他,他死了你也不想看,他真是太可怜了。”   尤离道:“百晓生要你来刺激我的?你到底想干什么?”   孩子道:“父亲大人不想刺激你,他知道你关心这具尸体,所以送给你。合欢想葬在九华。”   尤离愣住,“你要我把他埋了么……”   孩子道:“那是你的事。”   尤离闭了眼睛去回忆那人生前的美好样子,然而一睁眼又是这具尸体在他眼前。   指甲脱落,四肢错位,根本不能想象他之前弹琴起舞的模样。   红豆羹的热气漫了上来,引着尤离回神。   明月心指尖一推,“一路辛苦了。”   尤离终于明白百晓生为什么要刺激他,他亲眼看到了合欢的死状,才能对明月心泛起冰寒至极的憎恶。   他如何跪在地上哀求,也不能弥补他的过失。那个被当作弃子的人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如果那具尸体是萧四无——   尤离狠狠握着瓷碗,灼人的温度在掌心,脸上面具下的表情狰狞而扭曲,眼睛里涣散无光。   “夫人此次,有什么行动?”   明月心道:“唐门的那式大悲赋——”   尤离道:“夫人要卷土重来?”   明月心道:“自然,不然放在王郅君那里岂不是很浪费?”   尤离脱口道:“夫人,你身上留着唐门的血。”   明月心一笑,“我留过很多血,我想,大概已经可以抵消了。”   尤离垂眸,“夫人说的是。”   明月心道:“杜云松对你的态度,你也看到了,你何时得罪了他,不用我说了罢。”   尤离道:“心胸狭隘之人,如何讲得通道理呢?不过只要他对夫人忠心,属下绝不会主动为难他。”   明月心道:“忠心?呵,他夫妻二人投靠青龙会本就是为了重起神武门,跟他们谈忠心,良景虚是这么单纯的人么?”   尤离道:“他们为了什么不重要,只要尊夫人之令,完成夫人交代的事情,良景虚就没有二话了。”   明月心道:“现在,杜云松是你的手下了,不能回回都靠我来让他卑躬屈膝,御人之术,你也该学着点了。”   尤离道:“御人,除非他真心拜服,就得利益所驱,或者把柄在手,夫人觉得,哪个可行呢——”   明月心鸦睫一闪,“对你而言,好像都不太容易。”   尤离摇头,“他夫妻二人感情甚笃。”   明月心点头,“明显是的。”   尤离道:“马芳玲,是被夫人派到新月山庄去了么?”   明月心从桌上拿了把扇子,“是啊,否则新月山庄派谁去管呢……”   尤离道:“只要杜云松忠于我会,不为一己私利而坏了夫人的事,良景虚不想和他多计较。”   明月心道:“说的倒真好听。”   尤离道:“我知道,夫人现在万事俱备,只差一个为您试药之人。良某是想为夫人出力的,只是功力还不够,万一中了冥河水后直接一命呜呼了,岂不是白费了夫人先前的筹谋。”   明月心道:“你只是害怕。”   尤离道:“在下保证,是个人就害怕,所以我害怕也算不得什么十恶不赦的事。”   他起身,摘了面具敛衣,“夫人,属下诚心为您着想,不能用四公子试药。”   明月心冷神,“你怎知我想要他来呢?”   尤离道:“夫人的人选本就不多,四公子又惹您不高兴了,良景虚只是担心。”   明月心道:“我叫了杜云松过来,你就该知道我想做什么了。”   尤离道:“四公子性情乖张,若被拿来当作一碗解药的试验品,万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反而坏了事。”   明月心嗤笑,“试验品——他又不是没有做过。”   尤离亦笑,“用来试验大悲赋可不一样,魅影豁出命也得不到这个机会呢。”   明月心道:“良景虚,你说,萧四无是不是比合欢厉害多了……”   尤离呼吸一滞,“四公子当然厉害他很多。”   明月心泠然直视,“良景虚,你忘掉的东西不少,却也该记得,之前你我谈话欲盖弥彰颠三倒四,费劲得很,如今我愿意跟你直言了,你倒装得不解其意,可笑否?”   尤离略一低头,“我是出于私心,可是理由也很正当。属下私自去九华,假传尊令,自知有错……”   明月心道:“良景虚一直多情,我已习惯了。”   尤离惊疑,几乎想问问眼前的女人,他忘掉的都是些什么。   然而这女人说的话,最好一个字也不要信,又何必问她。   “先生的解药,不是一朝一夕就能见效的。若试药的人不是真心愿意,中途直接自尽可如何是好?夫人那里应该没有冥河水了,眼下解药有了,□□又成了问题,想必夫人正在烦心。”   明月心满意而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么?”   尤离迟疑道:“属下不知道。”   明月心道:“因为你虽然总是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却能按着我的心思做。”   她晃着扇子微笑,“比如白云轩——”   尤离道:“这是属下的本分。”   明月心道:“人贵在知道自己的本分。你既然担心萧四无,想必已经帮我想好了人选了。”   尤离道:“是。”   明月心道:“这个人愿意去中毒。”   尤离道:“他不愿意。”   明月心眯一眯眼,“你以为,这事情是儿戏么?”   尤离道:“由不得他不愿意。即便他不愿意,也会欣然去中毒的。”   明月心又道:“他也愿意乖乖地服药么?”   尤离道:“这个——他一定会愿意的。”   明月心盯着跪地的人,“你想做些什么?”   尤离起身,指尖划过屏风的绣面,针线密织的触感,紧实而温厚,他含了几分沉醉,“夫人知道这是什么花么——”   明月心莞尔,“此花名满园春,小一些的又叫虞美人,也名丽春。说起来,也是你家乡的东西。”(注2)   尤离道:“这花开得比芍药还美,艳丽不输给牡丹。我们云滇不止有曼珠沙华——”   他心头一凉,骤然想起,他许诺合欢,带他去云滇看那生生世世花叶不相见的红艳芳华,却又失信了。   只是一瞬,话音已续,“这花不但漂亮得很,还能入药。只是——”   明月心捻着胸前发丝,“只是什么?”   尤离道:“如此卑鄙的行径,良景虚本不屑做的。”   明月心道:“卑鄙是别人说的,在我看来就是足智多谋。”   尤离一笑,“谢夫人夸奖。”   他怅然而叹,“先前在新月山庄时,我配了安神茶给白云轩,现在伊人已逝,茶也该换了,就当是我恭贺马庄主的礼物。”   明月心似是觉得他可笑,“你也变得这么小心眼了——”   尤离道:“向来是四公子护着我的,伤他的人,良景虚都看不顺眼。傅红雪我是打不过了,马芳玲么,还得多谢夫人玉成——”   ——————————————————————————————————————————————————————注1:出自宋,李复《种罂粟》。注2:满园春,虞美人,丽春,都是罂粟的别名。   熙灭   虽是千里加急,东西送过来还是需要几日。   不过现在终于到了他手里。   那是种非常漂亮的花,中原只知芍药妖艳,牡丹芳华,或者以为他云滇只有伤情的曼珠沙华。   其实罂粟也如此漂亮。   这些浓艳的东西,就像密林里花纹夸张颜色诡异的毒虫,是危险的意味。   白发在他肩上垂着,面具也戴着,虽然累赘,但是要试着去习惯。   有种低迷而诱惑的味道在他眼前开始蔓延,站在一边给他递东西的黑衣女人终于好奇,忍不住问他:“公子,这是什么?”   尤离看着那从明月心手下调来的“护卫”,微笑道:“别乱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云松在门外压着情绪叫他:“公子……”   尤离道:“杜门主进来。”   女人添了茶,“阿楠先告退了。”   二人擦肩而过,杜云松用鼻息哼了一声,反手关门,盯着尤离那一桌子乱七八糟不知是什么东西看了两眼,声音就恢复到正常,“良景虚——”   尤离道:“夫人没有告诉过你,即便方圆几里都只有你我二人,也要恪守礼节?”   杜云松冷冷道:“没有。”   尤离一笑,“那现在我告诉你了。”   杜云松道:“你现在对我这么横,可想过有朝一日的退路?”   尤离道:“你现在对我这么横,可想过明日的退路么?”   杜云松头一偏,似在期待尤离接下来的反应,“有人夜探了修罗城——”   尤离动作未停,将细细的粉末添到罐子里,“嗯。”   杜云松明显失望了,“修罗城地处隐秘,四盟怎知位置呢?”   尤离头也不抬,“夫人知道了没?”   杜云松道:“等她回来就会知道了。”   尤离道:“你以为能把责任推到萧四无身上么?”   杜云松道:“修罗城地图仅一张,就在苍梧城密库之内,他怎能脱得了干系?”   尤离笑道:“杜门主的逻辑倒是有趣。出了事就要龙首担着,那么苍梧城之主是萧四无,萧四无之主是夫人,岂非最后的责任就是夫人的了——良某会将你的意思如实告知夫人的。”   杜云松凛色,“你伶牙俐齿的功夫倒和萧四无很像。毕竟是日夜相处的人,耳濡目染了罢——”   尤离闻听那“日夜相处”四字的怪异语调,立刻有了怒意,然如此不就正合他心意,只能淡淡道:“杜门主跟着夫人也该有些时日了,却什么也没学到,只会三天两头地挑拨是非。”   他终于放下手里的东西,“说起来,密库我也进去过,杜门主难道没去过么?四盟探到了位置也未必就是我会有奸细,杜门主何必这么心急。”   杜云松在笑,“夫人马上回来——”   尤离道:“杜门主这么自信,那就去好了。”   杜云松道:“你的靠山快要靠不住了……”   尤离道:“这就不用你操心了。”   明月心回来时有些烦躁,大概是天气原因。   听了杜云松的话,看了尤离一眼,似是抛了个白眼,“知道了。”   杜云松皱着眉走了。   尤离正在喝茶,面具在桌上,微微摆着头嗅茶香。   明月心还没问,他已答。   “我猜是魅影。”   明月心冷笑,“人都死了。”   尤离道:“人死了,做过的事却还有祸患。”   明月心只道:“证据——”   尤离道:“夫人若给我奸细是萧四无的证据,我就给你魅影的证据。”   明月心一笑,“伶牙俐齿——”   她晃着扇子,“近来山中风景如画,你去云来镇转一转。”   尤离挑眉,“我?还是算了罢。”   明月心道:“必须去。”   尤离再不多问,取了一旁的白纱斗笠一戴,“是。”   明月心一唤,“阿楠,陪公子出去转转。”   黑衣女子立刻领命,低眉顺眼,无比恭敬地随了尤离出门。   生如夏花,灿烂无比。   尤离看着云来镇熙熙攘攘的人群,自言自语道:“何以非要我出来呢……”   阿楠道:“唐门很快有变,为夫人大计着想,需要公子打草惊蛇。”   尤离嗯了一声。   二人一黑一白,走在街上吸引了不少目光,不过斗笠白纱掩面,也不怕别人看。   尤离见一门口人数众多,抬眼一望,竟是个医馆。   阿楠道:“镇上有个神医,每逢初十才开馆,所以看诊取药之人极多。”   尤离点头道:“那想必真是神医了。”   他抬步,将将就要走过,余光中有红色一绳,勾了他视线,停了脚步回身去捡了起来。   小小的同心结,系着黑发一束。   阿楠奇道:“是同心结发呢。”   尤离盯着失了神。   二人身侧数步远,一唐门弟子推着精巧的圆轮小椅,俯身拉起月白长衣少年的右手,缓缓写了几个字。   弟子说,医馆快到了。   那少年脸上蒙着面纱,只露一双染过雪色清冽的眼睛,没有焦点,像个精致的偶人,失魂散魄没有生气。十指修长,怀里抱着一把剑,点缀着璀璨的晶石,精致漂亮极了。   尤离想——他眼睛里有雪光啊。   少年抚过胸口,突然激动地拉着唐门弟子衣角,嘴里呜呜咽咽,竟说不出一个清晰的字来。   弟子惊慌地蹲下,执他手心继续写字,却根本无法安抚他,眼睛里焦急万分。   尤离两步走过去,衣角的合欢花在起伏。   他蹲下去拉过他手腕,将那同心结放在少年手心,声音温柔得像春风。   “你是在找这个吗?”   少年在一瞬间停止了一切动作,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所在的方向,却落不到实处。   唐门弟子道:“多谢阁下,不过,他失聪了,治了多日,也不知效果如何,恐怕听不见阁下说话。”   尤离恍然,依着唐门弟子的样子在少年手心写——   是在找这个吗?   近看之下少年脸上有隐约的狰狞烧伤,尤离微微一惊,少年眼睛里空洞一片,已经泛起一片雾气,似乎快要哭了,哑声吐出一个字来。   “阿……”   尤离继续写——   什么?   唐门弟子道:“阁下,这少侠受了伤,看不见听不着,话也说不清的。”   尤离未想这双漂亮眼睛的主人这样可怜,盯着他双腿问:“腿也废了吗——”   弟子悲悯道:“是。”   他指尖一搭在他脉上,很快叹气摇头,“可惜了。”   少年的脉搏跳得极剧烈,尤离却已松了手站起来。   那人右手往前一抓,终又无力地落下去。   “阿……离……”   人声喧杂里尤离未听清,正要再问,唐门弟子已道:“阁下,我们赶着去医馆。”   尤离点头,“那二位慢走。”   唐门弟子念着唐竭的交代,小心翼翼地把上椅背,刚推了一步,少年猛地从上面扑了下去,长剑一落,朝着尤离的方向呜呜呀呀地喊起来。   弟子疑惑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他认识阁下么?”   尤离俯身扶那少年,力道轻柔,怀里有暖阳。一面将剑放回他怀里,一面答道:“可在下不认识他。”   少年本紧抓着他双肩,闻言浑身一僵,双手颤抖着松开,眼泪立刻从空洞的眼睛里滚出来,尤离已松了手。   他手背碰到了尤离斗笠的白纱,余力尽出的一抓,眼看就要扯下。   尤离骤惊,少年的手却已被阿楠攥住,轻而易举地掰了开去。   唐门弟子道:“惊扰阁下了,这少侠心智不全,做些怪事还请担待些。不过,阁下似乎……”   阿楠见唐门弟子眼中有疑色,立刻弯了眉眼挽上他手臂道:“夫君,咱们该回去了。我二人住在镇后,欢迎少侠日后来做客。”   少年被唐门弟子搀回去,手里紧握着,眼泪一直往面纱里灌,尤离却看不见了。   弟子道:“好,改日定登门拜访。”   少年瘫在那里再没有动。   看着二人进了医馆,阿楠松了手道:“夫人说了,正是这种似是而非欲盖弥彰才有打草惊蛇的效果。”   尤离道:“白衣,白发,自然有人怀疑是公子羽,他若去镇后不见你我,便知蹊跷了。他若不去,这里总有八荒四盟的人看到我。”   那弟子推着少年进去,附耳轻声问:“江少侠,你是不是听得见了?”   少年没有动静,弟子只得又拉着他手腕写——   师兄打点过了,我去找人,很快就可诊病。   他方一离去,那少年听着满街嘈杂,耳鸣不止,手里的同心结渐渐烫人,眼泪打湿面纱一片。   尤离盯着少年的背影,心里突然一空。   阿楠道:“公子认识他么?”   尤离淡淡摇头,“不认识。”   那少年抬手抚着面上伤痕,清澈的眼睛里决绝一闪,无力的右手握着剑鞘,左手抽剑,锋利的剑锋贴上了脖颈。   眼前是漆黑,一点声音也没有发出来。   医馆里一阵尖叫,将已经转身的尤离惊得回头。   少年领口的冰蓝色已成鲜红,血还在喷涌,红得胜过曼珠沙华和罂粟的浓烈。   尤离踏前一步,被阿楠拦下,“公子,点到为止,还是别多惹事了。”   温暖的鲜血,像徐海落日。   也像尤奴儿坟前的曼珠沙华。   把他所有的体温的带走了。   赶回的唐门弟子惨呼一声——   “江少侠!”   尤离站在原地看着里面的人手忙脚乱惊呼不已,突然觉得有什么东西从他生命里消失了。   阿楠微笑,“公子,该回去了。”   参商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注1)   那种心里空荡荡的感觉很快就过去了。   明月心问起他遇到什么人时,他也没有任何异状。   他只是出去溜达了一圈,然后回来了而已。   他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而不自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唐竭扯着陪江熙来去医馆的弟子怒问,他不能理解那个人突然自尽是为什么。   决绝的一道剑伤在他颈间,月白染红。   王郅君脸色也很难看,她永远都会生气,气唐竭那日背弃了她和唐门,抛下满堂宾客跟冷霖风走了。   但是孙子这么难过,当奶奶的怎么会干看着。   冷霖风赶回来的时候不但没像以往那样受到王郅君的白眼,还被催促着去看看唐竭。   唐竭哭笑不得,疯了一样地拉着他说——   霖风,他们可以去黄泉路团聚了。   这也很好啊。   冷霖风□□一松,沉沉落地。   次日王郅君对他的态度就变得温和很多。   事情过了这么久,再难为冷霖风又能怎么样呢——日子总要活下去的。   尤离坐在石桌前看月亮,明月心也在。   这样看过去,好像真是公子羽和明月心在赏月。   尤离说,醉月居的月色果然很好。   夜中暑气已缓,明月心的裙角的蓝纱翩然起伏,旖旎生情。   她问:“你午后出去时碰见了什么人?”   尤离道:“两个去看病的人。”   明月心道:“那何以搞得你心情不好呢?”   尤离道:“有个人拔剑自刎了,好没道理。他瞎了,腿残手废,好像也听不见声音,我若成了那个样子,一定立刻就去死了。”   “他为什么突然要死呢——”   明月心笑着开解他:“人与人是不一样的,你不是他,当然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死了。”   尤离垂下头,从怀里取了一支短笛,“夫人,要听听么?”   明月心道:“以往你不会这些的。”   尤离道:“前几日才学的,技巧生疏,献丑了。”   那是他曾在开封听过的曲子,中秋佳节,有纸灯,有糖人,有甜腻的月饼。   当然还应该有舞剑的江熙来,但是他不记得了。   他短短一曲吹完,记忆中是个悦耳的调子,现在听来却这么沉闷哀缓。他只能归过于自己生涩的技艺。   明月心依然笑得温和,月光拢在她姣好的面容上,更加顾盼生姿。   尤离被莫名的哀伤弄得心绪很乱,眼前总闪过那片鲜红。   明月心道:“你在想谁——”   尤离竟回答不上来,他在想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只能道:“无人可想。”   明月心一笑,“看来还是要把萧四无叫过来。”   尤离摇头,“夫人别叫他过来,他伤还没好。”   他说罢就起身,“天色已晚,夫人尽早歇息。”   明月心冷眼一过,守在远处的阿楠便跟上尤离的步子,渐渐同远了。   杜云松握着一壶酒,从弯折曲绕的池上小道过来,朗声一唤——   “公子!”   尤离厌恶地蹙眉,“何事。”   杜云松笑道:“公子今日有丧事,属下特来祭酒。”   尤离道:“何来丧事——”   杜云松道:“江熙来都死了,你为什么还活着?”   尤离念了那个陌生的名字一遍,困惑不已,“江熙来?我从没听过这个人。”   那个名字无法在他脑中长久停留,听过就会忘,永远也不能记住了。   杜云松先是惊疑,旋即睁着眼睛观察他淡漠的表情,酒意退了一半,“萧四无把你整成这个鬼样子了……灌了什么迷魂药?”   阿楠一抬手,“杜门主,天色已晚,公子要歇息了。”   杜云松瞥她一眼,“有你什么事?”   不过两句话的功夫,尤离已把那个名字忘得一干二净,“你方才说……说的那个人……”   杜云松冷冷道:“你去问萧四无啊,他的解释一定很好听。”   尤离冷笑道:“杜门主管好自己就是了。”   杜云松道:“你以为他为什么罩着你?你得感谢你娘给了你一副好皮相,能在床上——”   尤离打断他,微笑道:“杜门主没有这样的好皮相,所以嫉妒成这样,我可以理解。”   他负手起步,“阿楠,走。”   待到他关上了门,已经记不清那少年的模样。   却不能控制自己去想他。   他知道那是一双好看的眼睛,又难以回忆它的轮廓,空有一种脱力感。   他能触到门框的雕纹,胸口空落落的,觉得寂寞极了,但后来他和萧四无谈起这个晚上,语气就变得冷漠。   他说我讨厌那种感觉,还好现在已快忘了那种感觉了。   夏夜有山风,天上有星星。   叶知秋好像又老了十岁。   公孙剑比他还早一步到唐门,看到江熙来静静躺在那里,伤口狰狞,像恶鬼在微笑,深深的,苍红,与世长辞。   几日前他给独孤若虚的信中才说,江熙来总能慢慢好起来的。   他们的师弟很快会回秦川去。   独孤若虚回信说一定会好起来的,师父也很担心。   现在要怎么交待呢?   他说这不可能——他醒过来后一直都没想过自尽,怎么可能突然拔剑自刎?   冷霖风下意识就把唐竭护在身后,担心公孙剑迁怒到他身上——人送到唐门不到三天就丧命了,连一个自己能听得过去的理由都没有。   公孙剑看到冷霖风动了,本紧握着的手突然一松,突然间在想,当初尤离是否也是这样护着江熙来的?   他并没有精力去对唐竭怎么样,人在巨大悲怆里无法顾及其他。   温热的风穿过巴蜀竹林后就滤掉了大半暑气,好像真是很清凉的,能销魂入骨,徒留满身凉意,是在秦川从来不会有的体会。那个冰雪铸就的世界永远都是凛冽的寒风,有人说寒风伤人,像薄刃相割的痛感。   在他看来秦川却是最安全的地方。   如果江熙来没有离开过秦川——   师弟迎风持剑时笑着对他们道:“师兄,阿离他长得真好看,是不是?”   后来他横剑策马,就奔出了太白山门,身后的披风一抖,抖落了泼墨岭的霞光,马踏一惊,惊动了药王谷的梅香。   彼时明月此时光,再也不会有了。   尤离死了。   一定是死了。   那个人曾经只能在他怀里安心下来,永远不顾一切地往江熙来怀里奔去,现在那个怀抱已经凉透,全是干涸的血色。他穿着这件长衣在开封台上舞剑,风华绝代时,勾走了尤离三魂七魄,只要对上他的眼睛,尤离就忍不住想微笑。   眷恋无比,像罂粟的毒瘾,看了第一眼就离不开。   他被从排云塔的废墟里扒出来时,脸上血肉模糊一片,失去了半条命,醒后唯一能说出的两个字只有——   阿离。   尤离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的。   他愿意牺牲性命去保护那个人。   现在这个人躺在这里,那么尤离一定是真的死了。   叶知秋却不这样想。   问了陪同江熙来去医馆的弟子后他更坚定了这个想法。   唐竭站在御风堂门口俯瞰下方,还能记得那时拉着冷霖风离去的月色。   那时的月亮再也看不到了。   公孙剑合上棺盖,抬头把泪意咽回去,低喃了一句——   走罢,师兄带你回去,你独孤师兄在山门等你。   唐竭轻声一泣,很快沉落消散,九华那边却是响亮的啼哭,听起来带着浓浓的生机。   慕容英也在房里坐了几个时辰了,他无法理解生孩子是这么艰难痛苦的事情,这事情除了生孩子的女人,别人都是不能理解的。   他说,女人生孩子很危险。   萧四无说我知道,但是早就准备万全了。   接生的老妇终于喜呵呵地出来报喜,“夫人生了——”   萧四无却冷声道:“谁告诉你那是夫人?”   老妇讪讪地一笑,“是,老身说错了……”   她继续道:“恭喜恭喜,母子平安。”   萧四无呼了一口气,“你错了。”   老妇微微一愣,萧四无道:“早产这么危险的事情……”   草草两句吩咐完,老妇立刻返身回房,很快抱了孩子出来,脸上的笑容已经全都消散,发着抖哑声道:“是个男孩儿……夫人……不,当娘的血崩了……公子饶命……”   慕容英只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好像完全没有听见方才萧四无的话。   刚出生的孩子皮肤红红的,哭得撕心裂肺,虽然可能不该能看得出来,他下意识觉得这孩子是很像良景虚的。   他感觉这好像是一场梦,虚幻得简直无法让人相信。   孩子很快被乳娘抱走,屋里还有血腥气弥漫不散,展梦魂在房外听着孩子哭声,突然露出一个很傻气的笑容。   洛宇望着楼上,也隐约听到了生命的声音。   他哥哥拍他肩膀,“一定会长得很像堂主的吧……”   洛宇说,“一定很漂亮。”   一个很幼小的生命在萧四无怀里,刚刚被乳娘喂饱,终于不再哭,安适地睡在襁褓里,让人不得不感叹生命的伟大。   他轻笑——   良景虚,该给他取个什么名字?   ————————————————————————————————————————————————————————————————————————注1:出自杜甫,《赠卫八处士》。   未亡人   尤离还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一个父亲,叶知秋也不知道他已是爷爷了。   夜里的频繁骚扰未让唐门觉得蹊跷,明月心做的事情本就没有理由。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悲赋还在唐门一日,就没有安歇的时候。   然明月心没有对那绝学长久保持着热情。她更想要的是那藏在天一房里的奇毒。   她应该是很熟悉这里的,却因多年的决裂而感觉陌生,杜云松声东击西时,她已掠过高阁檐上,奔着天一房去了。   唐雅非她对手。   月色被隐,叶知秋的衣色就更暗。掌风带过之后,明月心飞人退了两步,明眸盈盈道:“叶盟主也在。”   叶知秋道:“唐小姐深夜归家,竟不通知老太太一声。”   明月心蔑声一哼,胸口还隐隐作痛——哀兵必胜,失了儿子的人面对着罪魁祸首理应是这个态度。   果然叶知秋道:“你我有很多笔账,都该今夜清算。”   明月心生性多疑,立刻想得极深远,怒意一窜,只道:“叶盟主武功进步了许多。”   叶知秋道:“今夜你怕是走不了了。”   他踏前一步警惕着那女人要逃,后者却也踏前几步,语气薄怒低沉,短短四字吐出,风过无声。   叶知秋目光撞上她的眼睛,漆黑幽深,比夜色还黯——   杜云松比明月心早归,彼时尤离刚进了门,正走在荷塘的小桥上。   阴寒的掌风从他背后逼近,他转身,刀未出鞘,勉强将杜云松手腕一挡,暗红蜃气即起,因着了白衣而更显眼。   守卫一拥而上,想动手却又犹豫了。   有人吞吞吐吐:“杜门主……你做什么!”   尤离一抬手,“我与杜门主切磋武艺,都速速远离此地。”   杜云松见人都已去方冷声道:“你去哪儿了?”   尤离道:“没有人能限制我的行动自由。”   杜云松阴着脸,“去给唐门通风报信了罢——”   尤离摇头,“怎么,出了意外?”   杜云松道:“少装得这幅样子,你刚才去了哪儿?”   尤离哼了一声,折身疾步往门口而去,被杜云松一把钳住左肩,力道渐重——   “想逃?”   尤离道:“夫人还没回来,怎的杜门主就顾着自己逃命——”   话音未消,明月心的声音已从上方空落。   “杜云松!”   肩上的压制一松,那人已退步道:“夫人……”   明月心薄怒道:“在这里打起来,你们两个——”   尤离笑道:“夫人平安回来就好了。”   杜云松道:“夫人!他刚才——”   明月心已问:“你刚才去哪了。”   尤离道:“出去散步而已。”   明月心道:“我去了唐门,你竟有心思去散步?”   尤离道:“那我应该做什么?你不如在屋里供个菩萨,等你出去时我就可以去拜一拜。”   明月心唇间一泯,声音低了两度道:“你今夜不解释清楚的话——”   尤离抬头看她一眼,“我已经解释过了。”   杜云松道:“夫人,此番行动遭泄必和他脱不了干系!”   阿楠一袭黑衣从后门匆匆赶至,明月心立刻喝问——   “刚才他去哪儿了?”   阿楠低头道:“公子不让属下跟着,所以属下不知。”   尤离翻了个白眼,“我真只是出去散步而已……或是有人很希望我是去通风报信了,所以张口就乱咬人。”   明月心似笑非笑,抬眼望着已经不见踪影的月亮,尤离拂袖朝她走了两步,刚一张口便听她动臂的衣带摩擦之声,窸窸窣窣,已在他胸口数点,严声令道:“阿楠,带他回房。”   尤离气息稍急,“夫人,您上次这样对待我还是初在九华的时候。”   他步伐很慢,“尊夫人令,属下回房了。”   一转身,他的眼神已变得轻松,毫不像被冤枉或被陷害的样子,拐角后阿楠的轻声劝解如期而至,很快被他的笑声盖住。   “我有何忧,夫人又何忧,安安静静地待在房里哪里不好?”   一灯泄辉,凉风穿夜。   萧四无正在思考为什么孩子总是要哭。   那大概是他们引起别人注意的唯一方法。   而孩子长大以后,光是哭就不顶用了。   乳娘畏畏缩缩地压低声音,“四公子,小少爷他……”   萧四无低低道:“没爹没娘的孩子,哭是正常的。”   那孩子已经睡过去,闭上了琥珀色的眼睛,倒让他觉得有点无趣,但整宿整宿的哭闹也很折腾人。   他掩了门,一只鸽子正在房外的雕栏上漫步,拍着翅膀迈着小碎步。   他解了纸条扫一眼,望着杭州方向阴笑。   新月山庄从来都不讨他喜欢。   女人也大多都不讨他喜欢。   新月山庄却很多女人,都是姿容婀娜,声声曼妙,新的庄主也曾有这个样子,即便现在,她也是江湖上排得上名的美人。   可一个女人若天天挥着长鞭得罪人就不美了。   沈三娘就绝不是这样的女人。   白云轩死后直到马芳玲接任,她都在庄中尽心,夜中按时奉一杯宁神茶给马庄主,就可以去休息了。   数日之后某夜,还未到她常去的时辰,马芳玲却来催她,长鞭在手里紧握。   于是夜复一夜,茶香满室。   杜云松现在的心情跟他的夫人一样好,抬着眼皮去瞧明月心的表情,悠悠道:“夫人,下一步怎么办?”   明月心道:“你好像很高兴。”   杜云松道:“不,大悲赋还没到手。”   明月心微笑道:“说的正是——”   她怀里正揣着已经几乎万无一失的解药,走在寂静的醉月居里,怀中就好像是烫的。   白云轩已经死了这么久了,公子羽却还没回来。最后一次同处一室时,白衣人执着空盏喃喃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她给他满上一杯“之子于归”,酒香甜甜的。   公子羽脸上没有一丝哀伤之情,淡淡道:“我绝不会负你的。”   他声音很缓,春困缠头,并不能提起全部精神。   明月心与八荒四盟斗,尤离在跟他自己斗,萧四无与刀斗,慕容英与剑斗……   公子羽在跟时间斗。   不需要任何人去打扰他,他就可以日渐低迷起来。人的一生这么短暂,于他如此,于白玉京也是如此。   每过一天,他们的所有付出就多一分竹篮打水一场空付之东流的可能。   他不在意孟家被灭门,也不在意孔雀山庄毁于一旦,燕南飞,玉蝴蝶,魅影,或者萧四无,慕容英,百晓生,良景虚——全都死了也和他无关。   他并不觉得自己付出了太多,唯时间而已。这大把大把的时间,其实可以做很多事情。   却都用来等那个神秘的男人了。   如果最后没有他要的结果,多年来一切岂非可笑。   明月心兢兢业业地打理青龙会,做着他不愿做的事情。这女人虽然聪明能干,却也有欠妥的地方。   燕南飞和白云轩的死,都因女人的妒忌而已。   魅影的死,也因女人的刻薄的而已。   他不愿放弃等待,又厌于继续这样等待,喧喧嚣嚣,停停走走,已得名“武林第一人”,还可追求何物——   尤离虽没有如此显赫的名号,却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他熄了灯,夜会杜康,看着手腕暖玉蓝光,酒的烈气在胸口一直窜,并不好喝。   明月心推门而入,嗅到酒气就蹙眉,“你有何可忧?”   尤离动也没动道:“夫人,孤男寡女,大半夜的,不大好。”   明月心道:“这儿漆黑一片,你看不见我,我看不见你,担心什么——”   尤离道:“我虽看不见,但是还记得夫人是如何绝世动人的美人,万一把持不住如何是好?”   明月心道:“你既然这样说我,何不点上灯看一看我?”   尤离听着她脚步声渐渐靠近,果断摇头道:“还是别看了。”   明月心道:“一个男人,连看都不愿看一个女人,这可是很大的侮辱。”   尤离忆及萧四无的旧话,即刻起身拿了火折子去点灯,故作轻松道:“夫人的事情进展如愿,怎的还不去休息——”   桌上三盏灯皆点上,暖光倾洒,他一回头,就怔在当场,震惊得声音都发抖,好半天才勉强开口道:“夫人的易容术真是超凡。”   对面那苍老容颜上绽开一个慈祥笑容,“看来还真是很成功啊。”   这张脸苍老而丑陋,难以想象一个骄傲自负的美人愿意把自己易容成这个样子。她的身形有些佝偻,双手抱着一个蒙着黑布的小篮,完完全全是个老妇模样。   尤离苍白的脸被昏黄烛光添了暖色,痴痴然,困惑不解道:“夫人怎么知道她——”   明月心道:“良景虚生来没有亲娘,也不知尤奴儿长什么样,可我偏没有易容成她的兴趣——你从没见过她,现在见了,也不过像见个陌生人。”   她缓缓坐在桌前,脸上的褶皱被灯光一照更显得风烛残年,毫无生气,声音却依然是清灵而年轻的,强烈的反差之下徒添诡异之感。   “听闻蜃月楼中的一个老厨娘关照过你甚多,料想你儿时认识的所有人里,最像母亲的竟是她了。”   尤离知道眼前是人为的假象,却依旧盯着她移不开眼,“夫人真是厉害,连她的样子也能知道——”   明月心笑道:“只要我想知道,就一定会知道的。”   尤离道:“夫人心血来潮,故意来逗我玩么……”   明月心的声音陡然一哑,沙沙得刺耳起来,抬起枯黄的手拂他耳发——   “阿尤长得真俊呐……”   尤离顿时毛骨悚然——这女人连那老婆婆当年说过的话都知道,究竟此夜目的为何?!   直觉当然告诉他这危险极了,但对面那人的眼睛里充满了和蔼的温暖之色,脸上的皱纹都仿佛和当年一模一样,动作又轻又柔,身上还有湿润的气息。   他很快湿了眼眶,怔怔道:“婆婆,我很想你的。”   那只手在他额上一暖,另一手掀开黑布,几个没了热气的包子在篮子里,她递过一个给他,温柔问道:“阿尤又没吃饭罢……”   尤离脑中轰然一震,眼泪都要掉了。   人总是爱回忆那些难得的东西,再次体会时明知是虚假也自欺欺人地愿意去上当。   这女人的易容术不单是变一张脸,她的谎言已能渗到骨子里去了。   那个常常给他留东西吃的老婆婆,好像真的如眼前这人一样温和。他的确不知尤奴儿何样,哪怕见到了,也没有母子相见的感觉,还不如这老妇扣动他心弦。他迷惘地去牵她袖摆——   四目相交,烛火摇晃。   却听到阿楠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夫人,有客。”   尤离好像猛地从一个虚妄之境里被拉回来,浑身都是冷汗,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来了,如刚刚躲开一条毒舌的獠牙,惊魂未定心头狂跳。   明月心几乎是大怒,慈祥的微笑骤然散尽,眼里的怒火混着烛光生色,头也不回,只微微斜了眼——   “谁?!”   尤离撑着桌子站不稳,手心尽是滑腻的汗意,迷乱中只听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阿楠定定道:“回夫人,是傅红雪。”   该死   明月心已许久未见傅红雪,人还是那个人,刀也还是那把刀,眼神依然冷漠。   明月心还和以前一样漂亮,她的驻颜之术从未耽搁,易容之术又更炉火纯青。   这个女人曾与他柔柔暖语,还给他做过饭。   女人为一个男人做饭时,总会让这个男人有家的感觉,但他却不喜欢她。   离时燕南飞神色冷寂,将他夹在了领口的一缕头发抽出来,拍着他肩膀道:“那个女人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能信。”   傅红雪点头道:“我知道。”   此时重见,亦是明月心先开口。   “你来做什么?”   傅红雪道:“来下战书。”   明月心抬手道:“哦?你要和谁一战?”   傅红雪道:“你。”   明月心道:“黑刀竟要欺负一个女人。”   傅红雪道:“我的刀只杀有一种女人。”   明月心道:“我这种女人么?”   傅红雪点头。   明月心又问:“那么我是哪种女人?”   刚一问出口,她就有点好奇,确实想听傅红雪亲口来说一说。   傅红雪摇了摇头,“我不希望世间有你这种女人。”   这一定是一种批判,可又或许是一种褒奖?   祸水一样的女人。   可要成为祸水,也是需要本事的。   明月心道:“傅红雪,燕南飞已死,白云轩你也杀了,前事纠葛有什么好重提的,四盟伪善,八荒无用,你何不……”   傅红雪已经道:“你可以闭嘴了。”   明月心一笑,“为什么?”   傅红雪道:“因我不喜欢听你说话。”   明月心却不生气,“你不喜欢我,所以不喜欢听我说话。你对你好的时候你不喜欢,偏偏喜欢那种低贱恶毒的人。”   傅红雪听着她刻薄的话,忽觉她的自信很莫名其妙,二人在此相逢,她并无多少胜算,却毫不顾忌地用这种话来激怒自己。   他道:“只是因为你的话太多了,所以我不想听。”   明月心道:“只因我多说了些话,你就要与我一战?”   傅红雪沉默起来,环视周围多双警惕的眼睛,片刻后方道:“大悲赋在我这里。”   二人静立在树影下,周围无人敢动,尤离虽然好奇而惊讶,也不敢去看。他还沉浸在一种诡异的迷乱里,心知自己多半已被什么迷药沾心,然内力被封无计可施。最后推门而出,直接跳进了碧波荡漾的池子里。   池水冰凉,将他激得顿时清醒。   阿楠站在岸上看他在水里没了影,忙道:“公子!”   尤离很快浮起来,扒着池边石沿咳嗽。   “公子这是怎么了?”   尤离笑道:“夜里太热,下来凉快一下。”   阿楠感受着夜里的清凉山风,也不再多问。   从大门口传来一阵刀戈之声,尤离已爬上岸,头发湿漉漉地往下滴水,衣裳紧紧贴在他身上,凉意很快入骨。   “阿楠,你去叫杜云松。”   阿楠低头领命,“可是——”   尤离道:“不用管我。”   那黑衣女人一走开,周围就空旷得让人心慌,灯火黯淡,只有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行过数步,夜风渐急,吹过竹林就带出沙沙喧哗,忽有人一把抓上他肩头,带他凌空而起,眼下苍夜连成一条黑幕。   这人到了他身后他完全没发现,一定是武功高他很多的人。   他下意识要以为是萧四无,又很快看到那人暗红的衣角,不但不慌,还有些失望。   小山重叠,正能俯瞰整个醉月居。   他看着儿子镇定自若的神色,自己却快语无伦次,不知第一句该开口说什么,解了外裳想给他披上。   尤离看见他的神情,一时颇为愧悔,苦笑道:“你伤心坏了罢……对不住。”   他拢着暗红浅笑一下,又说,“我很好,什么事情也没有。你放心。”   叶知秋不信,“你还是不愿意跟我回去?”   尤离道:“我会回去的,但不是现在。”   叶知秋道:“那开封时……死的那人是谁?”   尤离手臂一僵,悲伤的情绪就又回来了。叶知秋掌心的温度就在他肩上,浑身冰凉中,感觉像灼烫的。   尤离哽咽得说不出话,他父亲手心一重,极轻地问他:“怎么了?”   尤离哀婉道:“是一个对我很好的人,我很对不起他……”   叶知秋便不多问,尤离却要问他:“你如何得知那日排云塔有险?”   叶知秋道:“密信一封,来者不知。”   他凝眸道:“字迹刚劲,可知内力深厚,我猜是——”   尤离道:“不必猜了,是百晓生。”   叶知秋点头,“但是理由……”   尤离道:“帝王州和万里杀打起来,江湖大乱四盟分崩,不一定是百晓生想看到的结果。他也不想明月心失去对手。”   叶知秋道:“开封之后你消失多日,去了哪里?”   尤离道:“去了秦川。”   叶知秋呼吸平稳,然提起秦川,另有一件大事压在他心头,他隐隐有猜测,都不知这个猜测是好是坏。   尤离垂了眼帘犹豫了颇久,终道:“我还有件事情要问你。”   叶知秋道:“你说。”   尤离道:“你是我爹,一定不会骗我的。”   叶知秋点点头。   尤离道:“那天,有个人在我眼前死了——”   叶知秋浑身一凉,更加不能分辨这个诡异的变故是好是坏,尤离却已继续说下去。   “有唐门弟子跟着他,你这几日一定是在唐门,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叶知秋未有停顿,道:“我知道。他身受重伤,来巴蜀求医。”   尤离道:“他叫什么名字?”   叶知秋也没有有迟疑,沉声道:“我不知道。”   尤离颇为失落,“他遇见我之后就自杀了,实在好没道理——”   叶知秋深吸一口气,心脏好像被捅了一个洞,需要不断的地拿谎言去填补,别无他法。   他直视了儿子的眼睛,沉声道:“那人已疯了,做的事情不能拿常理推断,你莫言多想。”   尤离怅然地转了头,依旧颇为困惑,随即道:“那你怎知我在这里……”   叶知秋道:“猜的,本抱着微弱希望试一试,未想真能如愿。”   尤离道:“傅红雪是你叫来的?”   叶知秋点头,“明月心一时回不来,你若能跟我走——”   尤离正要拒绝,却见他头发多了些霜白,人更老了几岁一般,唯眼睛里带一点期许的光芒,低声细语:“前些日子叶某总梦见奴儿。”   尤离眸子一颤。   “奴儿第一次冲叶某发火,责问叶某为何没护好你。”   尤离僵硬地摇头,“她为什么不给我托个梦呢……”   他指间一紧,“我听说,当娘的都会给孩子讲故事,哄他们睡觉的。她们会一直抱着自己的孩子,温温暖暖的,夜复一夜。”   叶知秋舌尖发苦,“叶某对不住你,有的遗憾永远也不能弥补你了,但是……”   尤离很快抬头,“可是我还有事情要做。”   他目中凶光毕现,“我要那个女人死——”   唇角一弯,他森然笑起来,“你不用担心她杀我。因为她自负。她弄到她手下的人,若是个细作,岂非是她自己往坑里跳,旁人拦都拦不住——”   叶知秋一叹,“你以为这样说叶某就可以放心?”   尤离道:“自从在燕云让我服了殇言后,她更不愿意相信我是个奸细。”   叶知秋道:“今夜我本已能杀了她。她为脱逃,告知我你尚在人世。”   尤离笑道:“你瞧,我的用处多了去了,还能让她保命,这样的人怎么可以死呢……”   叶知秋道:“然人不死,也可以生不如死。她是什么样的人你很清楚。”   尤离道:“所以我一定要她死。”   他扶额,费力地去回忆,“我一定忘了什么,可我记得她做了非常恶毒的事情,虽然不记得缘由和最后的结果,但我一看到她就恨。更何况——”   他一时不知该不该说,转而先问:“我若总想着一个人,似乎有些依赖他了,可这个人你不喜欢,你也能由着我么?”   叶知秋心头一动,“他对你很好?”   尤离点头。   叶知秋抚着他肩骨,仍记得那里应该留有江熙来给他的一道剑伤,又问:“你做错了事情,他可会原谅你?”   尤离点头。   叶知秋怅然,心头酸楚,仿佛是愧疚的。他明白了江熙来为什么会自尽,却只能用一个又一个看起泰然自若的谎言把这个悲剧圆起来。人死了以后,若真还有魂魄,那太白剑客将会如何悲愤怒极?   他又问:“他有没有伤过你?”   尤离摇头,“从来没有。”   叶知秋看着他盈盈的眸子,澄黄被夜色渲染成苍,比之以往却少了许多戾气和阴霾。   他心中莫名一松,“我大概知道是谁了。”   尤离低着头缓缓道:“其实我早不恨你了……但依然不能适应自己多了一个父亲——现在我也快要当父亲了,却完全没有准备好,我很想问问你,要怎么养一个孩子,但是你多半也不知道……”   二人对视,叶知秋眼角已有皱纹,沧桑的霜色在发上,听完尤离的话便似喜还忧,心跳声咚咚跳在耳畔。   他在该有一个儿子的年纪时完全没想过会有一个儿子,在他想要一个儿子的时候以为不会如愿了,尤离却到了他眼前。他完全接受了尤离不会有孩子的时候,偏偏又当爷爷了。   虽然这种喜悦是用许多让尤离肝肠寸断的意外和变故换来——然他不记得了。   如果可以这样隐瞒下去,或许也很好?   然而门口那一头,明月心冷眼看着吐血的杜云松,收了掌风,“无能!”   傅红雪刀锋一转,“他是来帮你的。”   明月心道:“可惜他并不能帮得到我。”   傅红雪道:“所以接下来该你自己了。”   明月心道:“你若杀我,一定会后悔的。”   她温婉一笑,“我猜,你是觉得我害死了你的恩人……”   傅红雪道:“那孩子本不该死得这么早。”   明月心道:“你要滥杀无辜么?”   傅红雪道:“我不觉得你无辜。”   明月心低头凝视着裙角,抚着小腹莞尔道:“我怀孕了。你觉得这个孩子是不是无辜?”   傅红雪的刀是不杀孩子的,然他却摇头了。   “你灭了孟家满门。”   明月心不懂他重提这么久远的事作甚,依旧笑道:“是啊。”   傅红雪道:“孔雀山庄被灭也是因你。”   明月心懒得开口,默认了。   傅红雪道:“你手上沾了太多血。”   明月心柔柔道:“傅大哥是开始吃斋念佛了么,满口仁义道德,不知黑刀之下亡魂几何?”   傅红雪道:“你抬头看一看。”   明月心站着没有动,她已猜到傅红雪的意思。   黑衣刀客自己也没有抬头去看,“你这种女人,是不会有孩子的。”   明月心的眼神立刻冷了,这样恶毒的诅咒从傅红雪嘴里说出来,听着像一个笑话。   但她再也笑不出来。   谎言也没有作用的时候就只能讲真话。   她扫了杜云松一眼,转头冷冷道:“你不能杀我,你若还承认,秋水清是你唯一的朋友,就不能杀我。”   她突然有些后悔没有把萧四无叫来,否则,让他来挡个刀也是极好的。   傅红雪居然笑了,这笑容丝毫不友好亲切,如恶鬼取魂前的阴森。   “你若不说这句话,还不至于这么该死。”   恶毒   天一房——   唐竭很久没有回过唐门,路也都还熟悉。   唐雅坐在内堂里,唐竭迎面而入,得她一唤。   “青玹。”   唐竭没有唤她一声姑姑,行礼道:“晚辈唐竭。”   唐雅皱眉,“青玹,你奶奶已经不生你的气了。”   唐竭道:“悔婚当日,一切已说清楚了。”   唐雅垂头丧气,“好,唐竭唐公子。你来这里做什么?”   唐竭环视周遭,阴冷冷地收了扇。   傅红雪的刀已经一尘不染,伴着残月冷霜,还有竹林间的凉气,步步稳健地回到了御风堂。   叶知秋早已在等他。   帝王州盟主的心情颇为复杂,半喜半忧,却好似年轻了几岁。   傅红雪道:“我回来了。”   叶知秋道:“傅公子请坐。”   傅红雪还是站着,“我没杀她。”   叶知秋道:“我知道。”   傅红雪道:“她提了条件,我想你是不会拒绝的。”   叶知秋点头道:“你其实很想杀了她。”   傅红雪一侧头,“她说——”   叶知秋已道:“是,我已经亲自证实。”   傅红雪像是松了一口气,“那就好。”   叶知秋苦笑了起来,“好?大概……叶某也不知道。”   更深露重,劫后余生。   尤离能感觉到她的怒火。   她就是不能接受自己失败,或者略处下风。这女人希望所有人都在她掌心里握着,绝不有纰漏。   她反复地想着傅红雪的话。   你这种女人,是不会有孩子的。   女人可以生孩子,这是上天给的能力。每个女人都应该有这样的能力。傅红雪那样淡然地说出这种恶毒的诅咒——   倒真是很难得。   她并不信傅红雪一句话就可以定她命途,却恼怒于这样的恶毒之语。   尤离把药碗推给她,“夫人,喝了——明天就会好的。”   明月心道:“傅红雪——”   尤离道:“夫人息怒,至少不要冲我发火。因为这事情跟我没有关系。”   杜云松冷笑,“你八成还是内奸,哪里来的底气?”   尤离道:“因为我能让夫人脱险,而杜门主只能上去送死。”   明月心一笑,“你就好好呆在屋里,哪里也不要去。”   尤离道:“属下遵命。先告退了。”   阿楠貌似忐忑地在门外等他,尤离挥开她手,“用不着扶我,穴道被封而已,又不是半身不遂。”   阿楠试探着道:“夫人很生气。”   尤离笑道:“夫人生起气来也漂亮。”   杜云松低哼一声,看着他走远,方转头道:“夫人,他一定有问题。”   明月心调理着气息,仿若未闻,良久良久才道:“好啊,那就随你所愿了。”   尤离任由那女子帮他宽衣,一直空洞地望着前方,并没聚焦到某一点上,胸膛微微起伏,表情淡漠极了。   白色的内衬上绣了几簇竹叶,淡淡的青色在烛光里就变成了苍绿,手腕的珠串安然地扣着,阿楠只扫了一眼,立刻把目光移开,将他外裳搭在一边的架子上,抬手去整理。   尤离道:“新月山庄那里有什么消息没?”   阿楠道:“一切都按夫人所愿进行,没有意外。”   尤离迟疑着,“血衣楼那里呢……”   阿楠道:“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尤离微微一叹,随即也想到,以萧四无的心智,即便真的发生了什么,也不会让这边知道。   于是道:“你可以出去了。”   那女人生得并不算绝色,黑衣之下肤色白得诱人,盈盈一抬眼,道:“是。”   尤离却又唤住了她,“等等。”   阿楠轻然回身,“公子还有何吩咐?”   尤离道:“夫人让我这几日都不要出这个门,是大事在即了罢……”   阿楠道:“是。”   尤离道:“你伺候我也有一段时日了,按理说,我的命令你也该听的,对不对?”   阿楠道:“不知公子有何吩咐?”   尤离从架子上去了药瓶,倒出一颗在她眼下一晃,“你敢吃了它,让我问上一问否?”   阿楠盯着殇言沉默片刻,“若夫人同意,属下便听公子的。”   尤离笑了两声,“你可以走了,关好门。”   他很快吹灭了蜡烛,看着手腕蓝光乍起,心绪便转。   明月心无功而返,被叶知秋截在天一房外,明显是计划外泄——   杜云松想对他不利,若说前者泄露消息也合理。然而明月心的真实目的杜云松应该不知情,那又是四盟的哪一位内探立了这个大功,还是杜云松已经发现了端倪?   他揉着眉心,抬起茶壶缓慢地给自己倒茶。   杜云松却突然闯了进来。   背对着月色,一身苍白,手里握着面具。   尤离便笑了,“杜门主得偿所愿了。”   杜云松道:“见了公子,良堂主该如何?”   尤离道:“良景虚已经死了,血衣楼楼主是慕容英。世上没有什么良堂主。”   杜云松道:“那你一个靠身体取悦男人的娈宠,更该卑躬屈膝。”   尤离十指紧握,怒气骤然翻涌起来,“不知你为何对我这么大的怨愤——”   杜云松道:“我只是说了真话,真话就是这么难听。”   他笑着道:“你配多少□□也不如对萧四无谄媚一笑,是也不是?”   尤离道:“杜门主仿佛对这种事嗤之以鼻……”   杜云松道:“对甘愿雌伏人下的人——我就是如此。”   他将青龙面具在手里一转,“该怎么样不用我来教你。”   尤离轻轻地吸了一口气,抬手行礼。   “参见公子。”   杜云松冷哼一声,“你如今是否后悔在九华时的咄咄逼人?”   尤离淡淡地垂了手,“我不后悔,但你一定会后悔的。”   好在杜云松只是小人得志后来找他炫耀一番,不是真的来找麻烦。他如今穴道被封,自然为人鱼肉。若杜云松要动手,他毫无反击之力。   他睁着双眼,毫无困意,紧张地等待着黎明。   多年前,也有这样的夜晚。他杀了人,受了伤,逃不远,躲在一个柴房给自己包扎,疼得无比清醒。   这种清醒之后就是沉重的疲倦。   但他不敢闭上眼睛。   一旦入睡,很可能在梦中就被人结果,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阳。   他就睁着眼睛忍耐,指尖陷入伤口里折磨血肉来让自己清醒一些。于是一夜里伤口止了血又淌血,包起来又撕扯开,指尖尽是滑腻的血腥,连□□也不敢。   所幸没有人追来。   他在黎明时分终于扛不住睡了过去,药粉撒了一地,指尖暗红,血液凝固在指缝里,成了一条锈色的线。   他当然会醒,醒后只感觉到伤口发烫,人也在发烧。   和这些往事相比,此刻已经好了太多。   他抱着被子,紧拥。把它当成某个人,抱得很紧,忆起方才杜云松那些难听的话,怒得掌心愈加紧握。随后的第一个反应竟是很想告诉萧四无。   他用那样难听的话说我,你该不该帮我出一口气?   这个想法太懦弱,他本是可以自己出这口气的,然而人一旦有了依靠就会变得软弱无能,这绝不是好事情。   萧四无若知道他的想法一定会高兴。   他刚刚看着那孩子入睡,被折腾得困极了。他方知养个孩子是这么麻烦的事情。但那孩子的皮肤已舒展了许多,肤色也比刚出生时更耐看,眼睛跟良景虚一样,浑身软软的,哭起来闹腾得很。   展梦魂也有幸抱过那孩子一次,高高壮壮的人抱着那么小的襁褓,画面其实很不协调。   然那人眼神很温和。   萧四无不禁要想,良景虚看到自己的儿子,会是什么表情?   天气渐热,但九华还是青翠满山,清幽不已。   比之杭州还要凉快那么一点。   但新月山庄环水,降暑之效显而易见,碧波一泛就冲淡了热气,徒留花香。   为了哀悼白云轩的丧色早已取下,马芳玲自然不喜欢那样的晦气。   沈三娘用厨房的烛火烧掉了刚刚读完的纸条,把一旁的热茶倒了个一干二净,正冲洗着茶具,马芳玲便疾步冲了进来。   沈三娘行礼如常,“庄主有事吗?”   那女人本生得很漂亮,年纪也不算大,到了新月山庄后却瘦了一圈,指间拎着长鞭,鞭尾在地上拖出一阵细响。   她沙哑着嗓子,狠狠扯过沈三娘质问——   “茶呢?!”   沈三娘道:“庄主,夜里喝茶不易入睡。”   马芳玲惨白着脸,嘴唇发抖,“把那茶给我——”   沈三娘往后一退,“庄主,您快去安寝罢。”   马芳玲快步走到架子边,在瓶瓶罐罐里翻找,叮铃哐啷地掉了一地。   她扔了鞭子俯身翻找,苍绿的茶叶,茶色浓郁,怡然生香,却都不是她要的。   沈三娘道:“庄主,那茶是夫人送来的,已经没有了。”   马芳玲越加激动,眼睛里血丝也冒出来,双手紧扣着鬓发,似有无形的恐惧在折磨她。   “快给我!”   沈三娘被她骇了一跳,有雅奴从门外跑进来——   “三娘,这是怎么?”   沈三娘镇定心神,虽早有心理准备还是止不住心慌,“庄主好像病了,带她回房。”   马芳玲的指甲在自己额上划出血痕,转而抱着双肩抽搐,“快……快,给……”   几个手下不知所谓,试探着要靠近她,后者抓起长鞭一甩,清脆的破空之声像一道闪电划过新月山庄寂静的夜色。   女人嘴里呜呜咽咽地喘息,发髻散乱,毫无往日趾高气扬的样子。   沈三娘闻听屋顶的细微之声,立刻定神望向门口,果见几个黑衣人利落而入,以霜堂令牌相示——   “尊夫人令,带马庄主去巴蜀。”   沈三娘低头道:“几位自便。”   马芳玲已是疯癫之状,被人钳住下颚,灌了一瓶药立刻就安静了下去,那种诡异的药香让沈三娘颇为警惕地又退后几步。   “几位慢走不送。”   无他难活   夏夜有很多星星。   蝉鸣,蛙声一片。   九华一年四季都是郁郁青青的,却也挡不住夏季夜风的侵袭。   孩子半夜常常哭闹,乳娘抱着一直哄也无济于事。她提心吊胆,生怕这种周而复始的哭闹会让那位阴冷冷的龙首生气。   展梦魂从良景虚“死后”就独揽了巡夜的工作。夜复一夜地穿梭在夜色里,并不提着灯,视力也如常。   所以他听得见孩子在哭。   洛宇和哥哥在守门,后者苦笑道:“你小时候也爱哭,都是我哄好的呢。”   洛宇哀哀道:“他怎么每天都哭,是不是夜里太吵?”   萧四无很快就到了,把乳娘吓得浑身一激灵。   白衣刀客看起来并不倦,那只握了多年利刃的手轻轻然地把正在哭嚎的小小一团抱过去,孩子胡乱挥手,哭得脸都红了,然一到他怀里哭声就渐渐低下去。   乳娘抹着额上的汗道:“公子一哄就好了呢。”   萧四无抬头而视,“他最聪明,知道谁喜欢他。”   乳娘额上的汗仿佛擦不完,“公子恕罪——”   萧四无道:“这又不是你的孩子,谁能要求你视如己出?”   折腾了大半夜,萧四无依旧也起得很早。却看见展梦魂领着洛家两兄弟在粘蝉,墙角的袋子里鼓鼓囊囊的,有低弱的“咕咕”声。   萧四无一笑,转头看到慕容英从楼上下来往功房去,很快擦肩而过,彼此眼里都是淡漠的清冷,一句话未说。   百晓生的信在萧四无怀里,谈及那条已经长长了几倍的荼白小蛇,在萧四无看来,简直不知他为何要说这种废话。   “灵蛇通心,四公子可要试试?”   蛇身清清凉凉的,琥珀色的蛇眸不知在看着哪里,吐着红色信子绕在萧四无手腕上,怡然自得。   若现在被咬一口,尤离又不在,恐怕是救不回来的。   但是它并不抵触那人的体温,温顺得不似印象里的冷酷动物。   萧四无怔怔想了片刻,忽破冰而笑。   夜里他看着那孩子熟睡,轻声一叹——   “你说,你爹该怎么谢我?”   静夜悄悄,展梦魂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洛宇颇为欢喜,果然夜里安静些就好了。   突然房门吱呀一声,萧四无负手而出,很快到了他们眼前。   “我有事吩咐你们。”   他的气息渐稳,背上的伤口正在愈合,有微微的痒意,呼吸里也是淡淡的药气,让他无比厌躁。   不得不让人想起那个挥刀的黑衣男人。   慕容英是后半夜来的,剑气满身,和正要下楼的萧四无对视,难得主动说话。   “你要走?”   萧四无道:“是啊。”   慕容英道:“绝不是要回潜堂。”   萧四无道:“不是。”   慕容英道:“那慢走不送。”   萧四无淡淡笑了,“慕容兄剑法日益精进了,坐镇血衣楼,也让人放心。”   慕容英道:“吾生唯剑而已,萧四无却已有杂念。就如燕南飞成不了心剑,你也——”   他没再继续说下去,并不想在此刻跟萧四无打一架,但萧四无想必已经明白他的意思。   果然那人道:“这番论调,我倒很想说给傅红雪听一听。”   他也惊叹自己没生气,或许是对良景虚宽容久了,脾气竟好了很多。   尤离看着天色逐渐亮起来,衣带未解,在房里坐立不安。   他尝试过冲开穴道,却忌惮强行冲开的后果。身子是自己的,况且好像没有这个必要,何必用这刚刚好起来的身体又去冒险。   醉月居空荡了许多,阿楠也不知所踪,那个天天监视着他的女人突然不见了踪影,少不得让他警觉起来。   后山是孔雀的墓地,依山傍水的好地方,机关遍地,被明亮的阳光撒了一层金色。   已快到明月心言说的时辰,明知有诈,叶知秋也还是要来。那女人绝不会把尤离还回去,却也不会让叶知秋死,只有两个人都活着,才有制约的效果。   但这个诱惑应该是巨大的。   即使叶知秋已经知道尤离一定不在这里,也必须踏进这个诱惑里。   一口楠木棺材静静躺在阳光里,棺身被晒得发烫。   他暗红的衣色在阳光下仿佛要燃起来,看到竟是口棺材摆在那里,眼睛里就有了怒气。   步子在继续,目光回撤,看的是唐门的方向。   这个男人太了解明月心的脾性,了解到满心鄙夷,还有浓重的警惕。   开棺的声音沉闷低微,里面竟真的躺着一个人。   唐门那边的厮杀声他听不见,只有风吹树林的声音。   唐雅被兵戈之声惊醒,天一房里一个人也没有,脑中晕眩不止,仍扶着墙扑到内室,两下扣动机关,眼见密阁里空空如也,惊急回头,怒唤那早已离去的人——   “唐青玹!”   唐门弟子从不用毒。   唐竭知道王郅君已经心软了,她也需要子孙承欢膝下。唐青枫心性跳脱,唐青容性格太硬,她当宝贝宠了许多年的孙儿为了一个婚约跟她决裂,实在是很伤人的事情。   然时日已过,老人家终究心软。   她未必清楚江熙来和尤离的事情,也被太白剑客的离世触动心肠。   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死掉了——   谁能否认世事无常。   同是背离了唐门,她可以原谅唐青枫,可以原谅唐青玹,却不能原谅那个女人。   更不能原谅那女人身边的白衣男子。   唐竭也一样。   他要找一个人来容纳他的悲怒。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江熙来和尤离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但如果把一切都算在明月心头上,也不算冤枉了她。   乳白色的瓷瓶已在手里握得发暖,冷霖风抽枪回身,唐竭正一扇离手,被前者按住肩头。   “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唐竭收扇,“大敌当前,说什么胡话!”   明月心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唐青玹,让唐门把大悲赋——”   唐竭已冷喝打断她,“你跪下求我,我可以考虑给你。”   公子羽似乎骤怒,然不为所见,只能隐约感受到他掌下杀气。   唐雅远远奔来,呼声被湮没在喧闹里,唐竭却已听见,冷霖风未注意到,却有直觉告诉他不好。   明月心一笑,“也罢——我拿你去换它,想必你奶奶还是更想要孙子。”   她目光扫过公子羽,意味昭然。   唐竭甚至期待着她过来,那女人却未动,只有白色人形掠动如烟,冷霖风□□挑空,金光一晃似狂龙穿风,刚要护他在身后,却被人猛力挣脱,终于听见唐雅的呼声。   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感受过的诡异药气,眼前殇白含光,伴着唐雅的厉声。   明月心却笑了。   叶知秋一剑挑开白衣人,眼见周遭数个青龙暗卫须发皆白,震怒滔天,身形之快只见一道暗红残影,剑锋从那女人胸口飞过,血色毕现。   明月心惊痛,白衣人生死未明,唐竭直视唐雅含怒的眼睛,手臂一直发抖。   若时间能静止此刻,就可详闻杜云松的痛呼,腐蚀般的疼痛,血液都滚烫起来,倾尽全力也压不住。   叶知秋压抑多年的怒气都迸发出来,真相就在眼前,手中唯孤鸾而已。   数把尖刀镀着盛夏金光迎上孤鸾的冲击,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也抵消不了灭门之恨,却听一声炸裂,灰烟乍起,来自飞刀主人的声音,镇定坦然——   “萧某来迟了,夫人快撤。”   醉月居后山的人也已出剑,却非孤鸾,也不是他从前那把艳丽的兵刃,普普通通的长剑,在对面人颈间架上,   “你是何人——”   女声清凌,有大限将至的自觉。   “你又是何人?!”   燕南飞一笑,“明月心不会想杀叶知秋,调虎离山而已,你为何想杀他——”   那女人低头看剑锋一眼,兀自刎血——   “他儿子杀了我父亲,我便也要杀了他父亲……”   燕南飞飞快地思考她话里的意思,终于轻蔑一笑,“我送你去跟你父亲团聚。”   她笑中带血,“无妨了,他已经算是亲手——杀了他最……”   燕南飞被她话里的阴毒一惊,却无机会再问了。   尤离感受到心跳的急速,越是久久不见人回就越忐忑,抚着脸上面具,闻听人道:“公子,马庄主已经到了。”   密室里的女人发髻散乱,脸上有自己指甲划出的长痕,不断地抽搐呜咽,长鞭被扔在一边。   尤离还是忍不住想笑,拔开瓶塞,将药粉倒在她面前,药气一出,女人就安静下来,飞快地抓着往嘴里塞。呛得满脸通红,稍微恢复一点神智,从满是灰垢的发丝间抬眼看向他。   尤离轻声道:“马庄主,别来……”   他冷冷一笑,“呵,别来有恙。”   马芳玲眼神呆滞,声音沙哑,双眼通红——   “这是什么东西?!”   尤离指间捏着一朵红艳的罂粟花,“这是我家乡特产。”   他把那花插在女人发间,“怎么样,云滇的花都是这么漂亮,香气袭人,入药也多用。”   “不过——”   他抚着花瓣,眼神怜爱不已,思绪已飘到远方,“会上瘾,会依赖,一旦沾上,就再也离不开他。”   从马芳玲茫然的表情里并不能知道她有没有听懂,尤离在她脉门一按,后者已下意识去抓长鞭,很快哑呼一声,捂着胸口,被一阵一阵的疼痛激得哭嚎。   尤离道:“苦海无心,青龙噬魂。马庄主都会下的蛊,我若不会,岂非丢尽我云滇的脸了——”   “说来我制蛊这些年来还没有自己去感受过,马庄主能知道自己的手段是怎么样的,也是福气啊。”   他不是大度的人,反而还睚眦必报。听着马芳玲嘴里叫骂,很想立刻让萧四无来看一看。   “马庄主不要这样瞧我。”   “你还得靠我活着。”   他转身,不去看那女人在地上翻滚,“我还说过,会让杜云松来求我的。”   萧来   “其实夫人也精通医术,何必叫我来?”   尤离进门后看也没看她一眼,一直盯着脚下,仿佛是很恭敬的做派,明月心正在屏风后更衣,即使抬头也只能看到一点婀娜的虚影。   他不知明月心又如何玉体欠安。   女人到了他眼前,胸口剑伤带血,“你知道这是什么剑弄得吗?”   尤离讶然,未想真是受了伤,道:“我不知道。”   明月心颇有咬牙切齿的意味:“孤鸾。”   尤离已打开药箱取药,“杜云松已中毒了。”   “马芳玲也已到。”   他嗅着药水的味道,“夫人要的,都近在眼前,这点伤也就微不足道了。”   明月心浅浅一笑,目光晃过门边,“阿楠呢……”   尤离略惊,“夫人也不知道?”   他淡淡道:“我以为夫人对她另有吩咐,晨起就未见她。”   明月心没有兴趣追问他这种事,尤离走近她一步,递了药过去。   “夫人自己来罢。”   明月心虽有伤在身,却吟吟一笑,“那晚都快把持不住了,此时别扭什么?”   尤离被她刻意夸大的言语和轻浮语气一惊,那笑容有些熟悉,眼光含刀,似曾相识。   然容不得他反驳,那女人已正了神色,“你知道为何事情能这么顺利?”   尤离僵硬摇头,“请夫人示下。”   明月心眼波一转,“唐青玹——”   她忽然兴起,像是随口一问:“你和他是怎么认识的?”   尤离道:“万里杀夜探郡王府……”   明月心立刻打断,“后来呢?”   尤离微微皱眉,“我记不太清了。”   没有江熙来,他就不会去太白,不会见到唐林,不会去帮他找唐竭。   这一段因由已经被人从他生命里抽走,断层的记忆里有无数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却都无从回忆。   明月心笑道:“你记不清的事情好像有点多。”   尤离当然有这个自知之明,然而如何去想都只能忆出一些断断续续的模糊轮廓,困惑不已而无法,自己也极沮丧。   “你想想,你是如何变得记不清的,记不清了之后,又是谁在让你接受这个现实呢……”   她似是觉得极可笑,“可惜有人自己乐意上当呢。”   她说假话时总能骗人,说了真话又让人不敢信,尤离绷紧了心弦去判断她话里真假,仍心有余悸,又听她道——   “你不是想知道……”   尤离目光聚集在她脸上,忍不住好奇接下来的话,风声在窗外相合,日光洒了一地,却已有人极自然地打断了明月心,语气几乎像在挑衅——   “夫人的伤如何了?”   尤离的心跳即刻被撩动起来,下意识去回想刚刚的谈话,越发有失措的幻觉。   明月心不喜不怒,“谁让你过来的——”   萧四无道:“我若不来,夫人岂有这么容易脱身?”   他抬手一礼,淡淡道:“公子也在。”   尤离侧了头不言,袖中的手在抖,缓缓移步走了出去。   阳光落尽他的眸子里,荡漾出水光。   明月心头也不转,直到萧四无先开口。   “夫人,萧某好像没有做错什么。”   明月心道:“似乎是没有而已。”   萧四无一笑,“那夫人何必要说那些话——”   明月心道:“自己做的事情,就要担得起后果。何况,我说了什么?”   萧四无低头道:“夫人就快心想事成了,何必又坏人美事呢,皆大欢喜岂非很好?”   明月心轻蔑一笑,“虽然你擅自行动,不过功过相抵,也就罢了。霜堂暗卫失踪了一个,她可是天天跟着良景虚的,恐怕有事,你去查罢。”   萧四无点头,“那萧某告辞了,夫人好生休息。”   他背身便走,很快被明月心叫住,看不见那女人脸上的笑容,只听她笃定的语气。   “你没有想问的了么。”   萧四无头也不回,“萧某可以去问别人,不叨扰夫人了。”   明月心笑意顿消,只化作一道阴怨之色浮上眉梢,萧四无再不停顿,直直出去了。   尤离在房里垂案压怒,想着明月心那奇怪的话语,和当时引诱燕南飞落马时如出一辙,却还是上了当,料想萧四无已在门外多时,一言一语皆收入耳中。   他也在拼命回忆与唐竭的过往,记忆残断,扶额一阵头晕。   门口的守卫恭敬如常,得他哑声相问——   “萧四无呢……”   守卫道:“回公子,四龙首刚刚领了人出去了。”   尤离苦笑无声,“哦……你们可以下去了。”   他忧心忡忡,走起路来也感觉轻飘飘的。   一路树影掩翠,花色如火,地牢里的湿气格外异然,光线昏暗,只有人守在门口并不入内。   他当然不会受阻拦,直接见到了杜云松。   若非隔着铁栏,那人一定要倾尽全力把他撕碎。   “你早知道!”   尤离心头有怒,不知原因,却烧得他失神,呆呆道:“知道什么?”   杜云松身中剧毒,好在功力深厚,已压了几分下去,然那种深烈的毒物,沾染一点都能要人命,此时须发皆白,容颜未老,看起来诡异违和。   尤离仿佛才想明白,“夫人要的不是大悲赋,你是说这个?”   杜云松嘴唇发抖,青龙面具已被扔在角落里,能看到一边的墙上有一道明显划痕,是他狠狠掷出的证据。   尤离握上栏杆站稳,“你不是很想戴上它么,怎的又扔了?”   他突然笑,“若不是你,现在被关在这里的人恐怕就是我,或者——”   这种几乎得意忘形的挑衅让他的心情好了一些,“杜门主自己要往前扑,刀山火海,我拦都拦不住,只能眼看着了。”   杜云松剧烈咳嗽,“你以为你得手了?”   几点血喷到他胸口的白色,像雪地上的梅花残点。   “痴心妄想——”   尤离摇头,“跟我无关,一切都是夫人吩咐而已。杜门主也不要想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乖乖地喝了药,让夫人得偿所愿,兴许饶你一命。”   杜云松冷笑,“那药配起来很难罢。”   尤离道:“你放心,喝了不会死人,我有信心,先生也有信心。”   他细细地说明,仿佛在安抚杜云松的情绪,“枫香圣露来之不易,身中冥河水更难,杜门主看开一点,”他莫名地笑起来,“能做明月心的试验品,不是三生有幸吗?”   杜云松本不算很激动,听了最后一句却往前一扑,“你果然!都是萧四无!”   尤离道:“这跟你有关系么?”   杜云松压低了声音,“你,你不该是这样,他定给你下了药,被人卖了还在替别人数钱,天下间有你这么蠢的人!”   尤离盯着他直视半响,咬牙切齿道:“把你知道的都给我说出来,什么叫被人——”   杜云松阴阴直笑,“良堂主才二十岁,风华正茂,可等你三十岁时,他身边还有别的二十岁之人,等你四十岁时,尚不如我今日,只能看着那些一样风华正茂的人被他左拥右抱……”   “枉你今日这番筹谋了——”   尤离怒极反笑,连连点头,“杜门主如此刚正不屈,我实在佩服。你不是就想激怒我?如你所愿。”   杜云松朗声大笑,“不就是试药,你尽管招呼——我一定一滴不剩,都喝下去!”   尤离又摇头,“那么难得的东西,万一杜门主都喝下去,然后自尽身亡,我怎么跟夫人交待?”   他朗声一唤,“杜门主和爱妻分离已久,我于心不忍,来,把马庄主请过来。”   “隔着这铁栏温存片刻,杜门主兴许就改主意了。”   他缓缓移步靠到墙边,看着马芳玲被人抬过去,女人垂着眼睛,长鞭早不知所踪,若非还有轻微的呼吸声,几乎像具尸体。   尤离闭着眼睛去听夫妻重逢的惊语和随之而来的怒骂。   “良景虚!”   尤离微笑,“杜门主好像不满意……”   “我说了,会让你求我的。不想让她这样疯癫,就求我一句。”他取出怀里的药,“你夫人对它日思夜想,无它难活——”   无他难活。   脑中突然嗡得一响,很快湮没在马芳玲的厉声之下。   那女人盯着那药瓶看了两眼,突然纵身一扑,便要上来抢。   尤离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熟悉感中,又一次回想自己在哪里听过那四个字,只见马芳玲凄厉地扑了过来,长长的指甲如利爪,披头散发如恶鬼,带着满身的衰腐气息——   他皱着眉要侧身闪避,却有人出手,准确地一把擒住女人手腕,厌恶至极地狠力一扔。   马芳玲滚了两圈伏地,再无力气扑起来,杜云松急火攻心,陡然呕血道:“良堂主!”   尤离道:“你叫错人了。”   萧四无甩了甩手,“公子受惊了。”   杜云松道:“公子——”   尤离一扬头,“何事?”   他不看萧四无的表情,继续微笑,“杜门主改主意了么?”   话音刚落,就动腕将药瓶碎在马芳玲面前,碎片飞溅,划过女人原本保养很好的脸,她立刻贪婪地埋头,引得萧四无越加厌恶。   长长的暗廊里只听见二人的哀声,尤离快步走在前面,终于停了脚步猛地回身。   “刚才明月心说的话,其实——”   萧四无抬手碰掉他面具,“其实什么?”   尤离恍惚道:“你听了多少?”   萧四无道:“萧某什么也没听见。”   尤离又道:“那么杜云松的话,你又听到多少——”   萧四无道:“的确是难听极了。”   尤离垂头,“你不是出去了,这么快就回来……”   萧四无道:“萧某刚出门,忽想到某人总是想得太多,又蠢得很,所以回来看看。”   尤离的双肩明显放松下去,“其实那晚她……”   萧四无仿佛未听见他说话,挑眉一笑,“对了,你当爹了——”   休话人事   樽前休话人生事。   人生只合樽前醉。   金盏大如船。   江城风雪天。   绮窗灯自语。   一夜芭蕉雨。   玉漏为谁长。   枕衾残酒香。(注1)   ——————————————————————   他一直不喜欢酒的味道,辛辣而苦涩。作为一个谨慎的杀手,也不容他常喝酒。   但是不喜欢酒的人也会喝酒。   喝醉了,或者装作自己喝醉了,就可以做一些平常不能做的事情,说一些平常不能说的话。天气有些闷,他虽看不见外面的天色,也觉得今夜大约有雨。   他说不清自己的心情怎么样,心里悬吊吊的。   他没有问那个女人,一句也没有。   他知道那个女人一定已经死掉了。   天还没黑,黄昏。   天地虚弱之景。   萧四无回来了。   他在后山找到阿楠的尸体,一剑毙命。   女人手里的毒刃还在,并没有出手的机会。   她要杀谁,又是谁杀了她?   这事情并不很难查,尽管明月心忙于杜云松试药的事,也能因为心情尚可而抽出那么一点时间回答萧四无的问题。   等他差不多明白了缘由,天就黑透了。尤离手里的一颗殇言终于落进酒壶里,闭着的眼睛忽地一睁——   萧某以此刀作誓,你忘掉的,都是你不该记得的。   萧四无推门而入之后便是满屋的酒香,他笑着道:“公子这么勤俭,连个蜡烛都不舍得点——”   尤离的声音就在斜上方,“我什么也不想看到,何必点灯。”   他侧首,看到房门已闭。   萧四无一掌按住并不大的酒杯,“为什么要喝酒?”   尤离道:“你第一天认识我?我做事经常只凭心情。”   萧四无道:“酒能助兴,也能添愁,你是哪一种?”   尤离没有答,“四公子不该来巴蜀的,伤都好了?。”   萧四无道:“夫人的确未叫我来,但是这边有太多大事,萧某怎放心——”   尤离一笑,睁着双目道:“阿楠失踪,查得如何?”   萧四无随口道:“死了。”   他表情颇有意味,“死在后山,颈间剑伤。不是叶知秋干的,也不是傅红雪。”   尤离立刻后背一凉,淡淡笑了,“天下间用剑的人那么多,恐怕是查不出来的。”   萧四无道:“这样的死,每天都有无数。你就不要深究了,你又不是菩萨。”   尤离道:“是缘由太复杂,还是我忘掉的事情太多,你解释不清楚,所以不想说?”   他搭上他手腕,温顺道:“不想说便不说罢。”   他有求于人,声音就更轻,“夫人一高兴就把我忘了。她封了我穴道,还没解。”   萧四无来了精神,闻言动手,嘴上道:“怎么,这回不自己冲开了?”   尤离活动一下手腕,顾左右而言他,“今夜恐怕有雨,四公子不回房去,等大雨落下来可就走不了了。”   接着倒满一杯,递给了刀客。   萧四无很少拒绝他,此时却道:“萧某这几日不宜饮酒。”   尤离心跳停了半拍,道:“伤势反复?”   指间骤紧,酒意立散,被突如其来的歉疚感击中了。   萧四无笑意在目,忽又伸手,要从他手里把酒壶接过去。   “不过喝一杯也不是不行。”   尤离下意识把手一缩,已知自己漏了太多情绪破绽出来,二人力道在酒壶上相交,萧四无乐于这种抗衡,丝毫没有放手的意思。   尤离眼见争不过他,掌中狠力一收,干脆将壶身碎了。   酒气溅上他衣襟,二人手中皆是一空,终于都消停下来。   气氛沉重无比,萧四无却怡然自得,“下毒了?”   尤离瞳孔微缩,想否认却觉得没有必要,索性道:“对啊,生气么?”   萧四无摇摇头,拎起他被酒液染透的衣襟,嗅着酒气道:“萧某虽不善毒,但也不是一窍不通。”   他根本无谓纠结这种问题,“那个解药,当真没有问题?”   尤离正色道:“没有。她也通医术,我和先生——哪一个会那么蠢?”   他阴恻恻地一笑,“不过,人各有异,谁知道呢……”   “夫人就那么执着,真是让人无法理解啊。”   萧四无立刻想笑,原来良景虚的所作所为他自己也不能理解,只消没有了江熙来,良景虚也是可以恢复正常的。   他道:“你好像有也有事想问我,憋着是不是很难受——”   尤离抬指点在自己额前,“杜云松说的那些话,一直在这里挥之不去……”   萧四无料想是这样,“依我来看,试药的人不需要会说话。”   尤离笑出声来,“说的正是!”   起身到架子上取了两瓶入怀,径直便往门外走。   萧四无的笑音勾住他脚步,“良景虚,夫人说的那些话,萧某可一句也没有信。”   尤离扭头道:“等我回来。”   杜云松已经服了第一碗药,明月心的大喜或大悲就在这几日了,宿愿若得偿,这位夫人定会开怀。   若又失败,属下们的日子又要难过。   马芳玲又到了瘾症发作的时候,人虽被捆在一边的红椅上不能动,依旧拼命挣扎,手腕磨出血印。   杜云松也难以移动,听到脚步声便扬头,看到尤离如期而至,灰败的脸上回光返照一般有了血色。   尤离先查看马芳玲的情况,他和这夫妻俩本不会有过节,害得他们至此也无甚所谓,然后打开牢门蹲下去查看杜云松的脉象。   杜云松开口道:“你我本无过节,若在下……曾经,说了错话——”   尤离已蔑笑道:“更难听的我也听过,有何所谓?”   他笑了,“若只是要报复二位,何必如此卑鄙如此麻烦。都是夫人的命令罢了,有些话若非要夫人跟我明言,那我就太蠢太无用了。”   杜云松双拳紧握,尤离偏要继续煽风点火,“夫人她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懂了么?”   他眉心一蹙,殇言在手里握得越发腻滑,杜云松一直盯着马芳玲,急道:“你先给她……”   尤离道:“自然会给她的,但是我想问你——”   他看到杜云松眼里的悲怒交杂,听那人咬牙切齿。   “你问。”   殇言已被他手心的温度完全浸透,微微一松手,就从他手里落下去,一直滚到一边的杂草旁。   他仿佛想通了点什么,忽地起了身,从怀里掏出一瓶,随即一把钳住杜云松下颌逼他张口,尽数灌下去。   杜云松喉间剧痛,像被活生生地喂了一颗烧得正旺的炭,五脏六腑皆要被燃尽。   一声也没有发出来。   尤离仰头一叹息——   “试药的人不需要会说话。”   一声惊雷从远处响起,牢里看不见闪电的光,只能感觉到夏季雷雨前的闷热,湿气从地下泛起,马芳玲的剧烈挣扎带着自己和椅子一起倒了下去,惊得尤离回头。   女人眼里憎恨至极,隔着老远也能感受到。   尤离走过去拔开瓶塞,直接将药粉往她脸上倒,呛得女人连连咳嗽,嘴里咒骂不停。   却带给他满足感。   “你们都见不得我好……”   他狞笑,“我不会上当的。”   闪电的白光自他身后晃过,照亮了屋里一瞬,雨就噼里啪啦地落下来,下得酣畅淋漓。   萧四无握着烛台在指间转悠,听着房门一闭。   “去了这么久,问出来什么?”   尤离低着头道:“什么也没问,你信不信?”   萧四无当然信,如果尤离问出了什么,当然不会是这样的态度了。   他走过去点上灯,照亮了他眼睛,“四公子若只是要一个床伴,大可不必这么麻烦。若只是贪图色相,也不必跟我纠缠。”   萧四无欣慰点头,“说得极是。”   尤离细细讲了那夜明月心的所作所为,沉沉道:“五毒有细作倒不奇怪,你能帮我查么——”   “恐怕是跟我同辈中人,还有,我们的夫人八成又弄出了什么迷药,你可当心了。”   他迟疑地抬头,继续道:“那个孩子……”   萧四无笑道:“放心,孩子能吃能睡,是世上最幸福的人了。”   他盯着尤离眼睛,“而且像极了你。”   尤离不是不激动,也不是不好奇,然更多是心慌,“我并不知道要怎么养一个孩子。”   萧四无道:“巧了,我也不知道,不过养得还不错。”   他贴上少年尚湿的衣摆,“去换身衣服。”   尤离抬手道:“换它做什么,时候不早——”   他顺手搭了脉,指尖轻轻的,“四公子的伤已经好了,略微有恙多半是睡得不大好。”   萧四无揉揉眉心,嗤笑道:“你儿子夜里总哭——”   尤离皱着眉头,“他是哪一天出生的?”   他有痴迷的神色,“我不知道我的生辰,他比我好多了……”   萧四无尚不知某事,脱口道:“初十。”   尤离眼前闪过一抹血色,突然攥上了他手腕,“初十?”   萧四无嗯了一声,“怎么?”   尤离道:“那天死了一个人。”   萧四无立刻警觉,语气依旧很淡,“什么人?”   尤离道:“我不认识,抱着一把剑,失了明,据说也听不见,话也说不出来,转眼就自尽了,你说——”   他借着酒性,忽地一笑,“你说是不是太可笑了,我总觉得是因为我说了什么他才去死的,可是我明明……”   萧四无的掌心从他头顶移到背后,“你说了些什么?”   尤离道:“记不太清,左不过也就是——我说我不认识他而已。”   萧四无绝顶聪明,或者也不需要什么聪明,能让尤离那样难过的,总是江熙来罢了。   然而尤离的语气已是淡漠的,“我讨厌那种感觉,还好现在已经快要忘了那个感觉了。”   气息贴近,又是掌心覆上他眼睛。   “既然讨厌,就不要去想了。”   惊雷阵阵,霹雳掠过,将惨白的光洒上二人肩头。   萧四无道:“这世上,总有很多事情是你不能理解的。”   窗未关紧,有湿漉漉的水汽从外面灌进来,几乎要把烛火吹灭,雨声越来越大,淋漓尽致地冲刷着巴山夜色,洗尽了暑气,露出苍凉的本质来。   尤离满耳都是嘈杂的雨声,心脏好像是在跟着窗外的急速节奏跳动。   有温热的东西塞到他手里去,是一把被握得暖了的飞刀,萧四无的声音很快压住雨声,“请笑纳。”   尤离怔怔,颇为茫然,触到钝钝尚未开锋的刀口,哑然失笑。   萧四无也笑了,“这是萧某第一把飞刀,年纪尚小的时候,所以未开刃。”   “今日萧某不信夫人的话,希望良景虚也一直如此。”   尤离握着手里的东西发呆,手腕的蓝光被映在了刀面上,变得模糊微弱,他方抬头,烛火终于坚持不住,带来了一片黑暗。   尤离脸上发烫,依旧难以面对这种情形,声音温柔了太多。   “四公子,你帮我想一想,给孩子取个名字……”   ——————————————————————————————————————————————————————————————————————————————————————————————注1:出自宋,舒亶《菩萨蛮》   唯爱   那个怀抱太温暖了,他突然庆幸雨声那么大,扰得人睡不着,才能好好地体会这种感觉。   他很需要这种感觉,因有无数个孤寂的夜晚,有时他坐在屋顶看着孩童被母亲牵着手,欢言笑语地走过,就会有提刀杀了他们的古怪念头。   我没有的,凭什么别人就有?   但他从没付诸于行动。   他只是嫉妒罢了。   后来他在一个人怀里得到了他要的一切,然后又把这一切都忘记了。那个唯一能让他安心的地方已经冰冷,那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早已远去。   那本是没有人可以替代的。   但是世事无常,某种意义上的替代,变成了某种意义上的唯一。   闪电已懒怠下来,没有了时而出现的白光。眼前黑茫茫一片,虽然看不太清,他也还是一直盯着手里那把小刀。   武者的兵器,是不是就像命一样?   他终于不用兀自抱着自己双肩失眠,或是拥着被子取暖了。   如果他能得到这样的满足,其实也已经算是够了。既然前事已经找不回来,就更加不能再放开眼前的一切。   他不能到了最后还是一无所有。   所以他不相信明月心和杜云松,因为他不敢。   指下是刀客背上的那道刀伤,已愈合完毕,摸起来柔软,却能知那一刀的力道。   他怔怔开口道:“我来……我保证不会留疤。”   萧四无断然摇头,“没有必要。”   他盯着前方目不转睛,好像看到了傅红雪的刀锋,定然道——   “留着就好。”   他移着指尖到尤离腹部的旧伤痕,“这个,是秦川暗杀失手的证据?”   尤离轻声一笑,只道:“陈年往事了。”   然在萧四无看来,有很多事情都历历在目,恍如昨日,然当事人不记得,旁人就该顺水推舟。   “还留着它,自己看着不觉得丢人?”   合欢曾在他第一次停药后哄骗他将江熙来的两剑磨灭,当然也造成了一定恶果,如今这个人浑身上下,只有这道伤还和那个人有关联,虽然萧四无已经成功,仍想把这个成功完善到极致。   若人死了真的可以成鬼,那厉鬼定要找他索命。   尤离沉默片刻,终于点头,“无所谓的事情,你若在意,去了它也无妨。”   大雨如注,湿凉透骨,唐青容撑着一把伞走在湿沥沥的石子路上,推开冰冷的木门,就被脚下的门槛差点拌倒。   唐竭像是笑了一声,“唐小姐小心。我进来的时候也差点摔了。”   唐青容收了伞,从一晃即过的闪电光下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唐小姐?唐青玹,你偏要这么唤我——”   唐竭道:“我早就……”   唐青容道:“早就不是唐门的人了?和那个女人一样,背离唐门了是不是?”   唐竭反感道:“谁和她一样!”   唐青容道:“你为了一个男人,抛下整个唐门走了,可是你身上流着的还是唐门的血,也和那个女人一样。”   唐竭靠在角落里,没有精神和她斗嘴,“唐小姐这么晚过来做什么?”   唐青容一把扔了伞在墙边,“唐门弟子从不用毒——盗冥河水,你知错吗?”   唐竭苦笑一声,“不知。我只遗憾没杀了那女人。”   唐青容道:“你若还是唐青玹,明知故犯,你若不是唐青玹,外人盗取唐门密物,奶奶该如何处置你?”   唐竭道:“你直说,是要我怎么样?畏罪自杀,还是去求王老夫人?”   唐青容惆怅道:“青玹,即便你再不喜欢韩小姐,也没有道理——”   唐竭昂首道:“姐姐,很可惜,你不能理解我,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的。”   他定定道:“姐姐觉得一个男人喜欢另一个男人很难理解是不是?你觉得荒谬,还是恶心,或者都有……”   他看不清唐青容的表情,“姐姐可以放心,我不喜欢男人。”   唐青容顿时蹙眉,“胡言——”   唐竭笑道:“我就喜欢冷霖风而已。”   他语气里带起自负之意,“我唐竭,喜欢一个人,我就喜欢抱着他,每天和他在一起,绝不和他分开。他挽弓的样子我喜欢,挥枪的样子我喜欢……”   唐青容听得恼怒起来,“够了,大婚那日我便知你糊涂到什么地步!”   唐竭恍若未闻,依旧道:“他也像我喜欢他这样喜欢我。说白了,是这世上的两个人互相喜欢罢了,只是凑巧,他们都是男人。”   唐青容似是沉沉一叹,雨声压着的话音,嘈杂冗长。   尤离在往那个热源靠近,困意终于上来,仍开口道:“她高兴坏了罢。”   萧四无道:“人人都有执念,尤其是女人。恐怕公子未必在意,白云轩已死,天下间仅她一人在意而已。”   尤离道:“那如果真的治好了,接下来呢?她还有什么执念?”   萧四无道:“有些执念,只要自己努力就好,有些执念,多半费尽一生也是无用之功。然她近日接连有险情,萧某以为——”   尤离已道:“公子羽会回来?”   萧四无道:“为了所谓的青龙会,他们终年也没有几天缠绵。”   尤离道:“可我看他总是闲得很……”   萧四无道:“并非是没有时间,是没有兴致罢了。”   他肩上一沉,尤离困意更浓,“先生有什么吩咐没有……”   萧四无道:“暂时没有,让我们静观夫人得偿所愿。”   尤离缓缓呼了一口气,“谁想看她得偿所愿——”   刀客就被他忽来的孩子气逗笑了。   然尤离忽地想起一事,撑着精神道:“慕容英在血衣楼,杜云松和马芳玲已经废了,那苍梧城……”   萧四无未想他还能关心这种事情,颇为意外,“怎么,担心万里杀趁机攻城?”   尤离道:“不是没有这个可能,先生有安排么?”   萧四无只道:“你能想到的,先生必定早想到了。”   雨一直下到天亮,山中清凉遍地,醉月居塘中的荷花被雨虐得残了不少,也不能影响明月心的心情。   不过杜云松被毒哑了。   她捡起杂草边的那颗殇言一看,很快扔了下去。   她以为凭尤离的敏感多疑一定会如她所料,这回却错了。萧四无也没有燕南飞当时的自卑,不会因她张口就来的谎言上当。这样的挫败感虽不至于影响她的心情,到底像一根刺,扎在那自负的心头。   想起了燕南飞,疑虑仍在,忆及阿楠颈间的剑痕,眼中就缓缓蒙上了一层阴霾。早在开封排云塔之事以后,这个疑虑就初现,虽然荒谬得让人难以想象。   若非那夜傅红雪突然跑来,她已可以去尤离口中拷问了。   杜云松又喝了药,在过程中顺服无比,最后指着马芳玲,尽全力地希望明月心领会他的意思。   明月心当然是知道的,抬手拢了头发,道:“良景虚正堕落进温柔乡里,没有时间来给药——你就只能祈求,他能早点醒。”   她凝视着眼前人的白发,忽然又涌起了怒气,“唐竭那小子——”   尽管中毒的不是她,也不是公子羽,这种行为也依旧让她生气。   就如,白云轩没有杀死燕南飞,傅红雪也不放过。   他们是完全不一样的人,喜欢起一个人来,也都死去活来的。   朝阳渐暖,很快就会淹没那场大雨的成果,周而复始,无尽无止。   她的问题看似就要解决一个了,却还有许多许多在等她。   唐竭醒来时已身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山路泥泞坎坷,颠簸剧烈,他挣不开绳子,只能厉声喝住驾车的人,那人掀开轿帘,恭声道:“小少爷,莫要惊慌。”   唐竭道:“你是何人?劫我做什么?!”   那人道:“大小姐的吩咐,送您去九华。”   唐竭道:“胡言乱语,她不会——”   那人立刻道:“大小姐说了,您犯了那么重的事儿,又早就宣称再非唐门中人,老夫人不处置您难以服众,处置您又于心不忍,还是逃了的好,大家都能清静。”   他好言相劝,“叶盟主无暇□□,只能找唐盟主让您暂避一阵子。”   唐竭情绪平稳了些,道:“霖风知道吗?”   那人顿时有了无奈的神色,难以理解,却也要回答:“多半不知道。”   唐竭道:“我不逃,要杀要剐也罢,立刻吊头!”   那人严肃起来,“抱歉了小少爷,不行。”   唐竭知道难以说服他,焦灼中又听人道:“冷少侠总会知道的,小少爷莫贪一时,他定很快就去找你。”   说罢叹一口气,继续扬鞭,再不说话。   冷霖风一夜未眠,心急如焚,几次要去看唐竭一眼都被人拦住,钟舒文沉声道:“冷少侠在唐门中本就身份尴尬,王老夫人正在气头上,却也不会把他如何的。”   而那人正在远离巴山的路上。   傅红雪被叶知秋的一番言语弄得沉默许久,终开口道:“你可确定?”   叶知秋道:“她以半丸冥河水灭了霹雳堂,另外一半——”   他沉淀了几十年的怒意仿佛从手心里往孤鸾里猛灌,剑未出鞘都凶气煞人。   天煞孤星,绝不是天意而是人为。   又直到唐青容紧握着折扇进去,步步都是大家风范,冷着脸将目光移到冷霖风脸上逡巡,甚为不解的神情,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个究竟。   几句话毕,冷霖风已动。   “我这就去九华——”   傅红雪提刀一拦,竟摇头道:“不,去追他回来。”   唐青容秀眉一紧,“傅大侠何出此言?”   傅红雪冷冷道:“无时间多话。”   说罢人形已奔出,只留黑衣被带起的残影。   瞒天过海   巴蜀边境,唐竭已冷静下来,赶车的壮汉打量着他神色,最后妥协道:“小少爷,咱们要歇一下喂马,我给您松绑,您去吃点东西。小的人微言轻,您铁了心要跑我也拦不住。”   唐竭道:“你也不容易。我不跑,你放心。”   空气里都是草木的湿润气息,马儿在安静地进食,尾巴一甩一甩的,甚是惬意的样子。   唐竭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冷霖风分开过,身边骤然没有了那人,直觉凉到心头,空落无依。   醉月居被雨水洗刷了一夜,尤离走进房里的时候和两个暗卫擦肩而过,已习惯了这种日子。   “公子。”   尤离未开口,明月心已摆手冲他们道:“去办你们的事。”   尤离几步过去坐下来,自己倒了茶,果然看见明月心脸上的神采,“夫人好像很高兴。”   明月心道:“你起得有点晚——去看过马芳玲了没?”   尤离道:“去过了,我又不会让她死,怎能坏了夫人的事呢……”   明月心笑道:“近日好事多,有很多好戏可以瞧——”   尤离只沉默了须臾,明月心又问:“萧四无呢……”   尤离道:“四龙首一向来去自由,谁能管他?”   明月心摇头,“你只要想管,就能管住的。”   尤离眯了眯眼睛,“我有一蛊,名叫离愁。蛊皆为二,两蛊相引,中蛊之人一旦远离另一人,就心生烦忧不断,日思夜想不能自拔。”   明月心方要笑,却听尤离道:“夫人想跟公子试试看吗?”   明月心不得不接受这个少年的心性成长,无所谓地转了眼波,“良景虚,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尤离道:“跟着夫人久了,不得不长进。”   眼神交锋,双方皆看不出什么端倪,只有日光映上二人眼睛。明月心头上的珠钗柔柔地晃,一如初见。   萧四无的确来去自由,神龙见首不见尾。山下小屋前丛林遮掩,隐蔽难窥,雨后山路难行,沾了不少水迹在他衣袍。   展梦魂和洛宇已用了最快的速度赶过来,然乳娘腿脚太慢,好在那孩子正睡得香。   几日不见,他好像又长大了些。   洛宇壮着胆子问:“四龙首是要把他交给叶知秋吗?”   萧四无点头。   血衣楼虽然封了口,但不知慕容英立场,若让明月心知道这孩子的存在,用来威胁良景虚,威胁叶知秋,甚至威胁他自己——   那是多让人的讨厌的事情。   “亏得那日夫人受伤先撤了,才给萧某机会和叶盟主耳语两句。”   他轻笑,“可惜……”   可惜让良景虚来看一眼太冒险。   不过来日方长,不用急于一时。   于是道:“你们可以回去了,切莫暴露行踪。”   这一次的会面理应融洽很多,却有噩耗压住了叶知秋心头的喜悦,也引得萧四无眉头起了阴愁。   “唐门的人这么无能——”   叶知秋压着声音,不想扰了怀里幼童的好梦,“想是路上惊动了青龙会的人,傅红雪想必晚了一步,冷少侠也不知所踪。”   萧四无道:“最坏的结果不过是两个都被抓走了。叶盟主——可知一颗殇言下去会有什么后果?”   叶知秋眼光一冷,萧四无道:“你儿子还在她那里。”   萧四无冷笑,“必要的时候,叶盟主的帝王州恐怕要少两个人了,但萧某以为无碍,叶盟主觉得呢?”   人总有很多难以割舍的东西,但到了必要的时候,其实大都可以舍去。   明月心将窗户大开,雨后的耀眼阳光尽数投进,声音娇柔道:“来,看看。”   尤离心觉不好,扭头看下去,只见暗紫衣色的人被押着往暗牢去,大力推搡之下腰间折扇落地,也是不能捡了。   心跳仿佛骤停,尤离脱口道:“你抓他作甚?”   明月心一笑,“他要杀公子。”   尤离齿根冰冷,无言以对。   谋杀未遂,也是动了杀心。如傅红雪杀了白云轩,只因有人犯了不可原谅的错误,纵然未成,也不能原谅。   尤离蔑笑一声,“那就直接就地□□好了。”   明月心道:“可我还有话要问他呢。唐门的少爷,我倒要看看,是不是和那唐青容一样伶牙俐齿。”   然那人经过楼下,似是察觉有人看着他,森然一抬头,就听见明月心怒喝——   “一群废物!”   尤离本心慌意乱,不知何事能让此时的明月心恼怒至此,立刻垂眸望下去,只见那一双染过大漠风沙的幽深眸子——   呼吸凝滞了。   御风堂下人人都脚步匆匆,钟舒文急步而来回禀:“盟主,还是没有找到。唐小姐那队人马可有回来?”   叶知秋摇头,看了一眼苍白了面色的王郅君,又道:“派人去寻唐小姐回来,莫要再出事了……”   事情并没有坏到最糟的地步,傅红雪终于回来,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唐竭,唐青容方踏近一步就惊在原地,叶知秋眸中一震,神威的苍甲在他身上,略微宽大了那么一点,和他清秀的样子格格不入。   他们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傅红雪道:“他从山上落下去过,伤了多处。”   唐青容舌尖发颤,引路道:“傅大侠这边来。”   冷霖风常说,神威的儿郎,最不缺胆气。   阿竭,我曾也有怯懦的时候,你还生不生气?   唐竭笑道,从你抢亲那时我便都消气了。   一语如梦,勾连了碎心断骨的痛感在他浑身蔓延,睁眼后的一瞬狠狠攥上腰间红羽——   “冷霖风!”   王郅君就在床边,扔开手里木杖,抬手按住了唐青玹。   她已知道他要说什么。   所以摇了头。   唐竭忍着肋骨剧痛声音扭曲,“奶奶——”   “不行吗?我求求你行不行?”   王郅君转头道:“按着他,先上药。”   唐竭难以抬高音量,力气全在手心里——   “奶奶!”   泄下的阳光里满是恐怖的绝望感,一点温度也没有,王郅君捡起木杖,背影缓缓地从他视线里离开,仿佛带走了一切。   萧四无落在醉月居门口后便直奔暗牢去,步步沉稳,毫无慌乱,目光扫过阁楼,知道明月心就在那里,飞刀在手里一转,晃眼后却见一人从楼里走出来,淡然靠在楼下的石狮子旁。   他在,不就说明——   蓝铮已先开口问好:“四龙首别来无恙。”   萧四无冷笑,“你也在。”   蓝铮道:“巴蜀多事,公子不得不来看看。”   他又添一句,“公子是很关心夫人的。”   萧四无道:“来的正好,似乎有好戏看。”   蓝铮长眉一凛,“四龙首嘴里的好事,在我看来就不一定了。”   萧四无笑罢,眼看一霜堂暗卫恭身而过,立刻朗声唤住——   “鬼鬼祟祟地做什么去?”   那人道:“奉夫人令去带人过来。”   萧四无道:“夫人又来了兴致,好生热闹。”   蓝铮接了话头道:“哦?是何人?”   萧四无道:“帝王州的人,蓝护法怕不怕?”   蓝铮嘴角一挑,“我为何要怕?”   萧四无扭头道:“既然蓝护法这么坦荡,萧某亲自提人过来,一起看看夫人的好戏——”   霜堂暗卫道:“这种小事如何劳烦四龙首……”   蓝铮道:“无妨,四龙首难得与我说上几句,岂能不给面子?”   风过无温。   冷霖风已抱了必死的心,却未想见到了萧四无。   素无瓜葛的两个人。   然江熙来昔日的怒语恐怕也不是空穴来风,如果一切真的和眼前这个人有关系,岂非定是大仇?   萧四无缓缓在他面前蹲下来,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你说……良景虚是个怎么样的人?”   冷霖风闭了眼,“我只认识尤离。”   萧四无便道:“那尤离是个怎么样的人?”   冷霖风困惑不解,“要动手便动手,萧四无一向这么多话?”   萧四无笑了两声,“听说他救过你的命……”   浑圆的药丸在他指间,浅浅的药香,在密闭的牢里散不开。   尤离手心皆是汗,然手臂未抖,轻然给公子羽倒了茶,“夫人的伤已好的差不多了,公子不必担心。”   公子羽道:“有你在,的确有用。”   袖鞘在尤离臂上,贴合着他的体温,稍一垂臂就可入手。但他当然一点胜算也没有,无论是跳窗还是夺门,都是逃不了的。   明月心一直看着楼下的蓝铮,眼光冷冽。醉月居守卫重重,他的这位师兄也没有任何胜算。   是否一切进了死局?   房门陡然一开,萧四无一把将冷霖风扔了进去,自己走到桌边步子一顿,和声道:“公子可算来了。”   公子羽淡淡一应,明月心笑意渐浓,“你倒是很精神。”   萧四无道:“我一向如此,夫人还不知道?”   明月心知道他讨厌的人多了去,慕容英算一个,蓝铮也算一个。   于是道:“良景虚,你的故人,不问候一下?”   尤离盯着失神般的神威少年看了一眼,“夫人带他过来做什么?”   明月心一笑,“我不信你真不知道。”   尤离抬眼看向萧四无,几乎已经想要抽刀,却见后者依然在笑,自顾自地倒了茶,闭目道:“好茶……”   明月心晃了眼道:“怎么,才抓来半日就要死不活的——”   萧四无道:“差点就寻死了,夫人还是尽快问话。”   冷霖风费力地动了动胳膊,依旧没有爬起来。   尤离低头泯一口茶水,忽听萧四无问:“马芳玲又该吃药了罢——”   尤离不知这是否是要他离开的暗示,却立刻道:“管她的,反正也不会死。”   公子羽微微侧头道:“看来最近出了很多事。”   明月心已起身,“你说,那药不能用在自己人身上,眼前这个,可不是自己人了。”   公子羽点头,“的确不是。”   明月心道:“那药效你也是承认的。”   公子羽仿佛在笑,“嗯,的确奇妙。”   明月心道:“那便好。”   她温柔地转头,“良景虚——”   声音亲和无比,“去罢。”   尤离的目光从萧四无脸上划过,几步过去提起冷霖风来,看到那涣散的双眼,顿时心颤,手上未停,将一瓶殇言灌下去。   他的耳边立刻没有了一切声音,冷霖风的轻微挣扎刚好掩饰了他的颤抖,刚一脱力,身后就传来萧四无的声音。   “蓝铮是四盟的卧底么?”   宽大的袖摆掩住尤离袖鞘入手的动作,几乎是下一秒,就听见冷霖风久违的声音——   “不是。”   袖鞘落回原位,心跳立刻恢复了正常。   背对着几人,看不见明月心脸上的惊怒。   萧四无一直盯着他双肩,看不出人在抖,笑容已经没了,藏在眼睛里,垂眸挡住。   明月心不死心,“燕南飞死了么?”   尤离掌中一握。   冷霖风的回答毫无耽搁——   “死了。”   尤离几乎想仰天大笑。   四公子远比他想的,   聪明得多——   无知   常羡人间琢玉郎,天应乞与点酥娘。自作清歌传皓齿,风起,雪飞炎海变清凉。   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注1)   ——————————————————————————————————————————————————————   尤离保持着蹲在冷霖风眼前的姿势,巨大的惊吓后竟已没有力气起来,对面的那双眼睛确实毫无神采,四周没有任何声音,风声,鸟鸣,都没有,只隐约听见明月心的呼吸声。   公子羽起了身,仿佛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见,无视了一场闹剧,揽过了明月心的肩膀。   “累了罢,陪我回房里。”   他一转温和的眼神,略微严厉地看了萧四无一眼,“你们善后。”   萧四无表情并不好看,只道:“公子慢走。”   蓝铮看到二人相携而来,坦然行礼,远远跟在后面去了。   尤离浑身一松,人就半瘫下去,有力道扶上他身侧,他呼吸是抖的,开了口要说话。   萧四无以为他会说什么——   他轻轻地吐出一个字。   “我……”   颤抖终于扩散到肩膀,   “不是存心要瞒你的……”   萧四无的声音在他颈后,“你胆子太大了……”   尤离只如未闻,“我只是没找到机会提起……”   他恐惧的不是刚才的险情,很快道明了心头所想。   “你别生气……”   萧四无本是有点生气的,气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或许就是不想傅红雪好过,或许真是有被欺瞒的感觉。   然事情发生了这么久,那时的良景虚没有理由跟他坦白。   接而一掌击昏了冷霖风。   “夫人亲自下的手,不该有活口才对。”   尤离缓缓侧头看着他,“傅红雪早有打算,以命换命的准备都有了,万幸——两个人都没死……”   萧四无微微好奇,“傅红雪是这样的人——”   尤离道:“一蛊牵心,我帮他的。”   萧四无似懂非懂地笑,最后问一句:“吓坏了?”   他收臂,“起得来么?”   尤离攀着他手臂缓缓站起来,额上有冷汗,眼角是红的,手心湿热,闭着眼睛深呼吸,萧四无说不清喜怒,“怎么,怕死吗?”   尤离未曾思考就已点头,长睫一闪,捂着左胸感受自己的心跳。   “我刚发现我这么怕死……”   一直想死的人终于明白了害怕死亡,又是萧四无的一个成就。   于是笑道,“死不了,会长命百岁的。”   尤离回头看着晕过去的冷霖风,知道唐竭一定担心得要疯了。   地上还未干透,湿气一点一点的透出来,从唐竭的膝盖蔓延到全身,肋骨的疼痛让他想伸手去安抚,刚一碰上又疼得更甚,最后拍打着门哀唤里面的人。   “奶奶——”   唐青容听得见,最后抬起眼睛看着王郅君,却被后者的话逼得不能开口。   “你不要跟我说,要救那小子。”   唐青容仍旧道:“她一定还是想要大悲赋,奶奶……您留着它也没有用……”   唐竭的声音一声比一声低,最后大门一开,看到王郅君长杖尾端的精致雕纹,他伤口的血又渗出来,指间也染上血色。   “你还叫我一声奶奶,就表明——”   唐竭道:“奶奶我知错了,不管是离家,还是偷药,都知错了……”   “哪怕是给那个女人跪下也好,霖风——冷霖风,没了他不行,奶奶你要我死吗!”   叶知秋在长梯下闻得这声高呼,思绪立刻翻转至尤离身上。   情深不寿,是否就是如此?   钟舒文一身水气,显然刚从山下回来,看着上方的凄景,被沉重的氛围压得没有开口。   叶知秋叹道:“何事——”   钟舒文道:“九华的来报,唐盟主很快会回来。”   唐竭抬不起头去,只能看着王郅君驼色的衣角,缓缓摇了头。   她不会想救他的。   她曾经差点就杀了他。   他身体一倾,双手撑在门口的砖地上,再直不起身来。   木杖捶地,咚得一声。   “带他回去换药。”   傅红雪在廊侧看到了全程,脸上表情麻木。   他最不喜欢这样冲突激烈的场景。   他已在唐门待了多日,燕南飞不能与他同行,隐住在后山小宅里,地点只有他和叶知秋知晓。大事频发,不管是要静心还是要想对策,他都该回去一趟了。   江湖人提到傅红雪,即便言说他的腿疾,或者议论他孤僻的性格,却无一不忌惮他的刀。   人一旦站在顶峰上,就难以明白别人卑微祈求时的渺小。   山路不便,然他轻功也绝顶,林中毫不见暑气,炊烟不散,燕南飞已几步冲出来,果见是傅红雪回来,急切而问:“如何?”   傅红雪三言两语地道明情况,最后说了打算。   “今晚夜探醉月居如何……”   燕南飞沉吟片刻,“我陪你去。”   他给出有力的理由,“那儿的路我都还记得。”   傅红雪没有反对,“我方才,看到唐竭的那副样子——”   “就像尤离对……”   燕南飞哀色骤起,“公孙剑把他葬回太白了。”   他狠狠闭目,“傅红雪,你说,人死了是不是真的可以化成鬼……”   傅红雪道:“叶盟主都告诉你了?”   燕南飞也无法接受这个巨大的惨烈难题,“我本以为,他们终于可以同去轮回了。”   他掌心搭在傅红雪肩上,“他从来没有自尽的倾向,那日突然自刎,我有个怀疑,万分希望是我多想了。”   傅红雪心头一重,“我也一样。”   燕南飞掌中渐渐收力,“傅红雪,我可不是悲天悯人的人。”   傅红雪道:“我也不是。”   燕南飞的气息渐近,“事已至此,他绝对——”   “绝不能再想起来!”   巴山盛夏,不染徐海昏黄,无关燕云风沙,更难染指秦川凄雪。   那年剑客初行,鬓染雪刃含光,剑履山河伴云雨。一朝失心,终灭骨他乡,夜半魂歌无从起,乞前事皆虚,盼沉尘为梦,睁眸只惊笑。   江湖千载,浴血成谈,亡人多无记。希冥路相伴,交杯同饮话孟婆。多言多殇,愿常空惘,奈何桥上四面茫茫,寻尽千眼无他,孤魂自灭而已矣。   泼墨岭上新坟,独孤若虚横笛相和风雪,吹不尽哀思。江湖有多少人横刀策马而过,再也没有回来?这种人多得数不清,导致他们都快淡漠了生死,可发生在自己这里时,仍旧痛心彻骨。   公孙剑执着一坛酒,大半都晃落胸口,湿透了,冰冷更甚。   独孤若虚望着下方通往太白山门的路,好像看见了那日尤离和江熙来的样子。他只想象,也想象得八九不离十。   那是最好的岁月,初入江湖,涉世未深,情投意合,携手归来。五毒的孩子,下巴抵在江熙来领上,埋头躲着风雪,他是如何唤他的——   熙来。   若能重回当日,公孙剑恐怕即使一刀毕了他命也不惜。   然当日他们欢言笑语,总以为这也是很好的。   风中突然传来公孙剑的声音,带三分醉意,语气颇为蛮横。   “你说——”   独孤若虚指下一停,见他眼中迷离,柔声问:“什么?”   公孙剑缓缓道:“师弟他……是否已过奈何桥……”   独孤若虚浑身冷得麻木,如此虚无之事谁能知晓?只道:“据说,黄泉路上,彼岸花开如火,尤离想必在等他。”   公孙剑将酒坛一掷,杀意是真实的——   “别提那个混蛋!”   独孤若虚道:“往事不可追,江师弟真心喜欢他却是真的。”   公孙剑狠狠道:“然后终被辜负了——”   独孤若虚道:“终是都去了,未亡人如何唾骂,他们也听不见。”   公孙剑醉后起身,晃了半步,抚着碑上江熙来的名字道:“师弟,还是多讨两碗孟婆汤……都忘了得好。”   独孤若虚盯着碑下,犹记那日公孙剑风霜满身,送着棺木回到太白山门前,刚一下马就跌在地上。   他有思想准备,然看到棺材停到眼前,想到昔日活泼笑语的江熙来就躺在里面,几乎就要呕出血来。   是啊,死了,终归还是死了。   风无痕一手扶了一个,吩咐人把棺木抬进去。   公孙剑立着手里兵刃,深深插在积雪上,很快自己站了起来。   第一次听见他的哭腔。   他说——   师父,   师弟没了。   他想说服自己,眼角的生疼只是因风雪刮过而已。   眼泪也是幻觉罢了。   雪盖了一层又一层,永不消融。   一如唐竭的绝望,只增不减。   抱着冷霖风的灰甲,感受到粗糙和冰冷。   燕云落日时,那人就在他身后,马儿慢悠悠地走,风也静了许多。   初逢时二人马上对峙,唐竭坚定立场——   “我不去神威堡!”   冷霖风很轻易就妥协了他。   不去便不去罢。   他任性,他妄为,事后也总知错,在心里悄悄下决心,以后不冲冷霖风发脾气了。   冷霖风这么包容我,我以后好好回报他。   所谓的以后,如果不立刻行动,会否就追悔莫及?   耳边好像有了幻听,那种低沉诱惑的声音,不断唤他名字。   他望着唐青容复杂的眼神,低弱道:“青容姐姐……”   唐青容怔怔道:“对不住。”   唐竭伤处疼痛已缓,抽噎道:“我失了一挚友,接着又失了一挚友,然后失了他——”   “姐姐,你放我出去好不好?”   唐青容刚一皱眉,唐竭已接着道:“她——明月心她知道奶奶不会管一个神威弟子,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就会死……奶奶不救他,我去把他换回来,你说奶奶会不会救我?”   唐青容骤怒,“你敢!”   唐竭哀悯地看着她,“姐姐,你和堂哥一样,从不知道那种感觉。你们是我亲人,却不能理解我多喜欢冷霖风,你们——”   他挣起来咳嗽半响,“你们……太可惜了……”   “等我下去见了尤离,他定懂我。”   他手里越攥越紧——   “我们比他们好很多了,姐,你都不懂。”   永殇   蓝铮也经历了一场险些要他丧命的劫难,萧四无那种莫名的语调告诉他,有事会发生,还是那种能够让他死无葬身之地的事情。   但是,当然,没什么也没有发生。   诗里说,巴山楚水凄凉地。可蜀地却多美人,秀丽山水养出来的女子,正是明月心这样白皙的肤色,眼睛里都有灵气。所谓美人,若跟个傀儡一样木讷,再如何好看也都没有乐趣。   所以,生气的美人,黛眉一簇,眼波一横,一向舒缓的步伐也乱了三分,扬着下巴从他眼前走过去,这模样更惹人喜欢。   他觉得公子羽好像在笑。   回头望一眼那个阁楼,安静如常。   尤离最后只在窗边看到蓝铮的一抹黯色消失在道路尽头,情绪已经恢复了,心头有疑,目不转睛,头微微一偏,问向身后的人——   “他们这是去哪儿?”   萧四无道:“不是去夫人房里,公子不常回来,后头有他单独一个小院。萧某也有这种荣幸,只是在另一头,你不是去过?”   尤离道:“上一次托你给血衣楼回信的时候……”   萧四无道:“对。”   他看不见尤离的表情,却能知道他心里有事,“在想什么?”   尤离道:“我一直怀疑,她搞了什么新的迷药出来,不查出来我总担心——”   萧四无抬眼望着天色,“等天黑。”   尤离重心后移,就靠在了他胸前。   这是一个他从没体会过的姿势,转移重心的过程自然而短暂,情不自禁地想把眼睛闭上。   人在很多时候会有自然而然的动作,比如面对着大海,迎着暖风,就想张开双臂;看着窗外细雨纷纷,就想伸手去感受一下;有依靠在身后,就忍不住去依靠。   他觉得新奇无比,轻然问他,“殇言没有解药,那办法是先生告诉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萧四无只道:“事发突然,来不及问先生。”   尤离道:“那四公子还真是聪明。”   萧四无道:“本也只是试试罢了,若是萧某想岔了,他就早死了。”   他也觉得新奇,“真是奇妙的东西,不得不钦佩二位。”   尤离睁了眼,“公子羽说的‘善后’是什么意思——”   “唐竭一定快疯了,你不会明白的。”   萧四无道:“这话听起来——你明白?”   尤离低头,开始苦笑——   他不明白。   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明白。   蓝铮成了孤家寡人一个,明月心和公子羽同处一室,他没有道理再跟着,何况心里还记挂着那个被抓来的同仁。   暗牢何在他是知道的,然里面还关着杜云松和马芳玲。若二人还能正常说话,当然免不了会口出什么本不该说的话,让冷霖风听见就有的闹了。   好在,一个哑了,一个也差不多。   冷霖风一看到披头散发的马芳玲就被吓了一跳,再看毫无生气的杜云松,前者低哑地嘶吼,手腕上全是血。   又用剧烈的挣扎把椅子带倒。   冷霖风正奇怪为何杜云松说不出声来,就看见萧四无进来。   他来帮尤离给马芳玲送药。   看到女人这幅情景,他也很想笑。   冷霖风的视线一直跟着他,对自己还活着感到万分疑惑。   待到刀客从他眼前再一次经过,冷霖风终于忍不住叫住他。   萧四无并非很想放过他,也不是非常想杀他,淡漠而已。   “有话说?”   冷霖风知道他不会听自己问太多问题,他只想弄清楚一件事情而已。   “江熙来曾说——”   萧四无已经笑了,“那不是胡说,也不是妒火蒙心,都是真的。”   冷霖风点点头,“好,也罢,反正他们俩已经去了。你下的功夫一定不小,可惜——”   萧四无道:“是么?”   他轻哼一声,笑容不褪,毫无挫败的样子,反而像是极得意的。   人死不能复生,纵然有天大的怨念,也是无用的。   杜云松乖乖服药后似才看清眼前这个白衣人不是尤离,眼睛里怒火毕现,只能吐出模糊的几个呜咽,抓过瓷碗砸碎在墙,是唯一能做的发泄。   萧四无冷眼而视,轻笑一声道——   “废物。”   尤离正在他小院阁楼里窝着,躺在床上,举着那把小刀一直看,眼神渐渐痴迷起来,最后落臂垂眼,翻个身闭目养神。   屋里的大缸中有未消融的冰块,殷勤驱暑。   他已换下穿了多日的白裳,面具和易容也暂时不用了,一直喜欢的墨绿又回到身上。他不太敢出门晃悠,若遇上蓝铮,又被看出什么不对劲来,节外生枝,还是少点麻烦得好。   他却是想看看蓝铮的,自家的师弟“死了”   ,他会不会难过?旁人说这人是叛徒也好,这人龌龊也罢,蓝铮却知道他不是。   有种疑惑便是——   若有一天我不见了,有没有人会找我?   会着急,   会担忧——   会伤心。   他未知唐竭和冷霖风是不是知道他没死,也好奇他们的心境。尽管徒惹别人伤怀并不好,但他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总觉得自己是没人要的,迫切需要被关怀。   从脚步声里就能听出萧四无心情还不错,尤离躺着不动,只闭着眼睛问:“去了这么久……”   萧四无道:“好戏如斯,多看两眼。”   他听得那人声音犯懒,“累了?”   尤离道:“没有。”   他眸子忽地一凛,“马芳玲的身子坚持不了多久了,虚空得太厉害。”   萧四无忆及那女人的样子,“药下得太猛了。”   尤离道:“夫人要尽快见效,我有什么办法——”   “其实这种事情太卑鄙,用在一个女人身上,我也……”   他调笑道:“也无所谓。”   “最毒妇人心,算她们自相残杀罢。”   萧四无道:“你知道最近一年里……青龙会里伤伤死死,折腾掉了多少个人了?”   尤离道:“燕南飞,魅影,白云轩,杜云松,马芳玲,还有——”   有个被搁置了许久的伤痛忽然浮现出来,是合欢温顺时的漂亮样子,铃铛的声音又幻听在耳边,却记不清他具体的模样了。   比起悲伤,这更让他歉疚。   萧四无立刻了然,“良景虚,他自愿死的。”   尤离道:“被人蛊惑着自愿就死而已。”   他缓缓地翻身,萧四无正坐在床边,视线相交就带给他一种压迫感,仿佛案板上任人宰割的鱼肉,是绝非以往的他能够忍受的态势。   他从来不喜欢屈居人下。   于是很快坐起来,继续道:“百晓生就任由她这样折腾,早晚青龙会就败光了。”   萧四无笑道:“你不希望这样?”   尤离怔了半响,“我只觉得我厌极那个女人,她想办到的,我偏偏不能让她如愿。”   那种莫名的凶光在他眼睛里,不知缘由依旧恨极,肩上随即一重,是对面的人搭上他肩膀,“良景虚,你很少跟我说这种真话。”   尤离肩膀一颤,心虚异常,然没有时间细想,下一个问题接踵而至,“你还有什么瞒着我的——”   尤离下意识就摇头,然“没有”两个字却说不出来,只道:“人人都会有些秘密,我也不例外。”   “四公子心里就没有?”   萧四无呵呵直笑,“说的有道理,那么如果萧四无不能全都坦白,良景虚就有理由不坦白了。”   尤离的秘密不外乎是哪天给四盟传了什么消息,哪天又给明月心出了什么馊主意——   萧四无的秘密却比这些要严重多了。   他一时沉默,尤离却以为他不悦,眉间紧了曲曲两分,就被他释然一笑散开。   “呵,也罢,萧某不信你一辈子都不说。”   尤离似觉得可笑,“一辈子?那么长远的事情,现在就拿来说道……”   他永远不能相信他能得到他要的,所有的自卑全都汇在□□上,患得患失,周而复始。   萧四无早已习惯,也知这根深蒂固的心症不是三年五载就能消除,眼前的人不知自己何以自卑至此,深受其害难以挣脱,心头竟渐渐火起。   伸手将他手腕一翻,又见几点淤痕在他掌心,语气如令:“你放松一点。”   “先生的药你早就停了是不是?”   尤离道:“多年恶习,改不掉的。”   一颗剔透的药丸塞进他掌心,“不敢班门弄斧,安神药而已。”   尤离握着半响没动,最后顺从,又讽刺道:“药力真的能安神?你太高看这些蠢药材了。”   那人动身而上,极轻松自如地躺在他身边。窗外日光正浓,慵懒夏日,不闻蝉鸣只有轻风之声。   “入夜多事,萧某的建议是先睡一觉。”   尤离刚因冷霖风被抓而经历一场生死关头,紧绷的神经在放松后就带来悠远的疲惫感,睁着眼睛呆滞许久,终于有了闭眼的欲望。   身侧的人听他呼吸变轻,已等了这个时机多时,终轻然开口道:“那个人——”   尤离哑哑地嗯一声,“谁……”   萧四无道:“死在你眼前的那个人,你可知道他叫什么?”   尤离摇头。   萧四无冷笑道:“他叫江熙来。”   尤离微微睁眼,如头一回听见这个名字,“什么?”   萧四无道:“记住了,”   “他叫江熙来。”   话音一散,像一片枯叶落进一潭死水,连涟漪都没有。然那人已经听见,已经睡过去,等他再醒来,就再也不会记得有个人死在他眼前。   世上怎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偏偏江熙来去了云来镇,偏偏尤离也去了云来镇——说是天公作美便是糟蹋了老天爷,说是姻缘巧合也是亵渎了姻缘。   约只是有人不相信良景虚能忘了比他性命还重要的东西。   天时地利都是假的,只有人为而已。   他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这也是卑鄙的,却也如元宵佳节那日,将一叠枯黄用烛火烧尽时的心悸,来得汹涌,去得潇洒,转眼皆不见了。   浓情   双手被缚,强迫灌药是为了唐竭好,更要提防他逃走。傅红雪待人都下去后才进屋,唐竭依旧咳嗽不止,看到来人眼睛就有了乞求的意味,随即被刀客的话安抚了。   他再见到燕南飞的时候,后者脸上似喜还忧,还有莫名不甘的愤懑,带着压不住的情绪激荡。   “傅红雪,叶盟主那里,我看到了……”   傅红雪未解,“什么?”   燕南飞道:“叶盟主的孙子。”   奇妙的暖意在他心底炸开,生命的延续是如此神圣而伟大的事情,忍不住继续道:“长得像极了他。”   “你说,这该不该高兴?”   “他一直不想要的,还是出现在世上了。”   傅红雪默然。   如果当事人能高兴,旁观者也都可以配合着他一起高兴。   唯负一亡人而已。   唐青枫还未入蜀,早有先到的水龙吟弟子沿途相候。盟主难得做点正事,实在可喜可贺。   展梦魂和洛宇的进途便受限。   密林中隐,洛宇望着下方点点蓝影,“这么多水龙吟的人马……”   展梦魂默不作声,眼见一路青龙密探也不在少数,更不能冒险。   好在那孩子早已安全了。   他曾在山中如野兽般活了许久,未感此刻有多么艰险,只需寻一处暂且藏身,于是道:“天黑再行,跟我走。”   尤离做了一个浅浅的梦,醒来时有只手臂横在他胸前,压着他领口。于是他想起身的念头立刻消失,好奇甚至贪婪地去打量那种重量,胸口起伏的幅度变大,眼睛突然干得发涩。   会不会醒来又是另一个梦而已?   萧四无微一收臂。   这大概是一种带些禁锢意味的占有欲。尤离难得醒在他前面,很少这样细细体会,像吞了一颗小小的糖,慢慢在心头化开,甜得让人想哭。   然而很快他就暗暗叹气——   我真没用啊。   却不知那人何时已醒,猛地一收臂。他后颈撞在身后人的颈侧,头一个反应当然是挣开,不过即刻被遏止了动作。   “又不是没试过,你挣得开?”   黄昏的光色透过窗纸漫进来了。   尤离低着头看着他手腕,痴痴道:“再抱紧一点……”   他突然不禁去想,公子羽和明月心是如何拥抱的?   他握上那人手背,指甲陷在他掌心,“你会不会死在我前面——”   萧四无习惯他突如其来且莫名其妙的问题,以他的口吻答他:“那么长远的事情,现在就拿来说……”   尤离道:“我也不信。”   萧四无洗耳恭听,“不信什么——”   尤离望着窗间透出的光,似已看到残阳如血的天空。   “我不信老天爷对我那样吝啬。剥夺我这样多,怎还忍心教我得之又失……”   只要到了黄昏,天黑就近在咫尺。   他并没有太多食欲,但是吃得很尽力。起床时萧四无拨弄着他手腕的珠串,泄气道:“真是怎么也养不胖。”   那是无奈而幼稚的浅笑,比他冷笑时好看许多。   所以气氛是和睦温馨的。   红烛垂泪,换得融光。   菜是她亲手做的,酒是她亲手温的。   却毫无家的感觉。   公子羽站在窗边俯瞰醉月居,太久未归,对这里似乎变得有些陌生。待他略一想,已知良景虚的孩子差不多降世了。   余光里他看到明月心。   明月心当然不是百分百高兴,但解药在望,她总还有些得意的事情,多年压在她心头的大石很快就能粉碎。   于是她略带喜意地开口唤他。   “过来坐罢。”   她的戾气早已散了,带着自然妩媚,头发上只插了一支毫无雕饰的白玉长钗,起手缓缓地将一盅汤放在桌子中央。微微俯身的动作让耳发悄然滑下去,她什么也没有做,就已现风情。放眼天下,有这样风情的女子也难得一见。   可无论她看起来如何年轻漂亮,岁月终在流逝。   无论用什么驻颜之法,也不可能长久抵抗。   人总是会死的。   公子羽会死,白玉京也会,结果无非是谁死在了谁前面。   如天黑,迟早会来。   直到明月心将玉箸轻轻一放,咵嗒一声轻响——   公子羽已道:“何事。”   明月心起身,一掌推开窗凝望月色。   “今夜有客。”   公子羽道:“你累了,若要见客,又需梳妆打扮,客人心急,等不到的。”   月圆,高悬。   蓝铮正大光明地走在小道上,他不知被抓来的是谁,必须去一探究竟,哪怕是萧四无站在前面,一副等了他许久的样子。   “蓝护法这是去哪里。”   蓝铮脚步一停,一手插腰,“闲逛而已。”   萧四无道:“暗牢在那边,蓝护法是要去那里闲逛——”   蓝铮道:“闲逛就是没有目的地乱走,会走到哪里,我也不知道。”   萧四无道:“蓝护法还是回去罢,天色已晚,今夜呆在房里比较好。”   蓝铮毫不紧张,“四公子既然可以出来,蓝铮为什么不可以?”   他已拿住话头,“四公子深夜太寂寞了,也出来赏月么?”   萧四无闻得那两个字,“蓝护法这话,颇有深意。”   蓝铮一收笑意,“尤离葬在哪里了——”   萧四无道:“萧某不知。”   蓝铮那双狭长的眼睛一凛,“你果然凉薄。”   “你对谁一时兴起都好,绝不该对他——”   他怅然一笑,“人都死了,多说无益。”   然怒意早种,压了许久,闻听江熙来噩耗后他更愤然,“公子说,四龙首虽然脾气不好,但总归也是坦荡的。”   萧四无沉默至此终于点头,“公子说的是。”   蓝铮道:“你若回我一个问题,我便返身回去也无妨。”   萧四无道:“可以一听。”   蓝铮道:“他们二人落得这番结果,有你之责几何?”   萧四无笑道:“萧某若全责,你要如何?”   蓝铮正要开口,忽听头顶一阵风声而过,萧四无已转身,“改日再听蓝护法啰嗦,今夜就到此为止——”   蓝铮立刻飞身跟上,两步追上白衣人影,闻得那人笑语:“今夜很热闹啊。”   蓝铮刀已在手,“你搞什么鬼把戏。”   萧四无道:“你我打个赌,猜猜待会儿会看见谁。”   蓝铮道:“赢了能怎样?”   萧四无道:“不能怎样,因为你赢不了。”   蓝铮方一侧首,萧四无已道:“傅红雪。”   他全凭猜测。   夜长梦多,若等明月心空下来处理此事,绝不会让冷霖风活着出醉月居,万事难全,所谓机会,唯今夜而已。   黑影所到之处数人把守,喊声未出就已见血,唯黑刀一人独立。萧四无满意这个情况,俯身而下二掌相对,无声顷刻便都收了手。   傅红雪心不定,因为燕南飞已过去了。   萧四无心不定,因为尤离也已潜行入夜。   他们是多年的敌人,敌人往往非常了解你。仅凭一招就能知你分心几分。   傅红雪从不排斥与萧四无相对,甚至向往拥有这种对手,但他们要的对决完美到苛刻,绝不是在醉月居,也绝不是今夜,更不是在双方都分心的时候。   萧四无回头看向蓝铮——   “蓝护法输了。”   蓝铮一瞬间觉得可笑,“那又如何?”   傅红雪道:“你知道我来。”   萧四无环臂一笑,“我知道。不但你来,还有——”   傅红雪杀意骤起,萧四无却没有说下去。   他只道:“大悲赋我已练成了三式,你要不要试试?”   傅红雪已出刀。   蓝铮身形骤隐。   此时不去,还待何时?   暗牢里的石壁上嵌着灯台,照亮了一路,随着来人逼进,一盏皆一盏地熄灭掉,只有浅淡冰冷的月光从小窗透进来。   明月,又是明月,人还在天涯,蔷薇却早已没有了。   这里的守卫分布并未改动多少,没有能惊扰他的意外,除了牢中那两个似鬼非鬼的人。   他无暇去管那是谁,一剑断锁,两个字放松了冷霖风紧绷的神经——   “是我。”   蓝铮在牢口与人狭路相逢,漆黑一片,双刀一剑铿锵骤起,蜃气一现冷霖风便压声而呼——   “蓝铮师兄?”   蓝铮刀锋立止,“你们”   他即刻明白情势,“快走!”   然已有人发觉牢门外守卫尸体,惊而转首——   “快去通知夫人!”   蓝铮提刀而上,索命诀后方一进入月光投射之地,脚下鲜血已冷,惊得门口数人面无人色。   “蓝——”   名未唤尽,有人从身后果断地化音为亡。人一倒下,便露出后面的弑魂之人。   冷霖风被那种白色灼痛双目,只觉像守在黄泉路的勾魂者,清冷过月光。   燕南飞松开冷霖风,掌心已在剑鞘上。黑纱蒙面下只有眼睛暴露在外,燃了熊熊凶光,剑将出——   那人却道:“都走罢。”   蓝铮刚刚燃起的蜃气骤然消散,燕南飞许久许久未听到他的声音,勾起无数回忆和青龙魅影掺杂的残影,目光往下直落,未发一声。   蓝铮掌中未松一分,“公子。”   公子羽淡然地嗯了一声,“我说过的,你我是朋友,放一个帝王州的人走对我来说不值一提,至于,这位阁下,我也可以放他走。”   他的视线在燕南飞身上停住,最后落在他手里乌黑的剑鞘上,竟微微笑起来。   “阁下这把剑,出自神刀堂。”   然后笑容一止,沉声道:“今日一放,来日需报。”   燕南飞只觉心脏一阵抽搐,一把扶住冷霖风踏空而起,未再多看那人一眼。剑柄系着的怀古有长长流苏,打在他手背上带出滚烫的幻觉来。   另处人声渐起,萧四无听着脚步声往这边来,微微叹道:“今日不是说话的时候,也不是试刀的日子。”   暗卫呼了四龙首的名号跑来救驾,傅红雪方一收掌,刀锋似在夜空里划了一道血红,凌空跃了几步,被萧四无刀刃牵住视线,如影随形,已跃出醉月居高墙。   萧四无回头冷喝而制:“一群蠢货!暗牢那边——”   傅红雪冷眼旁观,只道:“你的刀意散了。”   萧四无道:“傅红雪的刀也未精进到哪里去。”   “人的心只有那么大,装了太多别的,就装不了你的刀。”   傅红雪唇间凛成一锋,不得不同意对手的话。   一心为刀的人,生只为刀而已。与人拼搏不惧胜败,胜,成名也,败,一死罢了。提刀出门,眼前只有刀光剑影之杀,无归家之念。   然家里有人相候,交心换命,徒增牵挂。   会否因此登峰之人皆寂寞,怀中无人只有兵刃。   人生最大的无趣便是此。   却有人为此杀戮一生。   萧四无甩了甩手,“对了,你离他儿子远一点。”   傅红雪手臂一僵,对面的刀客已道:“离他远一点,他爹性子已经够冷僻,不能带坏他。”   他说话时是笑着的,但他自己不知道。   傅红雪却不是瞎子。   想开封城外,尤离神志不清时,摇首脱口而出——   他对我很好。   这世上对我好的人那么少,你们却要杀这种人?!   若不让这种人同他一起,难道要去跟江熙来陪葬。   他缓缓转身,看到远处一道暗红长光飞天而去,收刀后不知该作何表情。   良久后——   只道:“罢了。”   尤离番外:长夜无离   他从什么开始发现——   他什么也没有?   日光泄暖,他在药房里捣药。双刀在腰后,手下咚咚咚得响,也盖不住身后人的声音。   “他是百里师兄捡回来的诶。”   “之前在蜃月楼的。”   尤离动作不停,药末被捻得极细。手腕发酸,就能转移他的注意力,让他不去听那些声音。   他到五毒教时日尚短,与任何人都不熟稔,可以一整天都不跟人说一句话,他只练刀,弄药,或者去尤奴儿墓地那边静静呆着。那儿有一片彼岸花,红艳如火。   有人打闹着靠近他那边,有意无意地碰落他桌上几株药草,丝毫不觉地践踏而上,撩不起他任何情绪起伏。静静地把药草捡起来,再去柜中取两株,没有给对方任何期待的反应。   直到他们也觉得这样的把戏并不好玩,嗤笑着走了。   尤离最怕的是什么?   那时是受伤和生病。   他本要应付某些人时不时的挑衅,和情理之外意料之中的琐碎责罚,都需要他有一个好身体。   他很难得生病,受伤却是常有的事,大部分还不至于让他很难办,比如初到五毒教后几天,有人往刀柄上洒了些不知名的东西,毫无防备地一握,灼烧了掌心一片。   夜里他看着裹得严严实实的伤口,缓缓握紧了。细致地去感受那种疼,由浅到深,由轻到重,最后倒吸一口气。   白日里有比他年纪还小的师弟,练功时摔了腿,被爹娘接回去了。他对那人毫无印象,站在高楼的阴影里窥着一男一女小心翼翼地扶着那孩子,责问道——   “怎么这么不小心啊,疼不疼?”   尤离一直看着,直到三人都走远不见了也没有回过神。   酸痛的感觉从他心脏里蹦出来,极快地蔓延整个胸腔,然后开始抑制他的呼吸。他抬手按在胸口,虚幻的痛感,分不清痛在哪里,诡异极了。   他在夜里惊醒,梦到蜃月楼的几个混蛋,重现有人伸手扯他衣领时的触感,恶心得让他想吐。   他有过一次非常严重的错误,静修时出了岔子,内力突乱,心脉里一阵抽痛,一口血就涌了上来。   天还没黑,他不能去药房找药。   路上一定会碰见他的同门,他没有精力与他们打交道,更不能对付他们的恶意,然他第一次受这种内伤,心慌而无助,时间的流逝突然变得这样缓慢,他越心急就越发压不住真气涣散,咳嗽起来就声声带血。   他越发开始胡思乱想,想为什么那个女人不要他——   如果这个女人没有能力养一个孩子,又为什么把他生下来?   是不是他生下来的时候太难看了,还是那女人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就没有回来,那个男人又为什么不要他——   他开始给自己编造一个看起来还算不错的身世。   比如他的母亲生下他就死了,父亲悲痛欲绝跟着她一起去了,于是他成了孤儿。   他最怕那两个人都还在人世,却因什么莫名其妙的理由,生了孩子又不想养了,或许他生来就很遭人讨厌。   终于等到外面已经没人了,他很慢地下床,方一落地就跌下去,费了很长时间才爬起来。去药房的路并不远,然走上两步就要扶着路边的长杆喘息许久,嘴角的血已干,口中都是腥甜的味道。   后来他出教下山,再也不想回到云滇。   杭州车水马龙,风景迥异,来的第一天他就恐惧这里的热闹,人来人往中只看到一张张陌生的脸朝他这里来,擦肩而过,如鬼影相掠。   昏黄的灯下依旧有小贩叫卖,他坐在陌生的屋顶,身下,那屋里的人正一家团聚。   他第一次喝中原的酒,味道并不怎么好。   湖边有杨柳。   下方突然传来孩子的声音,奶声奶气,带着满满的撒娇口吻,扯着一男人的衣角道——   “爹爹,我走不动啦。”   男人蹲下去道:“乖,马上就到家了。”   孩子气鼓鼓地摇头,“我走不动啦爹爹——”   最后如他所愿,他的父亲转了个身妥协道:“好吧,爹爹背你。”   孩子得意地笑起来,扑到他背上环住他脖子,“爹爹,阿娘回家了没?”   “你娘估计都把饭做好了,正等咱爷俩呢……”   尤离冷眼看着他们走远,手中失力,酒壶咕噜咕噜地从房顶滚了下去。   他学着那孩子的口气吐了两个字出来——   “爹爹?”   他沙哑着嗓子说了两遍,突然开始大笑。   杜枫是他的第一个前辈,说话颇为风趣,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   然他对任何人都没有兴趣。   每当拖着一身的伤回房时,上药就成了习惯。   疼得夜里睡不着。   他抱着被子,贴着脸,闭着眼睛,忍不住去想象他母亲的样子。   他根本不知道,只能凭想象。   你死了罢。   一定早就死了。   即便孤身一人,他也没有自言自语的习惯,只在心里默念。   拖个梦给我——   至少让我知道你长什么样子啊!   当一个杀手虽然那么危险,但是能给他回报,尽管他拿着钱,也没有什么东西想要去买。   那年初冬,他在路边买了一个烤红薯。   大娘乐呵呵地吆喝,“这可甜啦——”   有孩子缠着父亲一定要买一个。   作父亲的只好掏钱,拿在手里吹了半天才给他,“小心烫啊。”   大娘看着发呆的他,继续揽生意道:“小爷,您也来一个罢?”   尤离不喜欢这些东西,却也买了一个,从女人手中接了过去,还是烫人的温度,握在手里舍不得放。   路过乐天楼外的拐角,天色已暗,只有一个乞丐裹着一张破布冲他一声——   “小爷,给点钱罢。”   尤离低头打量那人,四十岁左右的年纪,手脚健全却要乞讨度日,但他毫不鄙视这种人,只突然想着,他的父亲若还在,是不是也该这个年纪了?   一锭银子在他手里抛了两下,染上了烤红薯留下的温度。   乞丐两眼放光。   尤离把银子递到他眼前,“给你可以,但是你要按我说的做。”   银子当得一声落在下面的破碗里。   乞丐一把夺在怀里笑嘻嘻问:“您说,您说!”   尤离伸手扯过他手腕,把那红薯往他手心一放。   乞丐困惑不解地愣了半响,他只道:“好了,现在把它还给我。”   乞丐抱着破碗往里缩。   尤离苦笑,指着那还有温度的东西道,“不是银子,是这个。”   那乞丐一头雾水,试探着又递回他面前,搞不懂这年轻人要做什么。   他盯着眼前的东西,没接,只道:“你再说一句话就行了。”   “说……说什么?”   他道:“跟我说,小心烫。”   他声音越来越小,最后鼻尖泛酸,仿佛有了哭腔,惹得乞丐莫名其妙,为那一锭银子只能随他意。   “小……小心烫。”   生硬而忐忑的一句话,不存丝毫温情,让他失望透顶。   不是这样的罢。   绝不是。   他突然气极,他怎么能做这么可笑的事情?!   于是立刻从那人手里把快要冷掉的烤红薯拿了回来。   五指开始发力,将烤得烂熟的甜物握得变形,大笑不止,蜃气骤然从他指尖一掠,杀气缠身。   乞丐惊呼一声,飞快地爬起身,如见了鬼一般逃走,装着银子的破碗跌翻在地也来不及捡。   他抬手将手里的东西狠狠掷在墙角,啪得一声,像什么东西击在他心口,眼泪突然就掉下来,毫无征兆,抬袖去拭也拭不尽。   如今他又到了杭州,又是元宵灯会,天还很冷,日子刚刚平静下来,静待洛阳花开。   萧四无看他盯着路口那个卖红薯的小摊发呆,用一个眼神询问——   想要?   尤离刚要摇头,刀客已朝那边走,很快买了一个回来,从左手扔到了右手,又从右手扔到左手,来回几次,就是不给他。   他眼睛一垂,萧四无就乐出声。   “等会儿,还烫得很。”   他忽然就听不见周围的喧闹人声,像埋葬在一个暖春的梦里,不敢妄动一分,直到温热到了他手里,还不忘说道他一句。   “好了,你怎会喜欢这种小孩子爱吃的东西——”   一夜鱼龙舞,空气里都是元宵甜丝丝的味道。   二人往回走时已经很晚,手里各执一盏彩灯,照亮了一圈。   尤离回头看着城门,深吸一口气去压制胸口泪意,萧四无其实早已警觉。   “良景虚,说出来。”   尤离懵然侧首,又闻人令:“一路上在想些什么——”   他盯着手下灯光,停了脚步道:“我……刚到杭州的时候……”   萧四无亦停下细听,满意良景虚如此坦白。   最后把彩灯的握杆往他手里一塞,忽地蹲下身去。   淡淡道:“上来。”   昏昏长路。   尤离握着两杆灯,环着人颈间,眼泪一直往他领口落。   那人却笑,“萧某忽然发现,良景虚养不胖也不全是坏事。”   “至少背起来轻松至此——”   彩灯的花链打在他胸口,灯光一晃一晃地像在应和耳边低低哭声。   萧四无道:“良景虚,有些事情他永远不能弥补你。”   “但是萧某这里尚有。”   言者多殇   一曲送情殇,蝉鸣和,人难忘。   她有许久没有弹过琴,染到满指灰尘,音调也不太准,曲子却依旧悠扬,乘着夜风越飘越远。   萧四无途经楼下,也听见了。   她有兴致弹琴,也算得上是好事。   一曲终了,明月心才问:“出了何事……”   公子羽略一侧首,道:“什么事也没有——”   明月心笑得很肤浅,显然并不相信,但是没有太大兴趣追问了。   尤离归去时萧四无还没回,屋里的灯尚点着,已燃了许久的样子。他一面飞快地把夜行衣扯开,一面抽出头上短簪塞到枕下,里面正装着此行的收获。   衣服解到一半却听到了敲门的声音。   绝不是萧四无。   他盯着房门不出声,外面的人却开口——   “良公子。”   只这一句便知此人是明月心之心腹,于是披过一件外裳开门,见是一黑衣女子,跟阿楠以往几乎一模一样的装束,语调也如出一辙,更确定是那位夫人有事吩咐。   同时他又庆幸自己回来得及时。   “何事。”   那女人道:“马芳玲快不行了,刚送到药房内室,良公子且快去看一看。夫人有令:不能教她死了。”   尤离甚是烦躁,根本不想去管那人死活,却也不得不去。那女人安守本分,未再说一句多余的话,利落地转身就走。   尤离思前想后还是先去看杜云松一眼,免得这人以为马芳玲已死,自己也自尽了,一番功夫岂不白费。   他已经不能说话,但一脸急迫还是一目了然。尤离执着一盏蜡烛进去一看,稍稍放心,隔着铁栏淡淡道:“你放心,她不会死的,但前提是——”   烛光映出根部已微微返乌的头发,让尤离满意地笑了,“前提是你也活着,杜门主明白么?”   牢里只余杜云松一人,他知冷霖风已走,却讶于醉月居内没有任何动静,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对,就更担心不知去向的萧四无。   那人其实已回房,见柜子里被随意扔下的夜行衣就知尤离已回来过,深更半夜,又去了哪里,无从知晓。   不过他会去的地方也不外乎那么一两个而已。   月朗星稀,一夜无声。   尤离很日子没受过伤了,捂着肩走到楼下后就不太敢上去,鲜血腻腻得蔓延在指缝里,药粉的味道还在飘散,止血效果却差得很。   他又大意了,马芳玲手里根本不该有什么尖利之物,在他低头拿针的时候,那女人用了毕生最后一点力气,银簪本是朝他颈侧去,因他警惕尚在,偏下几分,狠扎在他锁骨上方。   一个血色的小孔,是他已经有些陌生的颜色,感受到鲜血在衣下流淌,一抬头就立刻心虚,侧身负手,退了一步道:“你那边没事罢——”   刀客拉着他上楼,步子里都是怒意,却让他极高兴。   有人这样重视他,真的太诱惑了。   像昔日他见同门受伤后被父母嗔怪——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呢?   他有这种执念,也希望被人当个稀世珍宝一样对待,他口口声声对叶知秋说,那时你不在我身边,现在也不需要你。他宣扬自己不需要这种慰藉,其实却想的要命。   灯火葳蕤,满室却好像都是暖阳。   冷霖风没什么大碍,没伤没病,只是牢里阴冷潮湿,脸色不大好。燕南飞没有说话,他也不敢先问,傅红雪从后面赶上来,未知发生何事,只问:“如何?”   冷霖风脚下一滞,燕南飞已道:“没事,很顺利。”   傅红雪好似心情并不坏,虽然面无表情,语调却有变化,“唐竭还在唐门。”   冷霖风已急急回头,被燕南飞一句唤回神智,“他没事,你先歇一晚。”   叶知秋在屋外等三人,松了一口气拍上冷霖风肩头,燕南飞侧目而视,转首低低道:“我有话跟你说。”   傅红雪会意,一同走出数十步,踏在夜里山路上,月照头顶,如霜染首。   燕南飞指节在剑鞘上划过,贴着金属质感,凉滑细腻,缓缓作了一个释然的笑容道:“他知道了。”   “应该很早就已知道。”   傅红雪眉间深凛,“出了何事?”   燕南飞抱剑而立,“蓝铮暴露了。”   他并不焦急,“不过不用担心,公子羽一向很护着他,他拿他当朋友,也绝不是今夜才知道蓝铮有问题,起先无作为,今日也不会把他如何。”   傅红雪道:“开封之时,他开始怀疑你的——”   “我今夜遇到萧四无。”   他绝不认为萧四无是个好人,他们都不这样认为,然如今情景,再如何敌视此人,也还是因他得偿所愿而不得不去配合。   或许就要配合一辈子。   燕南飞一闭眼,语落如叹,絮絮难止。   他不敢说自己很了解公子羽,只是顺着目前形式去想,翻转往事去思考那人心境和所作所为,迫切想见尤离一面,或者是蓝铮,哪怕是萧四无也可以。   萧四无颇有些紧张。   九华那夜,马芳玲长鞭一缠,短刺浅伤,血也淌得可怖。此时伤口小小一孔,染着药粉混成难以凝固的血块,乍看可怖。   尤离握上他手腕,“刚才已经止住了,回来时走急了才又——”   萧四无一直没说话,握着一团白纱压在伤口不动,指尖渐渐被血染上,忆起百晓生所言——   你照顾的好,他就会长命百岁的。   他当然会把他照顾好,这是他千方百计搏   来的成果,如占领了领地,守卫此疆土就成了义务。他要去蹚那片浑水,还活到了最后。   有些事情,良景虚自己就该负很大责任,他也有很大的责任,人人都说他不该去招惹他的,他也还是那样做了。唯一庆幸的是,他担得起后果。   择一人终老。   眼前却又是一个难以言说的事情,当事人却未觉此乃异状,细细一簪扎上去而已,半天也止不住血,若换成一刀捅给他……   那人依旧问:“是我又大意了,你说句话,你很生气么?”   萧四无指下用着力,眸子低低一动,“没有,人死了没——”   尤离低头道:“我下意识给了她一掌,救不回来了。”   萧四无道:“她身上不该有什么能伤人的东西,良景虚,你不想想是谁给她的——”   尤离面色发白,怔怔地对视他双眼,后者妥协道:“这个容日后再说,今晚收获如何?”   尤离从枕下摸索出小小一支,“成分我还辩不出来,你帮我收着好不好?”   萧四无接过,“夫人的东西当然玄妙复杂。”   尤离道:“你那边呢?冷霖风已经走了,醉月居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萧四无道:“有人不许它有动静,当然就没有动静,你我还要上赶着去闹点动静么?”   他指下一移,见伤口血终于止住,不动声色地放缓双肩,“我又碰见傅红雪了。”   尤离瞬间抬眸,“然后呢?”   萧四无道:“谈话的气氛比以往好多了,你信不信?”   他语调虽然轻浮,声音听起来却显得心情很糟,尤离未注意听他讲,只想着萧四无有什么时候真的生过气,是与傅红雪同去徐海时,自己疏忽大意险些丧命,还是开封那晚他尊明月心之令试探他——   他无理,他任性,斗嘴,吵架,欺瞒,疯癫失常……   萧四无也都不生气。   为什么?   那人久久未得尤离回答,终问:“怎么了?”   尤离道:“你好像不太高兴。”   萧四无抬指在他衣上血迹一点,“这该高兴?”   尤离道:“我保证不会有——”   萧四无已笑,“这话我好像听过的。”   “但我还是忠心希望你说到做到。”   他盯着他灰白的脸色,换了个语气道:“你饿不饿?”   他不知蓝铮那里发生了什么事,自然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然而即便他知道了,此刻也只会问良景虚一句——   “你饿不饿?”   尤离难以判断这个问题,疲倦却是真实的,恐怕是失血后的必然,缓缓栽到他肩头,“我不饿,我只是累了。”   深夜是他们见惯的东西,因为见惯,所以丝毫不陌生。有无数令人激动的血光都绽放在这样的夜里,声名加身,大部分也发生在这种夜里。   他们没有那种天天日出而起,日落而归的福气。   所以他独坐在黑暗里一点也不焦急害怕。   他有足够的机会和时间离开,既然身份已经暴露了,再留下还有什么意义?   然而直觉告诉蓝铮他不该走。   他有太多的问题想问一问公子羽,即使明天的太阳是他一生里见到的最后一个。   既然刚才他安全地回到了屋里,明天也会坦然地再走出去。他唯一只希望冷霖风不要夸大其词,搞的帝王州连夜派兵来救人,死伤无辜。   他的直觉还告诉他,有些问题,单单去问公子羽是不够的。   公子羽正在床上,不容许今夜有太多琐事打扰他。男人嘛,欲求是多么正常的事情,若对明月心没有欲求,后者才要发狂。   女人要的只是一个男人,男人要的却远不止一个女人。这事情虽然如此不公平,却挡不住一个又一个女人,你若在一开始就把自己放在这种低微的地位上,岂非毫无退路?   她去跟良景虚说教,权利是最诱人的东西,自己是否真的这样想呢——   男人的指尖拂过她没有易容的脸,分不清到底哪一张脸他更熟悉。   窗户露着一条小缝,清风在尽力吹散屋里那种欢好怡人的味道。   他忽而低头吻她额角,久违的温存缱绻,随口道:“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清风骤冷,似故人昔日的毒咒重回,笃定而恶毒。   你抬头看一看——   然公子羽继续,语句慵懒而缓慢,“都说女孩长得比较像母亲。”   可有人却说过——   你这种人,是不会有孩子的。   她冷笑,闭眼不去想,只道:“都好。”   四公子番外:择一人终老   日子是如此的无趣。   无趣。   苍梧城风沙四起,燕云真的是极无趣的地方。   初到燕云,他曾见过神威弟子在营场操练之景,那种斗志昂扬,守卫疆土的豪言,听起来甚为幼稚。   城中慕容英独来独往,石台离地不高,长剑在手——   有剑如兵,用者在人,何解?   这个人愿意去青龙会,愿意臣服公子羽,却拒绝苍梧城主的位置,整个人生里只有剑,锋刃缠沙,来去如风,安静得像不存在。   忽有一日,二人都被明月心叫去了。   萧四无听完那夫人的话就冷哼,他想去试傅红雪的刀,却绝不想绑走一个小孩子威胁他,然明月心尊令在上,女人么,卑鄙一点也无妨。   总归最后失败了,傅红雪未死,大悲赋未得,他乐于看明月心阴沟翻船,无可奈何的样子。   他要声名,有了。   他要权利,也有了。   他要所到之处人人闻风丧胆,也基本做到了。   忽有一天,他还想要点别的。   这个“别的”就在别人手里。   老天也在帮他,尽全力地帮,有一日他知道他几乎什么也不用做,就可以得到他要的。   无他,那个人自己饮鸩止渴而已。   良景虚还不是良景虚的时候,被人抢走了最爱的东西,他是旁观者,绝没有参与这件事情。   那少年只是没有办法,否则一定跟明月心和上官小仙同归于尽。   只要没了他,自己就不活了——   世上岂有这种事?   他麻木,他冷漠,他根本无法理解。   试想萧四无失去了什么就活不下去?   无稽,无稽。   他在开封院落的灰烟里一把抓起他,乐得看这场戏,调笑道:“夫人说,你输了。”   尤离根本不在意这个事情了,他把一切都赌在一个人身上,一旦输了一遭,就毫无退路,一无所有。   凭什么,他就那么喜欢那个太白的小子?   他们一同策马,笑语几句,谈天说地,就定了终身?   他虽然算不上喜欢明月心,却一直佩服这个女人。料想那二人情定才多久,刚刚妄论一生,就输在五日之内。   从这个时候起,萧四无不信尤离会忠心。   笑话——   你把他最宝贝的东西碎了个一干二净,他怎么可能原谅你。   这或许真不是她的责任,但是尤离怎么会责怪江熙来,他只能把错都归到那位夫人头上。   那夫人淡漠人情,偏偏看不得别人好。   他想着良景虚雪夜中肩头的血色,手下是一盒漂亮的暗器,破风珠浑圆轻盈,好看得很。一手抓起一把燕云的黄沙,轻轻撒在盒子边缘,然后让人快马送去了血衣楼。   这大概只是四公子的恶趣味而已。   他后来发现,无趣的日子里,跟良景虚斗嘴两句倒是有趣极了,比跟慕容英那种蠢货呆一块好的多。   良景虚倒是很顾家,大战在即,人人都望着唐门的大悲赋,他却跑来要给血衣楼回信,是玉蝴蝶娇俏,还是那个合欢粘人?   那年岁末,良景虚马不停蹄地往血衣楼赶,未来得及告个别。   燕南飞新丧,大悲赋未得。   一切依旧无趣极了。   终到年初,明月心饶有兴致地选了几个娇滴滴的人,萧四无从百晓生那里讨了一个珍奇的小东西。   夫人啊,且看良景虚更喜欢哪个。   他见玉蝴蝶尚活着,心里就鄙夷。   就算杀了玉蝴蝶是明月心不会过问的小事,也没道理这样心软。   这世上的某些人本来就该死。   不过良景虚胆大包天,很久后才暴露偷梁换柱的秘密,恶果他自己也吞了。   杭州的变故比之前任何一次都严重惨烈。   他曾百无聊赖地看着万象门收来的厚厚一叠情报,也不得不去可怜一下那个人,然后一起同流合污。   良景虚低头,恭敬,如他所愿,请他快点上路去杭州,他想见江熙来。   他偏要等良景虚来求他,然这人真的卑躬屈膝地求了,满足感却差得很,还不如他挑眉一个冷笑让人看得喜欢。   他突然发现征服也分很多种,有的极简单容易,却味同嚼蜡。   他不是神仙,他也有大意的时候,当流沙门的人喋喋不休了许久他才觉不对劲,最后险险挽救了恶果。   那个人面对那种事会选择跳崖自尽,这次却有极强的求生意志,像从血水里被捞起来,在雪地上留下一道又一道艳丽的血花,一把攥着他领口,染了一片鲜红,真真正正地求人。   我不能死,   你救救我。   昨天还在跟他斗嘴的人,今天就快死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杭州是个充满变故的地方,他在这里知晓良景虚许多秘密,然后抱着满怀的自信,蹚进那条浑水里去。   他本坦荡,说好了,我会提醒你的。   然后再想办法罢。   萧四无的四无里并没有无耻,他作此承诺时是真诚的,绝没有骗人。   那人以为,没了江熙来他就只能去死,结果真的忘了那人以后却能轻然而笑。   你不是说,求我救救你,你不能死吗——   如你所愿啊。   他还发现,让良景虚动心是如此容易的事情,他似有似无地引诱,隔三差五的殷勤,能用那么一点甜头换得对方倾心。   这岂非很不公平?   付出该与回报对等,萧四无岂会占这种便宜?   既然萧某付出得太少,那就慢慢补起来。   他绝不强迫他,更不贪图鱼水之欢。这是今后他们的乐趣,怎能就变成噩梦阴影,这样的蠢事他不会做,合欢不舍得做,江熙来却做了。   九华那晚,良景虚夺马出走,义无反顾地去向江熙来认错。萧四无终于要跟百晓生联系一下,已经到这个地步,谁也不会回头。   良景虚愧悔,是因江熙来伤了,是玉蝴蝶有了孩子,更是忏悔自己短短几日就要心变,他自诩的情深义重敌不过药力,才让他恼羞成怒。   说到底,萧四无已经成功过,横生一节,乱了成果,必须再扳回一局来。   他扔下手里的大悲赋,心脉一转,就伤得正好。   一切还能掌握起来,至少他想把人弄到燕云来,就能如愿。   那人虽然悲愤,入睡前都是一副贞烈样子,睡着后却就往他那边靠,虽也不值得夸耀,因那是唯一的热源,他别无选择而已。   他做了充足的准备,迎接他三天两夜的惊梦。这种无可奈何的阴影也有他一点责任。   一点点而已。   直到良景虚终于养成依赖,虽然是有病在心,然痴痴问他——   你今天要把我扔了么?   我千方百计夺来的人,怎能扔了?   在长久的日子里,他放纵了良景虚几乎一切,即便后来深居洛阳再不出世,漫漫余生,也从未跟他说一句重话。   除了他这里,良景虚还能去哪里?   从前那个能容纳尤离的江熙来已经没有了,正是他步步得来的成果,他扼杀一个能拥他的怀抱,必须赔他一个。   绝不让人跑回叶知秋那里哭喊——   爹,他不要我了。   秦川那夜,良景虚声抖心颤,迷茫地从江熙来面前离开,风雪满天,冷到极点,令他听得他最绝望的一声。   “他不要我了。”   萧四无笑不出来,   不过那正好,   我要你。   那些坏习惯,一点一点地慢慢改。   缺失的东西,也帮你补起来罢。   某夜相拥难眠之时,良景虚忽问,   “你为什么……”   对我这样好?   他胆怯,觉得得到的一切都很不真实,恐惧着有一天又都没有了,却连问一句都不敢。   我抚他发顶,如骄如叹。   “因为萧某欠你的。”   了然   择一人终老,重点是“择”,还是“终老”?   良景虚陷在一个温柔的梦里,梦里没有泼墨岭,没有太白山门,没有少年月白的领口。   好梦不止一个。   梦里没有人欺身在上去折辱他,没有人剑锋相对,岂非就是一个好梦?   萧四无俯身去看他肩上的伤。   暗红色的一点,和他周身的繁杂刺青相衬。少年轻攥着被单,身体微侧,睡颜难得安详。   他凑近去吻他眉梢,满足与成就感几乎从心里溢出来。   良景虚累了,萧四无也累了罢。   人人都该累了,也早就累了,却没有人愿意退缩。   他起得很早,桌上放着新来的信,字迹是百晓生的风范,只是力道还小,韵味也差了许多——   因为他岁月的历练还不够。   区区孩童,偏被养成这样早智诡异,再过十年不是成了怪物。   他燃起蜡烛,将薄薄一纸烧了。   良景虚的声音从床上传过来——   “你在烧什么?”   那种他醒来时特有的软软尾音,三分迷蒙七分温懒,悦耳无比。   “先生刚来的信,阅后即焚。”   良景虚正在揉眼睛,淡淡问道:“他说了什么?”   萧四无吹灭了蜡烛,转身坐到床边,“先生说——”   良景虚本还有困意,越听越清醒,最后揉着眉心掩了神色,笑声冷毒,“他猜的罢……”   “若是真的,”   他放手,埋下头继续笑。   “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相对一时无言,晨光正好。   傅红雪坐在云来镇的小摊上,叫的东西还在做,他要给燕南飞带点吃的回去。   蜀地的东西,唯有早点还清淡一些,清粥小菜,旁的就皆辛辣,或是麻得人欲罢不能。   他坐在那里,就没有人敢同桌,只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孩子,穿着一件白色短裳,小跑着到他面前,稚声稚气地问——   “你是傅红雪吗?”   傅红雪打量着那孩子,未曾点头,他又已拿出一封信——   “有个老爷爷叫我把这个给你。”   说完把信往桌上一放,一步三跳地走了。   傅红雪冷冷看着那矮小的背影消失不见,利落地撕开封口,闻听小二颤声,递了食盒过来道:“客官,您要的东西好了……”   傅红雪已抖开黄纸,立刻旋身的杀气让小二毛骨悚然,手中惊落,已被傅红雪一把抓回手里。   将手中的信往怀中一塞,取了银两出来搁在桌上。   “不用找了。”   说罢提着刀离去。   风卷长衣,久违的杀戮气息已回。   小二战战兢兢地望着黑刀的背影,觉得一大早就像失了半条命。   那孩子却不知何时又到了他身后,径直往店里去,一面轻慢道:“小二,他刚刚都买了什么——照样也给我来两份。”   那种年轻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却沉稳而带命令之意,还有着这个年纪绝不该有的笑容,扔了一锭银子在桌上道:“不用找了。”   小二大惊,“这,小公子,这也太多啦。”   那孩子道:“今儿上午,这里我包了,上齐我要的东西,你便回家罢。”   话音刚落,一把飞刀就从小二颈侧冒出头来。   萧四无进身关门,隔绝日光,径直去蒸笼里取了两个馒头扔给他。   “小先生,重点不是吃饭,只是谈话而已,一切从简好了。”   百晓生捏着馒头笑道:“四公子何不直接叫我先生呢——”   萧四无道:“因为先生尚在。等他老人家去了,萧某自然改口。”   他缓缓坐下,“我刚刚瞧见了傅红雪。”   百晓生道:“我也瞧见了。”   萧四无道:“他心情不大好,小先生可知是为什么?”   百晓生道:“我告诉了他一些真话,人在听了真话以后,通常都会不高兴的。”   萧四无道:“萧某且来猜一猜,小先生告诉他,他曾经杀错了人——”   孩子银铃儿般的笑声即起,“四公子真聪明。”   萧四无笑道:“可是此事跟你并无关系,何必多此一举——”   百晓生道:“你不是我,怎知这跟我没有关系。”   萧四无点头,“有道理。”   傅红雪已走远了,食盒里的东西还是热的,燕南飞却不在。   冷霖风已道:“他刚才出去了,说很快就会回来。”   傅红雪将盒子往桌上一放,“你且吃点东西。”   冷霖风方一抬头,就见刀客已返身出门。   迎着门外的光,投下肃杀的剪影。   尤离并不太通音律,握着短笛就会想起能歌善舞的合欢来,他的确不喜欢他,但他已算有些成就了,至少良景虚会一辈子记得他。   他站在窗前,刚吹了两个音,就看到白衣人走进了院子里,立刻收了短笛转身下楼。   公子羽像是百无聊赖地溜达过来的,尤离已道:“四公子出去了。”   公子羽点头,“嗯,我是来找你。”   尤离沏了一壶上好的碧螺春,恭敬递到他面前,“公子,昨夜马芳玲身故,是属下一时大意,还未来得及去跟夫人请罪。”   公子羽毫不在意,“哦,她出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尤离道:“公子请用茶罢。”   公子羽却道:“你不来一杯?”   尤离只能又取一盏添上,茶香四起中,公子羽已将一枚澄黄的药丸抛进杯中,尤离动作一滞,洒了几滴在桌上,复又添满,轻轻将茶壶往旁一放,并不抬头去看公子羽的表情。   那人看着药丸在茶杯里溶解,“喝了罢。”   他曾明言,此物不用在自己人身上。   尤离二指握上茶杯,茶香完全盖过药气,灼烧着指节。   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静静地等待着迎接他的是什么。   公子羽闭目,“好茶,萧四无的东西的确不错。”   他慢声道:“燕南飞,尚在人世否——”   尤离坐在那里不动,直言道:“不在。”   他并不害怕被质问什么,低着头去充当一个失神的属下,把谎言当真言说出来,绝无犹豫。   公子羽却笑了。   “尤离——”   “刚才那颗不是殇言。”   尤离再难定神,惊而抬首,对视他漠然而自得的眼神,忽有强烈的被压迫感,像被玩弄于那人掌心,可笑如戏子而已。   公子羽嗅着茶香,坐在那里有如天下皆被他掌握,翻云覆雨,了如指掌,高高在上的气势和燕南飞当年见到的公子羽没有区别。   尤离看着他许久,接受了眼前的事实,事已至此,有何所谓——   “你要杀了我?”   公子羽笑道:“不会。”   “相反,倒是有些事要谢谢你。”   尤离道:“那你要怎么样……”   公子羽不答,蔑声道:“我早说,她会在这东西上栽一道,可是跟女人讲道理好像很困难,你觉得呢?”   尤离道:“我不知道,我从没跟女人讲道理。”   公子羽道:“跟男人讲道理很简单?你是怎么和萧四无讲道理的——”   尤离笑了,“从来都是他跟我讲道理。”   公子羽似忽然想起什么,“对了,男孩还是女孩……”   “你的孩子——”   尤离垂眸道:“男孩。”   公子羽一笑,“男孩也好,飞刀,双刀,都玩得开。”   尤离只觉莫名其妙,“你既然都知道了,还说这么多废话作甚。”   公子羽道:“我邀了客人,干等着也无趣。况且,萧四无不是也还没回来。”   尤离指下一狠,“不干他的事情。”   他急于找到理由,“我勾引他的。”   公子羽轻然鼓掌,“你能为他说这种话,他若听见了一定很高兴。”   他伸手将尤离手腕上的袖鞘拆下来,缓慢而轻,尤离不敢妄动分毫,看他抽刀而视,饶有兴致道:“割鹿刀铸的双刀,寒魄相融,刀过血凉。唤作何名?”   尤离道:“玉楼金阙,我觉得甚是好听。”   公子羽收刀一搁,“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果然是萧四无取的名字。”   尤离咬着牙关,眼神却忍不住变得温和起来,“做个交易如何,你不杀我,定有事情交代我,我一定做到,那么你——”   公子羽尚未开口,房门已被人猛力推开,萧四无笑着走进来,一把拉开椅子坐了下去,伸手取了杯子给自己倒茶,一套动作毫无停顿,全不顾尤离惊诧的神色——   “公子来了,茶怎么样?”   公子羽道:“好茶,待会儿客人来了,也请他们一杯。”   萧四无道:“公子要请客,怎的到我这里请——”他瞥一眼尤离,“他不喜欢生人。”   公子羽道:“不是生人,是故人罢了。”   说完略一击掌,门外的人便捧着托盘进来上菜,继而和蔼道:“云滇的菜色,你们大概会喜欢的。”   蓝铮走在最后面,萧四无听得脚步声立刻变了表情,尤离目光所及,已道:“师兄,别来无恙。”   蓝铮并无惊异之色,表情复杂地看了他半响,将目光又移到萧四无阴冷的脸上,回了尤离道:“别来无恙——”   窗户开着,吹动尤离长发,发梢搭在单薄的衣领上,他怔怔地抬臂要取茶壶,被蓝铮先一手拿了过去。   “我自己来就好。”   萧四无道:“这茶壶是我的。”   尤离哭笑不得,心头的慌乱被他依旧的语调稍稍抚平,后者得蓝铮一瞥,然后起身从柜上取了药箱,尤离会意,刚要接过去就被晃开,白衣刀客利索地开箱取药,直接掀开他衣领,沾了药粉往伤口上轻点。   尤离和他如此之近,能把他眼里的幽深窥得一清二楚,呼吸缠绕,当着另外两人,脸上立刻发烫。   萧四无只在余光里看得他神色,轻声一笑,怡然自得。   有什么好遮掩的,事已至此了不是么。   蓝铮因他直截了当的炫耀而面色灰败,殊不知当事人绝不想炫耀,只在彰显事实而已。   公子羽问道:“怎么伤的——”   萧四无头也不回,“这要问夫人了。”   尤离感受着那人指尖的温度,交换一个眼神,侧首道:“客人已经来了,你有话就说。”   公子羽不在意他彻底变换的态度,语气,和称谓,转头冲蓝铮道:“再搬张椅子过来。”   萧四无合上尤离领口,抬头正对着窗外。   “外面的那位——”   “有门不走,那就从窗户进来好了。”   来人长剑在手,另手摘了斗笠随手一扔,得公子羽一句:“你来了。”   尤离背后发凉,被萧四无在掌心一握,已听燕南飞道:“好生热闹。”   他毫不客套,也不疏离,不像是赴一场鸿门宴,目光从公子羽身上移到尤离身上,至少还能笑得出来。   桌上金丝面冒着热气,坛子鸡金黄一片,春卷正摆在蓝铮手边,牛柳,野菇,还有中间的砂锅里,肉块在汤中浸味。   这是不是团圆的情景?   尤离很久未跟这么多人同坐一桌,香气满溢,温度撩人,却毫无食欲。   公子羽道:“来的皆是客。”   萧四无一笑,飞刀旋在指间,看着窗外日光。   “依萧某看来,还要再搬张椅子——”   多情宴   君不见蔷薇谢时复又起,缠刀所向便双归。   君不见良辰好景无虚设,萧来熙去已无回。   人生难得意尽欢,常有金樽空对月。   白衣作雪,黑裳为夜,蓝铮那一身的银饰闪闪发亮。   菜都快要凉了,公子羽正直直盯着案边的木雕,是萧四无执刀的样子,灵动如生,衣角折痕都毕现,忽赞了一句——   “刀法不错。”   他看着萧四无,尤离却接了话音道:“多谢夸奖。”   沉重的气氛里只有萧四无脸上一直有笑,几乎同时抬手去拍良景虚肩膀。   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   酒绝对是好酒,菜也是好菜,但没有人动。   无人能想象他们会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虽然并没有人动筷。   只要有一个人动手,这里就有一场大战。公子羽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尤离,杀了蓝铮,但杀傅红雪就不能说有十成的把握,再若剩下的三人一起上——   萧四无也是其中一个,他从无明确立场,一切随心所欲,那如果公子羽和傅红雪打了起来,他该帮谁?   他当然不想帮傅红雪,然此情此景,也绝不能帮公子羽。   燕南飞依然抱着剑,剑身朴实无华,乌黑彻底,公子羽一直在观察,看了又看,如久别重逢后的友人,目光温和带笑,最后道:“还是你的蔷薇剑好看得多。”   燕南飞轻嗤一声,抚过剑鞘道:“我不这么认为。”   公子羽道:“也对,你的剑,自然是你喜欢就好。”   萧四无在和傅红雪对望,仿佛下一刻就会有人掀桌出刀,倾覆满室。只这次对视,突然多了那么一点点同感。   一点点而已。   他们是这样久的敌人,如方才萧四无看了傅红雪的背影就知他心情不好,如秦川那夜傅红雪看了萧四无一个表情就知他已陷进那淌浑水里。   敌人往往都是很了解你的人。   却永远也不能成为朋友。   公子羽浑然不觉屋里气氛沉重,依旧冲着燕南飞道:“你还活着。”   燕南飞笑了,“这个当然。”   公子羽看向他身边的黑衣刀客,语气亲和道:“而且,还活得很好。”   他回头看着蓝铮,“你的盟友都在这里,不敬他们一杯——”   萧四无笑出声来,“公子错了,萧某不是蓝护法的盟友,而且依旧看他很不顺眼。”   公子羽道:“那你还救他?”   尤离指间一紧,萧四无已握上他手腕,一面回公子羽道:“公子又错了,我只顺道救了他而已。怪只怪蓝护法太不安分,白费萧某心血。”   他环顾几人,除了他的宿敌,全是背叛了公子羽的人。公子羽毫不生气,因他知这是命。然这样的人都坐在一起,还能不能再都从这个屋子里出去?他忽然想定,若公子羽和傅红雪打起来,虽然他万分不情愿,但还是帮傅红雪好了。   公子羽已道:“你一向这么坦诚。”   萧四无道:“萧某优点不多,这也算一个。”   他忽又笑起来,像是因什么喜事而忍不住,笑得轻松愉悦,看上去开心极了。   公子羽未发问,只看他一眼,他就已回答,仿佛迫不及待。   “公子不是说,我若听见了,一定会很高兴。说得对极了。”   他微一侧头,耳语在良景虚耳边。   “良景虚是如何勾引萧某的?”   尤离手臂一颤,眸子立刻下落,嘴角的弧度骤然柔和起来,似是苦笑,脸上又开始发烫。他想,他口中的情话还是太少了,否则为何萧四无如此高兴。   因一句话高兴成这样,他二人又有何分别。   蓝铮把一切收入眼底,终忍不住道:“师弟——”   公子羽道:“你的师弟也还活着,实乃喜事。”   蓝铮道:“师弟,听说你忘了很多事情……”   萧四无瞳孔一缩,正和怡然倒酒的公子羽相视,眼锋拼撞,怒意乍起之外,傅红雪一把按住已握紧剑柄的燕南飞。   尤离闭眼不过一瞬,澄净的眸子一睁,直视斜对面的师兄。   “该记得的我都记得,该忘掉的我都已忘了,不是人人都有这样的福气,师兄不替我高兴?”   燕南飞不动声色地松了手,萧四无已道:“公子——”   公子羽转头,“何事——”   萧四无从他面前拿过酒壶斟满一杯,“萧某敬你一杯。”   “这顿饭强差人意,但有些事却让人心悦极了。”   公子羽道:“你是这么容易就能高兴的人。”   语气是鄙夷的,平淡的陈述句,像看到不成器的晚辈,立刻驱散萧四无原本的好心情,不过一瞬,笑容还是回到他脸上,“想必你从来都很难得高兴,活得如此寡淡,可惜可惜。”   公子羽犹未止话,转而向燕南飞道:“你说你要把人生过得绚烂,即便早早陨落,如今——”   他或有几分好奇,一心求剑的人折了心剑献于黑刀,追求的人生绚烂短暂如烟火,却甘于活在阴影里隐没于世。   燕南飞道:“如今依旧很绚烂,你不会明白的。”   他语气轻快,颇有炫耀的意味,直视公子羽,看得却是余光里的黑刀,从踏进这个屋子他就毫无胆怯,蔷薇剑已没有了,孤燕却早就成双。   尤离低着头藏笑,紧迫感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冲着蓝铮道:“师兄,别再提我忘了什么,总之我现在很高兴。”   他挑眉,“因公子羽永远不知这种高兴,良某就更高兴。”   一语尽情。   虽千万人,吾往矣。(注1)   他如此有恃无恐,我众敌寡,同盟皆在,即便真的打起来又有何所谓?   公子羽脑海里晃过燕云时的良景虚,轻笑道:“有趣。”   窗外辰光渐过,暑气又冒起来,好在巴山树影竹林相掩,只把夏日的微光撒上美人发梢。   唐青枫还未踏上巴山时就一纸邀函送到醉月居门下,待他到了唐门,欲把那式大悲赋从王郅君那里讨回来,把老太太气得拍桌。   “奶奶,那东西本是我的,为何不能还我?”   王郅君只问:“你想做什么——”   唐青枫还没说话,老太太已追着不放,“你带的好头,既离了唐门,还回来作甚!”   唐青枫哭笑不得,“青玹的性子可是奶奶宠出来的,怎么冲我发火呢……”   直到叶知秋在他耳边淡淡耳语一句,唐盟主扇子一收,笑着道:“奶奶不给便不给罢,孩儿先告退了。”   这算了结一事,唐青枫身心俱轻,于巴山小道树下静候美人驾到。手中的琉璃盏里装满了颜□□人的小果,明月心一眼望见,神色就更冷。   唐青枫道:“听说你小时候甚是喜欢这野果。”   明月心淡淡道:“是么,我已不记得。”   唐青枫道:“这里的路你却还记得。”   明月心一笑,“醉月居在巴山,巴山的路都长得差不多。”   唐青枫道:“那你是否还记得,你流着唐门的血?”   明月心道:“唐门的血,我早已流尽了。”   一语道尽她的立场,“你只会说这些,嘴皮子还不如你姐姐利索。”   唐青枫道:“姐姐若来了,三句不到就会打起来,你我好歹可以说这么多句。”   他抖扇,“听说姑父也回来了。”   “其实青玹和你像极了,可惜——”   他唏嘘,“为了一个男人而已,旁人无解,当局者痴。”   明月心道:“唐竭,呵,有些错就是不能犯的,他逃得了一次,岂能逃第二次——”   唐青枫道:“所以,我来找你做个交易。”   颜色可人的野果没有人要,被他反手打翻在地,滚落巴山的苍绿斑驳之上,沿着崎岖山路,坠向茫茫不知何方。   交易是什么,   不就是我给你一点东西,你再给我一点东西,我乐意,你也乐意,没有人吃亏,没有人上当,不管会造成哪种结果,就算一桩好交易。   总有人用一种包揽天下的态势轻语笃定——   既如此,大家做个交易。   萧四无刚饮下一杯酒,闻得这两个字就笑,“公子要跟这么多人做交易,料想我对面这位第一个不同意。”   傅红雪却道:“你说。”   萧四无未感惊异,“那我等都洗耳恭听了。”   尤离都感觉得到傅红雪似有似无的杀气,混不知原因,燕南飞自然也感觉得到,然不是追问的时候,满桌敌友难辨,剑拔弩张,静候佳音而已。   公子羽道:“若世人知燕南飞还在世——”   刀气骤涌,满桌琳琅铿锵乱响,佳肴本原封不动地无辜摆着,桌身中线开断,杯盏倾叠,叮当一阵喧哗,却无人再动,眼见一席珍馐狼藉遍地,玉盏咕噜噜地滚蛋墙边,将清冽洒成乱线,直到一切恢复沉静。   傅红雪面色未改,“继续说。”   公子羽像什么也未看到,手里还有半杯酒,“若秦川故人和万里杀知良景虚尚在世——”   尤离下意识抬手去拦人,被人先一步按住左臂,刀客低头复抬,语气骤冷,“既说是交易,萧某等着后面的话。”   蓝铮盯着四人,五味杂陈,大开眼界。   “我好像没有什么需要交易的。”   公子羽道:“当然,你是我朋友,朋友之间没有交易。”   蓝铮摇头,“你本就是不会有朋友的人。”   公子羽道:“所以你不是?”   蓝铮道:“从来不是。”   公子羽未有惊怒,好像料到这样的回答,转笑道:“也罢,那有一样东西,或许你会想要。”   蓝铮侧头,看他白发轻动,声如蛊惑。   “青龙绝命散的解药。”   尤离肩膀一颤,蓝奉月的样貌他已不太记得,蓝铮却记得很清楚,百里研阳终其一生都可能无法挽救的噩梦,若能得解,也是诱人的。   萧四无道:“威胁讲完了,报酬也说完了,你要的是什么——”   公子羽把最后半杯酒饮尽,酒杯在手里旋了一圈,松指一扔。   席毁酒销,话已将尽,正午艳阳笼罩,茶早凉透,过眼千人皆有诡,黑刀凛然蔷薇烈,萧然趁辰良。   ————————————————————————————————————————————————————————————注1:虽千万人吾往矣,出自孟子,纵然有千万人阻挡我,我也勇往直前。   请君常安康   人散茶凉,满地狼藉。   公子羽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翩然离去,留他人叙旧。   燕南飞目送他的背影,转向尤离,怅然道:“确实许久不见你了,过得好吗?”   他移转目光,逡巡在萧四无身上,尤离已道:“我很好,燕大哥看不出来?”   他转首,“他从来不伤我,对我很好,现在也算自己人了,燕大哥可不可以不要这样看着他?”   萧四无嗤笑,“这话中听。”   傅红雪道:“你不跟我们回去。”   尤离道:“傅大哥这样说,已是知道我的答案的。”   蓝铮咬紧牙关垂眸,不甘而愤懑,燕南飞已冲他微微摇头,一样无奈转而释然。   燕南飞走在傅红雪身后,心情很久没有如此沉重过。午后的阳光倾洒,肩头一片金光,看在谁眼中却都算不得风景。   做了交易的人心情都不好。   傅红雪走得很慢,影子融进斑驳树影里,黑刀依旧颜色深沉,好像阳光落进去也全都被吞噬,反射不出来。   燕南飞在后面叫住他。   “傅红雪。”   傅红雪停了脚步,燕南飞的声音紧跟而来,“你怎知我去醉月居。”   傅红雪道:“这不难猜。”   燕南飞道:“我只觉得我一个人去赴宴就够了。”   傅红雪道:“我知你不是要瞒我。”   燕南飞心头方松了两寸,傅红雪却又道:“但你有没有什么瞒着我的——”   他语中回头,风起声止,刀意起伏。   蓝铮如梦初醒,看着满地狼藉,又环顾四周,屋里空旷许多,尤离正蹲下去要收拾一地碎片,萧四无动作迅速而轻巧,立刻拉他起来,看着地上碎片的锋利断口道——   “用不着你动手。”   尤离便道:“一时半会儿收拾不完,去我房里好了。”   蓝铮僵硬地站起来,正对上尤离的眼睛,终开口道:“我有话要单独跟四公子说。”   尤离略一蹙眉,“没有什么事情需要背着我讲罢。师兄——”   蓝铮道:“好师弟,我打不过四公子,论伶牙俐齿大概也不如他,你担心什么?”   萧四无已笑,“这话很中听。”   他低低道:“你回房等我。”   尤离话音未出,萧四无已搬出另一个理由,“杜云松该服药了。”   尤离低头浅笑,“好罢。”   他途经蓝铮身侧,抬手拍了拍后者肩膀,“师兄,我真的很喜欢他。”   他似在叹息,“我没有什么相亲相爱的师兄弟,但是一直敬重的只有百里师兄和你。”   他掌心一紧,“师兄会祝福我的,对不对?”   他声线一松,“我先走了,改日去找师兄喝酒。”   萧四无缓缓坐回椅子上。   二人便隔着中间的斑驳对望。   蓝铮忽然知错,“先前我说你凉薄,是我说错了。”   萧四无只道:“不知者无罪。”   蓝铮突然想笑,他终知萧四无那莫名的得意从何而来,不知他用了什么卑鄙无耻的手段,偏偏所有知情人都必须永远配合他,总归还是让他得逞了。   蓝铮不得不去问,“江熙来的死,是你害得罢……”   萧四无道:“不是。”   “是夫人害的。”   蓝铮知道对方正沉浸在胜利者的角色里,没有任何撒谎的必要。   “他变成今天这样,都是你干的罢。”   萧四无没有回答问题,只道:“如今还有必要探究这个问题?”   蓝铮凝眸,“江熙来对他的误会,都是你造成的。”   萧四无道:“非也。他以为他跟别的女人有了孩子,确实是我造成的,但是仅此而已。”   蓝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他为什么变成这样——”   萧四无道:“你知道结果就可以了,原因不需要明白。”   蓝铮笑得释然,“他自己干的对不对?”   “四公子如此坦诚,且如今也没有任何必要对我撒谎。”   他略一顿,“四公子做的事情都已经承认了,却依旧说不出原因,说明这个原因跟你并无太大干系。”   “我这样想对不对?”   萧四无未置可否,“我说了,原因不重要。”   蓝铮道:“那他的孩子——”   萧四无答道:“已经交给叶知秋了。”   蓝铮立刻追问,“孩子的母亲呢?”   萧四无道:“死了。”   蓝铮自然明白,“你不会让她活着的。”   萧四无道:“蓝护法倒是很了解我。”   蓝铮冷笑两声,“师弟一定不喜欢那个女人,甚至恨她。但她是孩子的母亲,她能为他做你们谁都做不了的事情,必能成为他心里很特别的存在……”   “四公子岂会让这女人占据他心里一席之地呢……”   萧四无几乎忍不住要鼓掌,“说的都很对。”   他起身去关窗,阻挡日光。   蓝铮狭长的双目一睁,“你早该知道他是四盟的人了。”   萧四无回头——   蓝铮道:“你是否曾因这个对他怎么样?”   萧四无道:“你为何问这样的问题——”   蓝铮道:“我听说过秦川那一夜,尤离拿着大悲赋逃走时的事。”   “虽然你不会像江熙来那样,但是人生气的时候不是都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萧四无道:“蓝护法多虑了。”   “四盟弟子也好,影堂堂主也好。良景虚也好,尤离也好。萧某喜欢的只是那个人罢了。”   他含着轻浮的笑容,“你知道他为何不想跟你们走吗——”   “你有许多个师弟,傅红雪有燕南飞,燕南飞有傅红雪,叶知秋有帝王州。”   他轻哼一声,“萧某这里,只有——”   蓝铮沉默半响,“我的确不甚了解他,但也知他小时候过得很困难,看他的样子也知道,你照顾得很好……”   他话音一转,“可他性子太极端……”   萧四无道:“这个,我比你了解得清楚。”   眸子里得意而带着炫耀,“极端你知道,他可爱的时候你就不知道了。”   尤离面不改色地再给杜云松一个谎言。   “杜夫人没事,只是身体太虚弱,不能让杜门主一见。”   他递过去药碗,“这药若成了,夫人大悦,自然也就让你们夫妻团聚。”   马芳玲早已被扔到后山,未知是否得葬,于他心里一分触动也没有,充其量只是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女人死掉了而已,挑不起一丝情绪波动。   午后阳光充足,一路树影依依,却也燥热烦人,肩头的伤已感觉不到,药气却还在鼻息里不散。   衣角生风,莫名恼怒。   他从来不喜欢交易,更讨厌自己被拿来当做威胁,虽然这可以验证他的存在感和重要性,恼怒也盖过满足。   更何况,他怎么能让那两个人得逞?   萧四无端着东西回来,热气依旧腾腾,颇为刺激的香气又冒在他眼前,砂锅还烫着,嗅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尤离没太多心情吃东西,握着瓷勺不动,看对面的人饶有兴致,表情也不沉重——   “云滇的东西也不错,相比之下洛阳的东西倒寡淡了些。”   尤离道:“没有,我不觉得。”   他补充一句,“洛阳好极了。”   他转着眸子沉吟,“师兄说了什么?”   萧四无道:“没什么,托我好好照顾你。”   尤离道:“没了吗……”   萧四无笑道,“没了,重点只有这个。废话就不一一复述了。”   尤离低头吃得极慢,萧四无难得话少,最后递过一个小瓶到他眼前,眼神沉杂,似在考虑措辞。   “良景虚,有个不太好的消息告诉你,你又要开始吃药了。”   尤离惊而蹙眉,“我没有发疯,也没有生病,意外受点小伤而已,又要去吃药?”   他右手搭在左手腕上一探,理直气壮,“我什么事也没有,不信你去找个大夫。”   萧四无笑道:“这么抵触?”   他略有那么一点无奈,“你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尤离扯开瓶塞,倒出一枚暗红色药丸,略带腥气的味道很快窜出来,惊得他一时难言,另手缓缓抚上肩头,沉默许久,脸色越来越难看。   他开口,声哑:“我一点都没察觉到。”   萧四无倒水给他,“无妨,服药就会慢慢好起来。”   尤离忆起血液黏在指间的颜色,“那么小的一个伤,流那么多血,我一点也没觉得不对劲——”   “我一心恐你生气而已。”   萧四无欣慰而惆怅,“不是什么大病。”   尤离复又感受毫无异状的脉象,“事到如今你也不告诉我——”   “我为什么搞成这个样子?”   萧四无道:“知道原因一点用处也没有,结果已经如此,补救就是了。”   尤离突然笑起来,“我自己弄的罢。”   他突而恍然,“四公子从来坦诚,做过的事情都跟我承认了,却唯独不说这个原因,看来是我自己做了什么可笑可悲又可怜的事情,把自己搞成这样,所以你不告诉我。”   萧四无手里一松,“错了,不是你的错。”   他决然起身,绝不把这个心理负担加在他心头,“萧某只是想证实——”   “良景虚做错许多事情,萧某都原谅了。”   “良景虚能否因此,不追究病因就乖乖吃药?”   尤离骤然变色,这话听着太熟悉,他好像从未听过这种话,却感觉到这样的话曾带给他无限的悲伤和失望,肩头的伤口好像又开始疼,眼前发白,指尖发抖,迎上对面那人的眼睛,虚幻而茫然。   萧四无心知这种话很冒险,尤离的反应也颇为激烈,好在未到很严重的地步,于是笃定地又问一句。   “可以吗——”   尤离将药往口中送,急促喘息。他一直自诩他可以,事实上也确实可以,他可以不在乎原因,那原因一定比他想象的还残酷无数倍,既然他唯一拥有的人不希望他追究,为何要执着那个会让所有人都难受的原因——   他忽问:“你很希望我长命百岁吗……”   萧四无一笑,“萧某早说过,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连情结   一骑踏破山中静,惊了守山的水龙吟弟子,遥见来人红衣持剑,待到跟前,便抬手而礼。   “公孙师兄。”   公孙剑道:“诸位辛苦。”   盟主令相示,继续道:“我便速速去找叶盟主,巴蜀事了,再请几位喝酒。”   江湖之见,短则两语,多则三言,一身而过,幸则再见把酒言欢,否则坟头重话。一踏或永别,两眼或末视,三杯两盏就尽今生。   醉月居后山是孔雀的墓地,常年荒凉,野草萋萋。毕竟是绝世的好铸将,墓地里机关重重才对得起他的名声。   因机关重重,更没有人会跑来这里晃悠。   展梦魂和洛宇就躲在林子里,碍于突然增多的四盟弟子和青龙精锐,并不急于逃离。   展梦魂的眼睛里有狼一样的凶光,对这种环境毫不陌生,时刻警惕,少言寡语,唯取出一个小小的褐色药丸,交到少年手里。   那是必要的时候,拿来毙命的东西。   毙他人的命,或者是自己的命。   洛宇惊恸,接受得很坦然,然有一问:“是堂主以前制的□□吗?”   展梦魂点头。   洛宇摸着剑上的坠子,眼泪又涌起来,“四公子真的喜欢堂主吗……”   他知道身前的大汉不会回答他,自言自语道:“四公子那么喜欢他的孩子,可是他去世了,四公子一点难过的样子也没有……”   展梦魂对这种事毫无理解,生硬而茫然道:“江熙来也死了。”   仿佛这是一件应该让人高兴的事。   洛宇甩头含怒,“那一点也不好,我宁愿是合欢少爷或者丁香姐姐陪他过奈何桥!”   尤离若能知道有人在记挂着他,一定很高兴。   他正安抚着自己的心跳,应对明月心的怒气——   “马芳玲为什么会死?”   尤离把头一偏,“她要杀我。”   他话中一狠,“要我死的人,我一定要他死。”   明月心扬眸,“杜云松呢?!”   尤离道:“还好好的。”   他看见明月心的神色一松,又恢复了无所谓的样子,轻轻地晃着团扇,那扇面上翠竹碧绿,浅色描了一条林间小道,只露一女人残缺的背影,清丽淡静。   微小的风打动她发丝,被窗外日光镀成金色,不施粉黛,眼睛也还是明艳照人。   他很难得在明月心脸上看到这种满足的神色,更加因此而愤怒。就如明月心见不得别人好,他也不想看到这个女人心想事成。   长睫一垂,微笑道:“夫人,属下先恭贺您了。杜云松服药已见成效,并且没有任何异状。”   明月心道:“好好看着他,不要让他死了。”   尤离道:“属下知道。”   他又问:“昨夜,有个女子过去告诉我马芳玲快不行了,想必是夫人心腹。我怀疑马芳玲刺杀我跟她有关,夫人可以叫她出来一问吗——”   明月心道:“哦?阿楠死了,我手下并没有人知晓你,那人不是我心腹。”   尤离不知要不要信她这句,又听她调笑开口:“你得罪的人倒真不少啊。”   她无谓缠于此事,更不放在心上,取了一颗光滑圆润的玉石,亮红色,澄净透光,递给尤离,转向窗口道:“院里树上有个鸟巢。”   尤离会意,捏在指间,转眸,很快精准击落。巢里数枚鸟蛋无辜至极,不可挽救,顷刻砸在地上,碎得彻底。   明月心还算满意,从架子上取了弓箭给他。那弓是暗红色,雕了两条龙,龙鳞毕现,龙须弧度自然,龙爪猛张,似腾空而起的瞬间,被人封了神形定在这里作饰。   尤离很少用这种东西,也看得出这弓珍奇,知道明月心的东西从来都是这样贵重而好看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到楼下的守卫们。   明月心道:“鸟巢既然都没了,那鸟何不一起去呢。”   尤离微微垂着眼帘,闻听鸟儿扑腾翅膀的微声,一只展翅的黑色大鸟盯着那棵树,似在惊诧疑惑,叫声都怪异起来,未知自己那重要的巢去了哪里,在细叉上停了顷刻,复又绕着树飞。   它似觉树下不对劲,即要一个俯冲,尤离已张弓,预判着它的死亡路线,一箭离弦,结束它生,易如反掌。   明月心一笑,“箭法还不错。”   尤离未知她又要干什么,只道:“这样的事情,四公子一定强我百倍。”   明月心冷冷道:“你不夸他能死么。”   尤离颇为不解,“四公子对夫人忠心耿耿,不知哪里惹了您?”   明月心道:“他比我想得还要无用。”   尤离指尖在掌心一紧,面不改色道:“夫人有事就吩咐好了。”   明月心手里的团扇忽地一停,牵动尤离目光。他从未见过明月心手持折扇的样子,唐门的精致武器,文雅不失锐利,风流天韵,配在这美人指间,一定是很好看的。   比如唐青枫,持扇翩然时不就俘获芳心无数?   唐竭挥扇时也是光彩夺人的。   堂兄弟而已,长得并不很像,性格却有相近的地方。   唐竭再一次离开唐门的时候伤还未好,叶知秋领他往冷霖风那里去,一路上走得很慢。他捂着腹部断骨,冷汗往额头上爬,终见到冷霖风时,怒中含泣,忍不住想给他一扇子——   “我抛下一切换来的人,你把你自己弄到那个女人那里差点丧命!”   冷霖风扶住他手臂,急迫地查看他伤势。   唐竭已往他怀里一栽,手按在左腹未动,“已经没什么大碍了。”   冷霖风动作极轻,委婉道:“你也不要怪你奶奶。”   唐竭道:“我知道。”   他深深吸气,“只怪我,害你犯险。多谢傅大侠和燕大哥。”   冷霖风总觉萧四无古怪,讶于自己恍恍惚惚地捡回一条命来,张了口却终究未提。   唐竭忽地声音酸楚,“只可惜梨子不在了,我有好些话想跟他探讨。”   冷霖风很少有悲戚神色,劫后余生突然多了感慨,“我若再没回来,你怎么办?”   唐竭环上他腰,“既然你不知道我该怎么办,就不要让这种事情发生,也就不需要解决这个问题。”   他轻轻一叹,“我再也不会回去了。”   冷霖风未言语,唐竭已淡然解释,“他们始终是我至亲,却不能为我找到我真心喜欢的人高兴。”   “我这辈子最好最浓烈的情义有了归属,他们却不解,我最希望他们能懂,愿望却终究不能达成,失望而已。”   他怔怔,“霖风,我这样喜欢你。”   冷霖风收臂搂紧他,听他毫不掩饰的情话,燕云风沙练就的坚毅儿郎,忽然要落泪。   叶知秋在屋外静立,终见傅燕二人归来,傅红雪走在前,声音比以往更低,“叶盟主,移步细谈。”   三人目光交错,刀剑已砺好多日,只想一尝敌血甘甜,捣尽前仇而已。   只奈何还有人质在那里。   尤离走得很快,临近黄昏的暑气徘徊周身,屋里凉爽许多,冰融了半缸,窗户紧闭,把夏日的气息都挡住。药还在桌上摆着,人在软榻上,侧卧而眠。   尤离想叫醒他,有事相商。然他许久未去观察萧四无闭目入眠时的样子,脚步放得轻盈无声,蹲在榻边看他眼下淡淡黯色。   那把小刀在尤离怀里放着,隔着衣服也能感受它的轮廓,刀客的刀,一定是几乎和性命等价的东西?   他其实应该跟着傅红雪他们离开,会更安全也更方便,然他不愿意。他虽知他父亲万分希望他能回去,甚至于理智来讲,萧四无也觉得他暂退更好。   后顾之忧便没有了。   但尤离绝不想当一个后顾之忧。   他为那种交易愤怒,因公子羽占着主导权利,以天下之主的姿态让所有人拜服他,强迫也好征服也罢,总之最后都妥协。   他低头凝神中,刀客已醒,看起来毫无倦色,比他每日起床时利索很多,声音如常——   “夫人说了什么?”   尤离目光骤冷,慢条斯理地详细道出,言毕,萧四无道:“这夫妻两人,也算同床异梦。”   尤离起身,只问:“你是不是很累?”   萧四无道:“你只是见了她一面,怎么变得如此嘘寒问暖?”   尤离坐在榻边垂着手,不知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后者察觉他情绪不对,立刻疑心明月心是否又故意说了什么引人胡思乱想,抬手掩上他眼睛,淡淡发问。   “瞎琢磨些什么——讲出来。”   尤离道:“我记得。”   他怅然,“我记得我许多次惊梦之后,你都是这样的动作。”   萧四无被浓重的成就感包围,几乎想闭眼赞叹人世之奇妙。   “你该知道你活到现在很不容易。”   尤离道:“照顾我这样的人一定很麻烦。”   萧四无道:“非也,依萧某看来再简单不过。”   尤离一笑,抬手拉下他手腕,“我还记得洛阳的牡丹开得那样好。”   他抬手看着臂上袖鞘,抽了一刀细瞧,喃喃道:“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萧四无已道:“我知道了,不会让你等太久的。”   尤离似是惊惶,萧四无已笑,“怎么,我有理解错你的意思?”   尤离僵硬地摇头,“我总觉得我会一个人孤独终生,不是孤独终老,因我觉得自己活不到什么长远的时候。”   “求之不得,辗转反侧,什么都留不住。”   萧四无静静听完,轻然摇头,笑道——   “真是蠢到家了。”   趁良宵   谁言春风,一朝一夕散,长夏多华昼,蝉说吾心乱,萤说吾难安,芙蓉道清碧,缀星乱红,点尽巴山。   纯白作襟,浅灰成裳,星云满衣,是他不太喜欢的素雅样子。马儿的鬃毛浓密,拂着他手背,走得徐徐。   既然已经做了交易,便就不回头,然前路到底通往哪里还无定局。   被双臂锢在中间,后背贴着他心口,恍惚中他便问:“这是去哪儿?”   萧四无道:“到了你就知道了。”   一路到了半山腰,荒凉中生热,树林沙沙作响,有暗红色掩在里面,孤鸾的剑光他还是熟悉的,下意识往后缩,马声嘶鸣中已落地,然而无论多少次,他也无法习惯和叶知秋的见面,萧四无的掌心正落在他肩上——   叶知秋已朝二人走过来,将尤离抬头看向刀客的目光尽收眼底,胸口骤酸,是江熙来颈口那道致命伤的血色,还是公孙剑送那尸身回家时上马的背影,是江熙来从排云塔的废墟里被扒出来后的一声“阿离”,还是那年巴蜀林下尤离的一声“熙来”——   从他眼前耳畔清晰而过,都被萧四无的声音盖过,什么也没有留下。   尤离不去看叶知秋,低了头道:“叶盟主。”   他还想再说点什么,却被对面屋里的婴儿哭声惊得浑身一凉,惊恐地回望萧四无,惶然失色,眼前突乱,被人揽着往屋里走,立刻挣了两下,畏惧不前。   “叶盟主!”   他定神,“你孙儿在里面是不是?”   叶知秋道:“那是你——”   萧四无道:“那是你儿子。”   他微微皱眉,“还没取名字。”   尤离缓缓摇头,“不,四公子,我害怕,我还没有准备好见他!”   叶知秋轻而易举按下他手臂,“好,今日不见了,你冷静些。”   萧四无却道:“你早晚是要见的,父亲见儿子需要什么准备?他还不会说话,更不能骂人——”   他了然于胸,“你和叶盟主相认时是什么惨状,他既然都能挺过去你为何不行?”   刀客拽着他往里去,“他哭半天了。”   晚风送凉,轻柔的,吹不灭蜡烛。   孩子在他怀里,解释得极简短,“一直想找机会带你看看的。”   他轻笑,“好像重了些。”   尤离在他身边,忐忑地去看那孩子的眼睛,哭声已止,那双眸子跟他像极,盈盈有光,突然化开他的疏离。白嫩的胳膊抬起来,肉嘟嘟的手一直往萧四无衣领拍,叶知秋看得心肠都暖了,开口道:“你抱抱他。”   尤离本看得入神,听得他说话,有二十年来的无数个噩梦重回脑海,激得他发抖,仍然有压不住的怨恨,无论如何也不能释怀,许久未见的阴冷样子又回来了,狠狠质问:“凭什么?”   他猛地抬头看他父亲,突然这样委屈和失望,“凭什么?我生下来你有没有抱过我?”   “凭什么只有我没有!”   叶知秋未想他反应如此激烈,萧四无也阴着脸,孩子又被尤离突来的怒吼惊哭,小脸通红,刀客叹道:“你吓哭的,你来哄。”   尤离脸色极难看,孩子这样小,根本不知自己的父亲就在身边,哭声时高时低,已被交到尤离怀里,他畏惧却不敢挣扎,那孩子太小,看上去脆弱极了,萧四无也不容他反对,调整着他手臂,那种实实在在的重量,配着他生疏的姿势,一切都像在做梦。   然而这个生命在他怀里,哭得真切无比,眉目间有他的影子,琥珀眸子里全是莹莹泪光,哭声颤人,刺激他的耳膜,终于引人下意识去安抚他。   “别……你别哭了……”   孩子当然听不懂,哭声却弱了些,看起来甚是难受地吸气。他的体温透过襁褓往尤离怀里窜,是他从来不曾体会的温度,怔怔道:“是我错了,你别哭了……”   叶知秋看他低头,手臂还在抖,似无法承受这样一个生命在他怀里,无奈多过畏惧,颓然无法的样子。   尤离很快急起来,寻到萧四无的眼睛,“他,我不会哄他,要怎么办?”   萧四无引着他轻晃双臂,“你放松一点,这样……”他像是极熟悉这个事情,“你抱太紧了。”   尤离尽量松开力道,却还是如临大敌的样子,耳边传来那人的道歉——   “对不住。”   他不是第一次道歉了,他早就道过谦。尤离也以为自己终可以原谅他,可是还是会如此难过。无数个悲凉的夜里,他都渴望,都想象,都乞盼他可以得到这样的怀抱,现在轮到他来给他的儿子这样的怀抱,他当然没有怨言,却仿佛是嫉妒的。   哭声渐渐低下去,萧四无已压住他肩,语气轻浮,转问道:“叶盟主羡慕他么?”   叶知秋冷眸一动,不想再说出什么让尤离失控,他失落,他不知他短短四个字就能这样刺激他的儿子——   这条路比他想的还要长。   尤离肩头起伏,和萧四无的力道相抗,又听他道:“我知道,你受许多磨难时叶盟主都不在。”   他沉声,“叶盟主也非常希望自己在,然而没有这个机会。你能抱着你的儿子哄他,叶盟主也不曾有这个机会,这样看来,叶盟主可要嫉妒死你了。”   叶知秋从没忘过,也是巴蜀,尤离一杯一杯地喝酒,把那些残忍至极往事说出来,每说一句都伤人伤己。如果他能早一点知道真相,那些事发生的时候,他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到他身边去保护他,然老天爷没有给他机会。   萧四无道:“你要的,他未曾给你,他要的,你也未曾给他,依萧某看,你们扯平了。”   尤离懒得听他的谬论,呼吸扑在怀里,孩子已不哭,一拳打在他胸口,软软的力道,睁着眼睛一个劲儿看他,腿也乱蹬,毫不安分。   萧四无自得其乐,“叶盟主,萧某也比你幸运多了。”   叶知秋对视他双眼,凛了眉目,“请四公子借一步说话。”   尤离将儿子放回摇篮里,不敢再高声惊他,压了声音,“我以为我不会喜欢你的。”   他记不清详情,却也知道,“你来得太突然了。”   那双眼睛兴致勃勃地盯着他,嘴里咿咿呀呀含糊不清,脸上也肉嘟嘟的,实在憨态可掬。   尤离颓然,“对不起。”   门外沉静无声,他也没有兴趣去听二人谈话,攀着摇篮的边缘,埋头在手臂上——   “我大概还有许久,不能陪你……”   “大事若了结,我必不让你像我这样。可万一,我没有这个命,就只靠他了。”   他抬头,伸手去拂孩子脸颊,嫩得能掐出水,实在很诱人。   他毫不怀疑,如果他如此幼小时,叶知秋知道他的存在,定比自己现在欢喜无数倍,会把能给的一切都给自己,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他。   如今那一切也还在,叶知秋也依旧愿意给他,但他难以接受。   萧四无当然是了解他的,所以难得宽慰人,絮絮道:“叶盟主不要太愁了,良景虚曾说,若萧某不要他了,他还可以回去找你。他拿你当最后的退路,因他知道你总会在的。”   然他不肯松口,“不过萧某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叶知秋百感交集,已经和缓了态度和语气,“多谢你照顾他。”   话音一转,“但是,四公子若不解释,叶某永不能理解。”   萧四无道:“你是他父亲,这世上,我只能告诉你一个人。”   “不用你发誓绝不告诉第三人,你只要听完了就一定会做到的。”   他环起双臂,“早在杭州时——”   他要从头说起,讲一个复杂坎坷的故事,皆历历在目,讲得清晰简明。他也明白一些常理,“叶盟主可能觉得甚是对不起某人,但你若知道他在东越做过什么,会气得要亲手杀了那人。”   “你若再知道他在秦川做了什么,会气得想再杀他几次。”   他坦诚,却也不愿意把某些事情这样直白地讲出来,只能去描绘那事情的残忍程度和造成的后果,用枕边人无尽的惊梦和痴癫时的疯语来展示那都是些多么严重的事情。   末了,不给对方多余的时间,“话尽于此。至于萧某——”   叶知秋打断,“四公子所言,东越之事,他也已忘了——”   萧四无道:“是。你说这是不是天大的幸事?”   喉间仿佛有腥甜在涌,发声变得艰难,“他畏惧之事,其实不难猜,四公子不说,叶某也想得到。”   萧四无毫不避讳他的视线,“不,比叶盟主想得还要糟糕。”   叶知秋怒气渐起,五指陷在孤鸾上,他多年未有这样浓烈的怒气,不管那时的尤离做过什么——   变心?背叛?跟女人有了孩子?   也都没有人可以因此对他那样。   他想用一切来弥补而不能,尤离曾说有了江熙来,他不需要父亲。有人愿意捧他在手心里他却不要,偏偏去另一个人那里自虐,老天都看不下去。   四十岁的人了,古人说,四十不惑。荣辱不惊,看惯江湖动荡,家毁亲亡,挚爱已失,孤鸾已至此,苍天最后一点怜悯都留在他的儿子身上——   总该把尤离要的都给他。   他沉默许久,“看得出来,他真的依赖你。”   萧四无笑道:“萧某绝不邀功,但他能好好活到现在,萧某实在功不可没。”   “我虽不算敬重叶盟主,叶盟主看萧某也不算很顺眼,但你是他父亲,总该跟你说一声。”   他扬眸,“萧某很喜欢他。”   事已至此,尤离早已表明了立场,就再也没有人有立场反对他。   于是声落如叹。   “你受累了。”   萧四无道:“不不不,不算累,以往不算,将来也不算。”   他正色道:“除此之外,还有……”   “公子羽那边——”   二人眼光相撞,顿时煞退暑气,刀剑相接的凛冽感,乍然四溢。   他三言两语速速道完,“今夜时间不多,改日萧某再单独找叶盟主细谈。”   他知谈话已经颇久,“你若能把他留下来萧某也没有意见。”   叶知秋心知肚明,微微摇了头,“他不会愿意。”   萧四无一笑,“秦川,巴蜀,徐海,萧某多次从你眼皮底下把你儿子带走,叶盟主一直看萧某不顺眼,想必也有此节。”   叶知秋怅然若失,“只求你照顾好他。”   门一推开,尤离坐在里面发呆,很快回头给二人一个禁声的手势,缓缓起来,脚步无声地到了门口,一个抬头,眼中有水光往下落,立刻闭着眼睛往外走,只两步,深深地呼吸——   “你给他取个名字。”   他抬臂。   “你没有给我取过名字。”   “我没有的,除了给他还能给谁!”   他再不回顾,一头扎进黑夜里,想摆脱这种恼人的情绪,萧四无牵了马走在后面,盯着他后背的衣纹,笑着道:“你是要自己走回去?”   尤离停步回头,“你以为我自己也当了父亲就可以完全接受他,你带我来,至少一开始就告诉我——”   “怎么,你也觉得你没有那么可靠,要把我推给他?”   “等哪天四公子扔了我,我就可以顺其自然地滚回去是不是?”   萧四无松开缰绳,腾出手去握他双肩,“你总是要接受他的,我多给你一个台阶,就会更容易。”   “至于后面两句,良景虚,你没机会滚回去,萧某只是迫不及待,要告诉叶盟主——”   “他儿子归我了。”   剑殇令   肉体相缠。   他长久以来一直以为这个男人只要一个床伴而已,招之即来,挥之即去。   而他显然不适合当这个床伴,他只消躺在人身下就战栗不止,只能换点别的姿势。更不会主动献媚,永远要压抑声音,隐忍而被动。   但没有人会为一个床伴这么尽心,事到如今不该妄自菲薄,总要择一人终老。   那种吻很细碎,像细沙撒在胸口,尤离抬头望他,黑暗里看不清眼光,干脆闭了眼睛。   萧四无抓着他手腕察觉他急速的脉动,移到他腰间的手就停下来,“害怕为什么不说?”   尤离立刻道:“没有。”   萧四无指尖压在他脉上,微一加重力道,体现这个明显的证据,“还说没有?”   尤离强作笑音,“你试试躺在下面,一样会紧张。”   身上的人骤然俯下去吻他颈侧,细致地体会尤离从心脉到骨骼的颤动,然后极快地翻身下床。   他们第一次尝试这个最正常的姿势,然只要有人欺他而上,依旧发抖害怕。   尤离一把拉住他,“怎么?”   萧四无道:“慢慢来,萧某不急,今晚算了。”   尤离脱口道:“为什么?”   萧四无道:“我从来不逼你。”   尤离道:“其实……”   他艰难启齿,“我猜,我……用点药就可以了……”   萧四无道:“胡说八道些什么——”   他披上外衣,“我说了,慢慢来。”   说着便往外走,“我出去灭灭火。”   尤离怅然地嗯一声,颇失落地躺回去。   闭着眼睛平复,萧四无回来得不算晚,知道人还没睡过去,单手揽他入怀,“很懊恼?”   尤离开口就想道歉,已被他先一句堵住话音,“不用觉得抱歉。”   尤离道:“我以为我折磨过那些人,就可以把这个阴影忘了——”   他终于说实话,“但是我还是害怕。”   萧四无道:“害你这样的人已经都死了。”   尤离道:“夫人早查过我,你早知道这些事,欢儿也一样,我平生最耻辱的事情,写成白纸黑字给你们细看,你们——”   萧四无道:“是我们不对,不该看的。”   尤离在怀里微弱一挣,“你说的,我会长命百岁的,你从来不骗我。”   “我若总脱不开这个噩梦,你总会有失掉耐心的一天……”   萧四无道:“噩梦总会醒的,有的是时间,我尚不急,你急什么?”   尤离闭了眼睛,深知这个怀抱可以容纳他,坚信这个人如此迁就他,或许他求之不得的东西已到了怀里。   再不能放开。   天色还只蒙蒙,尤离就已穿戴完毕,黑色斗檐垂着短幕,掩上眉目,双刀终又回到腰后,腿侧藏着短匕两把,萧四无冷眼看着他准备出门,出声提醒他:“小心点。”   尤离道:“我只去放个暗箭而已。”   萧四无道:“唐青枫一直是很洒脱的性子,随性极了,为何——”   尤离道:“正因一直随性,从未有引他上心的东西,活得该多无趣?”   “这种东西除了等缘分,就只能自己主动找。”   萧四无道:“你信他?”   尤离道:“夫人信他就可以了。”   萧四无也已穿好衣裳,坐在床边道:“快去快回。”   话虽这样说,仍旧不能放心。   云来镇上正是四盟驻地,公孙剑领着一队人马送唐青枫出去,只表礼节而已,水龙部下密密围跟,唐青枫此番不能再乱逃。   唐竭走在他身后,临别,言起:“堂兄,谢谢你。”   唐青枫转身摇扇,“不用谢我,并没有帮上你什么忙,我也跟姐姐一样不能理解你。”   他看向冷霖风,“但我羡慕你,为一个人如此,心火因他而燃,究竟是何感觉——”   唐竭道:“你总能知道的。”   唐青枫一笑,上马,挥手道:“此别难再见了,你保重。”   唐竭未觉话中古怪,“你也保重。”   公孙剑陪送唐青枫出蜀,再去杭州。   日光倾泻,镀上箭锋。   尤离在皇杉道旁河对岸的路口,密林掩人,张弓无声。   唐青枫身上的蓝衫依旧,驾着马徐徐前进,途经河岸更放慢了马速,冲公孙剑道:“蜀中好景,此去也难再见。”   言未毕,一箭惊风——   公孙剑走在后,见一条细长白影急速而来,下意识已抽剑,只和箭羽擦肩而过,一箭过后箭雨骤降,嗖嗖不绝于耳,全从对面树影后来,横剑格挡同时,转头看到血红从唐青枫后背蔓延,惊愤交叠——   “唐盟主!”   尤离将那弓随意一扔,压低帽檐,“撤。”   手边数队暗卫纷纷撤下,然后背忽有风声,竟是公孙剑飞踏朝这边来,尤离未想太多,身形已起。   剑锋在他胸前掠过,幸未伤到,尤离已转身急退,几个暗卫根本拦不住公孙剑,短暂的铿锵过后剑客依旧不会罢休,飞镖旋落手心瞄准尤离后肩,后者闻声转头,心知自己不能中他一镖一剑,飞快而精准地抽刀一砍,因那力道而失了重心,往下面翻落。   人已落地,一刻未停继续突进,公孙剑紧跟其后,尤离没往醉月居奔去,偏了路线扎进山林里,百鬼潜行骤隐,却被公孙剑判对了路线,跟上一剑正好挑开他斗帽,随即惊得再无动作。   尤离未注意他表情,转身急掠,山路曲折,脚下树枝树叶叠叠,踩上去极不稳,前方是孔雀墓地,再往前机关重重太过冒险。然他还未慌,身后却传来公孙剑一声惊喝——   “尤离?!”   尤离没有停下来,公孙剑却好像疯了一样,极快地追上来,沉重的喘息就在尤离后背,迫不得已转身横刀架住他剑,四目相对,公孙剑面无人色,手中力道也散了。   “你——”   他不可置信,“你活着——”   尤离不知他怎么了,只闻人忽地吼出一句。   “你怎么能活着?!”   尤离似觉得可笑,“凭什么我就该死?”   公孙剑道:“师弟死了,你——”   尤离眼里毫无哀恸,平静如一潭死水,公孙剑越看越要疯癫,耳边不断回响江熙来呆滞的一声——   阿离。   果然,他负了他。   谁说他真心喜欢他?   谁说没有江熙来尤离也活不下去?   谁说他二人已经相伴黄泉同去轮回?!   虚情假意,   该死!   尤离竟能笑,只当他口中的师弟是个死在他手里不知名的四盟弟子,他杀过万里杀的人,杀过水龙吟的人,谁会去管死的是哪个门派的弟子?   他歪着脑袋,蔑声道:“你师弟死了与我何干?”   公孙剑已一剑架在他颈间,尤离有时间也有机会再出一刀抗上他剑锋,然有莫名的熟悉感窜上脑海,对面人的衣色好像见过,眼睛里的激愤悲恸似曾相识,剑锋的光好像在梦里见过——   谁曾也这样对他?   何时何地何人一剑架上他?   掌心突得发烫,四目皆疑,尤离疑惑道:“我见过你?”   公孙剑猛地收剑,飞快上前纵指而下,剑意凛冽,破穴指诀无声,接着狠狠攥着尤离咽喉——   “我要你给他陪葬!”   尤离突然被惊动,他口中那个师弟,定是他极重要的人?他杀了别人的至宝却不知名字,是否像萧四无若死在别人手里,他有多痛眼前的人就有多痛?   尤离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依旧沉静,“我杀的人太多,不知你师弟是哪一位?”   公孙剑眼中骤然涣散,暑光之下地面都快发烫,背后却是数九寒冬的冷——   不对,   哪里不对?   林间白影掠动,飞刀已在指间。   尤离僵直而立,公孙剑手中微微一松,转即有一道黑影从矮丛中似滚似翻,用了所有力气,一剑刺上他手臂,冲力仍未停,扑至他身,钳抱倒地,顺着斜坡急速翻滚而下。   飞花乱影中只有一把飞刀空扎入地。   萧四无也还未知那陡然冲出来的是谁,人已落在尤离身后,极快运气逼开他穴道,抚上他颈,查看周身,未见创口。   尤离颤颤,立刻要追下去,只听一声突兀的炸裂爆破之声,久违而陌生,给他极端恐惧的冲击,挣开萧四无奔下去。   脚下很快踏上滑腻的血腥,令人作呕的气息蔓延山林,只有两把长剑被炸得斑驳,一把已断裂,并非什么好剑,他也毫无印象,只见断掉的剑柄上已看不出颜色的坠子,萧四无踏过地上血脏,已然明白过来。   尤离僵硬转身,被萧四无攥着手腕带起,“此地不宜久留。”   二人方纵身离去,已有一队暗红清蓝追来,冷霖风刚踏上矮坡,见此惨烈情状立刻转身,唐竭血红双眼扑上去,被冷霖风一把拉住,抬手遮他双目按进怀里——   “别看!”   唐竭剧烈反抗,终得眼前内脏血肉遍地,很快俯身欲呕,狠狠抓着冷霖风手臂,“什么——这都是什么?!”   冷霖风快喘不上气,每一次呼吸都感受着血腥味似魅缠绕,如厉鬼正张牙舞爪地狞笑耳畔。   公孙的长剑就在前方,阳光下仿佛要浴火燃起来。   唐竭转向醉月居方位,忍不住要直接杀进去,被冷霖风钳在怀里哑声道:“不——”   “先回去通知叶盟主。”   唐竭悲愤欲泣,“不!杀了她!”   “我一定杀了她!”   江湖缤纷至此,生死作疆,疆界何在,死之为疆,天下又少一绝世剑客,尸骨无存。   尤离落地后也站不稳,抖声摇头,“为什么?”   萧四无耳语,“他们送你儿子过来,约四盟人多,亦不能惊动夫人的人,未得机会遁离,藏身附近。”   尤离惊然,“他们?还有谁?”   萧四无淡淡道:“展梦魂。”   尤离道:“巴蜀事起,四盟皆至,青龙暗卫无数,他们来了还有机会回去?!”   萧四无冷然道:“若非他们愿意献命,我岂放心把你儿子交到他们手里——”   尤离不知该作何表情,但见明月心婷婷而来,已低了头相迎。   明月心一笑,“如何?”   尤离道:“一切顺利。”   萧四无冷笑道:“夫人,这种事何不让萧某去,论暗器精准,夫人竟舍近求远?”   明月心道:“良景虚跟着你这么久了,想来耳濡目染,身手也好了不少,历练一下又何妨?”   她嫣然侧首,起步渐远,又撂下一句——   “去瞧瞧杜云松。”   碎心   杜云松的白发已经返青,人却死了。   不是毒死的,大概也不关那解药的事情,只有颈间深深插着一把飞刀,伤口极深,一刀毙命。   萧四无眼见,立刻怒起,尤离惊骇难当,前者已过去查看伤口。   很快漠然起身,“去见夫人。”   明月心的怒气比他还盛,嫌恶地看那尸体两眼,冷声道:“萧四无——”   萧四无却笑,“夫人一定要冤枉人?”   抱肩抬眸,“萧某有什么动机杀他?”   明月心道:“你问问良景虚。”   尤离道:“不知夫人何意。”   明月心眼中寒光一闪,“杜云松都说过你什么?”   尤离淡淡一叹,“他是说过些难听的话,但是四公子不知道。”   萧四无阴了脸,“夫人与其问这些废话不如去查查你霜堂暗卫,萧某以为,杜云松和马芳玲的事情都是一个人搞的。”   尤离道:“杜云松虽然死了,但是那药没有问题,夫人自己也懂医术,该看得出来。”   明月心温和地笑了起来,“我若非要再试一次呢——”   公子羽正从门口踏入,轻然道:“没有那个必要。”   明月心笑容骤失,永远无法理解他在这个事情上跟自己意见相左,“你又要做什么?”   公子羽道:“你试一次药,就失两员大将,再试一次——”   他扫萧四无一眼,“百晓生就该有意见了。”   他一脸轻松,仿佛这事跟他毫无关系,“万里杀去攻血衣楼了,新月山庄外帝王州集结。”   明月心道:“你从来不管这些事的。”   公子羽轻轻嗯一声,“所以我来告诉你。”   他淡淡挥手,“你们可以走了。”   萧四无却道:“这尸体,萧某帮二位处理了罢。”   公子羽宽和无比,“随你。”   尤离跟在萧四无身后,语气急切道:“不是什么很严重的话,充其量只是有点难听。”   他勉强去笑,“四公子很介意?”   萧四无突然停下,“你好像一直比我更在意那种话。”   他叹息,“人死了,难以追究,真是——”   尤离道:“还有人在暗,我一点头绪也没有,你告诉我,我都得罪过什么人?”   萧四无道:“那可有点多。”   尤离神色郁沉,“先生有指示了么……”   萧四无道:“弃了血衣楼。新月山庄也不会派人支援。唐青枫生死未明,九华是水龙吟总舵所在,盟下弟子也会把火撒到血衣楼身上,慕容英非敌非友,死了也好。”   他转头,看到蓝铮守在院口,四目相对,后者已走近,态度还算不错,问他道:“出了何事?”   萧四无道:“无事,各司其职就好。”   楼上的公子羽指尖在案上轻敲,“霜堂的所有暗卫,都杀。”   “龙堂的人补给你。”   明月心道:“你何时这么宝贝这两个人——”   公子羽道:“萧四无还有用。”   唐竭第一次这么恐惧。   若不是他,唐青枫就不会回来,自然也不会出这种事了。   是不是他把唐门搞成这样?   唐青枫会因此——   冷霖风双臂环着他,声音沉稳笃定,“阿竭,听我说。”   唐竭摇头,“我害的,是不是?”   “帝王州如何跟太白交代?”   冷霖风道:“有人和公孙剑同归于尽,青龙会的死士,这笔账当然该和青龙会算,不干你的事。”   唐竭道:“两个了,江熙来刚去不久,他师兄就——”   他浑身发抖,“杀进醉月居!我一定要她死!”   “霖风,一切都该好好的,都是她害的,”   “她早就该死了!”   冷霖风加重手臂力道,“我知道你恨她。”   唐竭声颤,“你不知道!”   “她跟公子羽出逃后就回过唐门,挑了好大风波,死了那么多同门,多少人本该一辈子看尽巴蜀风光,全毁在她手里了!”   “秋水清也被她灭门的!还有尤离——”   “尤离和江熙来的样子你忘了?”   冷霖风没有忘,他也记得清清楚楚的。   除了尤离自己,谁都没有忘。   他再也想不起来了。   萧四无的声音听起来有点虚幻,因尤离累了,困倦上心头,睁不开眼睛。   殇言的安神作用还残留,却不能阻止他睡梦里也握紧掌心。   萧四无扣着他五指,设想今夜尤离是否会惊梦。公孙剑的激动无疑带给尤离某些惊动,虽然后者没有问自己,也不代表他不惊疑。   尤离却还未睡过去,他的确有事想问,这回却忍住了。   他才不能总因旁人一句话就去质问萧四无。   他能问什么?   问公孙剑的师弟是谁,   问自己对那位师弟做了什么,   问公孙剑何时见过自己,   问是哪一个月白长衣的少年一剑架在他颈上?   萧四无有自信能回答这些问题,却也不想听他问出来。   尤离把心头的好奇都压下去,他也不愿陷在那一个又一个的问题里,他把枕边人的话当做标准答案,有了这个标准,旁人的话就都成了废话。   他听着那人的呼吸,弱弱地问他一句:“想什么呢?”   萧四无道:“我在想,杜云松和马芳玲的尸体该怎么折腾。”   尤离道:“你还真有闲心。”   萧四无道:“你本就多疑,再有人说些难听的话,萧某哄起来颇有难度。”   尤离往里靠,依赖而温柔,“我想象过很多次,有人这样抱着我。”   “我也想象过很多次,有人紧张地去看我有没有受伤,或者在我受伤以后有人很着急很生气。”   他幅度很小地摇头,“可是都没有。”   萧四无一叹,“你睁眼说瞎话的毛病还在。”   “现在就有。”   尤离道:“我记得九华时我做了噩梦跑到院里淋雨。”   “你把我拉上楼的。”   萧四无心头细想,大约就该是江熙来出事的那夜。莫名的警告,或者巧合,让他做了一个噩梦,老天爷也想告诉他,他将失去很多东西?   然而这个警示毫无作用。   萧四无想笑,老天爷真是对自己太好了。   尤离道:“燕云的有些事我记不清了,但是,你说过的——”   “那光自私自利,只照着我一个,我想它何时亮起来就何时亮。”   萧四无道:“嗯,我说过。你都记得很清楚。”   尤离道:“你还说过,叶知秋和尤奴儿未曾给我的,你自信都可以。”   他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缓,发丝贴在萧四无胸口,酥酥麻麻的痒,“前路尚在,不知终点,我万一有什么不测,那孩子就——”   他感觉到那人胸口突然一起,手臂已横在他背后,紧而重。   “你敢再说一句?”   尤离却道:“洛阳真的好漂亮。”   他声音如梦中呓语,“梨花白很漂亮,牡丹园也很漂亮。”   萧四无未置可否,只道:“天下风景太多,你看得太少了。”   尤离没有问任何敏感的问题,只聊述衷肠,然后入梦。他非常坦然地去接受萧四无的拥抱,再不像燕云时那样紧张,扣着他掌心发力,把依赖全都表示出来。   萧四无却发现自己失败了——   他从来不能理解没了谁自己就不活了的说法,然而尤离作托孤之语时他突然困惑。   这人若死了,终生失趣,日子还有什么意义?   解药就在桌上摆着,公子羽已经握着银匙搅动,就快凉了。   然他问:“你要我喝下去?”   明月心道:“我花了多少功夫,你最清楚不过。”   她纤指一抬,“这东西比大悲赋还折腾人。”   公子羽道:“所以你要我喝下去。”   明月心冷哼,“随你。”   公子羽道:“我知道你求它多年,夙愿常在心,已成执念了。”   “劳民伤财,损了多少人才换来这一碗,岂能浪费?”   他轻嗅药气,“的确很妙。”   “你若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我就把它喝了。”   他只在明月心眼前才有这种语气,三分挑逗七分真挚,神态很单纯。   明月心只在他面前才有这种女儿家的笑容,不自负,不骄矜,不惹人生厌,可爱灵动。   “这药是为了你自己,又不是为我。”   公子羽好像突然叹了口气,太轻太弱,像是幻听。   “那就不喝了。”   明月心道:“你先说,公子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能有什么要求的——”   公子羽缓缓开口。   窗外云淡风轻。   唐竭睡在冷霖风怀里泪痕还没干。   睡前最后一句是:   霖风,我这几日总梦见江熙来和梨子,徐海落日暖阳,最后成血。   尤离睡在刀客怀里,紧贴着,不留一点缝隙,手腕幽蓝微光依旧。   他总需要得到更多一点注意,乐于有人重视他。如今有人因他伤心难过,他也不在意了。他只要萧四无睡在这里,要这人督促他吃药,督促他吃饭,督促他练武,享受一切关爱。   他要的仅此而已,不会在乎哪个门派死了一个师兄。   只要这个怀抱容纳他,就可以安心入梦。   明月心听着公子羽徐徐讲完,困惑渐浓,然她不想追问,她只需要说自己同意——   或者不同意。   可她发现这不是个要求,而是个威胁。   凝重的沉默过去了,明月心舒指,从上方拿起了药碗,药汤已经凉透,药香尽散,唯有沉重的苦涩味道挥之不去。   就像人骨子里的性子,永远不会消失。   五指一松,瓷碗“啪”得一声摔得粉碎。   白瓷温润极了,制作工艺好得不得了,都是工匠心血浇筑,被人弃如敝履,支离破碎,看也不再看一眼。   公子羽又叹了口气,这回绝不是幻听,他自己听见了,明月心也听见了。   他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起身解衣。   波澜不惊。   “睡罢。”   灼魂   珠帘外,雨打芭蕉,杂乱无章。   地上还留着一滩深褐,是昨夜碎掉的那碗药汤的残色。   她用了太久的时间和精力想要做到的事情已经在眼前了——   如果有人因你受了伤,比如他本来很漂亮,却因此毁了容;比如他原本有一副天籁般的好嗓子,却因此失了声。   比如他为此废了剑,   比如他为此白了头。   你本要捧在手心里的宝贝,本要奉他为神,尊他为信仰,视他为世上最完美的存在,绝不容忍他受任何残污。   这种事一旦发生,就会是深插在心头的长针,无论如何也想拔去。   一如尤离曾经想过的徒劳。   明月心也一样。   她本该如愿了,却亲手将它碎了一地。   唐青枫的伤势毫无音讯,给整个巴蜀都染上重重哀色。   一骑轻尘,本在亲自护送为唐门定制兵器来蜀的齐落竹再无法流连沿途风景。   公子羽正烹着茶,茶香带甜,丝丝入息,盎然满室,阁楼在竹林茂密,给此间添了无数清凉。   雨声依旧。   尤离头一次进这间屋子,不想主动跟这男人说话,却还是得打断他悠然的动作,“公子何事?”   公子羽道:“坐。”   尤离并没坐下,“公子有事便吩咐罢。”   男人推过一盏茶给他,“最近你辛苦了。”   尤离道:“分内之事而已,公子已经服药了吗?”   公子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道:“喝茶罢。”   尤离道:“四公子还在屋里等我,公子有话快说,喝茶就不用了。”   公子羽道:“先前那个交易,作废。”   尤离皱一皱眉,“为什么?”   公子羽站起来,“你不需要知道。”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带出危险的意味,尤离顿觉不妙,下意识后退一步就看见白衣袖口起伏,立刻生生挨了他一掌   身体控制不住往后倒,后背砸在屏风上,疼得很生硬。   他皱着眉头艰难抬眼,不知这突然的发难是何意。   公子羽居高临下,“知道你做错过什么吗?”   尤离道:“那日话都已说开,你旧事重提,我多说无益。”   公子羽道:“她这个人,一向很自负,自负的人最讨厌被欺骗。”   尤离道:“若非你甩手什么也不管,她又何至于这样?”   他低头吐了口血,“怎么,夫妻吵架了?”   “要找我出气?”   公子羽蹲下去微笑,还是没有回答他。   “你猜,谁给了马芳玲那支凶器,谁拿了萧四无的刀去杀杜云松?”   尤离道:“你授意的?”   公子羽道:“也不全是。”   尤离刚动了动手臂就被他压制住,直接从他臂上取过袖鞘,抽刀而视。   “你很喜欢?”   他略一想,“也对,心仪之人送的东西,你自然很喜欢。”   尤离喘气沉重,“我拼尽全力也打不过你的,何必如此警惕。”   公子羽道:“萧四无本是可以再上一层楼的。”   “虽然他不堪大用,到底对刀很执着。”   尤离冷笑起来,“不堪大用?”   “我只觉得他好极了。”   他讥讽一笑,“我只可怜你。”   “你把你一辈子最好的时候都拿来等一个根本不会再出现的人,你每等一天就更失望一天,还得逼自己继续等。”   尤离气息渐低,“你以为你们造了那么多蔑还能抽身而退?”   “我只怕你夫人根本也不愿意!”   公子羽狞笑一瞬,抬手就劈上他后颈。   雨声沉闷,珠帘般一串接着一串。   萧四无在明月心房里,听着雨声。   公子羽把尤离叫去的,按照其心中的目的和进程,没有理由对他怎么样。   谁能知那夫妻俩真的同床异梦谈崩了?   明月心盛好茶汤递给他,直言道:“在想良景虚么?”   萧四无道:“夫人既然知道萧某心不在焉何不有话快说?”   明月心道:“最近他辛苦了,我给他备下一礼,你要不要看看?”   虽然是个问句,却没有给萧四无回答的机会。   屏风后立着一个真人大小的傀儡,萧四无只看一眼就怒火骤燃——   “夫人,你又有什么地方对萧某很不满意?”   那傀儡穿着月白长袍,太白一派的风姿绝代,双眸清冷无神,是他很久没有见过的一张脸。   明月心抚着傀儡精致的脸庞微笑,“你觉得他会喜欢吗?”   萧四无昂首道:“夫人——”   明月心笑容一收,直令道:“去杀了百晓生。”   尤离听不见雨声,地下的深牢隔绝了一切,睁眼后只能透过蒙着眼睛的黑纱看到前方有烛光。   手腕的绳子挣不开,只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   黑纱解下后一瞬终于看到来人。   尤离不懂她憎恨的眼神从何而来——   “你是谁?”   那女人道:“你不认识我。”   尤离道:“不认识。”   她轻然开口,“我叫钟铭。”   尤离依旧没有什么反应,“的确不认识。”   钟铭道:“但是你杀了我父亲。”   尤离道:“杀的人太多,不记得。”   然而她的名字让他产生点联想,“钟不忘是你父亲?”   钟铭如释重负,“你终于想起来了。”   尤离道:“你是霜堂的人?”   她摇头,“龙堂。”   尤离沉默半响,“我杀了钟不忘?”   他根本记不清那遥远的事情,“好像是罢,怎么,要为父报仇?”   “马芳玲和杜云松的事情都是你干的?”   钟铭却自顾自道:“我娘是个□□。”   “你知不知道出生在那种地方,又没有父亲的女孩会怎么样?”   尤离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大概是你——”   “活该罢。”   钟铭并未发怒,“此地是孔雀墓地之下的地牢,外间陷阱机关无数,谁若踏进,死无葬身之地。”   尤离开始奋力想挣脱手腕束缚,又听她笑起来。   “萧四无若跑来救你——”   尤离眸中惊颤,“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杀要剐……”   钟铭笑着道:“可能这就是——”   “你活该罢。”   身后的炉子里有烧得火红的烙铁,噼啪作响。她回身将手握在烙铁长柄上,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激动之意。   “杀了人就得偿命,我也绝不让你死得痛快,且光你一条命还不够。公子还说了,不能让你死在醉月居里。”   话音刚落就听见铿锵之声,地面颤动,机关起伏,无数暗器飞窜之声,尤离只往牢门方向挣了一步,倒在地上听着那种乱响震耳欲聋,进而让人想象利器穿透的血光,染遍萧四无的白衣。   女人开始大笑,看到尤离眼里骤然失了焦点,笑得就更放荡。   匕首旋到她掌心,两步过去踩在他肩头,“你想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吗?”   尤离双眼空洞迷茫,随即腹部传来尖锐火辣的疼痛将他神智拉回——   短匕在往血肉里钻,插得深且狠,太提神醒脑。   女声怒令:“给我清醒一点!”   她起身就要去开门,尤离盯着屋顶感受鲜血在肆无忌惮地沸腾,轻轻摇头。   然而她指尖还没触及,门的那边却传来利器猛砍门锁的轰响,接着房门骤然倾塌,不得不让她惊魂抽身闪躲。   黑衣大汉浑身是血,数不清的飞镖短箭在他身上,长刀上已然有了缺口,每个动作都带出鲜血奔洒,在女人的惊眸中毫不犹豫地挥刀而进——   自从血衣楼再一次易主,他早就没有再好好调息,此刻真气完全涣散,长久的走火入魔早已压制不住。   尤离仰面瘫在那里动不了,只听得一声严厉质问:“你是何人?!”   钟铭手中长剑断声清脆,被展梦魂的刀锋在胸前由上而下划出一条长口,血肉翻出。   尤离只看到模糊黑影,听着那东瀛武士长刀的破风之声,腹部的伤口越来越麻木。   那女人的惨叫也唤不回他的神智。   展梦魂横过一刀,生生砍断她一条腿,血流如柱中只有不绝于耳的哀鸣,眼前的黑衣壮汉如恶煞修罗,浑身的血腥气息熊熊索命。   最后倒在尤离头顶。   他庆幸自己没有寻到机会离开巴蜀,洛宇死前他晚到一步,只看到萧四无带着良景虚离开的背影,和钟铭捡起地上那把飞刀厚的狞笑。   他潜伏多日,终于确定萧四无的房间所在,他必须去告诉他,有个人欲图谋不轨。然却在房里看到一箭深插房柱送进的字条。   曾经多年,如同野兽一样地活在深山里练就了一个强壮身体,还有因后来的血衣楼主薛无泪给予惨无人道的锻炼之法而走火入魔,终于到了解脱一切的时候。   于是说给那年轻的楼主最后一句话。   “要——”   “活着。”   尤离双目陡然一睁,展梦魂已死在那里,鲜血流淌道他脑后,温热,湿哒哒地蔓延。   他再难动一分一毫,却听得见有人疾奔而来,气喘吁吁,急不可耐。   白衣太晃眼,一手已握在他伤口的匕首上,另手拥他起身。   萧四无知道这情况意味什么,源源不断的血从他伤口里一丝一丝地奔逃,带走他脸上最后一丝血色。   此时若把那匕首□□——   尤离的声音奄奄一息,“□□……的话,血止不住的……”   殇言给他的后遗症,细簪一孔的伤口都半天也止不住,何况此时?   萧四无目光扫过周遭,一开口,尤离从没听过他那么沙哑的声音,好像几乎哽咽,一定是自己听错了——   “良景虚,从来没有什么绝对的事情。”   说罢刀锋已划开他手腕绳结,起身而去。   尤离缓缓握上匕首,手腕发颤,迎上萧四无眼睛道:“你下得去手吗——”   袖摆被人利落割下,叠起递到尤离唇边。他合齿后没有任何犹豫,抬手将匕首利落干脆地拔了出去。随即有剧烈的灼热火烫同样没有任何犹豫地覆上那伤口,嘶嘶之声骤起——   冷汗突然席卷他全身,从未感受过的剧痛在腹部持续不停,滚烫沸腾。这剧痛太恐怖,他掌中方要紧收就被萧四无握上,指甲狠狠陷进他手背,即刻见血,喉间模糊地呜咽,仰着头抽搐。   直到那烙铁被萧四无挥手扔开,留下可怖的疮口,却已将鲜血的流逝止消。   尤离的抽搐还未停止,被他抱起来时齿间都脱力,口中一松,瞪大着眼睛杂乱喘息,最后一口咬在萧四无肩上。   创口还是滚烫的,焦灼的味道浓烈不散,安抚他的人居然也在发抖,抱着他起身,难免牵动伤处,引他痛苦□□出来。   “四……四公子……”   “太……太疼,我……受不了……”   萧四无眼中燃着火,突涌酸涩泪意,缓缓起步,低低如泣——   “对不起。”   尤离每说一个字都是一种莫大的煎熬,“醉月居……不能回……去找——”   萧四无止他话音,“我知道。”   伤口的灼烧感让他虽然筋疲力尽却无法昏迷,山路崎岖,漫长的痛苦折磨终于让他疼得掉眼泪。   所以当叶知秋看到他这个样子自然惊痛至极,掀开衣裳眼见那伤口惨状,几乎要把手中的药箱握得开裂。   萧四无挥开他手臂取药往尤离伤口上倒,后者紧闭双眼咬牙忍耐,眼泪淌进鬓发,狠狠攥着叶知秋手腕不放,直掐出血。   被绢布裹着的冰块贴上腹部时已是极轻的力道,然尤离依旧疼得灼魂烧骨,话都说不出来。   叶知秋手上发颤,终于开口怒道:“萧四无!”   尤离猛地睁眼,“别……”   “别怨他……”   萧四无道:“萧某自会负荆请罪,叶盟主稍安勿躁。”   他伸手去擦尤离额头冷汗,“疼就喊出来,别忍了。”   尤离盯着叶知秋眼睛,看到他眼中惊痛悲怜交加,却突生一点满足感,哽咽了声音开口问他:“我……能喊出来吗……”   他眉间皱成一团,声音沙哑刺耳——   “爹……我好疼……”   叶知秋终于听见这个字,他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的一个字,从他儿子嘴里说了出来,却来不及高兴,心痛如绞。   破冰   他太久没有受过这种痛苦折磨,火烧火燎地疼,冰块贴上去依旧给他滚烫的错觉。他的确被萧四无养得娇气了,自己都奇怪自己为何如此受不了。   大概是因为有人急得快哭了。   尤离闭着眼睛埋了大半张脸在枕间,声音就变得不太清楚:“蓝……蓝铮……”   叶知秋转头看向萧四无,后者已解释:“突发意外,叶盟主快派人通知蓝铮撤离。”   尤离睁开眼睛,尽量给叶知秋一个安慰的眼神,气息似乎平缓一点,“事不宜迟……”   叶知秋刚疾步离开,尤离闷声□□,伤口的温度好像扩散到全身,萧四无拍拍他手腕道:“我去煎药,待会儿你多半会发烧。”   他略一停顿,“用点麻药——”   尤离已在反对,“那种……东西,伤心脉……我不要……”   他又闭上眼睛,“我忍着就是了……”   萧四无端药进来时尤离已昏昏沉沉得睁不开眼睛,想坐起身也不行,稍微一动就疼得直抽气,被人极慢地扶起来,额头又是冷汗。   他沉重一叹:“四公子……”   萧四无手中一停,“怎么?”   尤离道:“你给我的刀被……公子羽拿走了……”   萧四无凝眉道:“两把刀而已。”   尤离轻轻摇头,“不,你送我的东西……”   他尾音一颤,“我喜欢得要命。”   萧四无便道:“总有机会拿回来的。”   尤离想抬手去接药碗,终究无力,垂了手道:“他们两个……必定谈崩了,公子羽已起杀心,醉月居……再也不要去……”   萧四无道:“牢里那女尸是何人?”   尤离道:“钟不忘的女儿。”   萧四无知他体力不支,便不再多追问此事,“还有哪儿伤了没有?”   尤离道:“挨了……公子羽一掌……”   萧四无微一闭眼,“先把药喝了。”   尤离复又躺下去,整个过程中虚脱无力,蜜饯的甜也发苦,攥着被单微微发抖,“好像有点冷……”   萧四无探上他额头,“发烧了,不过已经喝了药,很快就会好。”   尤离话音未停,“事到如此……”   萧四无沉声一叹,“明日再说,你闭上眼睛睡一觉。”   尤离不依,盯着他沉重的神色道:“你在生气吗?”   萧四无坦荡道:“是。”   尤离便道:“对不起……”   萧四无道:“为什么道歉?”   尤离道:“我……又把……自己搞成这样……”   萧四无抬手掩住他双眸,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温柔。   “这种事岂能怪你?萧某无能而已,对不起。”   他看一眼那伤口,艰难地闭上眼睛,他亲手将那滚烫的烙铁贴上去,那个触感太恐怖,那种焦灼的味道似幻如魅,痛得他整个胸腔都发酸。   他教会良景虚疼了就要喊出来,然那一句——   太疼了,我受不了。   听在耳中实在钻心。   叶知秋回来得悄无声息,尤离尚未昏睡,低烧持续,并不太严重,只有散乱的真气让他有些难受,左腹的伤口疼得麻木,慢慢就习惯了。   他只能仰面躺着或者朝右侧卧,贴在萧四无怀里闭着眼睛让自己快些入睡。   他缓缓往他怀里靠,动作迟钝而艰难,揽着他的手臂立刻一紧,沉声道:“别乱动。”   尤离浑身都虚脱尽了,半响才有力气开口:“你……松开点……”   “我喘不上气……”   萧四无闻言松臂,“还是很疼?”   尤离幅度很小地摇头,“好多了……”   他突然想多说几句,“我……很久以前……也曾经夜里发烧。烧得神志不清,也没有人管我……”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疼了要说出来……”   呼吸流连在他颈间,温热带痒。   最后消了话音,终于睡过去了。萧四无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尤离低烧已退,然脸上又恢复那种虚弱的苍白。   低低地呓语出声:“刀……”   “还我……”   萧四无突然想,良景虚得到的还是太少了,他给的还远远不够。   公子羽还未去地牢查看,四下一观,蓝铮就已不知所踪,就知道又出意外,立刻密令龙堂暗卫出行。   明月心已婷婷而入,端着一盘冰过的瓜果,刚一放下就听人问——   “你今天见过萧四无?”   明月心道:“见过。”   公子羽道:“你还真不嫌累。”   明月心道:“我不嫌累,你也不嫌无聊,岂非很好?”   公子羽眸光一冷,“无论你吩咐了萧四无什么,他都不会去做了。”   萧四无听了尤离一整夜的梦语,断断续续,时轻时重,念着他的名字,浑浑噩噩。   好在一早就有个还算不错的消息——   蓝铮安全撤回了。   中途虽有龙堂暗卫追来,幸好傅红雪已赶过去,然蓝铮还一头雾水不知到底发生何事,与傅红雪和燕南飞赶至,同见尤离尚未醒,叶知秋的脸色太阴沉,引得蓝铮不得不起疑心。   “他伤了哪儿?”   萧四无抬手示意他禁声,叶知秋正轻手掀开衣襟换药,蓝铮立刻头皮发麻,几乎就要怒喝出声,燕南飞神色惊恸,傅红雪微皱眉头,压低声音道:“谁干的?”   萧四无转身往外走,声音哑得很。   “我。”   蓝铮两步追出去,强压想打人的冲动,“你说过你会照顾好他——”   “究竟怎么搞的!”   萧四无难得不反驳他,收了以往的气性,颇有些失神。待叶知秋已上完药步出门外,方开口解释。   刚说完尤离身体情况,燕南飞已询问:“见血难止,是这个意思?”   萧四无道:“已经在服药,总会好的。”   他简短道:“公子羽和明月心谈崩了。他原本不动良景虚,是因有用,现在话都说透,情况却有变,叶盟主应该知道为何他要至他于死地。”   叶知秋道:“当年七星派灭门一事是明月心干的,尤离有朝一日若得知,更不会放过明月心,偏偏明月心不杀他,公子羽便再容不了他。”   “四公子也是知情人,自然也留不得。”   燕南飞道:“昨日若稍晚一步,蓝少侠也性命堪忧……”   蓝铮摇头,“我不明白,明月心何以不愿意,她竟喜欢这种日子?”   萧四无道:“她给我的最后一个令,是杀了百晓生。”   “现在只能靠她自己去了。”   他环起双臂,“唐青枫怎么样了?”   叶知秋道:“中毒未醒,生死之间。”   萧四无冷笑,“呵,他倒真能装。”   傅红雪看他恢复了点精神,“你还知道些什么?”   萧四无道:“萧某没有义务对你们知无不言。”   蓝铮道:“萧四无,师弟伤成这样,你——”   萧四无已道:“自然是要报这个仇的。”   “只是萧某有萧某的事,你们有你们的,殊途同归,傅红雪,你说对不对?”   傅红雪念及明月心,心头深恨,燕南飞已将掌心搭在他肩头,“还未到时候。”   萧四无道:“叶盟主,你的儿子,托你照顾几个时辰。萧某有事,迫在眉睫。”   说罢白衣一动,飘然而去。   叶知秋怒气还不算全部散尽,转身推开房门,见尤离已自己坐起来,立刻从桌上罐子里倒了药,坐到床边。   尤离力气恢复不少,然内伤严重,刚要开口就咳嗽不停,牵扯到伤口,眉头立刻皱起来,被叶知秋拍着后背安抚,很快问他:“四公子呢?”   叶知秋道:“出去了,很快回来。”   尤离接过药碗,看到蓝铮几人便挤了一个微笑,“师兄。”   燕南飞道:“只顾着喊自家师兄,你儿子可是我在照顾。”   尤离道:“燕大侠和傅大侠也在,又有什么急事?”   叶知秋道:“先把药喝了再说。”   尤离握着药碗不动,目光在叶知秋身上逡巡徘徊,傅红雪竟骤然明了,转了身唤了燕南飞和蓝铮。   “都出来罢。”   蓝铮一脸困惑地出了门,燕南飞已示意他莫说话,又指指房门,蓝铮便轻轻趴在门上静听。   尤离惊讶于傅红雪的聪慧,嘴角浮笑,弱声向叶知秋道:“你能喂我吗?”   叶知秋从他手里把药碗拿走,握着银匙搅动两下,舀了一小口试温。他霜白的鬓发好像又多了些,尤离盯着失神,突然问他:“尤奴儿是什么样的人?”   叶知秋道:“世上最好的女人。”   尤离道:“她若看到我这个样子,是不是会很心疼很难过?”   叶知秋道:“一定。”   尤离低头查看伤势,忐忑问道:“你也很难过吗?”   叶知秋道:“为人父母,岂能不难过——”   “叶某真心想护你周全,”他又舀一勺递到他唇边,道歉的语气和萧四无的听起来极像。   “对不起。”   尤离困惑难当:“为什么你们都要道歉?又不是你们害的——”   叶知秋手臂一僵,缓缓放了下去,无奈而凄惶,“你疼成那样,叶某无能替你,只能眼看着,你已经也是作父亲的人了,以后你会懂的。”   尤离道:“可是他也跟我道歉,我以为他很生气我又逢意外。起先与傅大侠,三人同过开封时,我一时大意险些中杀手暗算时他脸色也没有这么难看……”   “他又不是你,也不是当父亲的人——”   叶知秋道:“他也无能替你,还得亲自下手——”   他一叹,转问道:“还疼么?”   尤离没有撒谎,如实道:“好多了。”   叶知秋道:“总之,他生气是因为无能阻止事情发生,弥补的措施又太残酷,且同样只能眼看着。”   尤离眼睛里盈盈泛光,药又送到唇边,闻听他父亲柔声:“先喝药。”   “他很快回来。”   尤离刚喝下第一口,苦笑道:“我觉得今天这药是甜的……”   萧然波澜现   药力安神,尤离睡到午后,中途被人换过药,喂过水,擦洗过周身,换给他一件薄薄的浅灰内裳,又把他揽在臂弯下。   面色还算正常,但人依旧没有养胖,也可能是萧四无天天看着他,所以也察觉不太出来。伤口已经是常温,不像昨夜里,还没碰到那伤处都能感觉到热度。   自从殇言的一系列后遗症开始显现,唯一好点的一个症状就是良景虚睡得熟了,不像以往因一点风吹草动就惊醒。   此时他在梦里,可能感觉到有人在身边,轻语着伸手摸索:“别走……”   萧四无伸手一握,人立刻安静下去,陷在被子里。   叶知秋进来放了两盘点心在桌上,用不着询问,也用不着萧四无说话,又轻轻然地走了。   萧四无就闭上了眼睛,依旧郁闷而痛心,深呼吸也压制不下去。   尤离睁眼后就看见放在他脸侧的袖鞘。   萧四无正盯着他。   尤离惊起,拿过一看,语中就有了怒气:“你回了醉月居?!”   萧四无道:“嗯。”   尤离惊恐而后怕,“你疯了!我说了再也不能回去!”   萧四无抚着刀鞘,满意他恼怒的嗔怪,笑道:“你不是很想要回来?”   尤离心头发麻,“就因为我提它一句你就跑回去?你疯了!”   萧四无点头,“你梦话里都是它,所以我去帮你拿回来。”   尤离撑起身子刚一皱眉,萧四无已扶住,“还疼?”   尤离摇头,眼泪突然涌出来,萧四无抬手去拭,口中还笑着道:“感动哭了?”   尤离猛地靠进他怀里,动作太大,伤口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萧四无立刻要推开查看他伤势,然他已抬手搂得太紧,摇头不止,心跳快得厉害,哭腔泛哑。   “你为什么对我这样好?”   萧四无道:“这问题太蠢了,萧某不想回答。”   尤离从他肩膀摸索到手臂,“有没有伤到哪儿?”   萧四无一把按住他,“没有,公子羽没空管这两把刀,人也不在醉月居,那地方我比你熟得多——”   他扶人坐好,手已搭在肩头,“来,给你运功疗伤。”   尤离抬头,对面眼睛里只映着他一人,带点倦色,失了往日张扬,像蒙了一层灰。萧四无不是神仙,或许未必那么坚强,也有难过得想哭的时候?   尤离闭着眼睛,泪痕尚在,待身后人方一收手就又陷回他怀里。握着袖鞘沉默许久,吻落在他发梢,血红色的药丸递到唇边。   “吃药,快些好起来。”   尤离岂会不从命?   他已经甘愿奉他为王。   他求之不得辗转反侧想得到的一切,全在这个人怀里了。   他缓缓动了身,拥上颈间去吻他,闭着眼睛,单纯的示爱。   萧四无却把他轻轻推开了,语带调笑——   “良景虚,别把我的火勾起来,萧某定力不足,但是你伤成这样,萧某又不是禽兽。”   尤离浅浅一笑,保持了一点距离,“你累吗?”   他语气温和极了,“我看你好像心情很不好。”   萧四无蹙着眉头沉默片刻,“你伤成这样——”   握在尤离肩头的掌心渐渐加重,微微一颤。   “我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   他苦笑,“我本以为蓝铮会给我一拳,甚至叶盟主会直接撕了我。”   “事到如今,我也得承认有时我高估了自己。”   尤离道:“已经没事了,我很快会好起来。”   萧四无点头,“好,讲讲昨天都发生些什么。”   尤离道:“公子羽说,交易作废,然后给了我一掌。醒来我看到那女人,说自己是钟不忘之女,紧接着展梦魂……”   他忽然声音一滞,“他……他来救我,杀了那女人,然后死在那里了。”   萧四无道:“很难过?”   尤离道:“一点点。合欢,洛宇,展梦魂,血衣楼的人都已经死了,除了还在新月山庄的三娘。”   萧四无直言道:“你已平安回到这里,叶知秋没有顾虑,帝王州已去进攻新月山庄了。”   尤离掌中一紧,“所以很快,就全都死了?”   萧四无道:“你大可以跟叶知秋说一句,他会满足你一切要求,放过一个新月山庄的女人不是什么难事。”   尤离摇头,“事有万一,我不能让帝王州的盟主下令放谁一马,这种心软的儿女情长,我早该全都割舍。”   萧四无便道:“昨日明月心叫我去杀了百晓生。”   “然后我回到房里,发现……大约是那女人送来的字条。”   尤离眸中一沉,“公子羽想退出,明月心想继续,且已经疑心百晓生,他们夫妻未开诚布公,意见相左,是个机会,你不觉得?”   萧四无道:“继续说。”   尤离道:“公子羽实在是真心喜欢她,你说,现在最威胁到明月心的是谁?”   萧四无道:“傅红雪。”   尤离道:“不过我总不担心傅大侠,虽然也不知道他打不打得过公子羽……”   萧四无道:“难说。有什么计策没?”   尤离道:“唐青枫的死讯还没传出来,不知出了什么事,若是他临阵变卦就好了。”   话音刚落,敲门声起,是叶知秋的暗红长衣浮现,提醒儿子道:“该吃饭了。”   尤离道:“傅大侠他们呢?”   萧四无听他脱口问傅红雪的去向,立刻了然几分,只去接过叶知秋手里的东西,静静往桌上摆。   叶知秋道:“傅公子自有事情要做。”   尤离像是安心了一点,“燕大侠身份特殊不宜到处跑,你若见了他们二人,让他们别再往这里来。”   他缓缓把视线移到叶知秋身上,“听说万里杀燕云集结——”   叶知秋道:“苍梧城无人把关。”   他瞥萧四无一眼,后者就笑起来,“那就由着离玉堂去攻城好了,萧某无所谓,甚至把兵力部署详细告知也可以。”   尤离道:“慕容英接手血衣楼之后,是否改过楼中布防?”   萧四无道:“他没有那种闲心。”   尤离道:“那万雪窟呢——”   萧四无道:“你的胆子越来越大,要去折腾他那边?”   叶知秋道:“此时处处都有一触即发的战事,四公子的立场可曾分明了?”   萧四无道:“饭后,萧某想带叶盟主去见一人,再作详细定夺,叶盟主肯赏脸吗——”   尤离警惕的目光瞬至,已被他一个笑容安抚下去,“你老实待着,按时吃药就好了。”   “我不会把老丈人卖了,叶盟主也不会坑自己女婿的,是也不是?”   尤离皱着眉头笑,“你还能开玩笑,果然事情没那么糟?”   叶知秋沉吟道:“女婿?有趣……”   尤离看他一眼,“外面定有青龙密探无数,你们小心。”   暑光灼暖,万千灿烂皆在盛夏,所有的花朵都在拼命地盛放,为了在凋谢前留下自己最漂亮的样子。   雨后的土地很快就被晒干,热气继续往上涌,奔腾无休。   楼梯狭窄而长,萧四无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道:“叶盟主,待会儿要见的这人,性情古怪,若有言语冒犯,你也不能跟他计较。”   叶知秋尚未回言,房门呼地一开,孩子穿着一件纯白薄裳,眼睛炯炯有神,握着一把飞画山石的折扇打着,声音里都是笑——   “四公子眼中,我便是无理取闹难以沟通的顽童?我怎会冒犯叶盟主这样的长辈?”   叶知秋万万没有料到出来的是一个十岁孩童,却听那孩子道:“见过叶盟主,家父是百晓生。”   他自顾自往里走,“二位请吧。”   叶知秋冷着脸进去,萧四无已坦诚道:“小先生,萧某要万雪窟的地图。”   “越详细越好。”   那孩子道:“四公子若能说服我,给你也不是不可以。”   他转头看向叶知秋,“叶盟主虽然没有见过我,但是我给你写过信。”   萧四无一笑,“哦?还有这种事——”   叶知秋道:“信中劝叶某接过青龙面具,言辞恳切,在情在理,实在很诱人。”   孩子给他倒了茶,“实不相瞒,四盟盟主都收到过,到最后也只有唐盟主略有好奇。”   他眼睛里泛着精光,“在下欲杀明月心,想必叶盟主也一样。”   叶知秋道:“你既是百晓生的儿子,何以要杀她?”   那孩子惆怅一叹,“叶盟主看我聪明么?”   叶知秋道:“文笔中即可一观,叶某从未见如此早智之子。”   孩子道:“可惜,家父常言明月心聪慧,若是明月心能给他生个孩子,一定会比我还要聪明。”   “我岂会让这事情有成真的可能?”   他悠悠然地喝茶,“傅红雪已知巴蜀之时,差点补刀杀了燕南飞的不是白云轩,而是明月心。”   “可惜迟迟未有动作。”   萧四无直言道:“夫人命我杀了先生。”   “公子又想杀了萧某。”   他抱起双臂,“小先生以为现在该如何?”   孩子笑起来,“公孙剑刚刚死在青龙会手里,太白上下群情激愤,若透露万雪窟所在,必定个个都激动得要命,四公子已是反水之态,无人能帮明月心杀百晓生,若栽赃她欲借四盟八荒之手,也说得过去。”   然他音调突然一高,“外敌当前,又有内讧,二位是要我青龙会一败涂地?!”   叶知秋道:“内讧早就有了,你不也是参与者之一。”   那孩子转而一笑,“叶盟主莫要太自信,明月心若将尤离未死之事公告于众,叶盟主就不能这么悠闲地跟我喝茶了。”   “其实这事情太好解决,只要整个四盟你说了算,就不必怕她威胁了。”   “唐青枫将死,至于曲无忆,凭她如何冷淡,对家父依旧有情,若不能策动,家父也是狠得下心的。离玉堂已回燕云,苍梧城再无人,也终究是恶战,叶盟主只要稍稍推波助澜——”   萧四无立刻打断他,“小先生多言了!”   他放下茶杯,“说到底现在苍梧城还是萧某的,他二人并未公然言我萧四无已反水,潜堂暗卫依旧,萧某能把苍梧城送给离玉堂,也能让他无功而返,轮不到别人拿去折腾。”   叶知秋道:“叶某与她不共戴天,你不容她存活于世,你我仅有这一个相同目的而已,至于其他,年纪轻轻就莫多管闲事。”   孩子轻松一笑,“二位可以回去了,万雪窟的地图,很快会送到帝王州驻地,叶盟主静候便是。只是家父也未必就会对她下杀手,还请四公子继续筹谋。”   问刀   尤离按时吃了药,口中都是带着血腥的药气,正要给伤口换药,萧四无已经回来了。   两步到了床边道:“我来。”   尤离侧了头道:“我不会让它留疤的,你放心。”   萧四无却道:“也没有那种必要,可以留着,教萧某记住这个教训。”   尤离道:“又不是你害的……”   萧四无转移了话题,语气又有些沉重起来:“还疼?”   尤离摇头,“叶……叶盟主呢?”   萧四无道:“帝王州有事,先回去一趟。”   伤口已料理好,却还是狰狞恐怖,不堪入目,叶知秋只要一看就会眉头打结,再三询问他还疼不疼,声音沙哑。   尤离也再三保证已经不疼,只是内伤缠身,短时间里好不了。   毕竟是公子羽的一掌。   叶知秋坐在小椅上见他面色还算正常,才正色开口道:“血衣楼那边的消息——”   “水龙吟攻楼,几乎易如反掌地打进去,然血衣楼狗急跳墙,往燕来镇和周遭村落的水井里投了毒,逼其退兵才肯交出解药。”   尤离道:“慕容英不是这种人。”   萧四无不屑道:“自然是明月心的手笔。”   尤离道:“是什么毒?中毒症状如何?”   叶知秋道:“中毒之人浑身关节剧痛难耐,发热不止,你可有头绪?”   尤离缓缓笑起来,“我就说这么短的时间他们要去哪儿找□□,明月心哪怕会飞也没道理送得过去。”   “慕容英这个楼主当得倒是省事。”   萧四无笑着瞥他一眼,“你弄出来的东西?”   叶知秋亦盯着他,“当真?”   尤离道:“让水龙吟放心去打罢,解药我会写给你。”   叶知秋道:“但事有万一,若是——”   尤离道:“若是解药不对?”   他一笑,“呵,那些人的死与我何干?战机就在眼前,妇人之仁要来何用?”   “即便解药错了,那也是水龙吟不顾他们死活要攻楼的,我怕什么?”   叶知秋迟迟未再语,沉重的目光里只看到尤离接过萧四无递去的一杯清茶,握着没有喝,眼睛里颇有阴森的意味,却还是道:“怕什么,解药的方子写给你,试过之后再说攻楼的事又何妨?”   雨后的燥热回得极快,仿佛之前的雨丝都是幻觉,从不曾真实存在过。   明月心突感醉月居的冷清,明亮的眸子有锋光一闪,盯着自家夫君问:“良景虚去了哪里?”   公子羽道:“死了。”   明月心笑声来得很突兀,“萧四无呢?”   公子羽道:“也死了。”   明月心笑容骤冷,“理由——”   公子羽道:“人已经死了,要理由何用?”   不论理由是什么,死了就是死了,问出个所以然来,人也不会活过来,明月心自然也知道这个道理,却眸光一动,意味森然道:“那蓝铮呢?”   “你瞒着我做了什么?”   公子羽道:“他自有事要做,反正你也不喜欢看到他。”   明月心立刻凛然起身便要出门。   公子羽抬头一唤,“去做什么?”   明月心道:“把冶儿和慕容英叫来。”   公子羽道:“血衣楼岌岌可危,慕容英一走必失。”   明月心道:“那是青龙会的血衣楼,不是我的血衣楼,自有百晓生烦心,与我何干?”   公子羽点头同意,“说的正是。”   外间却有人恭敬低头,道:“夫人,唐门来函。”   明月心抽过一撕,将昏黄的纸页一展,即刻冷笑不止,“去告诉唐门,那□□箭上的□□是良景虚配的,只有他知道解药,而那人早死在开封了,他们捧着大悲赋膝行至醉月居门口也求不到!”   那人大气不敢出,急促退下,明月心未回头,声音却清晰动人——   “上一遭你阻我得此式大悲赋,这一遭我定会拿回来,不为别的,就为它在唐门。”   目光所及,惨烈的暖阳遍地,带不起一丝温暖,清冷如深秋。   傅红雪自唐门而归,破门而入直接问向尤离:“那毒真是你配的?”   尤离看到他的一瞬间就变了脸色,不自觉地瞥了撑着脑袋靠在桌上的萧四无一眼,“是我。”   傅红雪两步上前,“解药。”   萧四无道:“给你也可以——”   尤离声音骤然冷了下去,“我不会给你的。”   迎上萧四无的双眸,再一次重复:“我不会给他的。”   傅红雪对他这种突生的抵触颇为无奈,转了身道:“借一步说话。”   尤离内伤未愈,起身的动作变得迟缓,萧四无欲扶,人却收了手,道:“我还能自己站起来。”   萧四无缓了语气,“别走远。”   傅红雪只行了数步,站在一棵梧桐下等人,看着尤离一步步过来,声音刻意压低,“尤少侠——”   尤离道:“你不用担心唐门,更不用担心唐青枫,他也根本不会死,但水龙吟会少一个盟主。”   傅红雪道:“何意?”   尤离道:“公子羽曾想让你做什么事,明月心就想让唐青枫做什么事。假死之药早在他手里,不出两日,他会遗言葬身凌云壁之下,以唐门那式大悲赋同葬。”   傅红雪道:“我不觉得他有这样做的理由。”   尤离道:“他的理由我怎么知道,随他去。”   他恼怒地侧首,“请傅大侠以后不要贸然过来。”   “还请转告燕大侠,他也是。”   傅红雪道:“理由——”   尤离道:“小心点总是好的,万一被人发觉了怎么办?”   傅红雪脸上渐渐浮现出一种讥诮的神色,这样的表情在他脸上是极少见的,所以犹为珍奇。   他打量尤离那算不得很好的脸色,一语戳穿他:“你担心萧四无找我试他的刀。”   “他已练成三式大悲赋,一对一,公平前提下,胜负难说。”   “你不该对他这么没有信心。”   尤离道:“我的一切都在他身上,莫言胜负难说,即便他必胜,我也不愿他出刀。”   “还有,燕南飞曾对他动杀心。”   傅红雪听罢垂眸,按着黑刀的手微微一紧,眉间轻动,利落地转身,“我不会再来,他也不会。”   尤离讶于他如此轻易定言,却也只能看着他的黑衣萧瑟起风,融进泄落满地的金黄里,脚步越发地快,他跛着一只脚,这是个永远掩饰不了的缺陷,在他急走时就显得更加明显而愚拙。   若非如此,尤离常常会忽略他这个缺陷,总当他是个无往不利处处称王的神人。   傅红雪归心似箭,心头沉然,几步之后已轻踏起身,纵然而去,消失在巴山林间。   尤离轻舒一口气,回身去推门,然门已开,萧四无一把将他拎了进去。他的确是养不胖,体重依然轻,能被萧四无单手搂着他腰抱起,几步到了床边,将人往榻上一放。   刚一正身就看见萧四无的眸子凑到他眼前,再不敢动。   尤离弱声,“怎么?”   萧四无笑着问道:“你在闹什么脾气?”   尤离道:“我没有。”   萧四无脸上的笑意突然消了下去,低了头沉吟片刻,声音沉沉——   “你很不想我碰到傅红雪。”   这不是个询问的语气,只是陈述事实,尤离自知瞒不过,低低地嗯一声,“很不想。”   萧四无道:“这种事情,直接跟我说难道比跟傅红雪说要难?”   尤离眼中又浮现出那种不明来由的自卑,“我若跟你说,叫你弃了多年执念,岂非自不量力……”   萧四无胸口闷闷,“良景虚,你的要求我几乎从没拒绝过。”   “何必一直妄自菲薄?”   尤离道:“我希望……你做你想做的。”   “但是我害怕。”   他似叹似哀,声音荒凉如燕云寒夜里的孤月——   “你若……不在了……”   “我怎么办?”   良景虚终于学会说这样动人的情话,却也给了萧四无巨大的打击——他一直告诫着,要他好好活着,不要再为了一个人生或死,世上没了这人,良景虚依旧可以活下去。   以前的“这个人”是江熙来,这样想来萧四无早已成功,然而现在“这个人”变成了萧四无自己,情况不但变本加厉,连一直讲道理的四龙首自己也陷了下去。   萧四无沉默了许久,侧身坐在他身边,伸手从他怀里掏出了那把飞刀。   没有开刃,银亮小巧,带着一点点温度。   半响,他笑出了声。   尤离还沉浸在忧怀里,闻声抬眸,“笑什么?”   萧四无问:“你知不知道沉刀池在哪儿?”   尤离自然知道太白有个沉剑池,然沉刀池却是闻所未闻,“世上有这个地方?”   萧四无把飞刀缓缓放回他手心,声音绕在他耳边,呢喃生温。   “在这里。”   他收手,从自己怀里掏出一张已经有些时日的薄纸,窄窄一条,良景虚的笔迹,来自昔日洛阳的满城国色天香,短短八字。   刀客轻笑而语:“其实有这一句就够了。”   白纸黑字,已成了现实——   他朝山河,   奉尔为王。   他的执念不多,也不少,这也算一个,人生哪会有那么圆满,能圆满一个就已足够。   他是如此想,那么他的对手呢?   傅红雪也有执念,他的刀客生涯,浪子之身,高处不胜寒,若有个人在二十几岁就已有能力和勇气来挑战他,再过十年,定能有一场刀者的盛宴。   他未必欣赏萧四无的为人,却也会尊重他的刀。   然他见了尤离一面,回来得快而焦急,燕南飞正在门口等他,日光琐碎,然而站在阳光下,他依旧戴着斗笠,抱着苍黑的剑鞘静立。   闻听脚步声就转身,迎了两步,“如何?”   傅红雪道:“你大可以坐在屋里等我。”   燕南飞道:“反正也没事干,在屋里等或者在这里等也没有区别。”   傅红雪道:“尤离说——”   “你曾对萧四无动杀心。”   燕南飞坦荡道:“是。”   傅红雪道:“他说,以后你我不要去他那里。”   燕南飞点头道:“那便不去。”   傅红雪道:“你不问原因?”   燕南飞微笑,“我知道原因,就像我曾想杀了萧四无一样。”   傅红雪没再继续说话,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燕南飞轻唤:“傅红雪,你是不是想明白了什么?”   傅红雪道:“你也像尤离那样担心。”   燕南飞道:“我自然信傅红雪的刀,可即便觉得必胜,也担心万一。”   “他今日胜不了你,十年之后未必胜不了你,燕南飞也不是菩萨,隐患常在如何安心——”   傅红雪抬手,将掌心轻搭在他肩头,顺势揽过人往屋里走。   走得异常慢。   屋里的桌上放着几盘瓜果点心,还有一碗冰过的莲叶羹。   傅红雪指尖移到燕南飞胸前,牵心蛊的奇效,那日的伞中剑并未给燕南飞留下伤痕。   但他记得那把剑的样子。   精致无比,漂亮得很。   贯穿了燕南飞胸口,熄灭了巴蜀山间的一盏烛光。   眼前这个男人,血祭献命,隐命余生,所有的一切都在他傅红雪身上了。他愿意赴死,愿意死在他刀下,愿意当一个死掉的人,能因明月心一个荒谬至极的胡言而踉跄,能因一个拥抱而知足,能因有人讽了傅红雪半句而弑血。   也能因傅红雪每次步出房门而忧怀,因傅红雪的刀而徒增烦恼。   如尤离一样,望尔不逆心,吾自担忧惧。   原江湖武道之求,在心在刀剑。求强图胜,最伤非对手,而是心牵自己的那个人。   看着尤离眉间愁绪,傅红雪突想,燕南飞会否也是这样,关心则乱,把各种各样的意外想在自己这里?   燕南飞几乎用了一切,包括性命换来的黑刀,理应归他一人,何能放任涉险?   傅红雪从来都握着他的刀,此时已将刀放在了桌上,腾出手来,双手握上燕南飞肩膀。   “萧四无不会再来找我。”   “我也不会再找他。”   燕南飞低头,笑容浅得像初春小雪中的的一缕浅阳,似自问,似问他:“傅红雪何时会把刀放下——”   傅红雪好像一直是木讷而迟钝的,少言寡语,更少情话,此时却极机智聪慧,手心微微一紧,声音严肃而平稳。   “这问题不难回答。”   燕南飞眸子一动,只听那木头一样的人道——   “抱着你的时候。”   离魂曲   蜀山的路一坎坷一崎岖,星夜连程,蹄下飞红。   天下间好像只有这个人最闲了,躺着不动,闭着眼睛,红叶扇在枕边,冰凉透寒。   齐落竹奔进来之时正碰到唐青容,满室都是苍凉意味,无人再与他笑语——   “齐谷主,你家的扇子一点新花样都没有。”   已记不清上一次见面时这闲散的唐盟主都说过些什么,总之此时唐盟主也不能再说话。   唐竭已经哭过,抱着脑袋埋头痛哭,慌然失措。   “霖风,尤离配的毒——”   “怎么办?”   “若非我,堂兄不会回巴蜀来!”   冷霖风指尖冰凉,他知道这会成为唐竭再也过不去的一条鸿沟,无论怎样去安慰他也是于事无补。   有些事情就是永远无法弥补的,例如人死不能复生。   慕容英一个人到了巴蜀,只带着他的剑。   他从不是苍梧城的人,他只是在那里练剑。他也不是血衣楼的人,依旧只是在那里练剑。   他比萧四无还要执着,甚至也执着过傅红雪。   还未到醉月居就被帝王州的人缠上,长剑掠风,迎着灿烂日光,弑血夺命。   冶儿比他来得快,还来得平安,明月心颇为和蔼地打量她的傀儡,孔雀的模样,眉眼皆逼真,冶儿眷恋地看不停,明月心抚着傀儡手臂笑着道:“你家主人最近可好?”   冶儿道:“主人一切都好。”   公子羽过门而归,见冶儿在房中,要去摘下面具的手就又放了下去,待她收了傀儡退下,才缓缓坐在明月心面前。   明月心喝着酸枣茶,轻叹道:“慕容英已到,你又可以闲下来了。”   公子羽道:“其实无妨。”   明月心倒茶给他,后者只泯一口就作罢,叹道:“酸了。”   明月心道:“夏日喝着正解暑。”   公子羽心里一动,眼睛里忽得一闪,然而明月心低着头未曾看他,近在咫尺而隔着一个天涯。   那日光,每天都一样,你天天都看着一个人,也不觉得她有何变化。   永远都是如此漂亮。   她纤柔的腰肢正婀娜,低垂的眸子也沉静,白皙的肤色一如既往,五指握着青花盏,递到柔软的唇间去。   然后伸手摘去了易容。   纵然有了万雪窟的细图,也不能把这里一举歼灭,且不说百晓生如何能耐,光练清商琴音一起,天地就变色。   独孤若虚一剑当先,被唐林伸手拦下,四周火石崩乱,轰响不绝,这师叔发觉竟拉不住他,在杂乱中提高音量——   “你想让他再死一个徒弟?!”   独孤若虚脚步突然就停下来。   身边有尸体,穿着太白的门装,月白加身,死得透彻。   长剑陨灭。   可是公孙剑连尸体都没有——   帝王州送回来的只有他的一把剑,灰败开裂,无法想象他的主人死状如何。   才过多久?   公孙剑策马,像江熙来当年那样步出太白山门,风雪里,没有回头看他。   只有一句——   “我走了。”   噩耗回传时独孤若虚听不见声音,看不清来人,风无痕走到那人跟前,接过那把剑,一句话也没有说。   此时独孤若虚怔住的一瞬,眼前飞闪而过江熙来和公孙剑的样子,被唐林一把拽回,身形已起,风雪满天。   百晓生站在屋顶笑,很轻浅得笑,但不轻松,很沉重。   远望中白茫茫一片,并不能看到独孤若虚和唐林的身形。   他只仿佛看到了明月心抬手拂发的动作。   风华万千。   那种日光,掠过秦川,穿过徐海,笼罩燕云荒漠。   与秦川截然不同,苍梧城攻得轻而易举。公孙剑的死讯和唐青枫的垂死之讯传到四盟,没有人不悲怒伤极,人的力量也能在这种时候出现,刀剑燃焰,席卷苍梧。   那个永远冷笑的城主早已离开,那年轻的龙首在得到了一个宝贝之后再也不需要这苍梧城,它原本的主人都已死在巴蜀,空留一座城而已。   甲上带血,□□染红。   离玉堂转头看到韩莹莹收枪抬手,拂去肩上沙尘,扬眸如黎明日出之光,倾退昏黄。   声俏如鹂:“你的功夫真不差。”   遍地荒凉,不见一丝青翠,比起九华差之千里。   李红渠盯着正给中毒村民把脉的大夫,焦急不已,“如何?可有效果?”   大夫喜极而泣,“正是这解药,正是啊!”   躺在床上的人也停了痛苦挣扎,呼吸顺畅了千百倍,卢北川只觉胸口骤然一轻,立刻道:“副盟主,我们——”   李红渠明眸一睁,语生浓焰:“攻楼!”   那个总是逃会乱跑的盟主,三天两头没了人影,还会恶作剧地把她的小白狗染成熊猫样子,笑得没心没肺,打着扇子嘟囔说——   “这可不是我干的。”   “又要开会啊?”   “开会什么的真是无聊透了。”   李红渠拿他没办法,就如现在他躺在床上,在巴蜀唐门垂危,她也毫无办法。   此仇此恨添作酒,祭尔血肉不肯休。   血衣楼人数已不多,再不敢像之前那样自爆迎敌。那门下曾被无数万里杀弟子的血染过,曾有个年纪轻轻心狠手辣的楼主站在楼上,拥着娇丽少年莞尔,将手里的刀掷在黄元文脚下。   曾有个黑衣大汉不分昼夜地巡逻徘徊,玉蝴蝶拢着青色斗篷执着一盏灯来回。   屠越龙的鞭子曾抽在守卫身上,双钩曾划过尤离双刀,斗场里一草一木依旧,座椅落灰,荒废多日。   那阁楼上,合欢的琴,合欢的剑匣,合欢的艳丽衣裳,都还在。   再无人执着酒杯听他弹琴,呢喃一句——   欢儿。   而洛城死在不知名的刀下,可以下去陪他弟弟了。洛宇只是个很年轻的守卫,还是个孩子,剑上一直坠着尤离随手送他的坠子,怀里一直揣着尤离随手给他的伤药。   有的施舍太轻易,得到的人却重视至极。这孩子躲在巴蜀密林里,心头尚想着他楼主的亲生儿子。   一路护送到巴蜀,他竟已学会怎么抱着孩子哄,那孩子也曾躲在展梦魂怀里安眠,不会说话,只会哭,有时也笑,眼睛和良景虚一模一样。   他隔着巴山枝林,看到公孙剑一剑挑开对面那人的斗笠,露出一张他从不会忘的脸,就失去了所有思考能力。   良景虚绝不会让他们自爆退敌,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有这样一天,然而临行前萧四无的声音冷漠如雪——   “此行非但不能惊动四盟,也不能让你我的同僚知晓。”   “若有意外,你们知道该如何。”   上一次在巴蜀,良景虚盯着对面的帝王州弟子,扶了他一把,言说——   你这么看不起自己的命?   他扔了双刀,笑语,“我这个人,最喜欢对我好的人。”   原这冷冰冰的少年笑起来如破冰后的春阳。   后来的洛宇还没来得及高兴,公孙剑已一剑架在良景虚颈上,说的话他也听不清。   只去做了一件事。   我身本轻贱,无碍。   原以为已死的人竟还活着,就不能再有人威胁他性命。   于是洛宇死得这样干脆利落。   楼上是良景虚调毒的地方,楼下是关押囚犯的地方,还有闲来发呆的地方,窗镂花纹无数,雕栏被溅上血。   屋里珍草处处都是,清凉无比,桌椅翻倒,荼白色的细长一条游走过遍地血泊,飞快地消失,无影无踪。   楼下尸体遍地,被垒起来点上火,衣物噼啪作响,焦臭突生。   然而即使一把火烧了这血衣楼,于事无补的事情依旧于事无补。   孔雀山庄的守卫在周围怒声叫好,却没有一个人会笑,所有人都想哭,所有人都知道即使哭了,死了的人也不会再回来。   李红渠跌坐在地,很快起身,摇摇晃晃站稳,立刻要去牵马。   “你留下善后。”   卢北川未拦,定声道:“你要去巴蜀。”   李红渠头也不回,蓝色的衣角被血染成暗红,声沉语重:“去巴蜀。”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靠死人来解决,沈三娘做了人生第一个重大决定,带着新月山庄向帝王州投降。   帝王州的红衣围在山庄外时沈三娘就有了这个想法。   几日以来未有援兵,流沙门分崩离析,四盟之讯传到耳中,知剑殇,知红叶将凋谢,知道外面的人会如何将悲愤化为力量。   马芳玲一去不归,与这山庄并没有什么情分,沈三娘也不知道金玉使的风姿,只和白云轩略能相和。   堂中有她牌位,仅此而已。   沈三娘眉间的风韵已经更成熟,低头上了一炷香,问着亡灵——   “你若还在,公子羽会派人来援否?”   只有风声回答她。   她仰头,问那良景虚——   “你若还在,定会派人来?”   最后扔了剑,空手走出新月山庄。   月亮在柳梢头,云纱无影。   庄中的雅奴从无发言权,女主人们都还抱着琴,盯着沈三娘沉默。   沈三娘一笑,“我知道你们同处很久了,庄里长日漫漫,久生情愫怎能避免?偏偏生了情愫就要按规论处——”   “天下怎有人想出这样的道理?”   她眸中染着月光,“论地位,新月不及苍梧,论杀伐,差血衣千里,如今战事在前,若弃剑保命,众位可有意见?”   这消息传到尤离那里,正是刚刚入夜,叶知秋坐在床边喂他喝药,又递去一颗酸甜的梅果,萧四无端给他一碗冰镇的银耳汤,一切都和睦极了。   尤离微微地笑,“这样好极了。”   他闭目,想象着苍梧城和血衣楼的样子,睁眼就是叶知秋深邃的眸子——   “我突然觉得,死人也不是什么好极了的事情。”   叶知秋道:“那女人跟你什么关系?”   萧四无轻轻笑,尤离已道:“与她相处时日不多,但见面时就很投缘,我只记得是个风韵成熟的女人,并未跟她有什么瓜葛。”   他看向萧四无,“也没有跟她……”   萧四无已笑道:“我知道,不用这么着急解释。”   尤离道:“我不甚记得血衣楼太多,但是一段还算不错的日子。”   “他们陪我那样久,如今只剩一个沈三娘了。”   “人命当真如此脆弱。”   愿君无殇   血衣楼的陨落让尤离的心情沉重许多,他劫后余生,又落回那些人的死亡中悲情起来。   一支短箫在他指间,哀曲凄凉,仍旧练不好这技艺,吹了半曲就放弃了。   如果合欢还在,是不是会好得多?   夜间的风清凉,叶知秋不便久留已经回去了,萧四无送了他一小段,此时刚刚回屋,尤离躺在床上侧卧似已入眠。   不过萧四无刚一躺下人就挪进他怀里,灯火已熄灭,满目迷蒙的黑色。   尤离在他怀里轻叹:“人真的那么容易死……”   萧四无道:“活着的确是很不容易的事情,逝者已去,无可挽回。”   尤离听着他心跳,眼睛里忧愁顿起,但很快换了种稍微轻松一点的语调,“四公子活得也很不容易?”   萧四无认真思考了片刻,“这倒没有。”   随即掌心在他腰间一搭,“你呢?”   尤离也认真思考了片刻,“我也不知道,但是总归,现在我觉得,活着很好。”   他隔着衣服吻他胸口,指下在萧四无手臂一紧,后者轻笑一声,“日子突然闲下来了,你想不想把你儿子接过来?他跟傅红雪那个木头待在一起你不担心?”   尤离道:“我想过,但是他太小,别折腾他了,再说,危机尚在,我不敢。”   萧四无点头,“嗯,也有道理,不过萧某颇有些想他,可能是一生下来以后天天夜夜地哭,萧某已经哄习惯了。”   尤离瞬间想起那孩子的生母,他本就对玉蝴蝶毫无男女之情,不论是失忆前还是失忆后都是,且不论如何,这孩子也都是一个巨大的意外,可他清楚地知道玉蝴蝶的死多半是萧四无的手笔。   所以他从不再提起这个问题,但那确实是他一生中有过的唯一一个女人。女人多娇俏,绝没有萧四无能给他的依靠感,但是她能为他生一个孩子。   那孩子如萧四无所愿,不但是个男孩,还跟良景虚有一样漂亮的眼睛,长得应该也是更像他。   玉蝴蝶能给良景虚一个孩子,合欢能让良景虚一辈子记住自己,就连展梦魂和洛宇,甚至沈三娘,都在良景虚心里占有那么一点地方。   唯有那个太白剑客,不留寸缕地散在秦川风雪里,从良景虚的记忆里有去无回了。   尤离在回忆年初春节时血衣楼的温暖样子,合欢在楼上挂的彩绸是何时被白条的丧色取代?   展梦魂在那时还被迫穿过一次暗红色,依旧呆滞的表情,配着长刀,为了应个景,想也没想就把衣服换上了。   那时良景虚实在忍不住要笑,沈三娘一直乐,头上凤钗的流苏晃着光。   萧四无的声音把回忆打断了,担心他又在自悲,低声问他:“在想什么?”   尤离如实道:“展梦魂。”   “那天他救了我。”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感觉到萧四无手臂一动,回想他沉重的“对不起”三字,懊恼不已。   萧四无果然语气萧索,“嗯,真该好好谢谢他。”   尤离缓缓往上探,似想去给他一个安抚的吻,被人压着肩膀止住了动作。   “别乱动。”   “伤口刚好一点,天气热,本来就好得慢。”   尤离却未妥协,仗着他不敢太用力,轻易地探上去。他甚少有主动的时候,即使有也是颇为拘谨的小动作,床笫之事上也从没有太大热情。   然这个吻略微凶狠,顺着吻到颈侧,已伸手去触人领口,被一把握住手腕,就势翻身压下。   尤离另手揽他后颈,听他喘气片刻强行随意轻笑,一手撑在他肩膀上方——   “萧某定力不大好,你别……”   尤离被压迫在下,这一回却镇定很多,指尖轻抚,“我怎么觉得你定力好得太过。”   萧四无一笑,很快发觉他们又处在这个让良景虚心慌的姿势,想揽着他起身,他却已伸手解他衣领盘扣。   所谓臣服,大抵是这样。   奉尔为王,说到做到。   黑暗里看不清二人表情,唯有极轻缓的动作,萧四无依旧阻止他,正声道:“伤还没好。”   尤离道:“没事,我发誓。”   身上的人几乎是一颤,“你今天怎么——”   尤离已柔声一笑,“我希望你高兴。”   萧四无的声音真情实意:“萧某已经很高兴了。”   尤离脱口道:“那再高兴一点。”   语中已解开最后一颗,拂过他锁骨勾火。   情火一起,如何能灭?   此刻只能越燃越烈。   诚如萧四无早就说过,这是二人间的趣事,绝不该是个阴影,然良景虚屈服人下就会浑身发抖,好在来日方长,总有能克服的一天。   大概就是今天了。   身上的人不敢太激动,但也的确被某种满足感冲击,听着尤离的低吟便被一团火燎烧心头,避开他左腹伤口,倾斜着伏身在上,耳畔的呼吸就都听得一清二楚。   少年的声音充满蛊惑,指甲在他后背深陷,搂得紧紧的,痛也绝不松手。   声中语气像带着湿漉漉的水雾,呼吸急促胸口不断起伏,心跳声叠泛起欢音。   这个人,这个人的样子,这个人的身体,这个人的声音,这个人的一切,都归他所有。   终于只有他能这样占有他,独一无二,唯奉一人为王。   甘愿为他臣服,甘愿在他身下——   献已为欢。   寂静的夜里显得两人的喘息太明显,尤离感觉到他刻意轻缓动作,气声浓重似哑的两度,带笑呢喃——   “没事的……快,快一点……”   □□终于屠烧长夜,一人愿接受,一人愿给予,迸发了蓄积多日的激情,直到尤离在灼烫里从喉间哽咽一声,咬上他肩头。   使得萧四无重忆那日尤离被灼魂痛感席卷后的惨烈样子。   他动手前还是冷静的,动手时还是理智的,然而之后就发现自己其实太自负,若非那时良景虚不能惨叫出声,恐怕闻之心碎胆战,心神皆散。   叶知秋怒语欲责时良景虚明眸一睁,脱口的三个字——   别怨他。   历历在耳,摧心摧脏。   尤离本闭着眼睛喘气,手上力道松了几分,沉浸在一场你情我愿并无抵触的□□里缓神,突觉眼下一热,惊得双目圆睁,看不清萧四无神色,立刻抬手,触到落在脸上那一滴尚且温热的泪滴,讶然开口——   “四公子?”   萧四无俯身吻他眉心,笑道:“嘘,幻觉。”   后半夜的恬静无声里,尤离朝右侧卧,抱着他胳膊埋头在他胸口,亲昵而依赖。   萧四无迟迟不肯入睡,嘴角带笑,感受良景虚的体温,长视夏夜。   日光的重升昭示新的一天来临,尤离似有心事,早饭吃得匆忙,换了药后叶知秋来看儿子,尤离似是一喜:“我有事找傅大侠商量。”   随即转头看向萧四无,“你在这里等我罢。”   萧四无眸中一沉,却道:“嗯,你爹陪着你去我还是可以放心的。”   叶知秋担忧地看着尤离缓行,山间阳光琐碎,缠上他脚步,难以走快。   推门而入,燕南飞立刻就拔了剑,见来者是他二人,收剑惊道:“怎么了?”   尤离回头见叶知秋已在关门,便道:“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事拜托你们。”   燕南飞正抱起他儿子交到他怀里,尤离微一愣神,很快柔了表情,生疏地抱着小小一团低头。   燕南飞道:“有什么事?”   叶知秋与他并肩,侧头注视儿子脸上的沉静神情,只见他缓缓从怀里抽出一页,“我要这些东西。”   燕南飞看罢立刻蹙眉——   “你又要制牵心?”   “那蛊畏热,如今这个天气……”   尤离道:“我知道,万全的牵心蛊能化致命伤而无,此地的天气怕是没办法做到,但是至少也能让那一伤免死。”   叶知秋立刻道:“不行!”   燕南飞亦摇头,脱口道:“我不赞成你又冒险。”   尤离道:“何为又冒险?”   叶知秋表情瞬变,他当然不记得他曾经给自己下过牵心,燕南飞惊魂之下立刻挽回:“你才受重伤,不应该再做什么冒险之事。”   尤离未生疑,道:“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不会让我自己丧命的。”   “当初傅大侠要我帮忙时我同意了,现在我要你帮忙,你不肯?”   他凝视叶知秋,“我真的可以完全保证,它不会让我丢了性命的。”   叶知秋耐下心解释,“尤离,我知你担心他,叶某保证,若日后出事,一定会保他周全,他已练成两式大悲赋,飞刀之技卓绝,其实你大可放心一些。”   尤离皱着眉摇头,“不行,我就是不安心!牵心之效你也见过的,傅大侠当时都没事,我深知自己体质,你也大可以放心。”   燕南飞迟疑间傅红雪已回来,提刀而进,打量尤离两眼,接过纸张听了尤离的话,然后问出当年孔雀山庄里尤离问过自己的那个问题——   “你爱他?”   傅红雪当时的回答是:不知道。   尤离此时的回答是——   “对啊。”   傅红雪凝神片刻,淡然点头。   “我知道了。”   然叶知秋绝不会同意,“傅公子非人父,不知此中感受。叶某可以作誓,危急之时舍身保他性命——”   尤离差点就又要激动起来,然不能惊了怀中幼童,抱着哄了两声放回摇篮里,压低声音道:“叶盟主,你和他我一个人都不能少,用你身去保他命,那我不如给你也种一牵心。”   叶知秋神色大动,但绝不会妥协,“你若执意,叶某会跟萧公子直言,看看他会不会同意。”   尤离当即生怒:“你——”   事实证明萧四无当真无比了解尤离,声音就响在门口,同时推门而入道:“不必劳烦叶盟主,萧某已听到了。”   尤离惊骇交加,不由自主退了一步,看着白衣刀客走近,找不到任何理由和借口,被拉着起步,听他致歉——   “叶盟主稍安勿躁,这事情不会发生的,叨扰几位了,萧某这便带人回去。”   末了,转头又加一句——   “傅红雪,你离他儿子远点,萧某不想他以后也成个木头。”   尤离又被日光笼罩,脸上没有血色,由着萧四无拉着他手腕埋头陷入被枝叶隔碎的暖阳里,心虚而小怒:“你明明答应了在那儿等我的。”   萧四无道:“你也明明答应了那种事不会发生。”   尤离道:“哪种事?”   萧四无道:“伤你之身的事和可能会伤你之身的事。”   尤离道:“我会做的很周全,不会死的。”   萧四无停下脚步,转身道:“我知道。可我说的不是死,是伤。”   尤离道:“那你死了怎么办?”   萧四无嗤笑,“良景虚,你怎么一直觉得我会死?”   “之前有傅红雪的刀在,你杞人忧天也罢,如今——”   尤离低头,僵硬道:“前事未定,我……就是……害怕……”   萧四无叹气,思考须臾道:“良景虚,我视你为珍,护得好好的。”   他伸指要去点在他左腹伤处,离衣还有半寸时停了手,空指着道:“伤成这样萧某心痛如绞,总之一切伤你,或者可能伤你的事情萧某此生再也不愿发生。”   “若以伤你为代价护我之命,萧四无岂非太失败了?”   尤离眼神哀伤,“我又做错了?”   萧四无道:“没有,只是你的坏习惯还没有全改掉,比如,从来不爱惜自己。”   尤离摇头,“我不明白,牵心在身,你不会死,我也绝不会,江湖多伤,岂是你我能定,我并未轻视己命,为什么你不同意?”   萧四无笑道:“那既然如此,萧某愿作重伤的那个,请君妙手。”   尤离脱口反对:“说什么鬼话!”   话音一落,萧四无已用眼神表示——   你瞧,如何?   于是继续拉着他往回走,不容置疑道:“外面太热,回去再谈。”   屋内阴凉了太多,尤离阴着脸色被人压着双肩按坐下去,立刻道:“我……”   “对不起……”   萧四无正在倒茶,仿佛没听见一般,只问:“累了吗?”   “伤口疼么?”   尤离手里被塞了一杯清茶,怔怔地失神片刻,萧四无蹲在他身前安抚:“萧某未生气,良景虚也不用道歉。你愿意护我之命,不谈以伤已为代价,这事情还是很让人欢喜的。”   “但是良景虚是萧某的,再不许人伤。”   尤离痴痴然地沉浸在这样感人肺腑的情话里,呆滞问道:“包括我自己?”   萧四无挑眉笑道:“包括你自己。”   他眼睁睁看着良景虚伤了太多次了,从去到九华时的胸口血色到秦川时的肩头红艳,杭州时的遍体鳞伤还有持续很久的精神失常,和数日前的惨不忍睹——   真是受够了,如何能接受一蛊牵心?   他大概突然和燕南飞有了共鸣——   一愿郎君千岁,   二愿与君常康健,   三愿如同针引线,   往复常相连。   枫落   唐青枫睡在那里,迟迟没有把藏在齿根的那枚小小的药囊咬碎。   他很安详地闭着眼睛,去听齐落竹和李红渠接连在他耳边说着那些以往从来不会说的话,甚至也听到过唐竭的声音。   那个少年可能是偷偷回来的,话里全是深重的悔痛。   唐青玹一直是洒脱的,直到他变成唐竭,然后遇到冷霖风。   那日红装如火,跟着那神威的少年携手而去。   会否如当年的唐蓝一样?   齐落竹在旁安抚唐竭,“你无需这么自责。”   唐竭一哽咽,齐落竹已道:“他遗言已经留过。”   唐竭泪眼朦胧中只能听到这转述:“于风啸崖,大悲赋同葬。”   此时房里静悄悄的,唐青枫不知有没有人坐在床边,不敢贸然睁眼。   罢了,干脆一点——   他轻轻缓缓地吸了一口气,齿下开始用力,很快就可以咬破那个屏息闭脉一日的奇药,去另一条路上找寻新的刺激。   世上本无绝对的正邪,他好奇那个高如明月的女人,也好奇那个翻云覆雨的世界,终有一日他能燃起心火,像唐青玹和唐蓝那样,弃往投光。   忽有轻微的重量压上他胸口。   仿佛有什么正在遮挡他上方的光,最后真切地感受到轻细的鼻息游离在他脸上,让他突然就好奇——   那人缓缓吻在他唇上,轻如鸿毛一沾水面,那人温热的眼泪落至他侧脸,他本要紧咬的齿就被化开了力道。   那种温度好像是烫人的,淌至心底,突然撩起一片烈火滚滚袭来,逼得他陡然睁开了眼睛。   谁?   明晃晃的日光里,那人眼帘里蒙着江南烟雨的水色,正缓缓睁开,随即惊如狂风暴雨欲来前的山色骤变。   “唐——”   “唐盟主?!”   唐青枫许久未吃过东西了,好像这一睁眼就耗费了他所有力气,齐落竹文秀的眼睛里正映着他的样子,这江南来的客人惊乱非常,慌不择言吐出一句话——   “我,我去叫人!”   唐青枫只轻轻一拽就把人拉住,沉沉道:“齐兄且慢……”   夏日的闷热里,霹雳一声惊雷从远方响起来,震慑心魂。   这场雨来得快走得急,夜里又再一次卷空重来,吹袭巴山,轰隆轰隆地夹杂着白光闪掠,映出一瞬间萧四无陡然睁开的眸子。   那种声音就是会让人心慌。   尤离也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拉住正要起身的枕边人问:“怎么了?”   萧四无指着被风吹开的窗子道:“去关窗。”   尤离便松了手,等人重新躺回他身边。   “四公子。”   萧四无低头,“嗯?”   尤离道:“我以前睡觉很容易惊醒的。”   萧四无道:“我知道。”   尤离道:“那时你就陪着我了,一定很辛苦你。”   萧四无笑,“不不不……”   “萧某荣幸之至。”   他抬手把他脑袋压在自己胸口,“睡罢。”   尤离埋头,黑暗里再没有白光闪烁,虽然漆黑一片,外面风雨雷电交加,心却沉沉地静下去。   雨下了一整夜,不过雷只落了一阵,瓢泼大雨洗净巴山,王郅君半夜未合眼此刻终于拄着拐杖走出唐青枫房门,似喜还忧。   叶知秋很早就来了,推门而入等在外厅后先看到萧四无出来,尤离跟在后面,只披着一件灰裳,没想到叶知秋这么早来,目光交接的一瞬间就脚步一顿,脸上一热,转头系上领口,回房又抓了一件衣裳。   萧四无毫无尴尬之感,径直过去给叶知秋倒了茶,忍不住道:“他还真可爱,叶盟主说是不是?”   叶知秋脸色阴沉,却不像是因他二人如此亲密的相处而感觉不适应,萧四无自然察觉到,茶杯一放,“怎么?”   尤离已重又走出来,见二人都不说话,也觉得气氛奇怪,叶知秋抬头盯着他,起身走过去道:“昨天夜里……”   尤离眉头一皱,“怎么了?”   叶知秋道:“沈三娘去世了。”   尤离听罢只沉默片刻,声音如常,“怎么回事……”   萧四无已过去揽他,“何需多问,猜也猜得到是谁干的。”   尤离摇头,“没理由的,她为什么要杀三娘……”   “就算三娘投降,明月心也不会有心思管她的——”   他自言自语,越加激动,“又死一个……”   呢喃出这一句就不由自主地攥紧萧四无衣角拉扯,“又死一个……”   “为什么……”   叶知秋愁眉紧锁,“尤离——”   “叶某未想有此事,分舵之人疏于防范——”   尤离摇头,“不是,她要杀人,你们防范又能怎么样……”   “三娘只是个她连名字都不曾听过的人,没道理让她有闲心去派人刺杀……”   叶知秋神色哀恸,刚要说话,他的儿子猛地往前蹿了一步,握上他手腕道:“她在报复我——”   “血衣楼被灭,水龙吟本忌惮那个□□不敢攻楼,她知道那药是我配的,解药一定也是我给的!”   “她能泄愤的只有一个沈三娘,三娘她一定死得很惨是不是?”   叶知秋的余光里看到萧四无轻轻摇头的样子,沉声道:“一刀毙命,没有受太多罪。”   尤离立刻回头给萧四无一记眼刀,重又盯着叶知秋,“我是傻子吗?这么好糊弄?”   “你是我爹,你也会骗我?”   叶知秋眉心一动,“明知听了很难受,就不要听了。”   尤离闭眼,产生无数种可怕而残酷的想象,“还有什么事吗……”   叶知秋道:“唐青枫的丧报已发。”   尤离一睁眼,“那你得去唐门一趟。”   叶知秋刚一点头,萧四无道:“叶盟主且去罢,这边有萧某在。”   尤离总会排斥叶知秋的示好,明知那是单纯的关护也会莫名生出悲愤,常常又情绪失控。他未必非常在意沈三娘这个人,却因她是活到最后的唯一一个人而重视两分,这个人的死亡仿佛带走他记忆里所有人的欢声笑语,全都不复存在。   有种忐忑不安在扩散,是不是所有人都是这样,最后都会离他而去——   尤离直直盯着叶知秋手里的孤鸾,就在这位盟主将要转身的一瞬,他的儿子低低哑哑地叫住了他。   那一个字非常低弱,叶知秋只觉得是听错了,尤离奔上去冲着他背影道:“昨晚我梦到我娘!”   叶知秋猛地回身,尤离胸口剧烈起伏,“她说她希望你长命百岁。”   他两步上前去给他一个拥抱,“她说江湖路远,请你小心。”   叶知秋神色怔怔,“我知道。”   尤离吞吞吐吐,“我……我也……”   “我也希望你……长命百岁……”   “你的孙子该你来养。”   萧四无悄无声息地一笑,静待叶知秋感动万分地离去,把良景虚拽回来道:“你真的梦见了?”   尤离道:“我见都没有见过她,也从来没有梦见过……”   萧四无道:“那种话,说给你爹听天经地义,不用找这种由头。”   他低头看一眼,避开怀里人的伤处,收臂把他收入怀里,给他一个支点让他依靠,“你很担心。”   尤离道:“她这么生气……我以为她不会这么生气,莫非公子羽没跟她说……”   “她这么生气……”   “一个沈三娘怎么够?那种女人睚眦必报——”   他突然开始挣扎,伤口一扯就忍不住“嘶”了一声,拥着他的人连忙松手,他便转了个身挥开眼前人的胳膊,“又死了一个……”   眼中泪光一闪,抬首道:“我要你发誓你绝不出这个屋子!”   萧四无沉默着,给他足够的时间平息气息,然后道:“杀心岂是区区一道房门可以挡住的。”   “再说,萧某若能跟叶盟主同在,也能帮帮他。”   “你不是也很担心他安危?”   他拉着人坐下,取药,解开他衣带,“你想不想快点好起来去帮他,想的话就别激动,伤好得才会快点。”   熟悉的药瓶里还是那带着血腥气的药丸,“还有这个,按时吃。”   尤离抬起手停在离他眉心半寸的地方,很快垂落下去,哀哀道:“我很没用是不是……”   “以前的事情我很多都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万里杀来暗杀的时候是你帮我去的。”   “开封的时候那个杀手差点就得手了,你那么生气……”   “九华的时候我难以一个人敌过杜云松和马芳玲你才非要出手的……”   萧四无动作停下。   “因为我,公子羽才能威胁你……”   “我虽然自诩我很能忍很坚强,但其实噩梦惊醒都会发抖,我是不是经常给你带来负担……”   “我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掉……我是不是做了什么要遭天谴的事情……”   萧四无静静地把药上好,抬头间飞快地伸指封了他穴道,抱着不能出声也不能动的人回房往榻上一放。   尤离睁大眼睛表示惊疑,总算得到解释——   “别担心,萧某只想你安静听我把话说完。”   “首先,良景虚是不是很没用……”   “徐海时你给傅红雪解了毒,背着我把秋小清救走了,你若没用,那萧某岂非就是个白痴?”   “万里杀的人去暗杀,萧某代你迎敌,除开刀剑无眼萧某杞人忧天之外,其实只是存了很恶毒的心思,非要你和万里杀关系恶化,只能留在萧某这里不可。”   “你若生气,萧某道歉也不是不可以。”   “至于开封……那时情况特殊,你记不清了就由我来告诉你,那杀手险些得手完全不怪你。”   尤离躺在那里仰望将他禁锢在在双臂中的刀客,眼睛里逐渐晶莹起来——   “九华那夜若你没有去,萧某便活不到现在,怎么我的救命恩人反而因此自责?”   “至于公子羽,那不是个威胁,只是个交易,而且已经作废,就算没有良景虚,公子羽也依旧有东西可以拿来跟我交易。”   “还有什么‘负担’这种荒谬的字眼——”   “萧某不是说了,荣幸之至?”   “良景虚不会懂,能做你噩梦惊醒后抱着的人是种荣幸,叶盟主都不曾有的福气全在萧某这里了,不信以后有空我们跟你爹探讨一下这个问题,他一定嫉妒死萧某。”   “最后,不论是谁,要么是自己先死掉,要么就是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死掉,莫非这种事还可以定个日子大家一起去黄泉路踏青么,所以岂会有什么遭天谴一说,简直无稽。”   他解开尤离穴道,人也没有动,于是继续道:“错的都是别人从来不是你。”   这个人如圣光照耀他,说出来的话永远宽容,以煞气逼人的刀刃对待所有人却把一切最温柔的安抚给他——   在他自轻自贱,自卑自责,自悔自愧的时候总要提醒他:你好极了。   尤离哽咽得说不出话,不停地扇动睫毛阻止眼泪往下淌,萧四无忍不住要取笑:“怎么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能哭——”   不过这也是幸事。   此人喜怒哀乐,哭笑哀怒,都在他掌控之中,这么敏感倔强的人能被他征服,献给他一切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但同时,作为回报,他也愿意给他一切。   这才公平。   突发   今夜风凉。   明月心在绣花。   那是个活灵活现的小老虎,刚刚绣完虎身,正换了更细的针绣着虎须。   天气尚热,唐青枫的丧事办得急速,黄昏时分,人已入棺。   明月心本该趁着夜色将他从那阴暗潮湿的地下弄出来,带着一本绝世的《大悲赋》,双双而归。   不过她改了主意,她不想亲自去了。   风起时吹动窗边薄纱——   萧四无把刀旋在左手指间,知道此夜有事,但并不想去管。目光里的尤离神色凛然,深深吸了一口气道:“叶盟主已经去了。”   萧四无道:“是,萧某无意同往。”   尤离知道原因,便道:“此处隐秘,你其实可以放心。”   萧四无道:“放不了。”   “那边有傅红雪,你其实也可以放心。”   明月心一针收尾,正好迎上公子羽进门,温婉笑道:“怎么了?”   公子羽道:“跟我走一趟。”   他凝视桌上的绣样,目光陡然温柔,“不会耽误你太多时间。”   二人携手而出,慕容英握着一暗色锦囊收入怀中,持剑行礼道:“公子,夫人。”   公子羽一点头,“你可以去了。”   明月心看着慕容英踏着夜色远去,歪着头道:“你又干了什么?”   公子羽道:“我只干该干的事情而已。”   “今夜又有客,来者不善,也要以礼相迎。”   慕容英已落在山头,取出锦囊微解,微弱的诡异幽光便散出来,一只双翅纤薄的蝴蝶款款而起,这东西寿命很短,却很漂亮,翅膀上的艳丽数点显示着毒性。   诡异而迷人的样子。   在空中旋了几圈,低低缓缓地飞走。   幽蓝入林,恍若梦境,那种淡淡的萤光就像尤离手腕那条珠串在夜里的颜色。   慕容英静静跟上,剑鞘冷绝。   棺木沉沉,深褐色,上好的木材,刚刚封好入土,又被人在夏夜里挖了出来。   几人挥汗如雨,黑衣浸湿,闻得身后美人之声:“时间不多,快一些罢。”   棺盖一松,沉闷一声响,周遭几人已毒发。出门前下的毒,到此时刚刚好。明月心百无聊赖地抬手理发,听得棺木内的细微声响。   蓝色衣角一动,里面的人已睁眼,轻轻然翻身而出,手负在身后,拿着的却不是红叶扇,而是一把刀。   冶儿站在枝林之下,手中无影丝骤然收动,转身便要走。   紫莹突现,铿锵一声破风——   唐青容从枝头一跃而下,掌中一翻,冷声道:“想走?”   冶儿童声一笑,“送上门的新玩具——”   声隐于林,长没夏夜。   尤离指尖点着桌面,听着窗外风声,心乱如麻。   袖鞘在他右臂上,然因颇重的内伤而多日没有用过。睁眸间寒光一闪,正对上萧四无眼中同样的目色,刀止在指间,白衣轻浮而起身——   “你呆在这里。”   尤离牙关一咬,鼻息里突然窜入一股淡淡的诡异暖香,来自窗外,起伏不定,阵阵逼进呼吸里。   萧四无却浑然不觉,也未受到任何影响,剑气已从门外漫进来。   干脆利落地削断了门锁,来人轻手一推,朗声道:“萧四无——”   门外又道:“是你出来,还是我进去?”   说罢竟还退了数步。   剑者,兵也。   杀意煞退夜中暖风。   窗边幽光一点,转瞬陨灭,落下一只灰败的枯蝶。   尤离的低语就在风声里:“你当心。”   萧四无眼中只有剑锋和剑锋后的人,心脏在胸膛里沉重地跳,声中有怒——   “公子羽叫你来的。”   慕容英道:“我自己要来的。”   萧四无便笑道:“你没命回去了。”   言毕,掌中煞气翻动,毁天灭地,搜魂刮魄。   尤离刚一起身就被一阵眩晕击中,周身的血液几乎骤然滚烫,嘴角即刻沁血,猛一闭眼,伸手抚上自己脉搏,再睁眸时已是满目惊痛。   外面刀剑相接的声音清清楚楚,震退席卷于他的晕眩,手臂垂落后另手开刀,心脉里的痛牵扯他的动作,如何都站不起身。   后知后觉地将视线落到窗外,呼吸急促,声声带血,忆起公子羽掌控万事于掌心般的轻蔑之语——   “尤离,刚才那颗不是殇言。”   外面突然没了声音,他想唤萧四无一声却没有力气。   月出都能惊山鸟,何况黑刀的凶势。   横起一片白光,便削去了冶儿那傀儡几乎半身,无影丝受此牵连分崩离析,冶儿被唐青容困百骸缠上之余仍破声疯狂哭喊——   “你伤了主人!”   唐青容抵扇而问:“明月心在不在醉月居?!”   冶儿眼神迷离,只盯着只剩半身的孔雀傀儡,痴痴带泣——   “主人……”   傅红雪耐心已无,摊开手心露出澄黄一颗示意唐青容。   醉月居下,林中寂静被破。   长甲勾弦,一声撩人,两音乱心,宫商简调。琴上暗金之色描纹,琴下是女子的轻薄衣角,苍色深深,融入无尽夜色里。   公子羽方听得头一个音便道——   “好琴。”   浑身真气运转,免被这琴声乱了心智。   倒茶的水声被淹没在其中,唯百晓生的衣色在夜中和公子羽的一样显眼。   明月心已笑,“先生好雅兴。”   公子羽步步走来,每逼近一步便有愈来愈重的压迫之力相伴,琴声陡然一高,升了数调,节奏转急,玲珑清促。练清商睁眼而视,指下未滞,眸中清冷如月,越过公子羽看向他身后的明月心。   百晓生面前的杯盏里刚盛好茶汤,放置未饮,只闭目倾听。公子羽已到练清商身侧,微微转头,内力暗较,将琴声逼得错音乱符,练清商纤眉轻皱中,琴声一滞,便能清晰听到杯盏碎裂之声。   百晓生默默看着面前的碎片和水渍,拈须而笑——   “好内力。”   公子羽轻嗅茶香道:“好茶。”   百晓生道:“茶是好茶,可惜老夫不能尝了。”   公子羽道:“为何?”   百晓生道:“茶杯已碎,茶都洒了,老夫自然不能喝。”   公子羽道:“天下的茶有的是,先生何必非要尝这一杯。”   百晓生道:“天下的茶是天下的,唯有这一杯是老夫的,老夫本想请你尝一尝,可惜啊可惜。”   公子羽道:“我不好茶,没什么可惜的。”   百晓生道:“你本也不好青龙会。”   公子羽点头了,“不错。”   百晓生道:“但你还是要了。”   公子羽道:“我拥有很多东西,所以多一个也无妨。”   百晓生敛衣起身,“那么少一个也无妨。”   公子羽轻笑摇头,“错,只能多,不能少。”   百晓生道:“贪得无厌绝非好事。”   明月心掌心一番,在公子羽无声的眼神里未动脚步,脸上阴冷更甚。   百晓生仰头而笑,片刻方道:“老夫当日能把青龙会给你,如今也能拿回来。”   “虽然托你家夫人的福,如今的青龙会比起老夫当年给你的青龙会——”   “已是残败亏缺之物,不忍视之。”   公子羽赞同一笑,掌中黑风已起。   山头上的孩童脆声开口,对一边的灰衣老者道:“慕容英不会回来了。”   “萧四无会心急如焚,总要来求药师伯伯的。”   孙药师拄着长杖缓缓坐下,“先生运筹帷幄,无妨。”   孩子道:“公子羽也已练成三式大悲赋。”   孙药师道:“他本强于萧四无,然就因前功过甚,反不如萧四无练得纯粹,他自负如自紧,料老先生枯木残朽,此招轻敌。”   孩子目光一转,“明月心今日动作慢了。”   孙药师道:“旁有琴魔大人乱心,出招之余必要运功作抵,乃是极大的负担。”   孩子便盈盈一笑,“人还没到齐,最精彩的地方也还早。”   一道暗红恍若来自天际之处,孤鸾穿云,剑光落进琴声范围内便波动起伏,眼中凝重沉月,应和孙药师之语:“他来了。”   孩子脸上阴狠一过,“我在等另一个。”   “另一个一定要杀了明月心的人。”   琴声传得越来越远,落在傅红雪耳中时止住了他脚步,回头沉声道:“你回去。”   唐青容秀眉一蹙,又闻得他令:“回唐门去。”   言毕身起,翻转入月。   尤离被扶起来的时候已经睁不开眼睛,攥着人掌心狠力道:“对不起。”   萧四无查探到脉相只是跳得急促,除此之外无任何异状,疑痛交叠,衣角沾着的血迹在烛火中黯淡下去。   尤离闭着眼睛道:“你应我一件事情。”   萧四无只觉掌中一痛,尤离道:“帮我养儿子罢。”   萧四无怒起,“你先闭嘴。”   尤离未听,“公子羽早存杀心,毒早已种,我再也看不到洛阳的牡丹了。”   萧四无抵住他后肩人就睁了眼睛,急急阻道:“别——”   “你留点力气,万一还有人来……”   然真气依旧逼进,源源不断冲刷他心脉,呼吸畅通数倍,咳嗽起来腥甜翻涌不止,一口鲜红落上他浅色衣口,声哑不堪道:“停下——”   萧四无道:“闭嘴。”   “运功压毒。”   尤离僵硬地要摇头,身后人的声音呢喃温柔——   “听话。”   眼前本是朦胧模糊一片,听得这温声细语的两个字更催他生泪,重又闭目调转真气。   泣声哽咽一语——   “好。”   月陨   声断无音。   傅红雪俯身而下后对掌公子羽,内力相交,震得明月心退身数步,抬头便一掌过去,正迎上叶知秋孤鸾剑光——   灭门之仇,迸发就在今日。   公子羽的声音清晰正好:“叶盟主。”   傅红雪刀锋正起,闻声侧目,掌中劲道更甚,逼得公子羽话语停滞,便听明月心轻呼一声,公子羽即刻生怒,另掌隔空一击,将孤鸾锋光震散,枝林顿时沙沙作响,拦住百晓生脚步。   公子羽从容不迫,“叶盟主最好回去看看自己儿子。”   叶知秋目光顿至,“你做了什么——”   公子羽凝视收掌的傅红雪,“他本该死。”   明月心脸上是复杂的笑意,理着袖摆看也不看眼前人,“叛我者,自然是要死的。”   叶知秋提剑收身,瞥见傅红雪的眼光,沉重在眸意味昭然——   宁信其有。   决然转身,百晓生的笑声便响在他身后,“唯女子无小人难养也。”   “你我的账便该说清楚了。”   话音未落,双环撕裂夜风而来,锋芒瞬过,从百晓生侧身时的双肩轻擦,旋空而归,在来人掌中紧握,女声清灵道:“那你我的账何时算?”   百晓生目不斜视道:“无忆。”   曲无忆未再看向他,目光如剑直射明月心,“情儿的账也该与你算。”   明月心一笑,“说得好像她死了似的。”   曲无忆道:“杀心已动,未遂而已,且你也害死她救命恩人。”   明月心道:“良景虚么?”   “呵呵,愚昧小儿。”   山头上的孩子已不见了踪影,唯有孙药师长坐不起,看一出热闹的戏。   林间小道坎坷幽深,冶儿抱着傀儡残骸踉跄而来,怀里的人偶被砍掉了左臂,骨节断裂,牵丝裹成一团,随着她踏出的每一步而发出吱呀之声。   “主人……”   “冶儿去找夫人,马上就能救您了。”   暗林中有人一语惊中她:“你的夫人不会救他的。”   冶儿恍惚而视,看了许久才看清来人是谁:“是你……”   蓝铮两手空空并未握刀,“是我。”   冶儿呆滞的眼中突有了点神采,“你是来看主人的?”   “主人之前一直在等你,可是你没有来。”   蓝铮垂眸道:“我知道,对不起。”   冶儿泣不成声:“傅红雪他伤了主人!”   “我要去找夫人救主人。”   蓝铮摇头,“你家夫人不会救他的。”   “她本就是要你带着你家主人去送死。”   冶儿瑟瑟发抖,“是吗?”   蓝铮道:“你这样带着你主人去,只能由她侮辱践踏。”   “来,给我。”   冶儿手臂一收,“不,冶儿的主人不能给别人……”   蓝铮道:“那你不想给你家主人报仇吗?”   随即眸色一狠,“都是明月心害他的。”   蹲下去轻而易举地将手搭上冶儿肩头,随即握着她后脑,不容反抗地将那奇妙的药水凑近她唇边。   “去给他报仇。”   精巧的东西还带着一点焦灼的气味,缓缓塞进她手里,酸涩的殇言味道正充斥她口腔咽喉。   蓝铮和蔼地抚摸她耳发,重复道:“去给他报仇。”   明月当空,从蓝铮头顶投下皎皎月光,他站直了身,双目长视前方。冶儿与他擦肩而过,抱着她的主人,身形摇晃,步子却踏得果断,消失在蓝铮再也看不见的地方。   环上的尖锋正对百晓生苍容,人正一步步踏近,正声而问:“是否每个人的性命在你眼中都是可弃之物——”   百晓生道:“当时的慕情无用,当时的明月心有用,是以宽纵其行。”   曲无忆手腕一转,道:“今日的明月心是否还有用——”   百晓生道:“无用。”   曲无忆道:“百晓生于江湖早已无用。”   “从他俯首青龙之日开始。”   百晓生道:“为求天下之定,自要经历千百波折。为求天下之安,必有牺牲。”   曲无忆冷声打断,“天下安定自有天下做主,从来不是你。”   “市井小民,穷贩小商,即使青楼伶人都自有作用,从来也不是你定。”   “为苍生而杀苍生,从来就是错的。”   百晓生道:“你这样想——”   曲无忆再无言语,收臂纵身,娇小的身躯跃过月色凄楚,狠狠抵上明月心掌风,公子羽几乎同时动身,不顾颈后黑刀来势汹汹,掌中黑煞起伏,死亡的气息席卷而来,百晓生白衣残影一起,二指横出,击风动月。   剑落在离慕容英尸体数步远的地方,尸体就在门口,地上还有断锁。   门被推开,已听得见尤离压抑的声音。   “够了,没用的。”   萧四无唇色泛白,额上带着冷汗,从眉梢滑落而下。叶知秋抬手点上尤离穴道,对上萧四无惊动的眸色——   “我来。”   尤离费力睁眼去看他,“你回来了……”   他抬起眼帘寻萧四无的身影,感觉到身后叶知秋内力起伏,问道:“你还好吗?”   叶知秋只看了萧四无一眼,后者即道:“中毒,其余的什么也不知道。”   叶知秋说的话跟他一样:“运功压毒。”   尤离吐血后摇头,“我压不住……”   他想回头看叶知秋一眼也做不到,萧四无掌心冰凉,他也没力气握住,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良萧。”   萧四无眼中一颤,尤离道:“叫他叶良萧好不好?”   叶知秋手臂在抖,后背汗湿一片,闭目调息中尤离艰难启齿——   “爹。”   “我会见到我娘吗……”   叶知秋道:“她不会想这么早见你。”   萧四无已扣住他手腕脉门,虚弱之下声音也低几分,“良景虚你能闭嘴了吗——”   尤离执意开口,“最后一句……”   “四公子,我——”   那个每夜睡在他怀里的少年,唤过他无数次,曾轻蔑,曾屈服,曾真情,曾马首是瞻。   曾在杭州抬手解衣——   你想怎么样都可以,求求你把他放了。   曾在元宵华灯下拉住他——   我这个人,就是喜欢对我好的人。   他执拗近乎于狂,在秦川风雪里任人牵扯——   他不要我了。   日日惊梦——   你会把我扔了吗?   终有一日他愿意把只给过江熙来的一切都给眼前的人——   该记得的我都记得,该忘掉我都忘掉了。   萧四无惊痛——   他终于得偿所愿后,会否也得之又失?   秦川有蝶,寒地,命只三时,夜泛幽光,剧毒缠身。   取之入药,药气淡暖,千里之外亦引蝶行去,蝶死毒发。   一日盲目,二日失声,三日断音,四日凝血而亡。   故名寒魂。   是尤离闻所未闻的东西。   能从黑刀之下全身而退,世上可能只有这一个人。   明月心吐血倒地后就触发他此生最大的怒气,一掌震得百晓生胸口血涌,将曲无忆双环锋刃碎裂,人翻滚几周,昏迷在地,残片撒下一片晶莹落在斑驳树影之上。   心脉剧痛。   练清商琴弦皆断,一手扣在明月心腕上,锋利的指甲已抵在明月心颈下,盯着百晓生言向公子羽——   “别动。”   眸色一动,又道:“她已经怀孕了。”   公子羽浑身一震,明月心的视线停在傅红雪身上,脸色的表情竟很得意——   黑刀曾言定:你这种人,是不会有孩子的。   时过境迁,木已成舟。   百晓生过了片刻才站起身,朗声一唤——   “傅红雪……”   “于公子羽决斗在今夜,后者败,青龙易主。”   百晓生道:“青龙会多年基业,更新易主只是常事。公子羽能弑方龙香,傅红雪也能胜公子羽。”   公子羽道:“傅红雪不会答应。”   傅红雪真的点了头,“我不会答应。”   公子羽道:“你若杀了百晓生,我会把解药给你。”   傅红雪问:“什么解药?”   公子羽道:“尤离身中之毒的解药。”   傅红雪杀气又起,“你下的毒。”   公子羽点头,“是我。”   傅红雪道:“你为何不自己来杀他——”   没有等公子羽回答,他已自己回答:“因你杀不了。”   百晓生笑声沙哑——   “果然。”   明月心方一动就被练清商利甲划出血。   百晓生鄙夷的目光瞬至——   “尤离献上的那式大悲赋是假的。”   傅红雪摇头,“不是假的,是错的。”   练清商微笑,“那小子从来没有投靠青龙会,从头至尾都是四盟的人。明月心——”   “你费尽心机拉进你这里的叛徒,让你夫君今日受此心脉重伤。你害得他白头也未能返青,如今罪加一等,下辈子也还不完。”   明月心阴狠吐出三个字——   “萧四无!”   公子羽道:“他早是你的人。”   百晓生道:“一直都是老夫的人。”   傅红雪耳听八方,忽地移眸而侧,闻得脚步声匆匆,一道碧影从林中蹿出,踉跄至匍匐,抱着一个残损不堪的傀儡,满面泪痕,惊慌失措地扑向明月心——   “主人……”   “救——”   明月心见是冶儿,本在怒中无处发泄,扬声唾弃:“废物!”   冶儿凄惶一笑,笑得抖落泪珠数点,手中一松,傀儡顺着山坡滚落而下,窸窸窣窣一阵轻响,转瞬淹没在风里。   她不会救你家主人。   只会侮辱践踏。   去给他报仇。   冶儿抬头,近在咫尺。   焦灼的气味在手里——   去给他报仇。   断魂   他所拥有的——   天下第一的美人,   天下第一的名号,   金钱,   权利,   和地位……   终有一天会全都消失。   孩子又回到了山头上,听到那一声炸裂,整个人笑得心花怒放。   开封排云塔也曾受此重创,损了江熙来半条命,剩下的半条命也丧在这片天空底下。   欠的终究要还。   孙药师已经站了起来,颤颤巍巍往前迈了一步——   “琴魔大人!”   孩子轻声一笑,“人总是要死的。”   那笑声淡漠生死,听上去还带着童真脆嫩,在暖风里冰心。   明月心是多么爱惜自己的容貌?   她的倾城之色,被常年掩在易容之下。她的真容比那副妙手易出的皮囊还要绝色,她在三十多岁的年纪里依旧风姿动人,皓目皙颜,白若凝脂。   眉有巴山秀水之色,眸有月华皎洁之光。七窍玲珑的心,曾见鲜血化凉,有无数冤魂在这个夏夜叫嚣而来——   玉镜高悬。   在月下长思她惊鸿一瞥的秋水清却早就不见了。   她比江熙来从排云塔里出来时更丑陋,比身体更痛的是以为尤离死在了里面,比残疾更糟糕的是他没有再唤他一句“阿离”,他就再也不能唤他一句“熙来”了。   我要叫公子羽。   公子羽?哪有人姓公的——   这样我就可以听你常常叫我公子了,多好。   然公子羽不会再听见了。   他的妻子带着腹中还未成形的骨肉,化作一地斑驳。   惊天动地的一声嘶吼,苟延残喘的杀意突然卷土重来,直令天地变色,明月无光。   尤离眼睛难以聚焦,掌中发力,指甲陷在他手背上,笃定道:“他不会放过我。”   萧四无要起身的动作就停下来,气息未促,同样笃定道:“我说过,从来没有那么绝对的事情。”   尤离道:“不然如何?去求他?”   他认命般闭一闭眼,“我不要。”   “不许你卑躬屈膝去求他。”   他难得能堵住萧四无的话头,“你如何求他,他都不会给你解药的。”   “明知结果,何必去自取其辱?”   虚弱的力气并不能拉得住人,目色迷离道:“我很冷,你抱抱我好吗?”   他没撒谎,手心里的温度昭示一切,瑟缩在被子里,睫毛在抖。   叶知秋急步而回,极快地把人扶起,浓郁的药气扑鼻而来,沉沉道:“喝了它。”   尤离呛得咳嗽,药汤带出血色滚落,尽力咽了大半,苦笑道:“你要有心理准备。”   “你早不能护我,我晚不能孝你,我见了她定也不说你坏话。”   萧四无决然起身。   尤离察觉药力不对,拼力抬头,怒喝嘶哑——   “萧四无!”   萧四无笑起来,房中无风,衣角静静垂下,慕容英的血已变成深褐色数点,像陈年旧画里的红梅。   言起转身步出——   “良景虚,你以为萧四无把他的刀排在你前面,把尊严也排在你前面,事实上你蠢钝至此。”   “时至今日,还有什么能重于你——”   即使是要跪下求人,又能怎样。   尤离最后的一点力气化在掌中,晕眩上脑,攥在叶知秋手腕,咬牙切齿:“拦下他。”   叶知秋静静地盯着他,宽厚的掌心覆上他手背,“已通知燕南飞。”   “他在青龙会多日,于毒物又甚有研究,你放心。”   尤离怒不可遏——   “我要你拦下他!”   “吾王岂可乞于他人!”   萧四无刚走到门外。   他听见了。   但他还是要去。   公子羽从未如此狼狈癫狂,青草郁郁,沾染了无数滑腻血肉,掌心相抵,触感让人恶心。   万里杀的人也曾这样死,尤离也险些这样死。   死人有各自的死法。   九华藏锋谷,孟家满门,   孔雀山庄满门,   叶知秋满门,   霹雳堂满门,   无数四盟弟子的血早就能把江湖之上那片天空染红了。   百晓生这一出掌已用尽他全部的余力,傅红雪果断横刀,半个手掌涌着鲜血翻飞而去,再要抽身时冰凉的锋刃已压在白衣老者颈后。   曲无忆仿佛站不稳,真气涣散,手中力道却盛——   “你说过的,成王败寇。”   傅红雪收刀,两步踏过,冷声命令跪坐于地的白衣男子:“给我。”   百晓生笑道:“你求错了人,求他还不如求老夫。”   鲜血不断落在公子羽白色的胸口,绚烂而艳丽,月光之下仿佛盈盈动人。   掌下一翻,身形瞬起,怒火滔天。   山头上所见的景色依旧——   白衣孩童张臂挽弓,眸映皓月。   萧四无刚刚停住脚步,只见满地暗红,惊痛之余唯有百晓生痛咳出声,傅红雪像失了魂,黑刀在手,站在那里如一座木雕。   利箭插在白衣人胸口,止住了他一切动作和言语。   萧四无立刻回头,眼前山头人影迷蒙,引他脚下飞踏,穿云过星而去。   傅红雪终于如梦初醒,黑影如雾起,翻风无痕。   曲无忆抬手抹掉侧脸血迹,肋骨抽痛,滞她呼吸。   “一日为师……”   她没有说下去,缓缓松了手,脸上冷若冰霜,只有胸膛里的心脏跳得火热。   百晓生笑起来,血一股一股地从咽喉涌出来,苍老沙哑的笑声,垂危一线的意味,像一曲送别,送着曲无忆转身,应和满山的风月。   蓝铮一边走,一边也在笑,弧度跟他手中刀锋一样。   百晓生自然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听他开口:“我要青龙绝命散的解药。”   百晓生沉默半响,直到蓝铮没有了耐心,冰凉的药瓶在手里都握暖了。   “你想做到的,这辈子都做不到。”   “你想看到的,这辈子都看不到了。”   蓝铮继续道:“真话通常都很难听,言者多殇。”   堪比兵刃。   萧四无眼见孙药师执杖而立,直言道:“讲条件罢。”   他冲那孩子作揖。   “先生。”   百晓生眉开眼笑,像孩子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大糖人。   可他明明本来就是个孩子。   他骄傲到自负:“我今年十岁。”   “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有些十岁的孩子连作诗都不会,却也有十岁的孩子能杀了公子羽。”   萧四无面色阴冷,“请先生说条件。”   百晓生继续笑,“任何条件都可以?”   萧四无怒起,“废话。”   百晓生道:“跪下相求——”   萧四无已敛衣。   孩子却道:“我没有那个兴趣。”   “要四无公子跪下于我没有任何好处。”   他抬眸,“我今年十岁,十年后才是我出世之时。”   “今日我救良景虚,十年后你二人便要助我。”   “我可以保证,苍梧城还是你的,血衣楼还是他的,一切如旧。”   “十年后你若反悔,今日你险些失去的东西就会在十年后同样都失去。”   萧四无当即点头,言未出就被傅红雪拦下——   “慢着。”   萧四无道:“你莫多管闲事。”   百晓生道:“傅红雪你连良景虚身中何毒都不知道,如何在此喊这一句——”   “那毒明日就会盲其目,再过一日失其声,接着断其耳音,四日之内必死。”   童声缓缓——   “活活冷死。”   孙药师行动迟缓,退了一步道:“久仰黑刀盛名,只是今日你若出刀,你的恩人就会死。”   傅红雪只对萧四无道:“未到一定要和魔鬼作交易的时候。”   孩子笑得天真无邪,“自然,四公子还有的是时间考虑。”   “老夫恭候。”   他示意萧四无蹲下,附耳低语:“你还得杀了傅红雪。”   最后一个字落音,将萧四无眼眸惊颤。   而傅红雪仿佛看不到那二人的存在,站在离萧四无一步远的地方,依旧只言向他,“这种人给的东西你敢给他服下?”   夜已经过去,黎明来了。   天际像裂开一道缺口,透出明光,巴山即将沐浴在无尽的暖阳里。洛阳的牡丹还在开,九华的山依旧青翠,燕云的风沙也还是漫天。   良景虚却能不能再看见?   燕南飞查看脉象,惊叠而问:“是不是很冷?”   尤离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点头。   燕南飞握住他双肩,“睁开眼睛,看着我。”   尤离眼帘方起人便急问:“看得清吗?”   尤离摇头。   叶知秋惊疑的目光中,燕南飞促步而出,慌乱地围着屋子找寻,终在窗下捡起一只灰败残枯的蝴蝶。   沉叹如泣。   尤离看着他回到床前,脸色昭示燕南飞心境,怆然而问:“多久会死……”   燕南飞看向叶知秋,话到嘴边哽咽难言。   尤离竟还笑得出声,“要一直瞒到我死吗……”   他裹着被子瑟缩,能感受到叶知秋掌心的灼烫,弱声道:“他还没有回来?”   “我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看到他了。”   燕南飞的余光里是外厅没有熄灭的烛光,黎明之色里昏黄依旧,良景虚的儿子睡在外面,腻在甜美的梦里。   尤离执意要问出来——   “我多久会死?”   “够不够我回一趟洛阳?”   他神智混乱,眼前只有光色,再难看清实物,连萧四无何时回到他身边的也不知道。   但是熟悉的温度笼罩他,能让他知道白衣刀客回来了。   把他收进怀里的人心跳得太快,咚咚得嘈杂非常。   “很冷?”   尤离默默点头,却要把他推开,抬头道:“燕大哥说……我很快就看不见你。”   “让我再看看你。”   萧四无冷静道:“我会救你。”   “但给不了久居洛阳的闲日,一切的得到都有代价。”   尤离问:“公子羽的条件?”   萧四无摇头,“百晓生的。”   他缓缓在尤离耳边道出那个更艰难的条件——   “他要我杀了傅红雪。”   尤离不知在泣还是在笑,接着像是没有听到这一句般,“你再应我一件事。”   “你娶一个女人。”   萧四无手臂狠狠一收。   尤离吐词困难,“等他长大了,你告诉他,你是他父亲,那女人就是他母亲。”   “我一直不曾有的,一定要给他。”   “他不能有两个爹,至少有爹有娘。”   尾音逐渐弱下去——   “多好啊。”   蛇心   唐门骤然忙碌起来,曲无忆带伤而归,料理后事的命令就传达下去。   世间之诡事多了去,比如百晓生如何死的——   唐门弟子来来往往,李红渠脸上又恢复了往日的干练。几个水龙吟弟子将她的行礼重又搬上马车,来时太匆忙,一人一马便上路,如今又可以回九华处理青龙余孽。   弟子惊着脸跑过来,低头道:“副盟主,您的马死了。”   李红渠蹙眉,“怎么回事?”   人道:“像是被毒蛇咬死的,几个唐门弟子说是条白色的长蛇,已不知踪影了。”   李红渠摆摆手,“无碍,巴蜀山林,蛇虫无数,葬了换一匹便罢。”   殊不知那长蛇搭乘了一路,卸磨杀驴,到蜀噬血,已悠然窜进绿林里,荼白鳞片起伏,吐着信子远去。   太阳正在升起。   但很冷。   那种冷无论拥抱得多紧多用力也无法缓解。   指甲泛起乌青,低低的体温使得他觉得手腕的暖玉仿佛很烫。   “燕大哥说明日我就不能说话了。”   他眼前已经一片漆黑,抬手摸索着,抚着人眉梢,“我有很多话要告诉你。”   “往日里,我说的太少,如今时间这么紧迫,能说多少说多少罢。”   萧四无盯着他空洞的眼睛,“叶盟主已在尽力,我会去杀了傅红雪。”   尤离小幅度摇头,“别。”   “明知是死路怎么还要去呢……”   他软声相求,“我很冷,你呆在这里哪里也不要去。”   “求求你。”   指尖被滚烫沾染,此时此刻如此明显,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忽略过去——   “你在哭吗……”   他笑,“这回不是幻觉。”   他叹,“人各有命。”   他哀语:“洛阳的牡丹还在开吗……”   “我以为,我会风中血夜来去几十年,拖着一身伤病死在某个没有人的角落里。或者挨不到那么久,中途就死在不知名的刀下。”   “青龙会,血衣楼,苍梧城,好像也没有那么讨厌……”   “有你真好。”   呼吸周游于萧四无颈下,轻缓而虚弱,然后尤离开始咳嗽,血珠染上纯白。   横在他身后的手臂在发抖,很快抬起,手心按在他脑后,待他缓过气来,萧四无就松开了力道。   尤离拉住人道:“别走——”   萧四无声音仍带哽咽,“我会救你。”   “在这里等我。”   尤离摇头,“不,我要你现在呆在这里,哪儿也别去。”   萧四无握着他手腕引他松手,清晰道:“你不希望我做的事情,除非万不得已,我绝不做。”   “以此为前提,别的办法都要尽力一试。”   尤离静静地喘息,片刻方道:“万一……”   萧四无打断,“叶盟主也精通□□,你要信他,更要信我,没有万一。”   “我会救你。”   言毕,尤离已收手,在黑暗里沉默,听到他离去的脚步声,手臂一个脱力就栽回床上。   很快被人拉起来,真气灌输,将他喉间腥甜淡化几分——   “你放心。”   叶知秋将药碗取过,“不会有事的。”   尤离浑身就开始剧烈发抖,“我不想死。”   “我不想他看着我死。”   他很快筋疲力尽,“爹……”   “我也不想你看着我死。”   “往日里我做错很多事情,我明知道那不是你的错却还是全算在你头上,我只是知道你一定会包容我所以有恃无恐。”   “有那么多的事情你无能为力……你一定很难受……”   “你定不怪我但我还是想道歉。”   叶知秋此生第一次感受这样满溢的悲痛,比他和尤离父子相认的时候还要浓重。   拍着儿子的背道:“你我父子,不需要什么道歉。”   尤离瘫在他父亲怀里,低声问:“你会讲故事吗……”   “那些孩子小时候……爹娘都会讲着故事哄他们睡觉的……”   “如果那时你就在我身边,你也会那样的对不对?”   叶知秋扶着他躺下去,“来,先躺好。”   尤离胡乱摸索到他衣摆,“爹,爹!我什么也看不见,我第一次受这种伤的时候遇见了合欢,就是替我死在排云塔的那个人——”   “第二次还是因为他,可是我都没有现在这么害怕,你知不知道人有了依靠就会变得懦弱?我一个人坚强了二十年,有了四公子以后就软弱起来,他一离开我就心慌……”   叶知秋压紧被子,“他很快就回来,而且不是去找傅红雪决斗,你放心。”   “我绝不会骗你。”   萧四无难得会跟傅红雪同行,一黑一白,表情都阴霾如山雨欲来的天色。   马蹄匆匆,时间紧迫。   萧四无不耽误嘴上言语:“傅红雪——”   傅红雪侧首。   萧四无继续道:“万不得已之时,你我还是要一战。”   傅红雪道:“可以。”   “但你大可以不告诉我,他只说杀了我,未说如何杀。”   萧四无道:“告诉你又何妨,萧某要做到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   傅红雪道:“你杂念太多,刀意定会乱。”   萧四无未言,云来镇已近在眼前,客栈小楼静静伫立,行人往来如常。这就是人间,不因任何一人的至哀而改变。   你闲暇时有人急迫,你欢悦时有人濒死,人人都渺小如尘埃,擦肩而过可能就是一辈子。   一掌破门,搜魂手中煞气翻动,瞬间震散房中人扬出的毒粉,掌风未停,难以阻绝,横冲直撞摧断老者手中木杖——   傅红雪刀过断案,在孩童惊呼中已架刀在孙药师颈上,引人怒喝:“萧四无,你想造反?!”   飞刀直直插在孩子身后的房柱之上,刀客冷然道:“你说这话的语气倒和明月心挺像。”   “解药给我。”   百晓生怒目,“你带着傅红雪来威逼我!”   “你以为你是八荒四盟的好人才,今日你敢对我如何,来日四盟清剿之时,你以为你能全身而退?”   傅红雪刀锋一动,“解药。”   孙药师轻笑一声,“老夫不知道。”   孩子手腕微微一动,飞刀已正入其间,惨烈一声痛呼后萧四无已掰着他脑袋,“说不说也由不得你,都要谢谢这药,若昨夜我就带着,断不会留你活到今日。”   日光渐重——   唐青容目及那片狼藉之地,并无身心轻松之感。唐青枫跟在后头,被齐落竹搀着走过来,扇子一开道:“千载难逢的一夜,竟未得观,可惜可惜啊。”   唐青容薄怒,“你还敢跟我说话?”   唐青枫道:“姐,我大难不死,你不高兴?”   唐青容道:“俗话说得好,祸害留千年。”   齐落竹忧心在目,“唐……唐盟主,你身体刚好,不宜远行……”   唐青枫掌中一握,笑道:“没事。”   身后远远来人,焦急喊道:“大小姐!”   唐青容猛地回头迎上,“怎么了?”   来人道:“蓝……蓝铮少侠正在唐门,说……说叶盟主中了毒,请唐门帮忙,老夫人正筹药,还有几味药未齐……”   唐青枫脸色就严肃起来,“那还不赶紧——”   那人忙道:“千佛崖的万里杀分舵内可能会有,但还得您二位谁去才讨得来。”   “青龙余孽四窜,各地防卫都严了多倍。”   唐青枫抢过那人手中药方,拉过齐落竹道:“齐兄陪我同去。”   刀过血凉,血溅窗漏下的日光之上,红艳得几乎要燃起来。   傅红雪刀已收,从未见过萧四无如此失魂的样子。   直到药效过去,那孩子神智清醒回来,看见萧四无如此便大笑:“哈,看来四公子已经问过我。”   “可惜可惜,家父也未告诉过我寒魂的解药。”   “我只能保他多活十五年——”   他耸耸肩膀,“有总比没有好,四公子说是也不是?”   “世上的美人千千万万,这一朵花固然漂亮,可园子里姹紫嫣红风光无限好,四公子也无需固执,娈宠多得是,何必——”   那两个字彻底燃起萧四无杀意,即刻一刀绝音。   傅红雪道:“十五年并不短,定会有转机。”   萧四无悲笑,“傅红雪也会安慰人了。”   “凭什么你和燕南飞百年好合,我这里就只剩十五年——”   “萧某实在嫉妒。”   傅红雪凝视两具尸体,“他以为你很想杀我。”   萧四无道:“我从头到尾都不是想杀你,只是刀客求刀。”   傅红雪道:“莫非你现在不是刀客?”   萧四无道:“刀客?我的刀已封在良景虚手里,现在——”   “我只是个无能之人罢了。”   雕窗影下,炉子上的药咕噜咕噜地冒着泡,叶知秋研究过那样多的□□,今日才知是为了什么。   燕南飞刚给孩子喂过米汤,嗅着浓郁的药气道:“我也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   白雾升腾,漫过叶知秋的苍白鬓发。   蓝铮只比萧四无和傅红雪脚步慢那么一点点,大门的锁在昨夜就断了,他拎着东西狠力一推,门板“砰”得一声撞上墙,惊动房中众人的伤怀。   气喘吁吁中将东西往案上一置,摸出一张字迹潦草的纸,急急道:“叶盟主!”   他未说百晓生死在自己刀下,只说了在百晓生死前问出的话。   除了青龙绝命散的解药,   还有别的。   “在下向唐门撒了个谎,说是叶盟主中了毒,毕竟师弟的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已尽快弄来药材,师弟怎么样了?”   萧四无指尖发抖,“蓝铮……”   他第一次这么正经地叫他,不带任何负面情绪,反有浓重感激——   “我欠一个天大的人情。”   蓝铮脸上没有任何喜悦,反而悲愁,“但有一味药实在弄不来……是百晓生炼制药人时用的一种蛇毒,太白攻进万雪窟时可能有获,但秦川远隔千里,恐怕——”   萧四无闻言心脏一颤,忽听房中尤离惊呼一声,立刻转身而去。   尤离缩在床角,半撑着身惊魂不定,感觉到眼前有人,闻声止颤。   “怎么了?”   尤离恍惚道:“你回来了……”   围帐轻动。   “别走。”   尤离伏在人怀,语无伦次:“刚才我……有……我感觉到……”   “好像,有什么——”   白色锦被一角突然一动,惊得尤离转头,于漆黑中战栗,咳血又起,冰凉的五指攥着人衣领,“我……”   萧四无掀开被角——   尤离闻声而问:“怎么……是什么……”   萧四无语中带笑,略一伸臂,荼白长条即缠上去,如上一次一样温和缓慢,吐着信子示好一般。   尤离浑身无力,被一个毫无预兆的吻惊住,萧四无的耳语随即而来,轻柔道——   “是救星。”   终章   马蹄滴答,路过翠石林海。   蓝衣垂纹,一手折扇一手握缰,口中问向一旁的齐落竹道:“七夕你去哪里?”   齐落竹愣住,“唐盟主,现在夏日未过,言秋尚早,怎么就问起七夕……”   唐青枫笑道:“那换一个问题,那日为何偷袭在下呢?”   齐落竹猛地一攥缰绳,“我——”   “唐盟主就莫取笑在下了……”   唐青枫窃笑两声,清清嗓子道:“好好好,我就不取笑齐兄了。”   黄昏笼云之时,尤离的指尖终于暖起来,睁眼后眼前还模糊,只有白色一团在床边,因他手中一动而惊醒。   声音淡淡的:“饿了罢——”   尤离摇头,缓缓从他掌下收手,在床边轻点两下,意思便是:上来。   熟悉的姿势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声音。   “还冷?”   尤离埋头在他怀里用力摇头,“你累坏了。”   萧四无道:“良景虚,你知不知道萧某有多明智……”   尤离懵懵懂懂,心口猛酸,肩膀就抖起来,“你会带我回洛阳——”   萧四无点头,“会的。”   尤离的声音闷闷得不清楚,“我以为我会死……”   “我总觉得我会死的,老天从来都不给我什么,他那么小气,说不定终是觉得给我这条命也太奢侈。”   萧四无声音很轻,语气很沉,“妄自菲薄一直是你的强项。”   “先前还敢留遗言——”   漆黑的眸子一睁,迫人抬头,貌似薄怒道:“凭什么萧某要帮你养儿子?”   “凭什么萧某还得娶个女人?”   尤离颇无奈地苦笑,握上他手腕把脉道:“损了那么多真气……”   房门不合时宜地一开,蓝铮按耐不住,端着东西进来搁在床头,嘟囔道:“你们就不能先吃饭?”   萧四无眉间一皱,窝在尤离身边抢过碗,“多谢提醒。”   尤离目光逡巡在门口,萧四无已明了,便道:“你爹在哄孙子。”   尤离道:“我做了很长的梦。”   “梦见合欢,梦见血衣楼,梦见苍梧城,梦太长,人太多,记不清了。”   萧四无舀起一勺,“梦已经醒了,其实梦里不一定比梦外更美。”   “等你身体好些,我们回洛阳。”   蓝铮已识趣地退了出去,抱着肩摇头。   “还是教他给拐走了……”   夜色即降,夏夜里的水边有萤光点点,缀上燕南飞衣角。   傅红雪负着手道:“萧四无说……”   “他的刀已沉。”   燕南飞疑惑道:“世上莫非还有沉刀池?”   傅红雪道:“有的。于他,就沉在尤离手里。”   坚硬的刀柄带着他手心的温度,塞进燕南飞手里——   “于傅红雪,就在这里。”   燕南飞低头而笑,“傅红雪,我们回江南罢。”   傅红雪嗯了一声,木讷的脸上缓缓有了一种异常温暖的笑意。   “好。”   夏末时节的花依旧开得艳,天却黑得要早那么一点点了。每日的太阳照常起落,那种神圣的光明永存,不知世上有多少人已殒命,只执着地遍撒光辉,不问世事。   唐竭和冷霖风并肩策马,光芒就落在二人肩头,镀上金光,微笑与帝王州弟子道别。   尤离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问身边的人道:“他们这是去哪儿?”   萧四无道:“燕云。”   “离玉堂和韩莹莹的婚事在即。”   尤离一笑,“是啊,尘埃落定,他们可以成亲了。”   萧四无道:“你若想见唐竭他们一面也不是不可以……”   尤离道:“每个人都在提醒我过去的事情。”   “师兄说我忘了太多,他们见了我也一定会如此。”   他抬头,然后缓缓单膝跪了下去。   阳光落进他琥珀色的眼睛,仿佛有种异样的光芒,尚还苍白的脸色也因这种光芒而暖了起来。   那样的诚恳模样,比他任何一次的卑躬屈膝都要真实。   “过去可以缅怀,我知道自己过去是什么样子,我自卑而多疑,从来不爱惜这条命,我如此轻视你愿意舍生而护的东西——”   他调笑半声,“臣知错。”   萧四无双手环抱,点头道:“知错就好,慢慢改。”   说罢拽着人起来,“该回去喝药了。”   草长莺飞,辰光如水。   洛阳花期已过,牡丹却还在开。   那是最闲暇的地方,无数花匠把打理这国色天香当成义务,养成一株又一株新色,点缀仿佛坐落江湖之外的妙地。   酒馆里的人来来去去,穿梭淡淡芬芳之中,或坐而执茶,或朗笑四方。   “诶,听说萧家公子回来了?”   “是啊,从未听说萧四无跟帝王州有什么关系,江湖上动荡这么久,似他一人全身而退——”   “叶盟主的话必然不会有假,反正也没有人敢招惹四无公子,谁管得那许多……”   谈客好奇问:“听说唐青枫又不见了?”   旁友大笑:“这不是很正常吗……”   那人便点头,“也是,可曲盟主去了哪里?”   “你不知?曲盟主去了襄州,短日子里不会回了,隔几日便带着笑道人去燕云。”   邻桌人凑过头道:“是是是,离盟主和韩小姐大婚啊,乱世刚平,良辰好景,妙哉啊。”   “可傅红雪去了哪里呢?”   “大侠自然有大侠的去处,莫非还能让你天天见着?”   小二哈着腰过来添茶,乐道:“要小的说,近日喜事多,却都比不上那对夫妻双双撒手人寰——”   “听说那女人死无全尸,手上的人命恐怕得几十上百条,老天也看不下去。”   “真是污了唐门小姐的名。”   茶客假意怒道:“该打!”   “天下间如今只有一个唐门大小姐,便是唐青容!”   小二笑得更起劲,“得得得,是我糊涂了。”   萧家里却极安静。   尤离蒙着被子团在床头,直到萧四无乐出声:“你也不嫌闷得慌。”   尤离像只没睡饱的猫,懒懒地拉下被子,听萧四无提醒:“你儿子又在哭。”   尤离道:“你去哄。”   萧四无挑眉,“为什么——”   尤离瘫在床上,低头嘟囔道:“我没力气下床……”   萧四无憋笑半响朗声唤人:“把他抱过来给良少爷哄——”   最后尤离抱着睡过去的软软一团,小心翼翼地压低声音道:“快到七夕了。”   萧四无点头,“傅红雪来过信,说会去开封……”   尤离眨着眼睛,“许久没见过傅大侠和燕大哥了。”   萧四无道:“他们俩有什么好见的——”   不过须臾便改口,“不过佳节里的开封倒是好看。”   于是皎皎河汉两情相悦之时,柔灯如海,缤纷满街,管弦绕梁。   天香谷远在东越,柳扶风执着两盏花灯,轻扬,倒酒,一杯给白云轩,一杯给苏沐瑶。   白云轩当然是一生错付了,叛离师门也是真,但人已经死了,害她错付的人也死了,谁又能再计较什么——   “相逢恨晚?”   “其实对的人无论何时也不算晚。”   少年一步一步踏过短桥,递给齐落竹一盏花灯,打着扇子得意道:“这是青铃送来给我的,出自天香谷,比街上买的好看许多。”   齐落竹道:“的确,唐盟主的妹妹果然心灵手巧。”   唐青枫一笑,“齐兄似在夸她,实则还是夸我,多谢。”   尤离在楼上目睹二人,拉拉萧四无衣摆示意,后者侧首看罢便道:“我只怕唐门要绝后了。”   燕南飞坐在一边仰头喝酒,笑声爽朗。   萧四无问:“在笑什么?”   燕南飞道:“笑世间之奇妙,傅红雪也能和萧四无一起喝酒。”   萧四无道:“喝个酒而已,没有别的意思。”   “不是所有一起喝酒的人都是朋友。”   傅红雪道:“世上有两种人是永远不会成为朋友的。”   萧四无道:“比如傅红雪这样的人和萧四无这样的人。”   尤离从萧四无手中取过酒壶,“不能当朋友的人也不一定就要当敌人。”   “中秋节时二位要不要来洛阳做客?”   萧四无立刻道:“做主人的可不同意。”   傅红雪却道:“一定去。”   萧四无冷笑,“也罢,不过住在萧府可比住客栈贵。”   尤离窃笑道:“蓝铮师兄大约也会去。”   萧四无这回很大度,“你师兄例外,就不收钱了。”   燕南飞道:“等叶盟主忙完这一阵便可去找你们了。”   “其他三位盟主最近都忙着私事……”   喧闹街边,韩莹莹今日未拿枪,拽着离玉堂满街跑,逢人便笑。   对面的人都满面亲和:“离盟主也来了——”   离玉堂一拱手,“是,忙中偷闲……”   一抬眼忙又唤一声:“莹莹,慢着跑——”   隔了一条街的地方有娇小人影拎着双环冷冷别过头,“别跟着我。”   笑道人哭笑不得,“无忆,我不认路,不跟着你可就迷路了啊。”   “无忆,你的桃子也到了嫁龄了,我们真武山上也有只——”   曲无忆忍不住笑,“鹿也有嫁龄?”   笑道人道:“人总有嫁龄罢,无忆……”   曲无忆板着脸转身,“才不跟你瞎胡闹。”   燕南飞静静盯着下方正中央的戏台,恍惚中仿佛看到了当年舞剑的太白剑客,衣袖起伏剑光四溢——   太白的少侠舞起剑来真是风华绝代。   余光里尤离站在萧四无身侧,放飞一盏花灯——   温柔的光,透纸而散,升腾入空。   萧四无的白衣在暖光里也柔和起来,跟江熙来的月白长衣却完全不同。   愣神间又一盏灯塞进他手里,傅红雪的脸已被柔光映出——   “来。”   燕南飞的淡淡愁绪被一扫而空,哑口无言,半响才道:“多大岁数的人还放灯?”   傅红雪道:“还年轻,日子还长。”   “应个景罢。”   萧四无盯着花灯漫入云间,低语道:“饿了罢,下去吃点东西。”   后而几人衣角翻飞,瞬间消失在唐竭偶然的视线里——   冷霖风正往他腰上系一个同心结,抚上他侧脸问:“怎么了?”   唐竭本喝过些酒,迟疑片刻,晃晃头道:“没什么,我好像眼花了。”   然后对视一笑,取过冷霖风手里另一个同心结帮他系上,耳边佳音渐起,是个淡妆翠裳的伶人拂袖正歌——   我是清都山水郎,   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风券,   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   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   且插梅花醉洛阳。   番外:云来密事   叶良萧记忆中,自己是头一次来巴蜀。   虽然萧四无告诉他,他出生后不久就到了巴蜀,然而他当然不记得了。   他跟着萧四无练飞刀,双刀也用得很利落,剑法是叶知秋和燕南飞教的,唯有傅红雪同意收徒时萧四无反对。   反正萧四无总对傅红雪态度不好。   不过他是个合格的父亲。   叶良萧叫他阿爹,叫尤离则只叫爹。他从不觉得没有娘亲是个遗憾,洛阳花色绝佳,萧家院子里就种一园梨花白。阿爹会很温柔地站在那里浇水,告诉他——   你爹最喜欢这个。   叶良萧继承了尤离的眸子,琥珀盈盈。   萧四无从不勉强他什么,唯一只有一条:出了这个门,不能跟别人说起你爹。   尤离也好,良景虚也好,都别说。   叶良萧十七岁时想要出去周游,第一站就去了山水秀丽的巴蜀。   蜀道之难,难于青天。   山路复杂,树影叠叠。   到了晚上更是阴森。   叶良萧躺在云来镇客栈的床上,推开窗可以看到对面一家医馆,远近闻名,每逢初十才开馆,已经经营了不知多少年了。   他也是初十夜里出生的。   熄灭烛火,闭目静神间有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传来,想起唐竭叔叔说起过云来镇闹鬼之事,叶良萧一个挺身坐起来,刚刚关好的窗户却又开了。   一道白影一晃而过,然他毕竟是尤离的儿子,从不怕鬼神之说,直接下床到窗边,低头见那白影在下方树影里,好似正抬头看他。   然一眨眼,不见了。   叶良萧心大,依旧淡定地去睡觉,第二天按照心头计划去游山。   傍晚前他该走出那条山路,却连续在那儿绕了几个圈后依旧寻不到出口,正困惑茫然之时脚下一空,好在反应迅速,未摔到哪里,好好地站稳,一回头就看见来者。   那人的月白衣色清灵秀气,手中握着一把极漂亮的长剑,蒙着面纱缓缓过来,在落日余晖下衣角都仿佛在泛光。   叶良萧迟疑相问:“太白的人?”   来者道:“是。”   他的声音无比温和,盯着叶良萧的眼睛目不转睛,“你迷路了?”   叶良萧有些不好意思,“是,巴蜀山路太绕了,我第一次来。”   来者道:“我领你出去。”   叶良萧与他并肩,轻声问道:“阁下住在这里?怎么对山路如此熟悉?”   那人道:“嗯,我住在这里,很久了。”   叶良萧疑惑,“可太白远在秦川,阁下不回师门去吗?”   那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却道:“你的眼睛很漂亮。”   叶良萧转头打量那人,回赞道:“阁下的眼睛也很漂亮,里头有雪光似的。”   那人面纱轻动,喃喃道:“是么……”   叶良萧心情正好,继续道:“阁下的剑也好漂亮,极配你。”   那人似是在笑,“多谢夸奖,你也习武吗?”   叶良萧点头,“我用飞刀。”   说罢已将薄薄一刃旋至指间,“我的师父是天下第一的刀客。”   那人道:“天下第一的刀客不是傅红雪吗?”   “就算是飞刀,那也该是叶开。”   叶良萧昂首道:“才不是,在我这里,我师父就是天下第一,我口中的天下第一自然该是我来定。”   那人淡淡道:“也对,是该你定。”   他停下脚步道:“再往前左转,就是云来镇了。”   叶良萧问:“你怎知我要回那里?”   那人道:“附近唯一的镇子,不去那里你去哪里?”   叶良萧想想也是,便又问:“那阁下住哪里?”   那人沉默半响,“我也住云来镇,但今夜还有事要办,少侠自行去罢。”   叶良萧便也知趣,最后只道:“谢谢你,不知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未答,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   叶良萧道:“我姓叶——”   那人忽地瞪大了眼睛,握着剑的手都在抖,声音一哑,“你爹是谁……”   叶良萧记得萧四无的话,微微一笑道:“我爹的名字你一定听过,他叫——”   “萧四无。”   那人浑身发抖,清晰可见,几乎就快倒下去,叶良萧大惊之下忙上前两步欲扶他,却见自己的手生生穿过那月白衣色,惊骇无以复加中抬头隐约看到面纱下的狰狞烧伤——   没来得及出声,只觉浑身一凉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孤魂不会哭,孤魂也无心,但是会心痛。   叶良萧再次睁眼时仍旧在客栈床上躺着,窗户上开着的,一切如常。   他从未知世上有如此诡异的事情,奔到楼下问那掌柜的——   “谁送我回来的?”   掌柜的一头雾水,“少侠今日并未出门啊,一直都没下楼。”   叶良萧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只是做了个梦,忙又问:“镇上可住着一位太白的少侠吗,他蒙着一张面纱。”   掌柜的大惊失色,“少侠怎么问这个?!”   “十几年前对面医馆死了位太白少侠,死时就蒙着张白纱,拿剑自刎的,后来镇上就开始有时候闹鬼了,少侠可是看见了什么?”   “怕是又要请道长来了……”   叶良萧道:“不是,在下只是随便一问,您别慌。”   他缓缓上楼,越想越想不通,最后困倦缠身再次入睡后——   江熙来过窗而来,在床边盯着他睡颜看了许久,浑身黯淡,气若游丝。   “你跟他长得真像。”   “他一定过得很好。”   叶良萧迷迷蒙蒙中似觉手背一凉,猛一睁眼唯有满室漆黑。   说来也怪,从这天开始,云来镇再也不闹鬼了。 小说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